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还是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
——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演变原因的再分析

2023-03-05 04:16明茂修
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官话陕南声调

明茂修

(贵州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周政先生的《陕南混合方言韵母和声调的演变》一文(后文或简称“周文”)对陕南混合方言的韵母和声调的演变情况作了较为深入而细致的研究,指出了陕南混合方言的韵母和声调在与江淮官话、中原官话或西南官话的接触影响下发生的变化,并概括了若干因方言接触所引发的韵母和声调演变的现象和规律。[1]16-22可以说,周文对于陕南混合方言本身的研究,特别是与周边方言的对比研究及方言接触的研究是非常有促进作用的。但是,周文对于调值的演变只是着眼于互相接触的方言之间相同调类或合并前的不同调类调值的变化,并没有从由所有调值构成的整个调形格局①的系统性角度来看待陕南混合方言调值及调形格局的演变,我们认为这还有进一步深入研究的空间。

早前,我们曾论及仅从方言接触的角度是无法全面地解释调值演变原因的,还应该从调形格局的系统性角度进行解释[2][3]338-343,但当时的论述还不甚全面和深入,现再提出来作进一步分析。在分析之前,首先提出三个与周文主题密切相关的问题作为本文分析的发端:

第一,是接触促使陕南混合方言的调值发生演变的吗?

第二,是接触导致陕南混合方言演变成现在的调形格局的吗?

第三,接触是导致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演变的唯一因素吗?

一、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演变类型的再划分

周文对陕南混合方言的声调演变情况曾进行过划分,主要包括两种情况,其一是仅调值发生变化的,其二是调类和调值都发生变化的。[1]16-22可以说,这两种声调演变情况的划分,对于周文认识并深入分析陕南混合方言声调的演变是起到了积极作用的。但是,我们认为这种划分还没有切中调值和调类演变的深层次内容,应该还可以从更能窥见调值演变本质的其他角度进行划分。

通过对周文中关于调值演变内容的进一步考察,我们认为周文所论陕南混合方言调值的演变可以从调值变化的深度和层次两个方面再划分为系统感染型、局部借用型、内部整合型三种类型②。具体如表1所示。

表1 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演变的三种类型

第一种类型比较单纯,从方言系属上来看,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本属于江淮官话,因受属于西南官话的外来接触方言的影响而变成了西南官话,其调值也完全变成了外来接触方言的调值,如石泉等方言点。在本文中我们称这种情况为方言的更替(替换),它属于方言之间的一种深度接触形式——系统感染[4]155,可以称为系统感染型。

第二种类型也比较单纯,在方言系属上则是保持了与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相一致的中原官话属性,仅仅是外来接触方言的调值对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的个别调值产生了影响而使其趋同,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的其他调值则仍保持在接触前的状态,如白河等方言点。这是方言接触的另一种形式——局部借用[4]155,可以称为局部借用型。

第三种类型则比第一和第二种类型复杂得多。从整体上来看,这种类型是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的调值既与原基础方言有别,也与外来接触方言不同,那是在最初接触之后各调值在“调值区别特征的差异化原则”[3]338-343这一机制的作用下又发生了重组,可以称为内部整合型。

但是,无论从最初的接触还是从系属上来看,第三种类型都显得更为复杂,可能存在两类四种情况。一类是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为中原官话,现仍然为中原官话,但是受到了西南官话的影响的,如汉台等方言点。第一种情况是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虽与西南官话有接触,但是西南官话对其影响很小,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的声调在发展过程中主要经历了自身调值和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最终发展成现在的调值和调形格局;第二种情况是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受到了外来接触方言西南官话的影响而部分调值产生了变化,以此为基础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再经历自身调值和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最终发展成现在的调值和调形格局。从现在的方言与外来接触方言部分调值更多的相似性来看,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可以称为内部整合型甲类。另一类是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为江淮官话,现因受外来接触方言中原官话的影响而变成了中原官话的,如县河等方言点。其中的两种情况与第一类的两种情况相似,第一种情况,即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通过声调的内部整合发展成了现在的调值和调形格局;但是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即从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与外来接触方言具有相同的方言系属的角度来看,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很可能经历了外来接触方言较大的影响,类似于第一种或第二种类型,特别是第二种类型,然后才在此基础上进行声调的内部整合并发展成了现在的调值和调形格局,可以称为内部整合型乙类。以上两类中可能存在的甲乙两种情况,我们在后文再作详细调值演变的分析与探讨。

