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视角与观察者
——莫言《晚熟的人》叙事艺术新变

2023-03-13 00:12
社会科学动态 2023年1期
关键词:第一人称晚熟莫言

董 笑

《晚熟的人》是莫言获奖后创作的第一部小说集,主要讲述了莫言获奖后所遇到的人和事。在本书中莫言再次虚构了一个 “莫言” 形象,后者借用作家莫言的身份、经历和年龄,通过对形象 “莫言” 交往的描写,开诚布公地向读者讲述了自己获奖后的生活和交际。小说中莫言仍然使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这是他作为一个 “讲故事的人” 的习惯,正如他自己所说: “‘还乡视角’虽说是旧的,但是因为人变了、时代变了、故事变了,这个视角就有了新的含义。”①新的身份、新的故乡、新的时代都在促使莫言改进以往的叙述策略。近年来,作为获取信息的重要渠道和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互联网以迅猛的速度改变着现实,中国网民更在以前所未有的态势涌入评论莫言的话语场中,如何在纷繁复杂的评论中把握莫言创作新的尝试和转变,也值得我们思考。

一、叙事的新角度:第一人称外视角

在《晚熟的人》中,我们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叙述视角发生了变化。在莫言以往的作品中,他总是不断变换着叙述的人称和视角。如《檀香刑》中,叙述以 “第一人称多角度叙述——第三人称全知角度叙述——第一人称多角度叙述” 的模式展开;《红高粱》中则出现了 “我爷爷” “我奶奶” 的特殊视角,故事以第一人称全知叙事和第三人称全知叙事的视角交替展开;《生死疲劳》中刻画西门闹几世投胎,以第一、第二、第三人称叙述交替进行。而在《晚熟的人》中,莫言自始至终以第一人称自述,且与以往的第一人称叙述也不尽相同,此处他选择了新的叙事视角——第一人称外视角。

“第一人称外视角” 由学者申丹提出,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重新对叙述视角进行了分类,将其分为四种。她认为一直以来,除了第一人称叙事中的经验视角,小说中呈现的 “内聚焦” 皆可称为 “第三人称内聚焦” ,这种类型的叙述模式除了可以用聚焦人物的视角来审视事件,同时还保有了第三人称指涉聚焦人物以及对其进行刻画的自由。小说《红高粱家族》中 “我爷爷” “我奶奶” 的叙述视角就属于第三人称内聚焦,作者既以爷爷奶奶的眼光描述了战争的发生,同时还保留了对当事人经历的旁观描写,具有对聚焦人物观察的权力,这类聚焦在申丹的分类中属于 “内视角” 。此外,她用 “第三人称外视角” 的说法替代了热奈特提出的 “外聚焦” ,保留了 “零聚焦” 的说法,并加上了 “第一人称外视角” 的新分类。

弗里德曼曾将叙事视角分为八类,其中第三类为 “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 ,第四类为 “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 。他在《叙事理论》中按照观察位置的差异将 “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 分成两种:见证人的观察位置处于小说核心的为 “内视角” ,处于小说边缘的则属于 “外视角” 。 “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 也存在两种叙述立场: “我” 从当下追想旧事的立场和被追想的 “我” 过去正在遭遇事件时的立场,依据不同的观察位置,前者是 “外视角” ,后者是 “内视角” 。申丹认为,在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中,第一人称见证人站立的位置处在故事的边缘时,与其所观察的对象并无直接的联系,因而更具客观性。但同时,作为一个会卷入故事发展的一员,也常常不会像第三人称外视角那样客观、冷静,更多的是从自己的经历中生发出对被观察者的同情或其他的情绪②。叙述者在讲述自己的过去时,会经常进行自我反省和自责,这虽然比 “内视角” 更加客观,但也不可能像第三人称外视角一样客观,毕竟那是他自己的过去。因此,不管是 “见证人” ,还是 “主人公” ,他们的 “第一人称” 依然是限定在自己耳闻目睹的经验范围内,无法做到像第三人称叙述者那样具备端详自己缺席的场景的 “特权” 。因此,在第一人称叙事中,位于故事边缘位置的见证人和追忆往事的主人公的视角,均属于 “内视角” 与 “第三人称外视角” 之间的中间类别,即 “第一人称外视角” 。在《晚熟的人》中,莫言就运用了这一新视角来叙述故事。

