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宗良
2011年,上海市教育界举办了于漪老师从教60周年庆祝活动。那时,我们对她的定位是教师。但在今天,当我们重新审视于漪老师的人生历程,审视她的整个教育生涯,仍然难以给她作出明确的身份界定。我们可以称她为优秀的教师、出色的校长、高瞻远瞩的教育家、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教育楷模,我们也可以评说仁者于漪、智者于漪、勇者于漪、长者于漪、求索者于漪、奉献者于漪,但似乎都不够,我们找不到一个最合适的表达。因为,我们面对的于漪,是一个始终执着于探索、在不断学习中实现自我超越的于漪。永远前行,就是于漪老师最核心的生命底色。
著名语言学家张志公先生曾如此评价于漪老师:“在基础教育阶段,教育学、心理学,包括教学论、学习心理学等理论修养,至关重要。思想境界、语文素养以及教育理论的掌握和灵活运用,三者不可或缺。于老师教学艺术之高超,教学之所以卓有成效,得益于三者兼备。目前,不少年轻教师由于客观或主观原因,深望以于老师为榜样,努力以赴教育、教学之发展进步,幸甚!”《文汇报》原社长石俊升也深深感慨:“于漪太丰富了。”原国家总督学柳斌先生更是赞叹于漪老师:“育人是一代师表,教改是一面旗帜。”而于漪老师自己说的则是:“我一辈子做教师,一辈子学做教师。”
于漪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2005年起,76岁高龄的于漪老师每月在《语文教学通讯》上发表一篇文章,累积有三十余篇,合称《回放与反思》。在这组文章中,于老师回顾了许多自己的教学案例和一些听课记录,立足时代发展与教学变革要求,反思了许多问题,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深刻的看法。其实,那时于老师很忙,也很累,区里的、市里的乃至国家的很多教育决策,如上海开展的“两纲教育”(《民族精神教育》和《生命教育》)、上海市教师学研究会的各项工作、青年教师成长的名师基地建设,还有无数学校的指导邀请和各级各类的活动,都在耗费着她的心血,但她依然在反思、在前行。
于漪老师一直关注着学生的学,从学习效果这一客观实际出发,衡量教学的有效性,寻找学与教两者之间的背离现象。于老师在反思中多次强调学习效果怎么评定:学生语文能力是否真正提高了?思维能力是否得到培养?情感是否被激发或感染?个性是否得到发展?在学习过程中对教师提出的学习任务能否接受并落实?多少学生参与了课堂学习?在深入发问中,于老师检讨了自己教学中主观臆断、凭经验办事的思维方式,及由此产生的诸多问题——赶进度、走过场、求形式,进而提出要从理念与教法上做研究。其实,于漪老师早就是名副其实的优秀教师,1978年就被评为上海市首批语文特级教师,但她依然不断反思,因为她容不得自己的课堂有半点瑕疵,且她也不想只停留在“术”的操作层面,还想上升到“德”的境界,在语文教学思想的天地中遨游。
于老师发现,有些语文教师怕“问”。她认为,这不仅仅是因为文化功底的不足,还由于缺乏教育机智。学生提出的问题,并不是都要一一回答的。哪些有价值,哪些没有价值?有价值的问题,哪些先答,哪些后答?采用怎样的方式解决?对于一些突发情况,怎样灵活应变?这些问题都是直指教育机智,即感知的敏锐性、思维的灵活性和意志的果断性。于老师曾在反思自己的教学经历中讲到,许多很好的教学契机因自身的心理素质和业务能力的局限而失之交臂,字里行间流露出懊恼之情,并提出了不少提升自身业务素质的方法。在她的文字中有这样大量的表述:“为教使我错失良机,后悔莫及”“教后,乃至今日看来不恰当处不少”“作为语文教师,教语言文字是专业,有些字自己含含糊糊,实在愧对学生”“字的含义需深入咬嚼,怎能草率从事?糊涂!”“回想起来当时处理学生质疑的被动的情况,真是有点汗颜”。
功成名就的于老师如此自揭短处,充分表现出一代名师的治学精神——不图虚名,只求真知;精益求精,追求卓越;执着探索,永远前行。于老师是一代名师,她的教学水准已经代表了那个时代的高度,但事物的发展总是在螺旋式地上升,对教育规律的认识也在不断发展,许多教学问题是由时代的局限造成的,于老师注意到这种局限性,所以要立足今天,通过反思去揭示语文教学的规律。这种实事求是、执着追求的精神足为我们的楷模。
于老师自称是个“半路出家”的语文教师,一生孜孜以求、上下求索,在文化积淀上下了不少“功夫”,她的反思实际上勾画出了她的成長经历。在教学中,只要发现有不认识的字就一定会追根究底,把它搞清楚,为此,她经常翻阅《说文解字》,弥补自己文字功底的不足;在备课中她发现自己解读文本常常浮于表面,于是广泛阅读,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她以文学史为纵线,以作家作品为横线,纵横交错,夯实功底,练就解读文本的真功夫;她广泛涉猎各学科的知识,不断拓宽语文教学的空间。
