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日语言接触中“番”的语义流变

葛锴桢 王菡玉

（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 河南焦作 454000）

一、汉语“番”的语义流变

（一）古代汉语中“番”的语义流变。通过查询ccl语料库古代汉语含“番”的语料，我们将其语义演变梳理如下。

“番”字在ccl语料库古代汉语中最早的用例是在周朝，需叠用来表达勇武之义，例如：

（1）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尚书·秦誓》）

（2）申伯番番，既入于谢。（《诗·大雅·崧高》）

《尓雅·释训》称：“番番，勇也。”此时“番”还未能单独成为一个词来使用，其读音为bō。在《诗经》中还有一例将“番”用作姓氏使用的，例如：

（3）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诗·小雅·十月之交》）

例（3）中“番维司徒”可翻译为“番氏官职是司徒”。此时其读音为pān。这一读音除了作姓氏使用外，也常用于地名或人名，如“番禺”“番吾”“番阳”“番丘”等，这些在《战国策》《前汉纪》《三国志》等书中皆有记载，在此不一一举例说明。

《说文解字》中认为“番”的本义是兽足，从采，从田，象其掌。而从查询到的用例来看，“番”最早能单独表达的意义是“更替、轮流、更换”。例如：

（4）故曰：“兵者，凶器也。”不可不番用也。（《韩非子·存韩》）

（5）凡听之道，以其所出，反以为之入。故番名以定位，明分以辩类。（《韩非子·扬权》）

例（4）（5）中“番”均可解释为“更换、轮流”，这一用法到六朝有4条用例，另外还出现了表达倍数的用法，例如：

（6）一岁之中，牛马驴得两番，羊得四倍。（《齐民要术·卷六》）

例（6）中的“两番”与“四倍”用法相同，均表倍数。

在六朝时期，“番”作为动量词与名量词的用法也相继出现，例如：

（7）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世说新语·文学》）

（8）昔有夫妇，有三番饼，夫妇共分，各食一饼；馀一番在，共作要言：“若有语者，要不与饼。”（《百喻经之六七》）

例（7）中“番”为动量词，意义与动量词“次”相近，例（8）中“番”为名量词，此处意义与名量词“块”“张”相近，当“番”作名量词使用时其用法可根据所修饰的名词而表达“片”“块”“枚”等。但量词用法在此时的用例并不多见。直到宋代量词的用例陡增，尤其是动量词，其句法位置也更为灵活，既可以位于谓词后，也可以位于谓词前，例如：

（9）凡事固是着审细，才审一番，又审一番，这道理是非，已自分晓。（《朱子语类》）

（10）所以某书，一番看，有一番改。亦有已说定，一番看，一番见得稳当。（《朱子语类》）

宋代时期“番”作为动量词使用时能搭配的动词也十分丰富，有言说类动词“说”“商量”“诉”“问”“读”等，也表达不同动作行为的动词“看”“思”“改”“安排”等；作为名量词时可搭配的名词范围也扩大，不局限于具象类名词，如“钱”“精神”“天地”“梦”“风雨”等。另外，宋代还出现了“今番”“明番”“前番”“这番”“此番”的用例，含义同现代汉语的“次”“回”，例如：

（11）“悔”字难说。既不可常存在胸中以为悔，又不可不悔。若只说不悔，则今番做错且休，明番做错又休，不成说话。（《朱子语类》）

（12）这番又得他书，亦不可晓。（《朱子语类》）

可见到宋代后“番”作为量词的用法已趋成熟，不但能搭配的动词、名词范围扩大，出现的句法位置灵活，且能与“这”“此”搭配形成指代功能。

此外，唐代时“番”还出现了一新用法，表示对西方边境各少数民族和外国的称呼，例如：

（13）鱼朝恩忽拥白刃十余人而出，宣示曰：“西番频犯郊圻，欲幸河中如何？”（《唐国史补》）

例（13）中“西番”指的是西部的少数民族。这一用法也沿用至今，如“番邦”“番薯”“番茄”等均是此种用法的沿用。

“番”在古代汉语中的语义流变经历了不能单独表义、单独不表确定义（用于人名、地名）、单独可表实义、语义虚化几个阶段，其语音发展变化也反映了唇齿音由双唇音演变而来的规律。现代汉语中的“番”在语义上继承了其在古汉中作为动词、量词及形容词的用法，同时一些地名的保留也使其在读音上有“pān”“fān”两个。这些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均有显示。