在这本小说集中, “莫言” 有两种出场模式:

有时候他是一个处于边缘地位的见证人,如在《等待摩西》中贯穿着 “莫言” 对柳卫东(原名柳摩西)和他老婆马秀美的观察。1975年, “莫言” 背井离乡入伍当兵,柳卫东则因身份问题失去机会。到部队后不久, “莫言” 就收到柳卫东的来信,信中宣布了自己和马秀美的婚讯。1976年, “莫言” 出差顺路回家探亲,在村后公路上遇到被打得半残的柳卫东和怀孕的马秀美,两人身上散发着烂菜叶子的气味,落魄至极。8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了,柳卫东成为东北乡首富, “莫言” 参观了柳总新盖的五间大瓦房。1983年春天, “莫言” 返回故乡探亲,遇到马秀美在集市上挎着竹篮卖鸡蛋,她的头发已经灰白,穿着破烂的衣服,而柳卫东已失踪多时。2002年,马秀美家旁边建了一座加油站,她在往来的大货车上贴寻人启事。2017年,失踪的柳卫东回到家中, “莫言” 来到柳家看望,小院并没有想象中的破败,房顶甚至还有着太阳能感光板、挂着空调机。马秀美身材发福,面色红润,新染过的头发黑得有点儿妖气,眼睛里闪烁着幸福女人的光辉。 “莫言” 见证着40多年这一家人的变化,这种 “见证人叙述视角” 一方面可以让读者更完整、全面地了解整个事件的发展,另一方面 “莫言” 的视角也会被自己 “边缘人” 的立场所限制。因为在他的想象中,一个被丈夫抛弃的乡村妇女会像 “祥林嫂” 一般落魄可怜,但马秀美的幸福却超乎了 “我” 的想象。

有时候 “莫言” 又是回顾往事的主人公。如在《地主的眼神》中, “莫言” 追怀往事,有了更加成熟的思考: “老人们看着这个地主的耀武扬威的葬礼,心里怎么想?没人去关心这件事的政治意味,大家只是感到很热闹,很荒诞,很好玩。”③他心中泛起一些内疚: “如果我早知道能惹出这么多事来,打死我也不会写那篇作文。”④文中写道: “我知道很多地主不是坏人,但我也知道,这个孙敬贤的确不是一个好人,这其实和他的地主身份没有关系。”⑤站在今天回顾往事,作者发现 “地主” 的身份和好坏之间没有特定的关联,这和他写作文时的想法已截然不同。当莫言以回顾往事的主人公视角写作时,我们能看到作者更加成熟、合理的思考,也能通过前后想法的改变看到写作者自身的成长和蜕变。

《晚熟的人》不再反复转换叙述视角和人称,除了《天下太平》以外,其余篇目全部采取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从以往的多人称交替叙事到多篇始终保持第一人称叙事的模式,从 “我爷爷” “我奶奶” 到叙述者合一的 “我” , “莫言” 开始独立亮相在小说中,叙述着获奖后回乡的见闻。他始终是事件的亲历者,或是处于边缘位置的见证人、或是回忆往事的主人公。在莫言以往的作品中,作者多借 “莫言” 和小说人物熟识的关系,以 “莫言” 之口来叙述主要人物的发展, “莫言” 形象承担着叙事功能。如《生死疲劳》第五部 “结局与开端” 中,作者借 “莫言” 之口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方式描写了蓝解放和黄互助的重逢、蓝千岁的诞生等一系列事件。而《晚熟的人》中, “莫言” 更加自由、深入地介入故事,随意穿梭在时空之间,将自己的观察写为故事。正是这种观察的可持续性,也使得故事有了发展空间,给予文学文本以柔韧的生长性。马克·柯里曾对叙事视角在文章中的价值尝试进行评定: “视角不单单是为了表现不同寻常的世界体验而存在……更能通过对叙事视角的坚持和新颖应用,实现叙事文体的变化与创新。”⑥新的叙述视角的运用,不仅体现了莫言作家在叙事文体上的实验和探索,也可见出他在挑战自我、打破诺奖魔咒方面的努力。

