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通桥之战几个问题辨析

2023-02-07 13:31谢本书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滇缅公路滇西怒江

谢本书

(云南省文史研究馆,云南 昆明 650031)

惠通桥之战,发生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1942 年。

这场战争围绕着云南怒江之上滇缅公路的一座关键、险峻、奇特的桥梁——惠通桥展开,经过血与火的艰难战斗,终于阻止了日军向东突进,妄图占领昆明、进窥重庆的梦想,从而形成了滇西抗战两年半悲壮的史诗般历程。它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史上、在中印缅战场上、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都具有重要意义。然而,战争的真相至今还处在一种迷茫状态,史书记载较少①在日文中,留下了《第56 师团战时内报(1942 年4 月—5 月)》、《惠通桥攻击战斗详报》等日方文献,记录了惠通桥之战。。

一、滇缅公路之惠通桥的修建改造

惠通桥是一座英雄的桥梁,是抗日战争艰苦年代“生命线”——滇缅公路经过怒江的一座不可缺少的关键桥梁。我曾经多次乘车经过这座险峻的桥梁,每次来到这里,都要下车,停留片刻,以敬仰的姿态,向曾经战斗在这里的烈士们、英雄们致敬,并且恭敬地、认真地、仔细地观察这座动人心弦的桥梁,承载这座桥梁的怒江和两岸,几乎是险峻的壁立的山崖。

怒江,亦名潞江,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南麓,自西藏进入云南,穿越云南西部的怒江、保山、临沧、德宏四州地,然后流入缅甸,称为萨尔温江,最后注入印度洋的安达曼海。曾经担任“滇缅公路工程管理局”局长的谭伯英先生亲身感受了怒江的奇怪、豪迈和惊险。他写道:由于怒江河床的弯转、曲折以及高低不平,造成它的突起和落下,变更着水流的节奏和强度,形成许多像是苏醒的怪兽所发出的带有威胁性的吼叫,所以名为“怒江”,意思是“愤怒的江”。又有人说,它声如怒吼,故名“怒江”。

怒江沿岸的风景独特,除了中午的太阳穿透云层射入峡谷或短暂的黎明外,整天几乎都是阴沉沉的,占统治地位的颜色成了黑色——突出了岩石的冷酷。江河两岸高耸的山峰几乎要刺穿天空,山上长满了树木和繁茂的丛林,下面的江水闪烁,夏季呈深蓝色,雨季却是黄色或污泥色。所有这一切,都覆盖着一层北回归线上的炎热所造成的潮湿和黏性,水蒸气总是徘徊在江水上面逐渐蒸发的云层之中。①谭伯英.修筑滇缅公路纪实[M].戈叔亚.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117.

在怒江上架桥,虽然可以选择江面较窄之处,但却存在不同寻常的困难。由于山势陡峭,水流太快,河床不是太深,就是太浅,而且河底有坚硬的石头,形成了不规则的冲击角度,对河中的任何固定物都造成威胁。因此在当时条件下,需要在江河中架设没有桥桩的桥,所以只能选择吊桥或浮桥,其跨度也不能超过100 余米。惠通桥就是怒江上的一座典型的吊桥。

1938 年建成的滇缅公路,有很长一段就在怒江两岸盘山蜿蜒回环,或上或下,无论从东到西,或西到东,都要曲折地转几十道弯。身临其境,“看天一条线,望地一道沟;山有欲飞峰,水无不怒石;岩羊无路走,猴狲也发愁。”惠通桥西是巍峨的龙陵县松山,素有“怒江天堑”之称。在这水势湍急、两岸悬岩壁立之地,自然是兵家必争的天险之地。

在这条大江(怒江)之上,历史上曾有三座主要通道桥梁,即惠通桥、惠仁桥、双虹桥。三桥所在之地,原为古代南方丝路的交通孔道。近代建桥之前,为舟筏相济的古渡口,然而却又是比较危险的渡口。三桥之中,由于惠通桥地处要冲,显得更为险峻和重要。惠通桥是滇缅交通的主动脉(滇缅公路及其后中印公路南线)的咽喉和锁钥,其东为施甸县等子铺山,其西为龙陵县腊勐松山,两山耸入云天,形如斧劈刀削,地势险要。