这样划分出来的三种类型,不仅很好地体现出了调值变化的深浅程度及层次性,而且还便于后文对陕南混合方言调值的不同层次之演变原因的分析和论述。

二、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演变的再分析

如前所述,周文认为陕南混合方言调值的演变是方言接触和影响的结果,现在我们再结合前文所提出的三个问题和重新划分的三种类型对陕南混合方言调值的演变情况进行分析。

(一)接触引起了陕南混合方言调值的演变

很明显,在周文中陕南各混合方言点的方言调值都变得和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有所不同,无疑都与受到外来接触方言的影响有很大关系。有的方言完全脱离了原基础方言,全盘接受了外来接触方言的声调系统,调值(包括调类)都变得相同了。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第一种类型。这种接触和影响的力度最大,是方言接触中系统感染造成的方言更替(或替换),石泉话等也从与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相同的江淮官话变成了与外来接触方言相同的西南官话。鉴于这一类型从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到外来接触方言的替换的全面性和完整性,其经历的时间可能并不很长,应该是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完成的。

有的方言在外来接触方言的影响之下只是个别调值发生了变化,基本的调形格局框架仍然与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相似,而且其方言系属也没有变化。第二种类型的白河话等就属于此类,它们仍然属于中原官话,而与外来接触方言的西南官话不同。这种接触较之第一种类型来说,其深度要小得多,只是局部借用,其所经历的时间较之第一种类型可能更短。

还有的方言的调值变得既和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不同,也与外来接触方言不同,其系属或同于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或变得与外来接触方言相同。这就是第三种类型的基本表现。这一类型的调值变化是最为复杂的,可以明显地分为两个阶段,两种方言的接触促使了其调值发生变化这是肯定的,这是第一个阶段,可称为过渡或初始阶段,至此也与第二种类型相同;但是后来其调值的再变化却不再仅仅受接触所左右了(否则就会变得和外来接触方言的调值相同了),其他的因素也产生了作用,这就到了第二个阶段。这就要涉及到下述的第二个问题了。

(二)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促进了最终调形格局的形成

紧接上文第一个问题,对于第三种类型汉台话、县河话等方言调值的变化,很明显与前两种类型不同,仅仅用接触解释不了问题。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这些方言的调值产生了既不同于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又区别于外来接触方言的变化呢?“调值区别特征的差异化原则”认为,一种语言或方言的声调是一个严密的系统,调形格局内部各调值之间在高度、拱形和长度等维度上需要保持足够的区别对立,避免发生混淆以致影响语言交际。[3]338-343如果这种区别对立造成的平衡状态被打破,调形格局内部各调值就必然再度进行整合,以重新建立各调值之间的显著的区别特征。故答案只有一个,为了保持各调值之间最为显著的区别对立,在最初的接触和影响之后,调形格局内部各调值之间在“调值区别特征的差异化原则”这一机制的推动下重新进行了整合。我们认为,汉台话和县河话等方言最初很可能是其中某个或某些调值在外来接触方言的影响下发生了变化(调形格局演变的初始或诱因阶段),然后又在调形格局的“调值区别特征的差异化原则”之推动下进行了重组(调形格局演变的第二或中间阶段),进而演变成现在的调形格局(第三阶段)的。王福堂先生曾说过:“(因此)方言中语音成分的变化主要不是以个体为单位的自由行动,而是声韵调各个不同层级的集群的集体性变化。”[5]把这句话拿来说明调形格局中各调值的演变同样适用,以下对于汉台话和县河话等方言调值演变的分析正是基于调形格局的系统性进行的。