在《晚熟的人》这部小说集中,莫言虽然继续沿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但其叙述眼光却比以往更加深刻地介入故事,通过这种叙事策略,作者有意模糊小说人物 “莫言” 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莫言” 之间的身份界限。跟随小说人物 “莫言” 带来的强烈在场感与小说单一的叙述视角,使得我们去思考作家 “莫言” 与人物 “莫言” 的关系。《晚熟的人》中,作家 “莫言” 将自己的身份、经历、交往赋予文本中的人物 “莫言” ,前者像一个脱离躯壳的灵魂审视着小说中的肉身 “莫言” ,他甚至可以看到人物 “莫言” 在一些交往场合也会感到迟疑、困惑,也会对人们的热情不知所措、对人们的请求无能为力,面对着获奖之后的生活,也分身乏术、手足无措。人物 “莫言” 成为作家 “莫言” 的一个投影,通过对前者的关注,后者开始在盛名之下反观自我。

二、重复出现的 “莫言” 形象

在这本小说集中,作者莫言依旧延续了以往创作的习惯——在小说中塑造了人物 “莫言” 。如《晚熟的人》中,蒋二介绍到场嘉宾时说: “(这是)我们亲爱的老乡,小说《黄玉米》作者,著名作家莫言老师。”⑦《表弟宁赛叶》中,宁赛叶和金希普合办的小报上写到: “本报即将连载著名作家莫言的表弟宁赛叶的小说《黑白驴》!”⑧《红唇绿嘴》里面花脖子说: “九儿老爹说他从村委的监控器上看到莫言回来了……”⑨“你获奖后,很多人去找你,谷文雨也想去找你,被我拦住了。”⑩“莫言” 在小说中的种种经历 “似真似幻” 。比如《晚熟的人》中, “莫言” 的作品《黄玉米》被拍成了电视连续剧,他是从北京而来的著名作家;《等待摩西》中,他也曾离开家乡当兵;在《诗人金希普》中, “莫言” 还去济南观看了根据自己小说《檀香刑》改编的歌剧。

小说中 “莫言” 的经历及其诸多情节,都和作家莫言本人具有一致性。这样的叙述策略使得现实和虚构的界限变得模糊,增加了文本的非虚构色彩。莫言曾提到: “小说中的莫言,实际上是我的分身,就像孙猴子拔下的一根毫毛。他执行着我的指令,但他并不能自己做出什么决定,我在观察着、记录着这个莫言与人物交往的过程。”⑪“莫言” 进入文本的现象并非在这本小说集中才出现,在其20世纪80年代的作品中,此形象已经进入文本叙事。他有时候以顽童形象出现,有时候身份又是著名作家。

在《小说与重复》中,人物重复出现被希利斯·米勒定义为 “重复” 现象。他将重复的类型予以归纳,其中第三种即指 “作者在一部小说中可以重复他其他小说中的动机、主题、人物或事件”⑫。人物形象 “莫言” 在多部作品中反复出现便是这种情况。如在《生死疲劳》中, “莫言” 是一个嘴皮子发痒、精力过剩的顽童,他喜欢胡编乱造,就算写的小说也是胡诌乱说、信口雌黄。而在《晚熟的人》中, “莫言” 则变身为一个获奖的知名作家,他是一位被高价请来的嘉宾,家乡不少人因为靠着 “莫言” 的热度而发了财,他是故乡的一张名片。