惠通桥的修建,有一个曲折的历史过程。惠通桥所在古渡口名腊勐渡。清代道光中叶,过往行人日趋众多,而江面水急浪大,难以增渡,因此永昌知府周澍与怒江(潞江)土司线如纶于道光十九年(1839年)倡议修铁索吊桥,已经动工,却因未向省城报告备案,而被责令停工,一停就是50 年。到光绪十四年(1888 年),龙陵李汝亮“赴省禀准”,乃令“永昌府龙陵厅协修”,于1892 年终于建成。然而该桥较为简陋,仅一个月铁索即被江风吹断。延至光绪二十五年(1899 年),当地士绅捐银4 000 余两第三次修桥,然而不到一年又坏了。宣统二年(1910 年),同知徐嘉钰总结了几建几毁的原因是“土链粗脆易断,不如洋链纯熟耐久”。徐出面召集绅商劝募资金,更换惠通桥铁链,先后收到捐款1 千余两,派“三甲正绅姜朝阳赴英缅腊戍购买洋铁大链500 余扣,运至桥头”,后因职务交接遂搁浅。朱黼清继任,赓续督办,从1914 年11 月动工,到1915 年12 月,共换洋铁链11 根,长24 丈,桥板栏杆均更换。到民国十八年(1929 年),龙陵县长杨之声及谭其簋、邱天培等,又先后与绅民商议办法,认为“初夏之交,淫雨匝月,江水暴涨,白浪横天,潞江桥梁,每冲扫殆尽。究之过去土法,以铁链横拉,架木造成,耗费既属不赀,此修补又复不胜其苦。”但终因经济上原因,未能重建成功。

1931 年“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侵华野心逐渐暴露。修桥任务,更加迫切,成立了由18 人组成的“修桥委员会”,并得到著名旅缅华侨梁金山的大力支援②梁金山(1884—1977),云南保山蒲缥人,后流落缅甸,成为著名侨商,曾任缅甸华侨公会会长等职,是著名爱国侨领。据记载,梁金山为修桥先后捐资103 554 元。,又组织旅缅华侨及各方面人士集资,聘请印度工程师苏卡生到实地测量,请缅甸邦海老厂工程师美国人伍布兰绘图设计,由印度工程师赖胜,及铁匠马鲁瓦、戛大生、戈耳卡、梁春林、拉士拉阿里6 人监工修建。所需材料,由梁金山在缅甸购办,其中钢索及钢条向英国伦敦铁工厂采购,经过三年努力,于1935年1月14日落成。桥全长123米,宽5.67米,桥面净宽4.35 米,桥台增高至20 米,桥塔采用钢桁架,揭开了云南修建柔性钢索吊桥的最早篇章。根据计算,桥梁每次可通行7 匹负重重骡马,载重量约2 吨③陈静波.烽火硝烟惠通桥[M]//云南档案馆.云南近代交通史话.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9:107-109;王琨楼:功勋卓著惠通桥[J]//大轰炸——滇西抗日战争资料录·滇西的血色记忆[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11-12;耿德铭.滇江抗战与怒江三桥[J]滇西抗战史证[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131-132.。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为修筑滇缅公路,国民政府交通部为适应战争需要,派专人改建惠通桥,将其扩建为公路桥,使滇缅公路在1938 年8 月底全线通车。但通车之初,惠通桥承载量有限,较大卡车、客车,只能空车通过,旅客及货物均需卸下,待空车通过后,再将货物人工搬运上车,旅客或货物上车,才能安全通过。