难能可贵的是,她的学习又是与时俱进的,甚至走在时代的前列。我们阅读了《岂能消极地复制文本》这篇文章后,发现她接受了现代阐释学的理论,对语文阅读提出了自己的认识:阅读就是作者的过去眼界与阅读者现在眼界的融合,因而是一种创造性活动。从这样的反思中,我们深刻感受到一个大家深厚的文化底蕴是如何练就的。张志公先生曾说过:“于漪的学术造诣、教学成效、待人之道,有口皆碑,无不称道,足为楷模。”
于漪老师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她始终用一把尺子量自己的不足,要求自己在讲台上先站得住,再站得高。她严于剖析自己,坚持写“教后记”,然后有针对性地学习。她说:“对重要的教育教学理论反复学,对与业务关系密切的知识深入学,对有利于扎实基础的知识广泛学。”她坚持天天学习,月月学习,使胸中之“书”越来越厚实。于漪老师的足迹,就是她不断学习,不断实践,不断认识自我、挑战自己、超越自我的过程,始终有源头活水,始终有时代的印痕。这一过程,就是她的生命与使命结伴同行的人生旅程。
雅斯贝斯在《什么是教育》一书中曾说:“受过苏格拉底影响的人通过思考而潜移默化,使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这种思考使人在探索真理的过程中保持独立的地位,在思考中我们可以获得人类发展的最大可能性。因此,思考的真实在于,它是美好人性和理想社会的‘前显现,借‘思来展现将成为现实的东西,而这东西又要超过思考本身。”于漪老师就是这样一个“通过思考而潜移默化,使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优秀者。她不仅仅关注过去,更关注当下、关注未来,这也是她之所以能够实现自我超越的根本原因。
大约70年前,于漪老师走上讲台,当时初出茅庐的她唯一的祈求,就是教研组长能来听听自己的课。而当她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换来的却是五雷轰顶般的评语:“语文教学的大门在哪儿你还不知道呢!”于是,在震惊之余,她在心中发出了这样的呐喊:“我要寻觅,即使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也要找到大门,而后登堂入室,深悟其中的奥妙。”此后十年时间,她通过艰辛的努力,终于在语文教育的茫茫田野中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路。
于漪老师从来不只埋头走路,还时时仰望星空。上海市二期课改提出的“一切以学生发展为本”的理念,其实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于漪老师就已经明确提了出来。一个普通的青年教师所表现出来的先见之明,不仅仅是出于一个思想者的敏锐,更重要的是来源于一个为师者的热情和理想、思考与求索,不唯上,不跟风,只唯实,在“探索真理的过程中保持独立的地位”,这就是一个优秀教师的使命感。具有这种使命感的人显然是不会停下她思想的步伐的,即使是“文化大革命”中断了她的教学改革实验,即使被戴上“修正主义路线的吹鼓手”的帽子,一旦乌云散去,春风吹来,她马上又发出了更为有力的呐喊。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于漪老师再次以一个实践者、思想者的身份,捕捉到了当时语文教育的根本问题,及时提出了“弘扬人文,改革弊端”的观点,旗帜鲜明地反对以西方的工具理性为主体的教学指向,恢复并重构中华民族以价值判断为主体的课程理念。她强调不能纯粹地用科学主义取代人文主义,应该继承和发扬语文教育优秀的人文传统,培育出有德有识、有情有义的一代文人学子。她的这一主张很快就被接受,纳入新修订的语文课程标准,一直到今天。
难能可贵的是,于漪老师对语文教育的认识并不只是停留在语文课程性质的界定上,还对语文教育的育人目标作出深入探究,构建起自己的语文教学观,从而完成了从教师到教育家的蜕变。她在自己长期教学实践的基础上,提出了以“教文育人”为核心的语文教育观。她强调,语文学科必须从母语教学的个性特点出发,把学生领进语文的广阔天地,把语文学习的空间延伸到生活与社会中,为学生打开认识现代社会、认识生命价值的大门。
于老师的语文教学中有过三个重要的追求,从“课要讲得‘一清如水”到“站上讲台就一定要‘目中有人”,再到“语文教学要‘激发学生生命的灵动与活力”,这是她在不同时期分别提出来的。由此可以看出,她的学生观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并发展着的,但“一切为了学生”这一根本理念则始终贯穿其中。她把自己的语文教育研究具體概括为五个方面:一是了解社会,把语文教学改革建立在对现代社会科学分析的基础上;二是研究学生,把语文教学改革建立在对学生个体和群体深入研究的基础上;三是研讨语文育人价值,使学生具有获取知识和运用知识的能力;四是研究语文知识、技能的“核”与“壳”的问题;五是学习现代哲学、现代教育学、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使语文教育的研究和实践有更多的参照系统。正是这样一种持续的努力,使于漪老师不断超越自己。
