壬辰战争中朝鲜在地两班对援朝明军的认识
——以郑庆云《孤台日录》为中心

2023-02-06 20:40刘永连
关键词:庆尚明军庆云

刘永连 高 楠

万历二十年(1592)四月,丰臣秀吉发动侵朝战争,日军势如破竹,一路北上,朝鲜官军溃散,三都尽失。在这种情况下,朝鲜地方士人自发招募义旅,迎击日军。庆尚道咸阳郡的郑庆云任招募有司、招募从事官,战争中频繁地与明军接触,其日记《孤台日录》表现出对明军动向的密切关注,是反映明军在朝活动的珍贵资料。国内至今未见对此日记较为充分的研究利用。关于日记中出现的援朝明军,笔者仅见韩国学者韩明基有过相关分析。韩明基认为,郑庆云对明军的认识是动态变化的,且具有两面性。(1)韩明基以时间为线索来谈郑庆云对明军的认识和态度,战争前期对明军充满期待,平壤大捷使其赞誉有加,碧蹄馆失利后仍积极筹备招待明军的物资。随着议和倾向渐明,支待明军带来的压力及明军的军纪问题使郑庆云对明军的评价转向负面。丁酉再乱,日本的进攻更为残暴,郑庆云在亲友丧命、颠沛流离的避难生活中重新意识到朝鲜军队的脆弱性,朝鲜唯有依靠明军才能打败日军。参见[韩]韩明基:《〈孤台日录〉中的明军身影》,《南冥学》2010年第15辑,第275-306页。但总的来说,韩明基的认识与现今诸多韩国学者对援朝明军作用的评价类似,着重强调支待明军给朝鲜民众带来经济负担及明军因军纪问题对朝鲜地方造成的伤害。

事实上,郑庆云对明军的认识更为立体多元,且这些认识的产生及变化有其特定的社会背景。明军南下后,郑庆云虽多次指出明军军纪败坏带来的民弊问题,但其仍旧对刘綎、骆尚志等南兵将领表现出赞赏和感恩,也常常表现出对客死异乡的明军将士的同情。南下的明军之所以出现郑庆云指出的军纪问题,与当时全罗、庆尚地区的形势、环境密切相关,必须结合明军处境做综合分析。若单纯抓住郑庆云对明军军纪问题的批判来评定援朝明军的作用,未免有失公允。本文拟以乡居两班郑庆云在壬辰战争中的日记为依据,展现具体战争活动中朝鲜地方士人对明军的复杂情感变化。同时,从朝鲜地方社会的视角出发认识援朝明军及战争本身,以期对壬辰战争诸多问题有更深入的了解和认识。

一、地方乡儒:郑庆云及其著作《孤台日录》

“两班”制度是朝鲜特有的身份制度。高丽时期,“两班”主要指“文班”和“武班”,成员均为贵族。李氏王朝建立,作为统治阶层的两班主要分为京班和乡班两种类型。在京两班大多是汉城及其周边地区的名门望族,多出任政府高官。16世纪,由于频繁的士祸及劝农政策的实施等多种因素,大量两班走出京城返回农村,构筑自己的永久世居地和文化根基,这些返回农村居住的两班就成为在地两班。(2)潘畅和、何方:《论古代朝鲜的“两班”及其文化特点》,《东疆学刊》2010年第3期,第1-6、113页。回到故土的两班凭借学识素养、为官经历等优势,活跃在地方政治、文化生活中。在庆尚道,儒学大家曹植及其门徒郑仁弘、郭再佑、崔永庆等地方乡儒即为此种势力的代表。他们通过办学堂、书院等形式广泛传播性理学,形成了以重实践为学风的南冥学派。(3)按:曹植(1501—1572),号南冥,朝鲜朝时期著名的性理学家,其学说被称为“南冥学”。“南冥学”以反己修身、笃实践履为特点,具有鲜明的实学品格。在这种学风的影响下,庆尚道一带涌现出许多节义之士。除了在地方日常政治、文化活动中发挥作用,当国家面临危机或重大事件时,这些士人也会怀着效命家国的使命感,积极作出响应。万历二十年(1592)四月,丰臣秀吉发动侵朝战争,小西行长等倭酋率军直捣釜山,长驱直入,战火很快弥漫庆尚道列邑。朝鲜官军溃散,国王仓皇西巡。在这种状况下,庆尚道一带的士人积极动员地方民众,组织义兵,参与到反击倭贼的战斗中。郑庆云即为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郑庆云,字德颙,号孤台,晋阳人,嘉靖三十五年(朝鲜明宗十一年,1556年)生于庆尚道咸阳郡。其祖父郑希甫深谙性理学,常群聚讲学,传道授业,是当时咸阳一带的名儒。郑庆云一生屡经坎坷,幼年丧父、丧母,跟随其兄生活,由其兄授学。19岁时,其兄不幸离世,郑庆云与嫂侄一同生活。26岁,郑庆云师从郑仁弘。壬辰战事起,郑庆云与其师友郑仁弘、金沔、朴惺、郭趋等广召义士,共谋义举,在抗击日倭的战斗中多有建树。招谕使金诚一到咸阳后,发布檄文,传列各邑,选定各地起兵有司,使各地义兵活动风起云涌。郑庆云以招募有司、招募从事官的身份投入到两南地区(4)按:两南指湖南、岭南,对应朝鲜全罗道、庆尚道。轰轰烈烈的义兵活动中。