米勒在性质上将诸多重复现象划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鲜明的、有依据的、符合逻辑的重复;第二种则是暧昧的、无依据的重复。米勒更为注重第二种 “建立在差异基础上的重复” ,这类重复是德勒兹在《意义之逻辑》中所提出的 “尼采式的重复” 。 “莫言” 形象的重复即是第二种重复——他在每部作品中的形象特点并非是封闭和不变的,此形象的含义在重复中进行着意义增殖,对 “莫言” 的重复书写是不断开放纳新且具有延异性的重复。正是在重复中, “莫言” 形象才得以不断生长,书本中的 “莫言” 形象和现实中的 “莫言” 一同变化、成长。在多部作品的共同建构下,出现一个立体的 “莫言” 形象——生长至今日,他已不再年轻,而是一个 “体态臃肿、头发稀疏、双眼细小、嘴巴倾斜”⑬,并且获得过诺奖的中年作家。这种 “尼采式的” 重复,使得人物 “莫言” 有着生长性,借笔下人物自我观照的过程中,莫言也在不断的建构、认知、审视着自我。

在《生死疲劳》中,作者评价 “莫言” 是一个 “出身卑贱,却渴望富贵;相貌丑陋,却追求美女;一知半解,却冒充博士”⑭的人,而这样的人竟然成为了在北京城天天吃饺子的著名大作家。通过对 “作家莫言” 丑恶一面的揭露,作者解构了儿时心中作家伟大的形象。同时,莫言也在不断地解构大众脑海中的作家形象——原来相貌丑陋、喜欢美女、假装博士的人可以当作家?他的描写瓦解了那个根深蒂固、存在于我们脑海中坦荡浪漫、文质彬彬、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形象,不但离读者的心理定势相去甚远,而且与莫言自己儿时想象中的作家也大相径庭。通过这些描述,典型的作家形象被颠覆,通过对自身职业的解构让我们重新思考 “作家” 的蕴涵,对高尚与低俗、知识与品德之关系进行再 “更正” 。

这种形象解构一直延续到《晚熟的人》中,在莫言跻身著名作家行列、行进到知识分子的阶层后,他对自己观察到的现象的描述也解构了大众对作家职业的想象。《贼指花》中, “莫言” 讲述了一场笔会: “(渔民)好奇地或者是恼恨地看着这条代表着权势与腐败的船……中国当代的作家们,以及其他行当的知识分子们,绝大多数都不敢说自己身上没沾染过腐败之油水。”⑮在解构自己的作家身份时,莫言作为 “非典型的知识分子” 还一直在做一个努力,即不断寻找自己写作的身份—— “我是谁” ?2001年莫言在苏州大学 “小说家讲坛” 的演讲中表明自己是 “作为老百姓的写作”⑯;2012年获得诺奖后,莫言在同年10月份举行的第三届高密红高粱文化节开幕式的致词中称: “我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更是一个会写小说的农民,是高密父老乡亲们不太称职的儿子。”⑰然而在《晚熟的人》这部小说集中,却有了变化:莫言获奖了,小说《晚熟的人》中故乡因为自己作品改编成的电视剧而建立起影视基地,莫言作为著名作家成为流量密码登台亮相。《火把与口哨》中,乡民们进京来请求 “我” 的高招……种种生活迹象表明,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普通的老百姓,莫言是否还能融入农民集体并与其对话成为一个悬置的问题。

普鲁斯特曾有一个观点: “伟大的作家其创作绝不会超过一个作品,在其中通过丰富多彩的社会环境折射出他们带给世界的唯一的美。”⑱莫言自己也有类似的表述: “一个作家一辈子可能写出几十本书,可能塑造出几百个人物……这几十本书合成的一本书就是作家的自传,这几百个人物合成的一个人物就是作家的自我。”⑲这可以看作是作家莫言不断颠覆和解构 “莫言” 形象的意义之一,即:在不断推翻重建的过程中,贯穿着莫言对自我定位和身份的探索。获奖之后,莫言更加注重追问: “我” 是什么身份, “我” 为谁写作,以及 “我” 怎么写作的问题。