1938 年夏秋之间,一只满载约6 000 吨苏联援助中国武器弹药的货轮来到中国,本准备在越南海防卸货,再通过滇越铁路运往国内,但由于法国当局对日妥协,该轮无法通过越南,只好转往仰光,经仰光——腊戍铁路线,再经公路运至惠通桥。当时的惠通桥,大型车辆难以直接通过。其时,西南运输处主任宋子良,亲自前往桥头监督,希望设法运过去。工程人员“详细核算了旧桥各受力部件的最大荷载能力,同意卸下军火,搬运过桥,空车驶过。当卡车慢慢驶过时,桥面出现蛇形起伏,最低下落竟达五六十公分。这次大胆试验成功,使大家松了一口气”①徐以枋.抗战时期我参加滇缅公路工程的经过[M]//文史资料选辑·第83 辑.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卡车过桥后,用人工把军火搬过桥,再装上卡车运走。该桥后又逐步改善,增强载重量,到1939 年2 月2 日,全桥改造完成,始可通行载重量10 吨的卡车。从此,经过惠通桥的滇缅公路,成为抗日战争时期西南大后方重要的输血管、生命线。

日本为了达到灭亡中国的目的,“封锁中国”,困死中国,一个重要目标就是破坏滇缅公路,成立了“滇缅公路封锁委员会”,对滇缅公路,特别是重要桥梁,狂轰滥炸,但始终未通达到目的。

于是,日军从缅甸入侵云南,完成对滇缅公路的封锁和占领,控制这条公路上的关键桥梁——惠通桥,势成必然。惠通桥的争夺战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二、厘清炸毁惠通桥之史料

1941 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本陆军以40 万兵力,在海空军的配合下,迅速席卷了香港、荷属东印度群岛、菲律宾、新加坡和马来新亚等地,并向缅甸发起进攻,企图彻底、完全封锁中国,最后实行“进攻重庆的作战”,灭亡中国②日本历史研究会,编.太平洋战争史·第2 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181.。中国10万远征军紧急入缅,虽取得局部胜利,但由于多种原因,坐失良机,中国军队“自始至终呈被动之态势”③何应钦.日军侵华八年抗战史[M].台北:台北史政局,1982:193.,终未能挽救危机,日寇进逼滇西,中国西南对外交通线丧失。

1942 年5 月3 日,日军56 师团先头部队侵入云南西部边境重镇畹町;5 月4 日,占领龙陵县城。就在5 月4 日这一天,日军派出54 架飞机对保山进行狂轰滥炸。也就在这一天,“飞虎队”指挥官陈纳德向蒋介石报告,根据空军侦察,在滇缅路上的中国军队,溃不成军,对日军的入侵,没有明显抵抗。如果再不设法挽救,依照敌人几天来前进的速度计算,大约十天即可到达昆明④宋希濂.鹰犬将军[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156.。这是一个紧急的危险报告,如果日军到达昆明,就可以直指重庆了。

5 月5 日上午,日军先头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了惠通桥附近的怒江西岸。一旦日军渡过惠通桥,沿滇缅公路东向,几乎就没有天险阻挡日军了。滇西危急,昆明危急,重庆危急!这时,军车、商车、撤退的军人、回国的华侨和商人,以及避难的民众,踊挤在途中,几乎堵塞了大桥,情况相当混乱,危险与时俱增。

突然间,几声巨响,惠通桥被炸断。桥身钢樑沉入湍急的怒江之中,残余的钢索悬空晃动。惠通桥被炸,“隔于西岸汽车九百余辆之多,难民五万余人”①龙云.1941 年5 月6 日龙云致卢汉电文//云南省档案馆(局),编.抗战时期的云南——档案史料汇编:上[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364.,处境不堪设想,后遭到日军大规模的惨无人道的残杀。然而,却阻止了日军的坦克、汽车等沿滇缅公路向东突进的企图,从而为创造敌我隔怒江对峙局面提供了条件,保住了保山,保住了昆明,也保住了重庆。得失之间,鲜明可见。