在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中，含“番”的语料共有32536条，除去“吐鲁番”“番茄”“番号”等词，“番”字单独成词的语料数有28994条，其中“番”作为量词使用的有26290条，在其总数的91%。这说明在现代汉语中，“番”主要作为量词来使用。这一点也可以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对“番”的释义上得到印证。

（二）网络语言中“番”的新义项。近年来由于互联网的发展，网络语言的兴起也为语言研究提供了新的素材。以百度网页搜索为例，以“番”为关键词能搜到的相关新词新语有“番外”“番剧”“新番”“泡面番”“追番”“补番”“番位”“一番”等。这里的“番”在语义上均不能从现有字典词典里的释义中找到合理的解释，因为它们都与日语有关，如“番剧”来源于日语的“番組”（意思为“节目”），由国内动漫迷将日语的很多词引入到汉语中来，狭义上指动画电视连续剧，广义上指电视连续剧。因此，日语的“番”借入汉语中带有“节目”“电视剧”之义，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了表达新出的节目或电视剧的“新番”、表达时间很短的动画的“泡面番”、表达追着看某部在固定时间更新节目或电视剧、动漫剧的“追番”、表达补看已经播完的电视节目的“补番”等。

然而，“番位”“一番”中的“番”并不是指节目、电视剧的意思，而是来源于日语中“番”的其中一个义项，即表达顺序的“第......号”。在汉语中“番位”指的是演员在宣传材料中的排位次序，“一番”指的是排在第一位的演员。在网络媒体中，常见有关“番位”的报道，例如：

（14）新剧热搜不下，番位之争再次上演，连观众都搞不清楚谁是男主。（网易新闻2021-12-6）

（15）明星们抢破头的“一番”，到底是啥？（凤凰网 2019-9-9）

“番外”也来源于日语中的“番外”。日语中“番外”在《新汉日辞典》中有三个义项：1.号外。（正式节目、号码）以外的。外添（的）。2.例外，特殊，特别。3.非正式（成员）。列席（人员）。[1]1798-1799汉语中的“番外”主要借了日语中的第一个义项，且主要指的是电视节目或小说的正片或正文之外的故事情节。

可见，在网络语言中，“番”又增添了两个义项，一是指电视剧、动画剧等电视节目，二是指演员在影视或舞台表演等公演中的排位次序。至于这两种用法能否被收录到词典中，还有待于时间的验证。

二、日语“番”的释义考察

在日语中，“番”有两个读音，分别为ばん和つがい，其中第一个读音更为常用，义项也比较多。第二个读音较少使用，表达“雌雄、夫妇、一对”的意思，或作为“つがいめ”的略语，表达“连接部分、关节”之义。下文主要介绍“番”读为“ばん”时的用法。

我们考察了八部日汉辞典，将其中有关“番”（ばん）的解释梳理为表1。

表1 日语“番”在各词典中的释义

2012《现代日汉双解词典》2014《新日汉辞典》1798-1799名词：1.順をきめて互いに入れ替わる。入れかわってする順序。役目。轮班。次序。顺序。番がまわってくる。轮到2.注意して見張りをすること。その役の人。看守。接尾：1.順序・等級を表す。次序。排名。3番打者。第三击球员。2.番号を示す。号。1番ホーム。一号月台。[名]1.轮班。2.次序，顺序。～が狂った/次序乱了。3.看守。4.（比赛的）局，盘。5.配对，成组。

从表1可知，“番”在日语各大词典中均收录的有两个义项，分别是“交替、顺序”和“值班、看守”，只是在不同词典中对这几个义项的表述和归类稍有不同。在《日汉汉日双向词典》与《日语汉字辞典》中还列举了“番”的汉造词所表示的义项，它们均由两个汉字组成，所含义项除“常用，粗劣”外均与“番”作为名词或接尾词时的义项基本一致。