先看属于我们前述所划分的第三种类型甲类的汉台话等方言。从表面上看,演变轨迹最为明显的是阳平调和去声调,它们的调值与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的调值比较相近。稍显复杂的是阴平调,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是低降调21,外来接触方言是高平调55,汉台等方言是高降调54。在高度上外来接触方言和汉台等方言相同,都是高调;在拱形上,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与汉台等方言也相同,都是降拱。无论是高度的变化还是拱形的变化,在音理上都可说得通。最不可理解的就是上声调了,从接触上来说汉台等方言的上声调应该仍然保持高降调53(与原基础方言相同),因为这与外来接触方言的上声调调值也是相同的,但它现在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高升调45。这就说明,仅靠接触演变不出来汉台等方言的上声高升调45,那么只能归因于该方言内部调形格局的整合。据我们推测,汉台等方言从与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相同的调形格局演变到现在的调形格局应该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首先发生变化的很可能是阴平调,如前所述它的变化在接触和音理上显得较为自然,阴平调变成了高降调54(当然其间也可能还有过渡阶段)。第二个发生变化的应该就是上声调了,本来它原有的调值与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和外来接触方言同为高降调53,为了保持与变为高降调的阴平调的区别,在阴平调的压迫或曰推链[6]的作用下,使得它降低调头而抬高调尾,最终变成了高升调,从而形成了与阴平调足够大的区别特征。而阳平调和去声调的变化可前可后,也可在阴平调和上声调发生变化的过程中,因为阳平调和去声调都是低调,与作为高调的阴平调和上声调在调值的区别特征上并不发生冲突。所以,在汉台等方言调形格局的演变过程中,除了最初的接触,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却在其后的过程中起着至为关键的作用。

再看我们前述所划分的第三种类型乙类的县河话等方言。县河话等方言的大部分调值都与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和外来接触方言不同,我们认为,在经历外来接触方言对其声调的部分甚至全面的影响之后,其调值之间整合的可能路径是这样的。首先发生变化的应该是去声调。原基础方言(被接触方言)和外来接触方言的去声调的调值都是平调(33和44),相差只有一度,两个调值发生作用的结果是中和33 和44而成为一个总体平直而调尾稍升的334调,这是一个相当自然的过程。③去声调调值334的形成使得其与上声调35的区别模糊起来,很容易造成混淆,迫使上声调调头升高(这种调头的升高与外来接触方言上声调较高的调头可能也不无关系)而变成高平调55(推链作用),从而与变成高升调的去声调区别开来。接下来又在推链的作用下迫使阳平调发生变化。阳平调作为高平调55只能降低它的高度,最可能的方式当然是调尾的降低(发音时音高也会自然衰减,在音理上非常自然),变成高降调53。但是原来的声调系统中本来就有一个降调31,尽管它们的高度不同,但存在两个降调毕竟还不是最佳的调形格局,而此时外来接触方言调值为24的低升阳平调也可能对它产生了影响,53和24发生了中和变成了降升调524。而阴平调最为单纯,它极可能并没有受到外来接触方言的影响,而保持了原来的中降调31(现在记成42的原因应该与前述334和223的原因相似,可参考注释③)。至此,县河话四声的调形格局完成了最初的演变。此时,其中的阳平调524还只是一个过渡调值,从其与其他调值(阴平31或42、上声55、去334或223)的区别特征来看,只要保持拱形不变,即使读成较低的调如312也不会与其他中降调、高平调和低升调相混淆。把它读得这么高真是费力,不符合语言的经济性原则,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理由不呢?终于在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其间或亦有接触)及音理的作用下演变成了现在的调形格局。

