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远浓郁的壮乡风情 复杂深邃的人性想象
——论新编历史壮剧《瓦氏夫人》的叙事修辞

2023-03-14 03:41罗传清
河池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瓦氏壮剧壮乡

罗传清

(河池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广西 河池 546300)

在新编历史壮剧《瓦氏夫人》的前言中,作者对瓦氏夫人给予这样的评价:她最不应被今天的人们遗忘;她是壮族第一个走入正史的女人;她是广西第一个放眼天下、最具开放意识的女人[1]。基于这样的历史视角和当代意识,该剧不仅以一种严谨的态度重述了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还遵循历史与艺术辩证统一的原则,在历史叙事与民族记忆中融入大量合理的艺术想象,把壮族独特的历史、生产生活环境、信仰崇拜、心理性格及风情习俗等准确而传神地加以呈现,较好地实现了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的统一。该剧先后获得第七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编剧奖、优秀演员奖,全国少数民族题材戏剧剧本创作金奖,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奖提名奖等荣誉,成为当代壮族戏剧中的一个经典剧目。笔者认为该剧作之所以取得如此优异的成绩,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对少数民族戏剧传统题材的大胆开掘。常见的少数民族戏剧,大多以讲述民族故事、表达民族情感、体现民族文化等为题材,主要是通过一些民族歌舞、传统习俗等民族元素,去呈现民族团结、民族融合的主题思想。该剧打破了少数民族戏剧常见的“主旋律”式的题材架构,以主人公瓦氏夫人和莫古的爱情为主线,通过对人们熟知的历史事件的再书写以及历史场景的新发现,让壮族特有的爱情观、生命观、价值观得到生动演绎和精彩呈现。二是对少数民族戏剧传统叙事架构与肌理的创新。少数民族戏剧的叙事通常以线性的方式展示故事,该剧则在传统线性叙事的基础上进行一系列的创新和突破,围绕戏剧的主题主线,通过叙事手法的交叠、叙事视角的交互、叙事情境的交融、叙事结构的交错等,以多重视角的方式理性地刻画历史事件中的历史人物,呈现出兼具历史深度、精神高度、人性温度的叙事风格,以特有的表达方式呈现出历史人物的情感纠葛和生命历程。

现代叙事学认为,叙事在对客观世界进行建构的同时,也在对客观世界作出阐释。作为修辞的叙事不仅仅意味着叙事使用修辞,或具有一个修辞纬度;相反,它意味着叙事不仅讲故事,而且是行动,是某人在某个场合出于某种目的对某人讲述一个故事[2]14。新编历史壮剧《瓦氏夫人》巧妙地将少数民族的英雄叙事、历史叙事、民俗叙事等有机融合,营构了民俗化、生活化、艺术化的历史场景,在历史叙事的严肃性与崇高性中注入了鲜活的南国气息和生命元素,实现了思想性与文学性的统一。本文将从叙事学的视角切入,分析该剧在叙事中的修辞策略,以及由此所呈现出来的思想意蕴和审美特质。

一、在虚实交叠的叙事手法中展现勇武忠义的民族印记

明代戏曲理论家王骥德在他的《曲律》中写道:“戏剧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3]52这说明在戏剧的叙事逻辑中,虚与实是二元辩证的关系,虚中有实,实中藏虚。壮剧《瓦氏夫人》的创作初衷是以戏剧的方式还原壮族历史人物,复现壮族历史故事,创作者首先要面对的是如何在尊重史实的前提下,又不被史实所束缚,将壮族历史上女英雄的故事真实自然而又鲜活、生动地呈现出来。为实现这一目标,壮剧《瓦氏夫人》采用了虚实交叠的叙事手法,在历史真实中融入艺术想象,在揭示历史的本质的同时,塑造出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该剧从始至终围绕着大明参将总兵、总领统帅瓦氏夫人和俍兵总目莫古将军这两个人物来展开叙事,剧作在这两个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充分利用了虚实结合的手法。