另外，从义项的排列来看，各大词典中均将“轮班、顺序、次序”排到第一个，结合汉语“番”的语义发展，可以发现日语中的“番”来源于汉语中“番”表“轮流、更替、更换”这一义项，而日语中“番”的其它义项均是在这一义项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具体来说，日语“番”的本义是“轮流、轮班”，在这一语义框架内，可以补出轮流、轮班的任务，比如“看守、照看”；轮流、轮班时所产生的顺序、次序；轮流、轮班后所产生的印象或结果，如常用或粗劣。当我们突显到这一语义框架中的任务时，即可表达“看守、照看”，当突显轮流所产生的顺序时，即可表达“次序、顺序”；当突显轮流使用所产生的印象或结果时，即可表达“常用、粗劣”。

三、语言接触与“番”的语义流变

从汉日语言中“番”的语义演变来看，日语中的“番”最初借自汉语中的汉字“番”，其意义也沿用了汉语“番”表“轮流、更替”的意思。可以说，“轮流、更替”义在汉日两种语言中都占据很重要的地位。汉语中量词“番”是通过转喻机制突显这一动作中所产生的数量义而表达量词用法的。日语中“番”则通过突显这一动作中的不同侧面来表达不同含义，这在上文已经论述。

在源自日语的借词研究中，“回归词”是焦点之一。例如“博士”“经济”等，它们本身为汉语所有，经日语借入后产生了新义，然后借回到汉语中来。这一批新词大量产生于清末民国初期，经日本明治维新后将借自汉语的古典词汇对译于西方各学科的专业术语，再借回到汉语中来。由于它们在汉日两种语言中共同存在，学者对这一类词的归属问题观点不一。本文认同王立达[2]的观点，即认为这些回归词属于借词，因为虽然它们的从字形上和来源上都是汉语中本有的，但其使用与其来源没有关联，而是经过日语中的改造而借来的，是两种语言接触后所产生的结果。

互联网的盛行使各民族之间的交流更为便捷，这一时期网络语言的兴起在一定程度上也与语言接触相关。具体到“番”而言，汉语中“新番”“一番”等词在网络中盛行也与这一现象有关。如前文所述，汉语中“番”在词典中的义项不能解释“番位”“追番”等词中“番”的含义。它们都与日语中“番”的用法相关。例如“番組”在日语中表示“（演剧、比赛等）节目”。不过，从上文对日语中“番”的义项梳理来看，汉语中“番”的新义不是对日语“番”某一义项的直接借用，而是在日语“番”的组词用法的基础上演化而来。

通过对比汉日语言中“番”的语义流变，可以发现，两种语言在互相借入对方语言中某些字词的用法时，通常选取其中的一个常用义项，在此基础上在本语言内部进行演化发展，从而形成新的义项。如日语最初借入汉语的“番”时，只借入了动词“轮流、替换”这一义项，在此基础上通过突显这一动作的不同侧面来表达“看守”“顺序”“搭配”“常用、粗劣”等义项，体现了转喻机制在语义推演中的作用。而日语动画影业的蓬勃发展，引起了中国青少年的广泛关注，影视文化方面的交流也促进了汉日语言的接触，与此相关的日语词汇也引入汉语中来，使用范围从开始的动漫圈扩大到影视圈，因此可以用“番”来表达各种电视节目，从而衍生出一系列相关新词。

结语

语言的接触离不开社会的接触、文化的交流，语言的演变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社会发展的方向。通过分析“番”在汉日两种语言中的语义流变，不仅看到汉日两种语言中对“轮流、交替”这一义项不同方向的推演，也可以看到中日两国在不同时期的文化交流。现代汉语中“番”表达“节目”或“演员的排位次序”的新义是否会形成稳定的表达方式从而收录到词典释义中，目前还未可知。不过考察这些新词新语的来源及发展方向仍是语言工作者研究的内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