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与水的对话,渔与耕的交流
——探寻《桃花源记》中“渔人”“桃花源”及“竹”等文化意象的深意

2023-04-15 04:38黄玉芬泉州职业技术大学福建省泉州市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阡陌桃花源记渔人

■ 黄玉芬(泉州职业技术大学/福建省泉州市)

前贤有言,“学贵有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基也”。如是而言,疑为学问之始,探疑解惑则为进学之阶。近日重读《桃花源记》,细加品读玩味,一些疑问随之而来,而在探疑解惑过程中又自觉颇有所得。遂将所疑所思所得,援笔记录如下,愿就方家而正之。

一、疑问一:探寻桃花源的对象,为何设置为渔人?其中有无深意?

很多人可能会认为,探究“渔人”的形象并无多大意义;作者设置“渔人”的形象,也未必具有多大深意。本文的重点在于陶渊明所营构的世外桃源及其所包含的隐喻,“渔人”不过是虚构的一个线索式的人物,一个引子,其功能在于引出尘嚣之外的桃源世界,因此,这个“渔人”的形象,既可以是文中的以捕鱼为业的武陵人,也可以是诸如儒生、道士、佛徒、商人、农夫等的任何人。

持这种观点的人,显然脱离了中国的文化传统,忽视了文人创作背后代代相因的共同的民族文化心理。一种文化形象,一经创造出来,经过历朝历代文人的传播和再创造,就不再是孤立的、单一的形象本体,而是附着了创造者、传播者与再造者所赋予的文化内涵。

“渔人”的形象,滥觞于屈原笔下的《渔父》,文中塑造了一个高蹈遁世的隐者形象。他劝慰开导屈原,“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走一条与世浮沉、远祸全身的自保之路。遭到屈原的拒绝后,他“莞尔而笑”,高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鼓枻而去”。渔父洞察世事的智慧、高蹈出世的情怀和超拔尘俗的姿态,高标千古,遂使渔父成为隐逸者的代名词。自此千载而下,渔父的形象屡屡出现在文人墨客笔下,尤其是成为不得志文人出世的一种寄托或表达对现实不满的一种隐喻。

反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作者选择渔人作为探寻桃花源的对象,似乎并不是出于偶然。文中的渔人,虽然不是隐士,甚至有些世侩,但让一个天然具有“隐逸”意义指向的文化意象,去揭开世外桃源的神秘面纱,这种奇思巧构,令人叹服。“渔樵耕牧”是中华民族劳动人民的基本生活方式,也是中国文人在“修齐治平”不可得的情况下虚拟的遁世出世的生活乐土。其中,渔人与桃源人所代表的就是其中两种生活方式,他们代表的是一种“山”与“水”的对话,是“渔”与“耕”的交流。渔人所居为水,桃源所处为山;渔人捕鱼为业,桃源农耕为业,二者虽有不同,但实际呈现的都是中国传统文人对自由超脱、自在高远、潇洒不羁、自得其乐的人生境界的渴望。

二、疑问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所代表的理想生活的实质是什么?为什么这种农耕的生活方式会成为中国文人“精神家园”的代名词?

世外桃源,可以说它代表的是农耕民族的理想生活,这种理想生活也基本成为中国文人“精神家园”的代名词。但是,很多人不明白,陶氏笔下的桃花源,不过是寻常的农耕生活图景,为何它有如此深远的影响?或许,陶氏似淡而浓、似癯而腴的笔调,是需要细加品味,方能登堂入室、见其大观的。我们着重从文中两组极易被人忽略的词来观照陶氏心中的理想家园。

词一:“阡陌交通”。“阡陌”这组词的造字很有意思,“阡”字,从阜从千;“陌”字,从阜从百;“阡陌”乃田间小路之意,《说文新附》释为:“阡,路东西为陌,南北为阡。”“阡陌”就是一组极具画面感、颇具大气象的词,诸君细想,千百条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在平原大地上延展开来,是一幅怎样壮观的画面啊!为什么有这么多条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呢?陶氏为什么会在短短三百余字的文章里提及田间小路呢?