瓦氏夫人作为戏剧重点塑造的人物形象,无疑是贯穿全剧的焦点人物。自戏剧开场接到率兵出征的圣旨,到剧终其谢绝朝廷授予二品夫人的赏赐,领兵归乡,充分展示了这位壮族“花木兰”的深明大义、爱憎分明和英勇善战的英雄本色。面对朝廷征召壮家俍兵远赴江南抗倭的圣旨,尽管面临着诸多困难和阻力,瓦氏夫人还是以国家和民族大业为重,力排众议,坚决领命,亲自挂帅出征;面对倭寇的奸诈凶残,她指挥若定,将计就计,一举歼灭了来犯之敌;面对奸臣、贪官作孽导致俍兵队伍粮草短缺的危机,她当机立断及时化解;面对总监军严华龙的百般刁难,她据理力争、周旋到底;面对或是保全爱将莫古性命,或是抗倭大业胜利,两者只能选其一的艰难抉择,她忍痛割爱,选择了隐忍退让和自我牺牲。凡此种种,尽显了瓦氏夫人作为一名俍兵统帅坚毅果敢和沉稳大气的精神品质,呈现出来的是历史的真实性。与此同时,为了让瓦氏夫人这一形象更加立体和丰满,作者在剧中融入了艺术的虚构和想象。在率领俍兵出征江南之前,她深知此次出征非常凶险,可能会有不少俍兵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为了让这些壮家子弟兵“后继有人”,她要求所有出征的将士,凡是还没完婚的要在出征前的三天之内抓紧成亲,把“种”留下。为了保住爱将莫古的性命,她欲将“抢劫官粮”的罪名揽在自己的身上,让莫古杀出重围,回田州娶妻生子,可莫古因为爱她,选择了自刎身亡。当她得知这一消息之后,悲痛欲绝,肝肠寸断,大声吟唱着对莫古的爱恋和痛惜——“痛失相思泪如雨,转眼生死已离别……我好想青藤悠悠长缠树,我好盼夜夜尝你情和义;我好想田州旧路唱新曲,我好盼壮家木楼品新酿。”[1]这些艺术虚构和想象,细腻、生动地刻画了瓦氏夫人的仁慈善良、重情重义、温柔贤淑的另一面。

该剧重点刻画的另一个人物是瓦氏夫人的心上人爱将莫古,这一人物在剧中同样也具有双重的性格。一方面,作为俍兵总目的他生性彪悍耿直,敢作敢为,勇猛无敌。在接到征召赴江南抗倭的圣旨时,他是坚决反对的:“抗倭!哼!江南离我千万里,倭寇又不杀壮人;治理田州几多事,怎好卖命去远行?”[1]因而他态度消极,违抗军令,在临出征前大醉三天,直到点将出征都未能到场,以致惹怒了监军严华龙,要将他“推出斩首,以正军法”[1]。在瓦氏夫人和抗倭客兵提调刘文启的力保之下,莫古方以戴罪立功之身开赴江南。在江南抗倭战场上,他所向披靡,为了解决俍兵粮草短缺的困难,他冒着被杀头治罪的风险带兵抢夺官仓,最后为了能让瓦氏夫人和俍兵队伍全身而退,他自刎而死以命顶罪。这些呈现出来的是莫古作为一名俍兵总目骁勇善战的“血性”和视死如归的气魄,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另一方面,莫古作为瓦氏夫人的心上人在戏剧中也得到了细腻生动的呈现。他不但在事业上是瓦氏夫人的得力干将,更是在情感上对瓦氏夫人倾注了全部的爱,正如他在生离死别之际所唱的:“十年熬坛相思酒,点点滴滴在心房,相知离别情更伤,田州种下相思树,难挡江南风雨狂……执手相看断肝肠,今生共许白头缘,柔情胜似拜花堂!”[1]这些艺术的虚构和想象,生动地呈现出莫古铁汉柔情、为爱痴心的另一面。