三、归乡的 “观察者”

莫言冷静地观察着围绕在身边的人与事,将获奖后的生活种种写进了小说集《晚熟的人》。此书的创作年表显示,除了《澡堂与红床》与《左镰》,其余作品全部改定或定稿于2012年10月11日之后。可以说,这是一部最直观的观察作家莫言诺奖后生活、心理变化的作品,莫言在书中的叙事艺术之变也昭示着他在回归之后的新姿态尝试。

通过小说中的 “莫言” 将自己获奖之后的经历描写出来,作家莫言冷静地观察着这个文本中的 “莫言” 。正是由这个人物在小说中的穿梭交际,让读者得以窥见莫言获奖之后的很多变化。首先是接触对象的变化。如《贼指花》中, “莫言” 和各地作家一起参加笔会,并与报社记者、副镇长也有了较多交涉。其次是交往场合的变化。在《诗人金希普》中,县领导在北京设宴邀请地方处以上、部队团以上级别的老乡一起欢庆春节,而 “莫言” 也受邀在列,并在这样的场合中得以接触到退休将军、官至副部级的老乡。此外还有地位的变化。《晚熟的人》中,蒋二以20万为交易额盛情邀请 “莫言” 作为嘉宾登台发言,而台下几十部手机对准了 “莫言” ——他已成为人们流量变现的法宝。

获奖之后,作家莫言的身份发生巨大变化,他不再能够融入到农民之中。频繁的社会活动大大挤压了莫言的创作空间,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回到高密东北乡进行长时段的农村生活。 “获诺奖后至2016年,莫言去了全世界至少34个不同城市,参加过26次会议、18次讲座。”⑳这些行程从文化讲座、文艺座谈会、高校活动、读书会不等,作为第一个中国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不得不成为一个担负社会责任的文艺工作者。另一方面,莫言的知名度更高了。在人们眼中,从北京回来的莫言有着极大的权力,如在《地主的眼神》中,孙敬贤的孙子央求道: “叔,你能不能跟县里的领导说说,蛟河农场那闲置的八百亩土地能不能让我种?”㉑在村民眼中,荣誉必然为莫言带来了地位,因此也就具有了一定的权力。又如《红唇绿嘴》中覃桂英一般的人,妄想依靠与莫言的关系吸引热度将流量变现。还有一些人惧怕自己的隐私被莫言写进小说中被广而告之。如在《澡堂和红床》中,吴科就说: “你那篇破小说《白棉花》把我写成了一个流氓!如果不是老董拦着,我要告你诽谤呢。”㉒

诺奖对莫言身份的重构,使得他在中国拥有了以往不可比的地位。获奖后,文化部发来贺电: “莫言先生获得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必将载入中国文学艺术的史册。”㉓莫言获奖成为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文化盛事,更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文学史的高评价与莫言自我定位之间的二律背反,成为《晚熟的人》创作的重要背景。在这部小说集中,莫言首次尝试以一种 “观察者” 的姿态进行书写。他并非是事件从始至终的参与者,而是每次有空返乡才能得知事件的发展状况,据此完善自己的小说。也因此,《晚熟的人》有着很强的 “现实感” ,李洱评价这本小说的虚构叙事带有非虚构性,这非虚构特点的底色就是 “现实感” 所致。以赛亚·伯林在《现实感》一书中提到: “组成生活的‘粒子’实在太微小、种类太不相同、彼此交替得太快、相互结合的情况太复杂。”㉔莫言观察到的时代正是这样具有动态性和多样性,他观察宁赛叶这类新型农村青年、观察覃桂英这类在互联网浪潮中舞弄风波的乡下妇女,观察《天下太平》中依次出场的众生百相。