壬辰战争期间,郑庆云在地方从事的各种政治、军事活动,在其日记《孤台日录》中有详细的记载。《孤台日录》手稿原件曾为大火烧毁,流传下来的是其家族后代保存的手抄本。1986年,庆尚大学教授吴义焕将其发掘并公开。《孤台日录》共有4卷,第一卷从宣祖二十五年(1592)四月二十三日至宣祖二十六年(1593)十二月三十日;第二卷从宣祖二十七年(1594)四月二十三日至宣祖三十年(1597)十二月三十日;第三卷从宣祖三十一年(1598)一月一日至宣祖三十五年(1602)十二月三十日;第四卷从宣祖三十六年(1603)一月一日至光海君元年(1609)十一月一日。日记4卷体量相当,前2卷记事尤为详细,除了个人生活日常外,还收录各种公文、书信以记述明军动向、义兵活动等信息,较为集中地反映了以郑庆云为代表的地方士人奋力抗倭及与明军接触的情况。后2卷记录郑庆云的个人生活体验,包括交友、祭祀等内容,集中反映了战后朝鲜地方弊政及以蘫溪书院为中心发生的士人矛盾。本文主要利用写于战时的前2卷内容,以日记中出现的明军行迹为关注重点,分析乡居两班对明军的认识和态度。

通常来说,日记以个人为视角进行微观记述,实录则以国家为视角进行宏观记述。郑庆云作为地方乡儒,除了个人生活和地方社会事务外,他还时刻关注国家安危,因而其日记体现着个人和国家的二元焦点。(5)[韩]郑宇乐:《〈孤台日录〉中的叙述意识和危机日常》,《退溪学与韩国文化》2009年第44辑,第157-188页。同时,郑庆云作为在地两班,在朝鲜地方社会有着广泛的关系网,日记中与其交往频繁的朴公干、卢志夫等均为有一定影响力的儒生。他们时常通过信函、乡校会议等方式进行信息传递、思想碰撞。可以说,《孤台日录》不仅是郑庆云个人思想感受的表达,还汇聚着这一时期众多地方儒士的对家国命运、对援朝明军及明朝的复杂情感及认识。郑庆云主要活动在庆尚道,间或涉及全罗道,日记相关记载不仅还原了战时朝鲜地方社会的真实状况,也恰恰反映了南下明军的复杂处境,对了解战争细节及探究中朝关系诸多问题有重要作用。

二、多元立体:郑庆云眼中的明军形象

日军发动侵朝战争,位于朝鲜半岛南部的庆尚、全罗两道率先受到战火冲击。万历二十年(1592)四月十三日,日军直捣釜山,次日攻陷东莱。很快,“岭南六十余邑,尽已沦陷,唯右道六七邑,仅免兵火,而军卒则已散矣”。(6)[朝鲜朝]赵庆男:《乱中杂录》(第一),韩国古典综合数据库,第113页,https://db.itkc.or.kr/imgviewer/item?itemId=GO#imgviewer/imgnode?grpId=&itemId=GO&dataId=ITKC_GO_1332A_0020_000_0100。在这种情况下,岭南士人郑仁弘、郭再佑、金沔等积极招募义旅,迎击倭贼。在此期间,郑庆云与境内士子共谋募兵、筹粮、造军器等活动。地方组织的义军虽有斩获,但未能阻止来势汹汹的日军继续北上。五月初,京畿一带便弥漫凶寇。十五日,平壤沦陷。宣祖仓皇西幸,遣使赴明告急请兵。明廷差出副总兵祖承训、游击将史儒等领辽兵3 000渡江救援。六月底,祖承训、史儒等部到达义州。此后,身处庆尚南道战火中的郑庆云开始从各种通文中得到有关明军的消息。随着战事的发展及个人战争经历的变化,郑庆云对明军产生了期盼、感恩、排斥、同情等多种情感。这些情感的产生及变化,与其作为在地乡班的特殊身份及认识有着紧密的联系。