这些小路,其实是田与田之间的经界,这些经界既承担农田的分界功能,也成为交错相通、四通八达的田间小路系统。由这些田间小路所组成的田块,就是孟子想恢复的夏、殷、周三代之治下的“井田”。所谓“井田”,就是按“井”的形状或形式来划分的田地,井田之间就是纵横交错的“阡陌”。所以,我们可以这样猜想,陶氏谈及“阡陌”,其实是表达他经济层面的理想。古人经济层面的理想,主要在田地政策上,《孟子·滕文公上》有一个简单勾勒:“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汙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而这个“井田制”的理想,是否在滕文公那里得到施行,我们不得而知。而秦国的商鞅,将这种理想付诸实践,建立了阡、陌、阡道、陌道、封、埒配套的完整田界系统,其结果,“秦用商君,富国强兵”。

陶氏理想化的桃花源里,所施行的田地政策就是儒家所倡导并致力于复兴的殷、商、周三代“井田制”;所达到的理想社会图景,就是孟子笔下的“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的和谐社会。

词二:“鸡犬相闻”。这个词也很寻常,所呈现的无非是寻常所见的农村生活场景。但是,稍有文化常识的人应该明白,此语典出《老子》:“小国寡民,使民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中国文人,写诗著文,酷好用典。引用古籍中的故事或词句,丰富而含蓄地表达有关内容和思想。如果说“阡陌交通”所潜藏的是儒家关于土地政策的经济层面的理想;“鸡犬相闻”则是道家关于国家顶层设计的政治层面的理想。或许是缘于老子所处的春秋战乱、天下纷争、百姓流离的残酷社会现实,老子的理想,就是建立一个没有军队与战争、没有机心与巧构、天下太平、社会简单、百姓各安其所的“小国寡民”的社会。陶氏关于桃花源的设定,是谙合老子关于“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的。桃花源与世隔绝,僻处山之一隅,平等自由,人人劳作,自给自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陶渊明“自幼修习儒家经典”,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的志向;同时,他也受到道家思想的熏陶,性喜自然,爱闲静。同很多古代文人一样,他的身上,具有道家和儒家两种特质。因此,他营构的桃花源,兼具儒道两家的社会理想,也在常理之中。

三、疑问三:阐述桃花源物产丰富,列举“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良田、美池、桑树的功能作用,皆系生活之必需品,那么,列举“竹”的用意何在?

在桃花源记中,陶渊明所向往的是一个人民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的世外桃源。人民不再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良田、美池、桑树就是这种丰衣足食生活的具体写照。当时处于战乱时期,目睹人民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陶渊明,期望物产丰饶的理想家园。那“桑竹”的“竹”又有怎样的丰富内涵,寄托了作者怎样的社会理想呢?“竹”作为古代文学中特定的意象,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存在,一直到后世几千载一直是文人墨客吟咏的主题。它承载了历代文人不同的情感和志向。余以为,在《桃花源记》里,竹是太平之竹,是隐逸之竹。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据《穆天子传》记载,穆王南巡时,途经黄竹路,遇见在风雪中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民,做《黄竹歌》三章,表达同情和怜悯。短短几行诗,把一个体恤人民、爱民如子的君王形象展现在我们面前,这“竹”成为对爱民如子的君子的呼唤,是对天子作乐、国人饥寒的讽刺。《韩诗外传》中有凤凰食竹实的记载。自从黄帝即位后,凤凰就栖息在黄帝居所之东园,停在梧桐树上不离去。在这里,凤凰作为象征和平的祥瑞之物,和竹共同构成竹待凤凰这一祈求太平的文化意象。《黄竹歌》和《韩诗外传》中竹的意象是理想的君王和太平之世的象征。陶渊明所向往的世外桃源,是没有战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样的太平之世,陶渊明认为其前提是要有一个理想开明的、重视人民的君王。所以竹寄托的是作者“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政治理想。所以这“竹”是太平之竹。