(三)接触、内部整合和音理等三大因素的综合作用

通过前两个问题的剖析,第三个问题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接触、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和音理是调值和调形格局演变的三大因素。这三大因素在调值和调形格局演变的过程中,都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接触是促使调值和调形格局演变的直接因素,往往也是重要的初始诱因。调值区别特征的差异化原则作用下的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是调值和调形格局演变的内在机制。音理是调值和调形格局演变所必然遵循的基本规律,伴随在调值和调形格局演变的整个过程当中。陕南混合方言调值在外来接触方言的影响下发生变化,再在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中继续演进,同时也遵循了音理。这三个因素在陕南混合方言调形格局的演变中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同时,我们还应该注意到调值演化过程中的以下两个方面问题。一方面,接触在研究调值演变的过程中是应该特别重视的,因为一种语言或方言的调形格局是经过长时期的演化才固定下来的,其调形格局内部已经达到了某种平衡,是相对稳定的,如果发生变化,一个可能是调值本身的在音理作用下的自然发展,另一个可能就是接触。倘若一种语言或方言的调形格局在较短的时间内发生某种变化,最大的可能就是其他语言或方言的影响,也就是接触造成的。所以语言或方言接触对于调形格局的演变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一个因素。这方面,在周文中都有很好的体现。另一方面,还应该认识到,接触尽管重要,但它毕竟主要是初始的诱因,要么强势而快速地替换掉被接触方言的所有调值,要么最初只是影响了其中某一个调值(应该与接触方言的调值最为相近),其后调值向哪个方向演变,就不是接触所能够完全左右的了。这时,调值区别特征的差异化原则作用下的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就变成了主角,接触和音理都要在这个格局内部才能发生作用。当然,这个过程也可能是接触、内部整合、音理的不断循环演进的过程。

陕南混合方言三种类型调值演变的过程和机制模型可以图示如图1。图1所示的过程和机制可能是很多接触方言的调值演变所经历过的,也可以说这一过程和机制可能也适用于绝大多数接触方言调值演变的拟测,是有一定的适应性和解释力的。

图1 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演变的过程和机制

三、结论

至此,本文开头提出的三个问题就可以明确地进行回答了。

第一,是接触促使陕南混合方言的调值发生演变的吗?回答无疑是肯定的,接触导致了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最初的演变,但接触更多地只是调值演变的诱因。

第二,是接触导致陕南混合方言演变成现在的调形格局的吗?这个问题要根据前文所划分的三种类型来回答:第一种类型——系统感染型是方言的更替(或替换),其调形格局的形成是深度接触的结果;第二种类型——局部借用型的调形格局也是接触所直接造成的;而第三种类型——内部整合型则稍显复杂,调值变化之初是方言接触的结果,但是其后调形格局的变化则主要是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在起作用。当然,前两种类型的调形格局的形成也并非纯粹的接触,其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定然也起到了作用,只是与第三种类型相比其表现并不十分显著罢了。

第三,接触是导致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演变的唯一因素吗?通过前文的分析,答案显而易见,接触并不是导致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演变的唯一原因。除了接触引起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最初的变化之外,调值区别特征的差异化原则作用下的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以及音理等都是促使其调值演变的重要因素,也贯穿于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演变的整个过程当中。

陕南混合方言调值演变的三种类型,不仅演变的形式不同,演变的方式有异,演变的原因也有差别,仅靠接触演变不出来陕南混合方言现在的调形格局,而方言接触之后调值区别特征的差异化原则作用下的调形格局的内部整合恰好可以为这种演变提供合理的解释。

注释:

①所谓“调形格局”,指的是一种语言或方言中所有声调调值线性化的调形曲线构成的格局或布局,是声调格局的下位概念,与调类格局对应。(请参考明茂修《重庆方言声调实验研究》,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7月版)

②周文中也有与本文第二部分所提到三种声调演变类型相似的内容,惜在其并未从这个方向继续进行深入的分析和探讨。

③现在的县河话等方言的去声调调值为223,记成334也未尝不可,因为无论这两个调值中的哪一个出现在其调形格局中都不会因难以与其它调值相区别而造成调形格局的混乱,两者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223和334的差别极有可能是五度制标调法本身冗余度太大的而造成的误差,当然,认为334是223的一个变体或过渡阶段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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