惠通桥的炸毁,是有计划的安排,还是一种偶然决策的偶然行动;炸毁的具体时间,记载也不一,有必要厘清,重新审视,还历史的本来面目。过去公认的权威记载,是方国瑜先生关于滇西抗战的调查报告。这个报告完成于1946 年,距战争结束仅一年余,且是实际调查所得。该报告说:

“(1942 年5 月)五日,自缅甸逃出之公私商车,向惠通桥衔接而行,状甚怆惶。敌寇军车,潜械伪装,混入商车队疾驶。我军工兵总指挥马崇六,自龙陵退归,上午十日抵惠通桥,恐敌兵疾进怒江,即命守桥工兵安置炸药于桥上,待机炸桥。商车过桥者,即命驶行,随后而来者,犹源源不绝,注视怒江两岸迂回山道,车辆蜿蜒而下,惟愿商车多过,又恐敌军来到,时时警敏提防。至十一时余,适有龙陵商人何树鹏者自保山归,驶车出惠通桥,载客数人,将返龙陵,遇迎面而来之车,有相识者,言龙陵已被敌占,乘客匆卒下车,改乘他车回保山,何树鹏亦迟疑转车。有一车欲从旁衡过,驳车过猛,机械损坏,横陈于道,续至之车不得行,守桥宪兵见横车阻道,努力排除以清道路,而驾车者报以恶言,宪兵开枪击之。距桥数十丈,有敌寇军车已暗随我大队跟进,作偷渡惠通桥之计,至是被阻西岸,及闻枪声,以为我军已发觉,开机枪向桥头扫射,企图阻止破桥,以便长驱直入。我知敌军已跟踪而至,际兹千钧一发之时,马总指挥乃下令炸桥,轰然一声,石破天惊,时正十二时十五分也。”②方国瑜.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4:3-4.

该报告附载之《保山纪事》,记载惠通桥被炸的情景与上述相似,但具体时间上却有差异。如说,马崇六自龙陵退归,于5 月5 日下午二时抵惠通桥,然后命守桥工兵安置炸药。至下午五时,马总下令炸桥,轰然一声,石破天惊,铁桥中断③方国瑜.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4:137.。把马崇六返惠通桥时间从上午10时,改为下午2时;炸桥时间,从12 时15 分,改为下午5 时。

后来记叙炸桥经过,多以方国瑜先生最初的记载为蓝本,对附载之《保山纪事》却未加注意。然而亦有其他多种不同的版本。大都认为方国瑜先生的最初报告,史事清晰,人名、时间、过程,有明确的交代,似可信。

不过根据已发掘和出版的有关档案史料,对方国瑜先生最初的报告,提出了诸多质疑。按照方国瑜先生最初的报告,炸桥行动似是马崇六将军临时决定的,好像是偶然行动。而档案记载,则不认同这个说法。

事实是1942 年5 月1 日,当日军还在缅甸进抵滇边之际,蒋介石即紧急致电驻滇参谋团团长林蔚说,鉴于形势恶化,要其对从保山到畹町之间的桥梁,“应完成破坏准备”。林蔚于5 月3 日复电蒋介石:“边境潞(怒)、澜两江桥正准备破坏中,龙陵以西破路托椎峰部长就近饬县发动民众,准备实施。”④《蒋介石致林蔚密电稿》、《林蔚致蒋介石复电》,见《抗日战争正面战场》(档案资料)第1428 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樵峰部长,指国民政府交通部长兼滇缅公路运输总局局长俞飞鹏。这些文电表明,马崇六后来正式下令炸毁惠通桥,是奉命按计划行事的结果,决非临时的偶然决定。

至于具体炸桥的时间,要视当时具体情况而定,这对前线指挥官能否正确判断是严峻的考验。炸早了不行,如果炸早了,撤退的军人、公车私车、华侨、商人及难民将更多地受阻于怒江西岸,遭遇难以言状的不测。炸晚了更不行,若晚一步,让日军蒙混过桥过江,其后果更不堪设想。这个炸桥的具体时间,存在着一定偶然因素。当发现日军已临近惠通桥,才最终决定炸桥,此乃必然性中的偶然因素,而非单纯的临时决定的偶然性。