于漪老师很早就提出:“我们的教育究竟应该以什么为本,是知识为本还是人的发展为本?”因为传统的教学是注重知识传授的,甚至是以此为根本目的的。她多次指出,知识的价值在于作为思维的原点并在此基础上实现学生学习能力与各项素养的提升,而不仅仅是作为固化的概念让学生接受。教育的使命就是促使人思考来解放人。杜威曾说过:“学生所真正需要的,并不是关于地形学的精密知识,而是要晓得自己去寻求知识的方法。”卢梭也曾说过:“你的学生学习地图;我的学生制作地图。”所以,学校中求取知识的真正目的,不在知识本身,而在运用知识的同时养成能力与素养。于漪老师在前代哲人的基础上向前走了一大步。
传统观念对教师职业的认定,往往停留在社会功用层面,赞美的是教师的辛勤劳动与默默无闻的奉献,却忽视了教师职业中创造性劳动的欢乐,忽视了教师教育生命的成长与发展需要,忽视了教师在劳动过程中提升生命质量的高层次需要。因此,于漪老师不只追求崇高的师德,更追求卓越的理想与实践,她始终在前行,并在前行中永远建设,这使她在实现社会价值的同时也实现了自身价值。因此,她在整个教育教学生涯中得到的是生命创造的满足,是与学生共同成长的欢愉,是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在教育活动中的体现和延伸。
我常常想,“于老师这么辛劳,这么勤恳,她到底收获了什么?”面对这个问题,于老师回答得很干脆:“快乐!因不断建设更加美好的人生而快乐!”所以,于漪老师不只是做着语文教师职业的建设,更在做着生命品质与意义的建设。于老师说她是幸福的,并引用宋代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来诠释她的教育观念。千百年来,这话成为无数仁人志士的人生目标和生命追求,因为它深刻地道出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始终不渝地为他人、为民族作奉献;它所体现的,就是中华民族优秀的人格积淀与精神特质。因此,于漪老师毕生的奋斗与建设,带给她的不是忍受,不是沉重,不是痛苦,而是快乐。
正如当弟子问及孔子的志向时,孔子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地回答:“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实际上,孔子所表达的是自己的人格志向,是对自我人格完善的强烈要求。作为伟大的教师,孔子在学生面前明确表示这样一种追求,是对学生精神的一种导向。正是这种博大的胸怀与崇高的人格,才使得孔子成为“万世师表”。于漪老师也是如此,她之所以几十年如一日地执着前行,因为她永远建设,“用生命在唱歌”。
于漪老师之所以能够如此,其精神动力和哲学思考,就在于在追求社会价值中实现自我生命的意义。正如老子所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作为一名哲学家,老子以其深邃的哲思揭示了一个值得所有人深思的命题:“无我”方能“有我”,“无私”方能“成其私”。这里的“无我”与“无私”可以理解为人的生命支点,而“有我”与“成其私”,实质上是建立在这个支点上的生命价值之所在,因此,才能做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汉代杨雄也说:“纡朱怀金者乐,不如颜氏子之乐也。颜氏子之乐也内,纡朱怀金者之乐也外。”是的,外在的快乐,源自物质满足、利益享受的快乐,永远无法和那种发自内心的、精神上的快乐相提并论。于老师的快乐正是如此。于老师的快乐,是一种丰富的快乐,一种满足的快乐,一种崇高的快乐,一种问心无愧的快乐,是一种超越了很多东西后的真正发自内心的快乐。
于老师曾引用日本哲人池田大作的话:“人一辈子都在建设,没有建设的人生是失败的人生。”她说:“人,对于自己应该做的事,要燃烧起满腔的热情,否则,是没有权力讲未来的。”永远处于建设之中的人,她一定无比欢欣地悦纳新生事物,能较快适应社会中的新变化,善于用独特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并愿意去适应和创造一种新的生活;永远处于建设之中的人,她一定具有独立思想,一定不迷信传统和权威,不随波逐流,始终在批判与创造中前行;永远处于建设之中的人,她一定经常客观地反省自我、评价自我,从而不断实现对自我的超越;永远处于建设之中的人,一定是一个极富道德智慧的人,尊重规律,不断反思,不断完善自我,不断提升职业与生命的境界。这就是于漪老师,一个永远建设的人。
今天的中国,期待着更多的优秀教师为中国的教育事业去不断学习与创造。于漪老师首批被授予“教书育人楷模”称号、改革开放四十年“先锋人物”、中国基础教育唯一的“人民教育家”,而这些向世人昭示和传递的,不正是对于漪老师所代表的这种对教师生命追求的敬意和呼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