日渐精英化的社会身份使莫言已无法成为平凡的民间大众的一员。莫言的身份使得他和普通农民之间产生了裂缝,因此莫言的书写只能由 “会讲故事的农民” 转变为 “观察农民” 。 “观察者” 的身份是莫言在 “农民” 和 “知识分子” 双重身份博弈中的尝试。莫言有着充足的民间生活阅历,他直到21岁都生活在高密,后在黄县当了4年兵,25年的乡村生活足以让他形成完整的人格,使他在价值认同和文化心理上都更了解农民。他坚持的民间立场也不同于鲁迅的启蒙知识分子的姿态,一直以来,莫言是站在民众间、人群间写作的,他浓重的乡音、平凡的样貌在村民中一点也不违和。正是由于丰富的民间生活经验、民间立场的写作原则, “莫言哪怕坐稳精英文学的位置,他依然在反精英文学”㉕。

莫言以一个观察式的叙事者姿态回归,这种叙事姿态的选择是介于农民与精英之间的中庸之举。 “作为老百姓写作” 实际上是莫言的一种创作心态,这种创作心态建立在他对作家职业神秘性不断地解构上。莫言曾说: “刚开始的写作都是比较民间的,但是成名之后,就很难再保持民间的特质。”㉖《晚熟的人》是一部莫言尝试保持民间特质的创作,归乡之后的莫言以 “观察者” 的身份冷静地旁观着事件的后续发展,不加干涉、不予评价。在一些故事的结尾留下简短的对话,然后是大片留白,他的创作也随着事件的发展而不断生长、变化。在《等待摩西》中,他再次回到摩西家门,当看到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㉗,便转身走出了摩西的家门,没有过多的追问。在《地主的眼神》中,他从往事回忆中回到现实,面对地主耀武扬威的葬礼也并没有大加议论。

以赛亚·伯林还曾这样形容: “每个时代都可以说至少有两个层次……以巨大的耐心、勤奋和刻苦,我们能潜入表层以下……但那里的构成却是黏稠的物质:我们没有碰到石墙,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但每一步都更加艰难,每一次前进的努力都夺去我们继续下去的愿望或能力。”㉘如前所言,作品中的 “现实感” 是莫言作为 “观察者” 介入创作带来的重要结果,然而现实感的多样性和动态发展的特性着实提升了描写的难度,小说对于现实故事叙述的成功,需要在触碰石墙、逾越障碍之后才成为可能。作为一名观察者,莫言展示了一颗想要突围的耐心,他努力克服着诺奖的魔咒,并以巨大的耐心和勇气进行着新的、更深层的书写实验。这样的书写姿态或许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新的 “返乡” 之路—— 一个站立在民众之间而又与他们保持距离的观察者,也许可以带我们重新进入那片自由而充满生机的 “乡土高密” 。

四、结语

《晚熟的人》一经发表便再次掀起讨论热潮。与2012年叶祝弟在《从莫言热审视今日中国文化生态》㉙中提及的情况有所差异的,是10年后的今天,随着网络发展、电子化阅读的普及以及网络舆论场重要性的提升,大众比以往更加热烈的参与到讨论莫言及其作品的浪潮中,莫言不再仅仅是叶祝弟所说的 “文化英雄” “娱乐明星” ,他拥有了众多忠实的读者,很多人满怀期待,盼望这位诺奖作家带给大家新的巅峰之作。

《小说选刊》主编徐坤表示,这本书对于莫言来说是一本去除 “诺奖魔咒” 的书。㉚然而豆瓣、知乎等平台对《晚熟的人》这本书评价却褒贬不一,豆瓣热评中有不少质疑的短评,比如 “所谓十年新作,不过尔尔。印证了‘诺贝尔奖魔咒’,从过往历史上看,诺奖得主确实很少能在获奖后继续保持旺盛创作力” , “你的偶像可以在获奖后写出《霍乱时期的爱情》,你呢?祝好” 等等尖锐的评价。或如苏童所说,莫言获奖后 “头戴桂冠,身披枷锁” 。 “诺奖” 的光辉遮盖了莫言的 “作家” 身份,大众对诺奖作家的心理高期待也掩盖了对其新作特点的挖掘阐发。