方国瑜先生报告说,马崇六将军5 月5 日上午10 时从龙陵退归惠通桥后,才让工兵放置炸药,12时15 分即炸桥;或说2 时返回,5 时炸桥,这两个时间都值得推敲。马崇六返回惠通桥,才部署工兵放置炸药,两三小时后即炸桥,时间来得及吗?炸毁如此牢固、长100 多米的钢索吊桥,需要多少炸药(可惜安放什么炸药,用了多少炸药,缺少明确记载),如何安放,都需要精确的计算。认真计算和安置,才能保证一炸成功,否则可能前功尽弃。匆匆的两三小时,显然是不够的。从这个角度讲,详细的炸桥计划,也绝非偶然形成。

根据档案记载的“战斗详报”,炸桥的情节和炸桥的时间,与方国瑜先生的报告是不吻合的。档案记载,5 月5 日晨,“敌之便衣队已混入车辆行列,骤施扰乱”之后,“其随伴战车、轻炮、掷弹筒盲目轰击,弹如雨下,伤亡惨重,拼仅存之肉弹,无以遏敌之猖狂。十时三十分,轰三声,于是横跨怒江唯一之交通工具与敌偕亡矣。”①军委会运输统制局中缅运输总局警备处警卫大队龙陵附近战斗详报(1942 年5 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滇缅抗战档案:上[M].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346.这个官方战斗详报,先说敌之便衣队混入车队、难民队伍之中,被发现(或如方国瑜先生被宪兵开枪惊醒),即盲目轰击,弹如雨下,造成混乱与恐慌。于是我方判断敌人已抵惠通桥西岸,即于当日上午10 时30 分炸桥,既不是中午12 时15 分,也不是下午5 时②宋希濂.鹰犬将军[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167.又根据在滇西前线的第11 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回忆,5 月5 日上午,所部第36 师先头部队赶往惠通桥时,日军一部已在桥断后乘橡皮艇渡江。两军相遇,即发生战斗。这也从旁证明惠通桥是5 月5 日上午被炸,而不是中午或下午。。

相比之下,似乎档案资料更为可信。因为炸药的放置不大可能是5 月5 日上午或下午临时安排,而是早有所准备。事实上,5 月3 日林蔚在复蒋介石电中已明确表示,炸桥已在准备中,并托樵峰部长发动群众,准备实施。而樵峰部长,即交通部部长兼滇缅公路运输总局局长俞飞鹏,在接到林蔚的命令后,又转命令中国远征军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和龙陵县县长杨立声,限所有龙陵车辆及民众于当天(5 月4 日)12 时之前撤退完毕。虽然,车多人多,要在5 月4 日12 时前撤完,是难以做到的。但它却告诉我们一个信息,炸药已经放置完毕(即炸药已在5 月3 日林蔚复电蒋介石之后到5 月4 日中午之间已经放置),5 月4 日12 时以后,随时可能炸桥,所以才有限5 月4 日12 时撤退完毕之命令。

档案另有“战斗详报”说,5 月5 日“九时顷,敌炮向我射击,并有浓密机枪声。该团长(指三十六师106 团团长熊正诗——引者注)判断敌似已迫近惠通桥彼岸松山附近,该团即占领大山头、乌本郎之线阵地。斯时沿途车辆与归桥、散兵等各自逃遁,情况异常混乱,尖兵连亦被阻于桥东端,不能渡江。该团长此时在太平子目睹敌小型战车向惠通桥驶来,枪炮齐发,企图过江,遂令工兵第二十四营将桥梁爆破。”③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第十一集团军惠通桥、腾冲、龙陵间地区战斗详报(1942 年5 月-6 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滇缅抗战档案:上[M].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329.这一详报的真实性值得怀疑,但他仍告诉我们炸桥时间为5 日上午。