关于如何处理好戏剧中的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问题,戏剧家焦菊隐认为:“历史剧必须有历史根据,同时又必须进行必要的文学虚构;没有根据的虚构,就超出了历史剧的范围;没有虚构的历史,就超出了文学创作的范围。”[4]111壮剧《瓦氏夫人》正是以虚实交叠的叙事逻辑,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将历史根据与文学虚构进行有机整合,让戏剧中的主要人物得到了立体丰满的呈现,同时也通过戏剧的主要人物形象充分展现了俍兵将士在保家卫国、抵御外敌中所表现出来的顾全大局、勇于担当,骁勇善战、忠义厚道的民族性格。正如黑格尔所说:“艺术的使命就在于替一个民族的精神找到适合的艺术表现。”[5]375《瓦氏夫人》通过这种虚实交替的叙事手法,使剧作形成了一个动态而有机的叙事体系,让观众在观赏戏剧时,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紧张激烈的矛盾冲突,还会主动去感受人物的内心世界,充分感知人物的性格特征,通过主动参与而获得情感的共鸣和思想的碰撞,与戏剧建立一种特殊的情感纽带,将戏剧人物身上所特有的民族性格深刻地留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在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的切换中获得更为广阔的审美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该剧较好地实现了其表现民族精神的艺术使命。

二、在内外交互的叙事视角中呈现古朴悠远的壮乡风情

结构主义叙事学理论认为,文学作品的第一层叙事为外部叙事,重在呈现整体作品;第二层为内部叙事,重在分享内部叙事。因此,双层叙事结构可分为内外叙事的视角,外部视角重在解释内部视角的叙述,而内部视角重在强化故事的真实性,推动情节发展[6]。壮剧《瓦氏夫人》采用的就是这种内部视角和外部视角双层交互的双层叙事结构,从多个视角开掘故事的广度和深度,对故事内涵和叙事主体进行立体的刻画,使得戏剧呈现出古朴悠远的民族风情。

壮剧《瓦氏夫人》的叙事主线是围绕瓦氏夫人及其带领的俍兵队伍之所作所为来展开的,包含领命出征、江南征战、奸臣作孽、痛失爱将、拒赏还乡等主要情节内容。其叙事的主要脉络是:明代嘉靖年间,倭寇侵犯我国江浙沿海,烧杀掳掠,横行霸道,让江南百姓深受其害,大明皇帝于是征召广西田州土官瓦氏夫人领兵赴江南抗击倭寇。瓦氏夫人领命后,率领广西俍兵跋山涉水远征江南,他们除了要攻破沿途倭寇的重重阻击和封锁,还要提防奸臣、贪官不时的明枪暗箭。瓦氏夫人所率领的俍兵队伍以英勇善战的本领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挫败了倭寇的奸诈凶残,打了一场场胜仗。同时,瓦氏夫人还以壮族人的乐观豁达、坚韧隐忍和为了大局勇于自我牺牲的精神,化解了奸臣、贪官所制造的一轮轮危机。她虽然痛失了自己的心上人爱将莫古,却不辱使命完成了国家的抗倭大业,还坚决拒绝了朝廷的赏赐,带领俍兵返回壮乡。这条线索是以史料为依据,讲述壮族女英雄瓦氏夫人保家卫国的历史故事。戏剧在这条主线索的叙事上,采用内部叙事的方式,以内视角还原和再现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呈现了明代嘉靖年间瓦氏夫人率领俍兵抗倭的历史风貌,较好地体现了该剧作为历史剧的真实性。