(一)英勇作战的明军

明廷发兵援救后,宣祖诏谕庆尚、全罗、忠清三道天朝来援之意,以图振奋士气。八月初二,巡使传告列邑,天兵已到开城。(7)[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29页。初三日,庆右水使军官李冲带来消息称:“唐兵三万已到龙川,继援兵马留镇江边,辽尹李成梁代差祖承训为大将,王、杨、郭、史诸将为副”。(8)[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30页。明军来援的消息不断传来,使郑庆云对明军击退倭贼、挽救朝鲜充满期待。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八日,李如松率军四面攻城,破七星门而入,攻陷平壤城,斩获贼首千余级。平壤大捷的消息很快传至朝鲜半岛南端,正在为义兵活动奔波的郑庆云感慨:“天子之待我国可谓至矣,而王灵之远畅,如泰山之压卵”。(9)[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59页。明军光复平壤后,城内日军流窜逃遁至黄州,备受鼓舞的朝鲜官军乘胜追击,“斩馘百余,射杀千余名”。(10)《朝鲜宣祖实录》卷三十四,宣祖二十六年正月丙寅条,首尔:东国文化社,1955-1958年,第601页。多地日军震动,“昌原之贼输卜于金海等地,将有归思。开宁、星州之贼亦有卷归形迹,闻箕城之贼已被歼灭故也”。(11)[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62页。在这种形势下,郑庆云对击退日军充满信心:“闻来不胜喜跃,自不禁折屐之心也。天兵大捷,已成破竹之势;海上丑类,自畏厥角之崩矣”。(12)[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62-63页。怀着痛击日军的喜悦,郑庆云在日记中记录了此时援朝明军将领的姓名,赞赏其勇武,进而感恩明朝“字小之仁”:“苟非圣天子字惠我国,则恢复之期不可以日月计也。天子一视同仁之德,呜呼,至哉!”(13)[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63-64页。明军入境朝鲜之初,主要在朝鲜半岛北部对日军进行反击,此时明军士气振奋,粮饷供应不成问题,对日作战接连取胜,朝鲜上下为之一振。尤其身处朝鲜半岛南部的朝鲜民众,无不怀着明军救其于水火的热切期盼。

明军陆续开赴朝鲜,粮饷问题至为关键。明军还未大规模南下时,两南地区就接到筹备粮饷以迎王师的指令。各郡士人聚集,共议接待之事,“大邑则酒五十盆、牛三首;小邑则酒三十盆、牛二首。卜定以待天兵南下之日,箪食壶浆以迎于道左”。(14)[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66页。“五月,李提督亲率大军,逾鸟岭至闻庆,分部诸将,以刘总兵綎率福建、川蜀、南蛮等处召募兵屯星州、八莒县;以吴总兵惟忠率南兵屯善山、凤溪县;以李总兵宁、祖总兵承训、葛总兵逢夏率辽广兵屯居昌;骆游击尚志、王总兵必迪,亦率南兵屯庆州,环四面而相持不进。”(15)[朝鲜朝]申炅:《再造藩邦志》卷二,首尔:奎章阁藏本,奎4494-v.1-4,第75页。明军陆续南下,支待问题更显紧迫。庆尚、全罗两道虽在经受日军掳掠后呈民生凋敝之状,但两南人民感激明朝救国之恩,怀着明军能够驱逐日倭的期待,仍竭力筹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而如或念及于吾其被发左衽之归,则虽愚夫愚妇亦且蹈舞而为之。况在士子之列,而不极力于此哉?各于其官,别定有司,使之遍谕人民,随其贫富,米聚其白,牛牵其肥,月三五前急会于带方,东逾而犒之道左。则虽不足答皇恩之罔极,亦足以寓我国臣民知感之意矣”。(16)[朝鲜朝]赵庆男:《乱中杂录》(二),韩国古典综合数据库,第92页,https://db.itkc.or.kr/imgviewer/item?itemId=GO#imgviewer/imgnode?grpId=&itemId=GO&dataId=ITKC_GO_1332A_0030_000_0020。以郑庆云为代表的在地乡班,正是怀着这种心情,积极承担起动员乡民、组织筹运粮饷的责任,积极投身于支待明军的准备工作中。