还有一个当事人,中国远征军第五军装甲兵团少尉排副刘家茂亲身经历的回忆说,5 月4 日凌晨我奉团长命令,从畹町山上撤下来以后,于当晚到达腊勐。这时腊勐至惠通桥一段的车辆更加拥挤不堪,整个路面没有一点空隙。前面的车挪一尺,后面的车也只挪一尺,要想多挪一寸,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这是因为惠通桥每次只能通过一辆车子,又听说夜里十二点钟要炸桥……我的车通过桥时,已是五号的拂晓了。但桥上早已布满了雷管炸药,只等一声令下,工兵们就可以拉线了。后来听说负责炸桥的某营长(一说是连长),机智勇敢,他并不死死地遵守命令时间,而是发觉了敌人后才拉线,这样,至少多放过来一百多辆汽车,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④刘家茂.远征军赴缅作战片断[M]//中共保山市委党史地方志工作委员会,编.滇西抗日战争史集:上.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287.。这个亲身经历告诉我们,炸桥的命令5 月4 日已经下达。当刘家茂5 日凌晨过桥时,已见到“布满了雷管炸药”,而不是5 日上午马崇六到达惠通桥时,才布署炸桥。这一点交代得是十分明白、清楚的。

把档案资料、方国瑜先生后来的调查报告和当事人的回忆结合起来进行研究,也许会更全面、更真实、更准确,也会更具体的反映历史真相。然而,不管怎么说,在十分危急的时机,紧急炸桥之举,是一个果断有力的决策,值得大书特书,有史学家称之为是“一分钟改变历史”的事件。

三、惠通桥之战的时间及战况

如果说,惠通桥之战前几天,在滇缅路上的中国军队对日军没有明显抵抗,而且“溃不成军”的话;那么惠通桥之战,中国军队却似乎完全变了样,在艰险的拉锯战中,表现了顽强的毅力和坚强的战斗意志,最终粉碎了日军渡江、向昆明进军的图谋,这在中国抗日战争史上值得肯定。其中的深层原因,值得我们认真总结和思索。

5 月5 日惠通桥被炸,虽然暂时阻止了日军坦克、装甲车、汽车及大部队沿滇缅公路东进的势头,然而形势依然严峻。

惠通桥所在地,原本是稽征之处,未设重兵把守,也没有兵营。那时在惠通桥仅有熄烽部队滇籍士兵一排,守桥中央宪兵数十人,还有就是由工兵营长张祖武统领之少数炸桥工兵,如此而已。

日军坦克、装甲车及大部队冲向惠通桥西岸,桥已炸断,难以通过。日军遂指派一个大队约500 人,乘橡皮艇等交通工具,抢渡至怒江东岸。其时是5 月初,雨季未到,河水未涨,江面相对平静,而且据“战斗详报”记载,都是晴天,因此日军乘橡皮艇等很快过江,并占领了桥头堡,与先前混过江的少数日军结合,沿滇缅公路搜索前进,并为后续部队开辟道路。

在惠通桥之我方兵力包括熄烽部队、宪兵及工兵,人数十分有限,见日军上岸,仍义愤填膺,奋不顾身,跃出战壕,大呼杀贼,冒着枪林弹雨,以白刃歼灭敌人。沿江民众,亦愤起助战,喊杀之声,震动山谷,激战6 小时(亦云激战8 小时)后,“我军死亡殆尽”①方国瑜.抗日战争滇南战事篇[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4:138.熄烽部队是滇军旅长龙奎垣部属。龙奎垣本人已去保山,其所部一排(或云一连),留在惠通桥,战斗力不算强,但面对凶残的敌人,仍英勇奋战。。

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如果再迟一点,让日军占领和控制附近的高地、山头,后果也将难以想象。不过就在这几乎是绝望的时刻,援军突然来到,加入作战,情势始得稳定,转危为安。