除此之外,戏剧还围绕汉官刘文启与广西俍兵接触交往的过程设置了一条副线,即以外视角叙事的方式讲述了汉官刘文启对广西风土人情及俍兵将士的情感认同经历,并以此向外界展示了南国壮乡古朴悠远的民族风情。刘文启作为朝廷命官,从京城千里迢迢赶到广西壮乡检查筹备出征之事,一踏入壮乡,他就充分感受到别样的风土人情:这里春光明媚,山歌阵阵,壮家青年男女一边舂糍粑,一边欢歌畅舞,几个壮家少女还主动跟他开起了玩笑。而来到瓦氏夫人家的木楼前,看到瓦氏夫人正在把一个光着膀子只穿裤衩的男人从自家木楼里推出来,壮家女人泼辣率真的性格让他看傻了眼。他在村寨里面转,看到的和听到的处处是山歌绣球,声声是阿哥阿妹,家家都谈婚论嫁,完全没有出征前的紧张气氛,壮家人的所作所为留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不靠谱。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了解的深入,刘文启对壮家人的看法也在不断变化。点将出征时的铜鼓阵阵、号角声声,蜈蚣旗迎风飘扬,壮家俍兵威武雄壮的呐喊声,让他在为之一振的同时颇感诧异,不由发出由衷感叹:这些壮家青年男女,几天前还沉醉在甜美的山歌和浓烈的爱恋之中,转眼之间个个变成了精壮威猛的俍兵。在经历了俍兵砍牛祭旗、饮牛血酒、请布壮天神等壮家特有仪式后,他对壮家俍兵顿生敬意。当他的上司监军严华龙要在出征前杀俍兵将军莫古以正军法时,他极力劝阻并出面担保,置自身安危于度外,拼命喝下了三碗牛血酒,把自己与壮家俍兵紧紧地结为命运共同体。在江南抗击倭寇的战场上,刘文启更是与俍兵将士同生死,共荣辱,完全融入这支队伍之中。正如剧中他所唱的——“数月来随俍兵江南征战,马背上听惯了山歌壮欢。男兵杀敌勇拼命,女兵战斗多彪悍。最为神奇数瓦氏,双刀不让好儿男!点兵布阵意料外,白马冲关笑谈间。天长日久受感染,我不像汉官像土官!”[1]当俍兵队伍遭受贪官严华龙刁难陷害,粮草短缺,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时,他挺身而出,不顾自身安危而与莫古一道劫了官仓,帮助俍兵渡过难关,最终为抗倭大业牺牲了自己。这条线索,以外视角的叙事方式,借助汉官刘文启的观察和体验,不但充分展现了壮乡独特的风土人情,还深刻揭示了壮汉民族交融、团结和谐的悠久历史。

关于历史中壮乡的风土人情,在史料中也有零星记载。如:明代两广军务左都御史王翱在《边情疏》中对壮族人给予这样的评价:“虽其衣服言语与中国不同,然其好恶情性则于(与)良民无异,平居之际,亦各往来以营生……”[7]378明朝的邝露在《赤雅》中就盛赞壮族人:“人至其家,不问识否,辄具牲醴饮啖,久敬不衰。”[8]10如何将史料记载中的壮乡风情在戏剧中形象地呈现出来,这显然具有一定的难度,需要作家对于史料有全面的了解和把握,需要其在具体的创作中进行跨越时空的艺术转换和叙事安排,通过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与情节冲突的营构,来展现艺术与历史的双重真实。壮剧《瓦氏夫人》采用这种外部叙事与内部叙事交互转换的叙事视角,将古朴悠远的壮乡风情巧妙地融入戏剧情节的推动、戏剧冲突的展现以及戏剧人物的塑造之中,避免了少数民族戏剧作品惯用的通过民族歌舞、民俗展示等对民族元素进行浅层铺排的做法,呈现出一种基于对自身文化进行系统盘点和深刻反思之后的文化认同,让观众沉醉在壮剧特有的艺术氛围中,领略广西独特的自然和人文环境,感受壮乡儿女淳朴善良、互敬互爱、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正如有观众所言:《瓦氏夫人》通过写民族之“形”,从而达到传民族之“神”的目的,形神兼备地把壮族的独特内在神韵鲜活地展现在戏剧舞台上,这与以往的民族题材舞台艺术相比,可说是一种可喜的突破[9]。

三、在跌宕起伏的叙事情境中表现复杂深邃的人性想象

戏剧叙事中的情境设置,关系到戏剧的本质因素,决定着戏剧的优劣,是戏剧创作首先要考虑的核心要素。一部优秀的戏剧通常要靠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繁杂多变的戏剧情境来赢得观众的喜爱。情境设置的多变性通常是经典戏剧的美学特征,正如黑格尔所说:“艺术的最重要的一方面从来就是寻找引人入胜的情境,就是寻找可以显现心灵方面的深刻而重要的旨趣和真正意蕴的那种情境。”[10]254由此可见,戏剧叙事情境设置既是构建戏剧冲突、推动情节发展的推动力,又是刻画人物形象、揭示人物命运的重要载体。壮剧《瓦氏夫人》通过兼收并蓄的情节安排、虚实交替的时空背景、紧张尖锐的戏剧冲突等,在跌宕起伏的叙事情境中生动表现了复杂深邃的人性想象。