(二)军纪败坏的明军

明军遭遇碧蹄馆之败后,战争进入议和阶段。在明方代表沈惟敬与倭酋小西行长的谈判正在进行时,加藤清正纠合诸酋,发兵数十万攻打晋州。朝鲜遣金命元、柳成龙先后向驻扎大丘的刘綎告急。但因提督李如松等已与小西行长约定息兵,刘綎处于两难之境,“欲提兵往救,而此处亦无军兵。曾招住居昌辽将,使之来守高灵、陕川,然后吾欲行军,而号令不行”;(17)《朝鲜宣祖实录》卷四十一,宣祖二十六年八月壬午条,首尔:东国文化社,1955-1958年,第56页。而且大丘处于庆尚北道,离晋州尚远,刘綎军队鞭长莫及。二十九日,在日军的强势进攻下,晋州沦陷,“右道节度使崔庆会、倡义使金千镒、忠清兵使黄进、巨济县令金俊民等,皆死之”。(18)[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86-87页。郑庆云无奈又痛心地感慨:“贼围晋州三匝,而外无蚍蜉之援。”(19)[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86页。明军未能驰救晋州,无疑让郑庆云大失所望,其对明军的评价逐渐转下。

日军占领晋州后,将城内粮草洗劫一空,运往草溪,沿路焚荡官舍,掳掠人民。庆尚道各邑,人心汹汹,郑庆云也曾被迫挈家累次流寓。此时南下明军过郡咸阳等地,“而邑无人迹,接待末由”,遂自行搜刮乡民粮草。(20)[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90页。此后几日,明军接连过郡,士兵“各求鸡酒、莱果、卜马等物,急于星火”,(21)[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94页。本就饱受日军抢掠的乡民不堪重负。明军的抢掠行为及支待明军的沉重压力,使郑庆云开始频频批评明军军纪之败坏,“天兵百余人自全罗道到郡,居民之惊惧益甚也”,“天兵满郡,居民一空,搜刮之害,无异于倭奴矣”。(22)[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90页。从郑庆云的视角看,其为躲避日军而东躲西藏之时,寄托了无限期待的明军在晋州岌岌可危之际却并未伸出援手,反而与野蛮的日军一样四处搜刮乡民粮草。此时,浮萍一样的境遇及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其对明军的失望与日俱增。

郑庆云友人因明军而遭受的身心伤害及财产损失,令其极为愤怒。“天兵八人自云峰过郡,向安阴,路入介坪村卢志夫家,与志夫相诘欧打。志夫破面流血,身亦重伤。”(23)[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94页。加重郑庆云不满情绪的,还有明军对其造成的直接伤害:在往南原追逃奴的过程中,郑庆云被明军夺马;往书院议事的途中,又一次受侮于明军。(24)[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06-107页。援朝明军兵种不一,战斗能力、纪律情况等参差不齐。经过与明军的接触,郑庆云对辽兵印象极差,多次直接表现出对过郡辽兵的不满。“天兵一阵到郡,而辽人五名宿于侄家,私笠冒、衣服、笔墨、手巾而去,可恨”;(25)[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00页。“天兵辽东人数十来宿侄家,可叹”;(26)[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09页。“辽东兵故大肆聚敛,人民不胜其苦矣”。(27)[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二,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30页。总之,由于日军侵扰不断,郑庆云也被迫流寓,再加之支待明军的压力及部分明军军纪问题给朝鲜地方带来的伤害,其日记中对明军负面形象的记录明显增多。

(三)御众严明的将领

郑庆云提及的明军扰民之举,大多是不受约束的小股过郡军队所为。在批评明军的同时,郑庆云明确表示对骆尚志、戚金、刘綎等南兵将领的赞赏。骆尚志,浙江定海卫百户出身,克复平壤时,奋身登先,立下大功,率领南兵营炮队多次在对日作战中取胜。郑庆云从各种消息中闻知其名,对其有极好的印象:“参将名尚志,力举千斤,忠勇绝伦,御众严明,人甚爱之”。(28)[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95页。八月二十九日,骆尚志领浙江兵入驻咸阳郡,亲见骆将后,郑氏更是赞誉有加:“尚志年六十五,身长不过七尺,形貌肥厚,目光炯然,臂力绝伦,能举千斤,故号骆千斤。与士卒同甘苦,日食六升,肉数斤,服劳不辍,致力边鄙,用枪习剑,未尝少休,廉于持已,勇于临战,为天将第一。”(29)[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97页。戚金,传为戚继光后代,领浙步兵援朝,曾驻军砺山,因军纪严明,当地人立清德碑以示感恩。闰十一月四日,戚金过郡咸阳,郑庆云赞赏其“御众仁明,秋毫不犯”。(30)[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08页。同样被立碑纪念的还有游击蓝芳威。丁酉再乱时,蓝芳威从刘綎为将,曾作为中路先锋领兵与倭战于泗川。尽管泗川之役败绩,但朝鲜人对其印象颇佳,郑庆云还参与为其立颂德碑,自称“乡人欲立蓝游击芳葳颂德碑,余制之”。(31)[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三,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297页。