还在5 月4 日深夜,蒋介石急电驻云南的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兼昆明防守司令宋希濂,告诉他腊戍、畹町已经失守,敌人沿滇缅公路迅速东进。蒋介石要宋希濂尽快与驻滇参谋团林蔚联络,急派部队前往滇西阻敌;命宋迅速征调车辆,将已到祥云的三十六师先运去,沿滇缅公路前进②宋希濂.鹰犬将军[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167.。

这时滇军主力一部在江西,一部在滇南。而驻云南的中央军只有两个集团军,一支是关麟征的第九集团军驻滇南文山、马关,配合滇军阻止日军从滇南进攻;另一支就是宋希濂的第十一集团军,总部在昆明,其所属六十六军已入缅远征,第七十一军正由川康入滇,尚在途中。昆明附近只有驻安宁的预备第二师,在曲靖整训的新编第三十九师。从昆明到畹町,一千多公里的交通线、国境线上没有重兵把守。在这紧急关头,幸有从西康入滇的第三十六师先头部队已到达滇西祥云。宋希濂连夜与在昆明黑林铺的滇缅运输总局商议,紧急调配550 辆卡车交集团军运输,并令下关和云南驿站就近抽调可能抽出的汽车,集中祥云,运输第三十六师第106 团及后续部队急赴到保山,转怒江东岸阻击日军。

据“战斗详报”记载(摘要):

5 月5 日。三十六师先头部队106 团,乘车于本日零时,到达惠通桥东侧约十公里之加油站附近。该团团长熊正诗即率各营长赴大山头前方侦察地形,并以一连到惠通桥西端警戒,主力向太平子、孩婆山前进。

九时顷,敌炮向我射击,并有浓密枪炮场。该团长判断敌似已迫近惠通桥彼岸松山附近,该团即占领大山头、乌木郎上之线阵地。其时,沿途车辆与归桥、散兵等各自逃遁,情况异常混乱,尖兵连亦被阻于桥东端,不能渡江。该团长此时在大坪子目睹敌小型战车向惠通桥驶来,枪炮齐发,企图过江,遂令工兵第二十四营将桥梁爆破。

十二时稍过,归侨及难民群中潜伏敌之第五纵队约数百人,猝然向孩婆山袭击,发生激战。该团以驱逐孩婆山敌人之目的,施行进击。敌在炮火掩护中继续强渡、增援,激战颇烈,彼我伤亡叠出,入夜仍在对峙中。

5 月6 日。三十六师师部及108 团到达戥子铺附近,以一营在一丘田亘阿兰寨之线构筑预备阵地,余则位置于大梁子附近。该师预备队106 团决心乘夜向孩婆山之敌复兴攻击,各部按照预定计划实施攻击,第二营于19 时向孩山之敌攻击,前进至第二山头,距敌仅数十公尺,敌轻重机枪猛烈射击,顽强抵抗,继之反复肉搏,战况至为壮烈。斯时,敌主力潜向该营右后方反攻,我官兵奋勇迎击,将敌遏止。

5 月7 日。三十六师106 团第一营正面及孩婆山右侧背干沟开始攻击。又以108 团之一连附重机枪两挺,迫炮二门,于孩婆山右侧高地向敌右侧猛烈攻击,并以团属迫击炮集中于大山头,对敌压制射击,掩护106 团之攻击前进。该团进至山头时,敌据反斜面阵地顽强抵抗,战况较前更为激烈,死伤更重,虽经数度增援,终因敌野炮之阻止,相持至17 时,迄无进展。

5 月8 日。本日战况无变化。入晚后,再向孩婆山之敌攻击,敌穷力抵抗,我无战果。

5 月9 日。上午敌以炮火掩护,向我反攻,激战竟日。至晚,渐趋沉寂,我再向敌施行攻击,迄夜半仍在对战中。

5 月10 日。零时20 分,三十六师106 团第一营报称:“孩婆山之敌,经我连日攻击,伤亡惨重,刻在举火焚尸,似有退却模样。”该师即令106 团全面猛行攻击,又令108 团第一营由孩婆山右方绕行侧面攻击,期压迫孩婆山之敌于江边捕捉而歼灭之。敌经我猛烈攻击,在其炮火掩护下,逐次向怒江西岸撤退。我遂占领孩婆山及老渡口,并尾追逃窜之敌。①中共保山市委党史地方志工作委员会.第十一集团军民国三十一年(1942 年)五月五日至六月一日惠通桥腾冲龙陵地区间战役战斗详报.滇西抗日战争史集.[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108-110.又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滇西抗战档案:[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328-330。