壮剧《瓦氏夫人》的叙事情境可谓大开大合、张弛有度,在平静轻松的氛围中暗藏危机,在剑拔弩张的冲突中留有余地,使得整个叙事具有一种峰回路转、险象环生的效果。戏剧开头设置的场景是:初春时节的壮乡村寨,一群壮族青年男女正在舂糍粑,欢歌畅舞,土官瓦氏夫人和她的心上人莫古将军也是沉浸在大好春光之中,打情骂俏,其乐融融。但是,随着朝廷命官带着一道圣旨的到来,壮家人平静闲适的生活被打破了。先是未婚的俍兵要赶在三天之内成亲,“播种留后”,忙得不亦乐乎;接着是在砍牛祭旗的出征仪式上,奸臣严华龙仗着朝廷命官的身份随处指指点点、发号施令,他不但没有理解壮家俍兵即将背井离乡远征江南的复杂心境,甚至还要在俍兵出征之际将俍兵将领斩首示众以正军法。戏剧的叙事情境陡然变化,由剧情开始时的轻松和谐,转入了一触即发的激烈冲突。戏剧中段设置的场景是:三月的江南,桃红柳绿,小河弯弯,瓦氏夫人带领壮家俍兵不远千里赶到姑苏城外。疲惫不堪的俍兵们得知苏州郡守已备下酒饭准备迎接他们时,欢呼雀跃地畅想着进城之后如何大饱口福;可下一刻,他们接到的指令却是奸臣严华龙不允许俍兵进城,并以“茹毛饮血出深山,蓬头垢面似野汉”羞辱他们。这犹如给了血气方刚的俍兵将士当头一棒,激起他们的愤怒和反抗。戏剧的叙事情境也由原先无限遐想、有说有笑的轻松氛围转入了愤愤不平、百般抵触的紧张气氛之中。戏剧的末段设置的场景是:江南某地俍兵的营寨被战争的阴霾重重笼罩,一方面,倭寇的主力部队步步逼近,瓦氏夫人带领的俍兵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另一方面,奸臣严华龙正调集大军将俍兵营寨团团包围,逼迫瓦氏夫人在大战之前治莫古将军的罪,交出莫古的人头。此时的俍兵队伍,可谓腹背受敌,紧张的空气令人窒息;但作者却在此时将戏剧场景切换到瓦氏夫人的帐中,呈现出瓦氏夫人与莫古将军在生离死别之际,两个人不离不弃的相知相爱和肝肠寸断的永别离殇。叙事的情境也由战争所带来的紧张恐惧转变为由痛失所爱而带来的悲痛与伤感。在整出戏剧中,作者通过这些叙事情境的跌宕起伏,将瓦氏夫人带领的俍兵将士与奸臣严华龙之间的矛盾冲突层层推进,让瓦氏夫人和奸臣严华龙这两个一正一反的人物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在一系列的矛盾冲突中,瓦氏夫人始终以一种克制和隐忍的姿态,适时作出退让,避免了冲突的彻底爆发而不可收拾的局面。但从她的身上,我们看到的不是懦弱无能的逃避,而是理性智慧的选择。而与瓦氏夫人形成鲜明对比的奸臣严华龙,作为肩负抗倭使命的朝廷命官,食君之禄,不仅不思恪尽职守、还报君恩,反而时时处处为了满足私欲,贪赃枉法,睚眦必报,其淫威虽然可以得逞于一时,但其丑恶的人性和扭曲的灵魂却尽显无遗。