总兵刘綎,领川兵两度入朝,平壤大捷后追击倭寇南下,频繁地在全罗、庆尚两道活动。明、日两国议和时,刘綎长时期驻军庆尚道,还曾入郡咸阳,因此在援朝将领中为郑庆云记录最多。因粮草缺乏,明军有掳掠乡民的行为,刘綎多次号令禁止,郑庆云对此颇为感激:“刘总兵以天兵往来之人,出入各邑,夺入财物,恐吓邑宰,殊非御众本意,送牌文于各邑,令委官周虽孙留郡,使禁侵渔之弊。总兵惠我东方之人,呜呼,至哉!”(32)[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09页。万历二十一年(1593)闰十一月,刘綎牌文至咸阳,郑庆云参与到犒军准备工作中。当刘綎领兵入郡时,一郡士人宴请刘綎,与刘綎产生直接的接触。刘綎南下途中亲见战火中各邑凋敝之状,深知此时朝鲜民生之艰,面对咸阳郡人杀牛备酒的接待,他只受部分物资,且多番劝谕手下士卒切勿暴掠人民,言行之间处处表现出对朝鲜民生的体恤。宴饮中,咸阳士人得到刘綎礼遇,参宴的郑庆云对刘綎评价极高:“总府以中国大将来救我国,其威仪之盛,爵位之高,至矣尽矣。而包舍编覆,无不委曲,与人言语,忠义之诚出于天性。和容温语,无凌厉驾驭之态;慈祥恺悌,有即温望俨之仪。待士子如家人子弟,驭士卒无一毫犯律,蔚然有古名将之风”。(33)[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11-114页。从郑庆云对骆尚志、戚金、刘綎等将领的评价中不难看出,在混乱的战争状态下,明军将领能否约束士兵成为其判定明军好坏的重要标准。

除期待、感恩、不满,郑庆云还间或表露出对明军的担忧、同情。对于不幸遇难的明军将士,郑庆云表露痛心之意:“天兵将渡洛江之际,朽船翻水,唐人三十、我国人三名溺死。上国之人,来救我国,而未兑溺死,哀哉!”(34)[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01页。闻知游击将周弘谟病卒于朝鲜,郑庆云感慨:“天将客死万里之外,可哀!”(35)[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二,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31页。作为饱读诗书的乡儒,郑庆云还留心明军将领的诗作,刘綎作诗抒怀:“老蚌亲阳为怕寒,野禽何事苦相干?身离窟穴珠胎损,力尽沙滩翠羽残。开口岂知闭口秋,入头谁料出头难。早知俱落渔人手,云水飞潜各自安”。郑庆云赞其“诗思妙夺天机”。(36)[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10页。总之,郑庆云对明军的评价是动态变化的,也是多面的、立体的。在其个人日记中,不免情绪化表达,但其仍旧能大体对明军做辩证评价,并没有因为部分明军的军纪问题否定所有明军的牺牲与贡献。

三、粮饷与和议:明军形象变化的原因

以郑庆云为代表的朝鲜人对明军认识和情感之变化还有值得深究的深层因素。

(一)粮饷供应困难

必须指出,明朝对军队并不是毫无约束。在明军主力南下前,明朝的兵部移咨及行军约束就传到了咸阳郡。郑庆云对此感慨:“满纸条法,皆是活我、恤我之意。皇帝之威远被四夷者,概可见矣。”(37)[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64页。就明军将领而言,刘綎、戚金等统兵将领也注意严格禁约手下士兵,“御众仁明,秋毫不犯”。那么,为何部分南下明军会多次出现郑庆云所描绘的抢掠行为呢?归根结底是此时两南地区的军粮供应出现严重问题。