福柯在《什么是作者》中曾提到圣杰罗姆建构 “作者” 的标准,在四条标准之下,作者成为具有一定质量水平、观念一致、风格统一的历史性人物形象㉛。余华谈新作《文城》时曾说: “以《收获》发表为标准,我为自己的作品拉出了一条平均值,感到这部作品能达到之前小说的平均值了,我才愿意出版。” 笔者以为,莫言的新作《晚熟的人》达到了莫言作品的 “平均值” ,且与以前的质量、观念、风格是统一的,我们需要关注的是这部作品表现出的莫言获奖后在艺术手法、叙事格局上的转变和尝试。就莫言近几年的创作而言,他在话剧、诗歌、短篇小说创作上均有涉猎,文体创作呈现出丰富性和多样性,而不同文体之间也必然存在特征差异。因 “诺奖魔咒” 一言以蔽之,是否会导致对其创作转向、文体实验、叙事新变的忽略值得我们担忧。莫言以往的作品风格和创作手法不应该成为我们解读他的唯一路径,他坦言: “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自己发生了变化,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了。我的年龄大了,视野广了,我的思想是不是变深刻了很难说,但变复杂了是肯定的。另外,我的身份也变了,过去我仅仅是一个作家,或者说是一个知名作家,因为2012年获得诺奖,我的作家身份又添加了一层更为复杂的色彩。” 人、时代、故事都在变,只有拒绝将莫言标签化、符号化,真正地回归到文学文本之中,才能在阅读和体会中感受莫言回归带给我们的新体验。

注释:

①⑪㉜ 张鹏禹:《莫言:我还是那个讲故事的人》,《人民日报·海外版》2020年9月4日。

② 参见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09—210页。

③④⑤⑦⑧⑨⑩⑮㉑㉒㉗ 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73、168、173、48、150、238、286、77—78、167、184、133 页。

⑥ 柯里:《后现代叙事理论》,宁一中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页。

⑫⑱ 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王宏图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2页。

⑬ 莫言:《酒国》,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253页。

⑭ 莫言:《生死疲劳》,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302页。

⑯ 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在苏州大学 “小说家讲坛” 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

⑰ 许城贵:《莫言自称写小说的农民》,《新京报》2012年10月30日。

⑲ 莫言:《用耳朵阅读》,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

⑳ 郭影:《莫言:做一个晚熟的人》,《新民晚报》2020年8月2日。

㉓ 蔡武:《对于莫言同志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贺信》,《艺术评论》2012年第11期。

㉔㉘ 以赛亚·伯林:《现实感:观念及其历史研究》,潘荣荣、林茂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54—55、20页。

㉕ 余华:《莫言的反精英之路》,《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1期。

㉖ 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在苏州大学 “小说家讲坛” 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

㉙ 叶祝弟: “相对于文学界专家对莫言专业作家和文化英雄身份的关注,对大众而言,莫言更像是一位天外来客,是莫言获奖前登上博彩公司赔率榜的榜首以及获奖后大众媒体不遗余力地炒作让莫言在公众中‘暴得大名’。相对于莫言的大部头长篇小说,人们关注的是诺贝尔文学奖给莫言带来的高额奖金可以折算成多少人民币,可以在北京内环买多大平方米的房子。而文化商人则关注的是莫言获奖的作品印数,关注的是如何吸引那些媚俗和媚雅的人们彻夜排队够买莫言的作品,背回家束之高阁……围绕着莫言,不仅一个出版、发行、流通、消费一体的文学产业生产链正在形成,一个新时代的文化英雄和娱乐明星的形象也正在冉冉升起。” 参见叶祝弟:《从莫言热审视今日中国文化生态》,《江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12期。

㉚ 夏琪:《部分评论家在京研讨莫言新作〈晚熟的人〉》,《中华读书报》2020年10月28日。

㉛ 福柯:《什么是作者?》,《后现代主义的突破——外国后现代主义理论》,逢真译,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70—2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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