有评论家在论及壮剧《瓦氏夫人》的叙事特征时指出,《瓦氏夫人》追求民族意识与人性特点的结合,在主人公的经历中,涵盖着用现代意识洞察历史生活而获得人性的发现,颂扬了壮族自古以来开拓进取的民族精神和勇于自我牺牲的大局观念[11]。笔者认为,该剧正是通过戏剧情境的设置,完成了对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人性的描写,形成了关于人性的想象。关于人性的内涵,马克思作出这样的解释:“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2]11剧中的瓦氏夫人,以本真的性情、果敢的行动、宽广的胸襟气度,在情感和理性交织中生动展现她作为一个壮家女子、一个俍兵统帅的人格魅力。作为一位有着侠肝义胆的女英雄,她既具有为民族担责、为国家分忧的开明睿智和英勇善战的才能,也具有作为一名普通女性敢爱敢恨的勇气和似水柔情,还有为顾全大局而作出自我牺牲和隐忍谦让的品质。她的行为不仅是其个人才能和品行的具体表现,还充分展现了其人性的光辉和人格的魅力。而与瓦氏夫人的人性之美及人情之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奸臣严华龙的所作所为。他凭着朝廷命官的身份无所顾忌地发号施令,妒贤嫉能、公报私仇,他不以国家和民族的抗倭大业为重,奸诈阴险、贪赃枉法,他的行为不仅反映其低劣的个人道德品质,还展现了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某些利益集团的嚣张跋扈,揭露出其扭曲与阴暗的人性。该剧通过这种正反两面的人性比照,不仅丰富了戏剧的故事情节,还使人物的成长和变化更加明显,让演员在表演时能够真正进入历史人物的灵魂深处,呈现出鲜活而复杂的内心世界。与此同时,这种方式可以让观众在观赏戏剧时,更好地体会到戏剧人物情感的变化和发展,沉浸在对历史场景和生命的思辨之中,充分感受到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波谲云诡的时代变迁和社会生活的错综复杂。

四、在时空交错的叙事结构中凸显厚重淳朴的家国情怀

戏剧是舞台的艺术。由于舞台自身的局限性,戏剧的叙事需要沿着时间线索层层推进,因而在叙事中难以表现时空的变换。因此,传统戏剧最常见的叙事结构就是线性结构,采用的是“开始—冲突—发展—高潮—结尾”的五段式叙事结构。线性叙事是一种前后连贯、首尾相接的叙事结构,符合读者或观众的日常生活经验;但因为强调事件情节的连贯性、因果性,有时难以呈现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性,也难以揭示戏剧主题的深刻性。著名戏剧学者普菲斯特认为:“对时空的过度限制会导致两种情形,一是各种不同的人物都在同一个地点频繁见面,以至于整个事件也会变得越来越不可信……二是事件的更替太频繁,以至于违背了一般的常识和事理。”[13]323壮剧《瓦氏夫人》为了避免传统线性叙事结构所产生的弊端,采取了以纵向的时序结构和横向的空间结构相互交错的方式,让时间与空间在艺术处理上有写意性,在自由、跃动的氛围中揭示具有深刻内涵的戏剧主题。

从纵向的时序结构看,壮剧《瓦氏夫人》的叙事是围绕瓦氏夫人与奸臣严华龙的矛盾冲突这条主线来展开的。第一场,故事从瓦氏夫人接到出征圣旨开始,接到圣旨后,瓦氏夫人做了两件看似与出征毫不相关的事情:一是安抚莫古将军对出征江南的抵触情绪;二是命令所有即将出征的未婚将士,赶紧成亲把“种”留下。正因为这两件事情,引起了汉官严华龙对瓦氏夫人的不满,矛盾冲突由此开启。第二场,在朝廷给定的三天准备时间结束后,瓦氏夫人按照壮家习俗,举行了砍牛祭旗的出征仪式。可就在点将出征时,将军莫古却因醉酒而缺席。由此引发了汉官严华龙与瓦氏夫人的第二次矛盾冲突。第三场,瓦氏夫人率领壮家俍兵历尽艰辛来到江南,本想进入苏州城内作一番休整,犒劳将士,可严华龙不但阻止俍兵进城,还对俍兵队伍作了人格的羞辱,矛盾冲突进一步升级。第五场,正当瓦氏夫人带领俍兵将士在江南战场上舍生忘死、奋勇杀敌时,奸臣严华龙却扣押了朝廷下拨的粮草,让俍兵陷入大战之时粮草短缺的危机,矛盾冲突再次升级。第六场,正当瓦氏夫人带领俍兵与倭寇主力大军决一死战之时,奸臣严华龙不但没有和俍兵一道齐心抗倭,反而调动大队人马包围了俍兵营寨,逼着瓦氏夫人交出莫古将军的人头,矛盾冲突聚集到了极点,一触即发。在这条纵向的叙事主线中,瓦氏夫人与奸臣严华龙的矛盾冲突贯穿始终,从冲突的形成到不断升级,直至最后的一触即发,都以瓦氏夫人的隐忍和退让而没有正面爆发。这种隐忍和退让的背后,凸显出来的是这位壮族巾帼英雄的大局意识和担当精神。