在朝鲜遣使赴明请援之前,承平日久的朝鲜在日军的进攻下已经自乱阵脚,两南地区的郡县更是一片混乱。以咸阳郡为例,“本郡之兵,自结阵之后,夺人之马,掠人之财,横行泛滥。人不堪其苦,而莫之能戢”。(38)[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8页。可见,战争刚开始,朝鲜内部就出现了混乱与矛盾,这种混乱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导致了朝鲜官府组织能力基本丧失,很多郡县只能依靠地方乡儒自发地募兵、募粮,但显然这种倡议活动起到的作用有限。万历二十一年(1593)五月三日,朝鲜督运使赵纯道为筹运军粮到郡咸阳,“促运甚急,每一夫出四驮,迫于星火,民生反羡焚荡之邑”。(39)[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78页。二十九日,督运御史尹景立到郡,传教:“军粮四十石输运于二息程者,除东班六品;二十石则参上影职;十五石训导。公私贱并有差等,赏格有秩。持空头敕,听士民自募,随其多小,即给官教”。(40)[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81-82页。朝鲜王廷不惜以官职为诱,动员当地百姓参与捐粮、运粮,足见此时筹运军粮之艰难。五月底,罗州、高山、万顷、兴德、临陂等地官员皆以支待明军会于咸阳。(41)[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82页。由于咸阳是庆尚通往全罗的交通要道,大量明军行军过境,均需要当地接待,郑庆云持续地感受到支待明军的压力。六月十二日,郑庆云前往居昌,行至中途而返。据其所观,“往来之际,湖岭载驮,弥满道路,处处如市。马食禾稼,所过赤地”。(42)[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83页。赵庆男的《乱中杂录》对此时两南地区支待明军之状也有记载:“湖南之人支供天兵于善山、星州,所饷粮馔,一夫二驮,转输之劳,不可胜计。以生进及士子等,分定监官,到彼监供,他道皆然。”(43)[朝鲜朝]赵庆男:《乱中杂录》(二),韩国古典综合数据库,第92页,https://db.itkc.or.kr/imgviewer/item?itemId=GO#imgviewer/imgnode?grpId=&itemId=GO&dataId=ITKC_GO_1332A_0030_000_0020。作为参与地方筹粮、运粮工作的地方乡班,郑庆云因支待明军之弊而产生的担忧与不满不断发酵,一度发出“民生反羡焚荡之邑”的感慨。明军刚刚南下,就出现严重的缺粮情况。无粮可食,将士反应激烈,“岭南天将皆要还,以粮缺为报,以激经略之怒。经略怒,以管粮陪臣等不能尽职,夜不收一人锁拿湖、岭管粮赵信道、任发英而去”。(44)《朝鲜宣祖实录》卷四十一,宣祖二十六年八月戊申条,首尔:东国文化社,1955-1958年,第83页。郑庆云经常批评明军抢夺粮草的军纪问题,但他所描述的朝鲜卖官筹粮、各地艰难转输粮饷的景象,其实恰恰反映了南下明军的真实处境,这正是为何南下明军意欲撤兵、部分明军抢夺粮草的重要原因。

造成将士无粮可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第一,日军自朝鲜半岛南部沿海登陆,最先遭到攻击的便是庆尚、全罗两道,各邑的粮食或被日军抢掠,或者被变民占去。第二,朝鲜一直未能有效地解决运输问题。平壤之役后,南下的明军数量增多,而朝鲜自中央到地方负责粮饷支供的官员问题频出,导致粮草在运输环节出现极大损失。“户曹判书李诚中,专管粮料,而不幸于七月身死。其以下派送两南者,如全罗道任发英、庆尚道赵信道、慎德容等,不能于职,以致如此。”(45)《朝鲜宣祖实录》卷四十一,宣祖二十六年八月戊申条,首尔:东国文化社,1955-1958年,第83页。不仅户曹未能有所作为,地方督运也出现官员贪污、工作效率低下等问题,星州牧使李德悦虐民如虎,督纳积谷如山,但却全部被日军掠走。(46)[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64-65页。咸阳郡的前郡守李觉,“为人庸鄙,曾在本郡,多有不谨之说。至于运粮之际,多数被偷于下辈,欲免罪责,巧作小斛,减杀俵给,以致天将之怒”。(47)《朝鲜宣祖实录》卷四十四,宣祖二十六年十一月丙辰条,首尔:东国文化社,1955-1958年,第119页。第三,运粮队伍抗风险能力差,轻易便被日军劫掠。郑庆云多次记载运粮队伍被劫的情况:“迎饷天兵卜驮,为贼所围,因被夺。本郡人三四名亦被掳焉”;(48)[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79页。“潭阳府使以天兵支待差使员率列邑人马到星州,入莒县,为贼所围。我国人惊惶颠仆,粮饷、器械尽为被夺”。(49)[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80页。第四,地方兵使暴虐无道,民众不堪役使而逃匿,使募粮、运粮更为困难。比如兵使军官朴天凤到咸阳后,抄发军士,严刑峻法,民不聊生;兵使成允文构陷城主,视人命如草芥,亦引起乡民痛恨。(50)[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21-124页。总之,朝鲜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僚机构在战争状态下均无法高效运行,导致朝鲜不仅筹集不到粮草,而且连明朝援粮都无法顺利运输,粮饷问题成为困扰明军对日军作战的重要因素。