这就是说,5 月5 日凌晨,三十六师师长李志鹏率该师106 团赶到惠通桥前线,投入战斗。第二、三天即5 月6 日、7 日,第三十六师107、108 团先后赶到,投入战斗,战局逐渐有利于我方的扭转。直到5 月10 日,全师发动攻击,日军不支,把日军压缩到江边,除少数乘皮艇逃回西岸外,其余400多人被歼,也有少数在逃跑中被打死于江中。这样经过几天的激战,终于稳住了惠通桥东岸阵地,奠定了敌我两军隔江对峙的局面,为滇西抗战打下了良好的基础②杨肇骧.惠通桥阻敌[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5:510;杨肇骧.粤桂黔滇抗战[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5:513.杨肇骧认为,5 月8 日全歼怒江东岸之敌;“战斗详报”则记载为5 月10 日。。这就是“战斗详报”所称,在危急时刻,第三十六师“奉命用汽车运输,星夜西开,幸得阻敌于惠通桥附近。”

然而,日本侵略者并不甘心,还在怒江以西的滇缅公路上聚集兵力,准备渡江架设浮桥的架桥设备,集中坦克、汽车、帐篷及其他军用物资,一方面防范中国军队渡江反击;另一方面更准备伺机再渡过怒江,进行反扑。这就是林蔚向蒋介石报告所说:“昨、今两日惠通桥所发现敌之兵力及其连日陆、空军行动判断,似尚有深入企图。”又云:“惠通桥之敌既续有增加,必企图向昆明突击,最少亦将以大理为目标,俾便以后由滇西、滇南会攻昆明。”③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林蔚致蒋介石电(1942 年5 月6 日)[M]//滇缅抗战档案:上[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5:320.为此,我方除调兵强化惠通桥一线防守反击外, 动员美国志愿航空队(飞虎队)协助作战。5 月4 日,飞虎队在保山上空击落日机2 架;5 月5 日,击落日机9 架。5 月6 日,蒋介石又下令飞虎队攻击怒江与龙陵之间敌军。5 月7 日至12 日,飞虎队派出4 架飞机,不断攻击了怒江西岸滇缅公路沿线的日军部队,炸毁了日军架设浮桥的设备、公路上的坦克、汽车等,使日军再度渡江成为泡影④[美]杜安·舒尔茨.陈纳德与飞虎队——独行其是的战争[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285-295.。艰险的惠通桥之战,以中国胜利而暂告一段落,最终形成敌我隔江对峙的局面,滇西抗战全面展开。

有人说,5 月5 日守桥宪兵打响的第一枪,惊动了日军,从而引发了惠通桥的被炸,阻止了日军跨江东进。这一枪,改写了抗日战争的历史进程,既挽救了抗日战争的命运,也挽救了中华民族的命运。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然而应当承认,艰难的滇西惠通桥之战的胜利,在抗日战争史,中印缅战争史以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史上,应有一席之地,不可小觑。因为这虽然只是“是个小规模的局部战争,却是很有价值的”①宋希濂.鹰犬将军[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158.。这个影响抗战全局的“小规模局部战争”的胜利及其意义,应该重新审视。

惠通桥被炸两年余,直到1944 年夏,滇西反攻战打响,到8 月才又重新修建,6 月20 日,惠通桥完成轻便吊桥架设,8 月1 日启动修复惠通桥。8 月8 日,被炸毁两年零三个月的惠通桥恢复通车,打通了滇西通道,为夺取滇西反攻战和中印缅战场的胜利,再次立下了丰功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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