从横向的空间结构看,壮剧《瓦氏夫人》以横向空间穿插的散点式叙述方式,在空间维度上拓展戏剧冲突和形象塑造,让观众从横向穿插中感悟到作者所要揭示的主题。这种横向空间穿插的散点式叙述主要通过某些特定场景的营造来实现,如:戏剧的第一场,首先呈现给观众的是骆越早春的景象,人们安居乐业,包括瓦氏夫人和莫古将军在内的壮家男女幸福地生活在爱意绵绵的情境中,可是汉官带来的一道圣旨,让他们立刻放弃当前的美好生活,奔赴前途未卜的江南战场,这得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才能让俍兵将士背井离乡。又如:戏剧的第三场,江南三月的姑苏城外,壮家俍兵风雨兼程、历尽艰辛才到达这里,人困马乏,满以为可以进城好好休整,可却被告知不能进城,就地安歇,这得需要多大的隐忍才能平复他们心中的怒火。再如:戏剧第六场,夜幕中江南某地俍兵营地的瓦氏夫人帐中,作为俍兵统帅的瓦氏夫人和勇猛无敌的莫古将军,出生入死,驰骋疆场,杀敌无数,可他们却被奸臣陷害到走投无路,已被逼到生离死别却不能鱼死网破地奋起抗争,这得需要多么宽广的胸襟和多么博大的气度才能使他们宁愿牺牲自我也要顾全抗倭大业。这些横向空间穿插的散点式叙述让戏剧的矛盾冲突更加集中,将人物的内心情感勾勒得更加淋漓尽致。

时间和空间是叙事的重要元素,具有重要的修辞意义。叙事主体对叙事时空的巧妙构建,一方面可以把握叙事进程的不可重复性和绝对向前性,为读者理解叙事文本提供了时间维度;另一方面,通过对时空的把握可以控制读者对叙事文本的反应,即读者对叙事文本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情感和道德认同或反感、接受或排斥。该剧正是通过这些时空交错的叙事结构,让整个剧情形成一个开放、有机的整体,把戏剧的矛盾冲突和人物形象放置在特定的时空框架中,进而帮助观众准确地理解和认识历史事物,并以此为表达手段,凸显了以瓦氏夫人和莫古将军为代表的壮族儿女虽居僻远的南国壮乡,可他们的血液里却流淌着厚重淳朴的家国情怀。让观众在欣赏戏剧时,通过认同和接受戏剧人物瓦氏夫人的情感和道德,进而深刻领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深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深远意义。

五、结语

少数民族戏剧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新时代新征程中面临着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时代命题。新编历史壮剧《瓦氏夫人》以相关史料和历史传说为依据,以精心营构的叙事手法、独具特色的叙事视角、独具匠心的叙事情境、精心谋划的叙事结构,不但成功塑造了壮族女英雄瓦氏夫人、俍兵将领莫古等生动、丰满的艺术形象,也充分展现了壮族独特的文化习俗和人文生态,彰显了壮族人民爱好和平、抵御外侮的坚定决心,更凸显了壮族人民长久以来自觉形成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以及壮汉一家、民族大融合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具有超越性的价值和意义,不愧为当代少数民族戏剧的典范之作。把叙事作为修辞,对叙事进行修辞性的解读,是近来学界对文学叙事研究的一个新视角。本文通过对新编历史壮剧《瓦氏夫人》的叙事进行修辞性分析,探究作者在该剧创作中的叙事策略,探讨其将小说叙事与历史叙事创造性地运用在具有特殊民族风格的戏剧叙事上,总结其对少数民族戏剧进行创新性发展的经验,可以为提高少数民族戏剧创作的文学性、思想性、戏剧性提供一定的借鉴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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