影响郑庆云认识变化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明军军纪问题,而其根源在于军粮供应不足。士兵作战无粮,犹无水之鱼,何况跋山涉水远赴朝鲜的明军将士。当我们综合看待郑庆云本人对地方官员贪污腐败、各地土贼趁机作乱、日军烧杀抢掠等现象记载时,不难发现,战时地方民众经历的苦难,绝不是单由部分军纪败坏的过郡明军造成的。郑庆云在日记中发出的“可恶”“可恨”等愤恨评价,更多是针对朝鲜官员腐败等上述诸多问题。部分韩国学者经常把战争取胜的原因归功于朝鲜义兵,反过来有意夸大一些士人文集、日记中有关明军负面评价的记载,丑化明军形象。这种忽略明军处境,凭借少数明军的军纪问题试图抹杀援朝明军整个群体所做的牺牲和贡献的做法,是不妥当的。明军形象及朝鲜士人有关明军的记载是多元的、立体的,必须做综合分析。

(二)明、日两国封贡议和

此外,封贡议和由明、日两国主导,朝鲜的前途命运与议和谈判紧密相关,因此无论在朝士人还是在野士人,都一直关心明、日两国议和谈判进展。这一过程,深刻影响到郑庆云等士人对明军的认识。议和交涉开展前,明朝就曾颁布谕贼将敕文,试图劝退日军,郑庆云此时已表现出反对态度,“若因此御敕犬羊回心,则所谓尺纸能却百万师者也”。(51)[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57页。从此郑庆云对明、日两国议和交涉的过程表现出持续关注,并在此基础上多次转变对明军的评价。

当时,中日两国为表示议和诚意,未有大规模冲突。但对朝鲜而言,南下的明军不与倭贼作战,各邑乡民仍须竭力支待明军,郑庆云对此极为失望与不满。倡议使金千镒曾设伏击杀日军,明军将领收到日军的控诉后担心议和节外生枝,下令朝鲜军队禁止追击日军。郑庆云的愤怒进一步升级:“犬豕不可结以恩信,国辱固当百世难忘。而遽称和议,使凶丑之徒善终而归,岂是为国之道耶。”(52)[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77页。晋州沦陷后,明廷主战派又一次上奏,极陈议和之弊,明朝方面态度一度变得强硬。十一月,“皇帝遣聘游击晓谕,倭奴渡海而去,则许令纳贡;不即渡海,则无遗剿灭”。(53)[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05页。刘綎也有所动作,调兵阵于三嘉、宜宁等地,阻遏日军北上。这一系列举措,似乎又让郑庆云看到剿灭日军的希望,他对明军的评价又一次变化:“微天兵,吾其被发左袵矣”。(54)[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一,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05页。再后明廷主和派强力推进议和,与日方代表小西飞定下“三事”(55)按:万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与日本请封使内藤如安(小西飞)订立“三事”之约,所谓“三事”,即一、釜山倭众准封后,一人不敢留住朝鲜,又不留对马,速回国。一、封外不许别求贡市。一、修好朝鲜,共为属国,不得复肆侵犯。参见姜亚沙、经莉、陈湛绮编:《朝鲜史料汇编》第18册,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4年,第65页。之约,派出册封使团准备经由朝鲜赴日本册封丰臣秀吉。万历二十三年(1595)六月、十月,册封副使杨方亨、正使李宗城先后过郡咸阳,郑庆云两次与乡人观光,大呼“可想倭奴桀鸷之状,王灵不振之实”。(56)[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二,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84页。次年四月,李宗城出逃事件再次对郑庆云造成冲击,其对明廷册封日本的失望和不满几乎到达顶点:“贼据海上,侵侮百端,而中国遽信沈惟敬之邪谋,不念事体之殊失。天使急下东藩,投入虎穴,于今八个月矣。今者脱身远走,微服而行,军卒星散,茧足道路者,不知其数。王中军则退依于全州,拨军则共聚于陕川,惴惴之状,危若一发。东民之涂炭,有不足说。天子威灵,受制于秀吉掌股之间。机事狼狈,至于此极。无人之叹,中国亦然”。(57)[朝鲜朝]郑庆云:《孤台日录》卷二,晋州:庆尚大学校中央图书馆文泉阁藏本,第193页。郑庆云的情绪变化、情感起伏,其实是当时整个朝鲜王朝心理动态的缩影。而朝鲜与明朝之所以在对日议和问题上有如此大的分歧,主要是因为两国在处理与日本关系时认识的偏差。