“竹”作为太平的象征一直沿袭到后世。如在唐代,唐太宗的《赋得临池竹》“拂牖分龙影,临池待凤翔”,朱庆馀《震为苍筤竹》“结实皆留凤,垂阴似庇人”。他们借助竹待凤凰的意象来表现国家的太平。

这“竹”也是隐逸之竹。“碧池淬剑竹留阴,几度狂歌何处寻”的嵇康,“月下琵琶伴竹风”的阮咸,“云滚波翻竹未愁”的王戎……这竹林七贤似乎就是竹的代言人。竹林七贤的不拘礼法,风流放达,崇尚自然,淋漓尽致地诠释了“竹”这个意象的隐逸内涵。他们狂啸放歌,风流自赏,弹琴纵酒,隐居竹林。竹林成为他们展示自由人格的舞台,以隐身竹林、放浪形骸的行为来对抗名教,反对司马氏,表明自己不同流俗,不拘礼法,崇尚自由的人生态度与人格追求。这里的竹林不仅仅是他们相聚纵酒狂歌的去处,更是他们的精神依托。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那就隐身竹林吧。这里不用应对官场俗务,这里可以“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室为衣裤”,在自然的清幽宁静中得到心灵的慰藉。由于竹林七贤的巨大影响,从此“竹”成为远离世俗的隐逸之风的象征,也成为后世愤世嫉俗或不得志文人的精神家园。

反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陶渊明的理想家园里不仅要有良田、美池、桑树,还必须有竹。有竹,才能融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自然怀抱,展示“心远地自偏”的恬淡旷远的襟怀;有竹,才能舒展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孤傲高洁的品格;有竹,才能在乱世中保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洒脱心态。“竹”的意象在陶渊明这里是更彻底的高蹈出世、淡远旷达的隐逸情怀。

魏晋南北朝是文学进入自觉的时代,儒家思想不再占主导地位,取而代之的是用老庄哲学包装的玄学,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潮盛极一时。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文人将精神寄托于对大自然美的发现和欣赏,“竹”被赋予太平、隐逸、高洁等丰富的内涵,承载文人特殊的情怀。陶渊明深受老庄哲学的影响,厌弃了功名利禄,回到生命的本初去享受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源,是陶渊明远离世俗污浊、悠然自得、享受自然的人生态度。“竹”成为陶渊明避开世俗红尘的一道屏障,竹林屏障之外,是烽火战争,遍地哀号。竹林屏障之内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竹”成为陶渊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伴随物,也是精神上必须拥有的理想家园。至此,“竹”也成为后世文人对理想追求的一种文学表达,如唐代王维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宋代苏轼的“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无不表达了文人寄情山水田园和对隐居生活怡然自得的满足心情。所以“竹”寄托的是陶渊明远离世俗的隐逸情怀,而桃花源就是陶渊明为自己的隐逸情怀所勾勒的一幅理想的蓝图。

太平之“竹”是陶渊明“安社稷,济苍生”的儒家理想在桃源里的显现,而隐逸之“竹”是陶渊明“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道家理想在桃源里的流露。

经典文章的魅力,就在于常读常疑,常疑常新。一篇经典的文章,其可供解读的空间是巨大的。关于《桃花源记》的解读,深挖细品,除了上述两个问题,还是有许多值得探究的地方可供挖掘。比如,从文本的宏观角度看,可以设问:同是“精神家园”,兼具儒道两家社会理想的“世外桃源”与佛家《阿弥陀经》所营构的“极乐国土”,存在极大的差异,为什么?从文本的细节看,可以设问:1.长达数百步的桃花林,为何“中无杂树”,不合自然常理,是否是人力所为?2.古人云,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从“先世避秦时乱”就“来此绝境”的桃源人,已与外界隔绝数百年,语言风俗必与外界迥异,但为何“男女衣着”还“悉如外人”?这也与常情不符。陶渊明是否别有深意?3.离开桃花源的渔人,“处处志之”,且“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前后几乎没有时间间隔,却“遂迷,不复得路”,此亦与常理不通,为什么?等等。这些问题,亦可深究,且留待方家,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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