在华夏中心意识和大一统理念的支配下,中国统治者将与中国发生联系的其他国家纳入朝贡制度的框架,追求的是君臣主从关系的名分或形式,明朝对朝贡国的所谓“控制”,主要表现为名义上的“臣”或文化上的“化”。(58)李云泉:《朝贡制度史论》,北京:新华出版社,2014年,第159-161页。在明朝派出大军开赴朝鲜半岛之前,和战并用的方针就已在朝廷议论,这种处置方式也贯穿整个援朝战争。明朝在处理与藩属国关系时,一贯采用羁縻政策,夷狄臣服、恭顺,则可封之,所以当日本有意议和时,明廷并不排斥与之进行谈判交涉,更何况在朝鲜与日作战连最基本的粮饷问题都无法解决。明朝援助的粮饷运送到义州,受制于地方官僚的腐败、运输体系的脆弱等种种因素,朝鲜一直无法成功将粮草运送至两南地区。粮饷问题无疑深刻影响了明军的作战进程,进一步促使明廷偏向议和。

当我们将视角转换成在日军的侵犯下一度三都尽失的朝鲜时,与仇敌议和交好,对郑庆云这样有强烈家国使命感的士子而言,乃切肤之痛。总的来说,当明、日两国议和交涉频繁、议和顺利推进时,郑庆云对议和的不满便明显投射到他对明军的评价中;而当明朝对日态度强硬时,其对明军救助之恩的感激又体现在其日记中。随着议和交涉进入实质性阶段,郑庆云对参与组成册封使团的沈惟敬、李宗城、杨方亨等人的评价越来越差,甚至深恶痛绝。朝鲜宣祖也曾在君臣议事时提道:“设使以外国言之,中国父母也,我国与日本,同是外国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孝子也,日本贼子也。父母之于子,虽止于慈,岂有爱其贼子,同于孝子之理乎?”(59)《朝鲜宣祖实录》卷三十七,宣祖二十六年四月戊子条,首尔:东国文化社,1955-1958年,第681页。中朝两国都站在义理的角度试图说明自身行为的合理性,但二者在华夷秩序圈中地位及立场的不同,导致了两国在处理与日本关系时认识的偏差,并进一步影响了朝鲜士人群体对明军的认识与评价。

四、结语

郑庆云身处庆尚南道,从壬辰战争开始到结束,他一直切身经历着战火带来的动乱与痛苦。从他的视角中,我们可以更真切地了解朝鲜地方社会的战时状态及地方士人对战争的感受。面对作为整体的援朝明军,郑庆云时常表露出其“事大”的一面,多次表达对救朝鲜于危亡的感恩。在亲身感受到明军带来的民弊及明、日两国议和交涉过程朝鲜的无奈处境时,他又表露出对明军扰乱地方的不满、愤怒。作为有学识、有影响力的在地两班,郑庆云通过他的记录保存了朝鲜地方社会民众真实的战争体验,使原本模糊的明军在朝鲜乡间的生存处境、活动轨迹等也被部分展现在我们眼前。自战争开始,粮饷问题便深刻困扰着中朝两国,尤其在朝鲜半岛南部的庆尚道地区,明朝援粮长距离运输困难,朝鲜又难以提供充足的粮饷,因此南下明军的处境十分艰难,部分脱离约束的游军出现了郑氏所批评的掠夺钱粮等行为。此外,中朝两国处理对日关系时认识的偏差影响着双方感受。明朝基于现实及历史的原因选择与日议和,而以郑庆云为代表的朝鲜在地两班从其民族情感及义理角度出发,表现出对议和的强烈排斥,进而影响到其对明军的认识与评价。总的来说,以郑庆云为代表的朝鲜在地两班对明军的记忆,是我们转换视角、认识壬辰战争的又一面镜子。了解这些士人眼中多元、立体且不断变化的明军形象,对我们进一步反思现今中韩学界在看待援朝明军作用时为何会出现明显的差异化评价也有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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