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不幸人》中的创伤书写

2023-08-07 00:45蒋贤萍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霍根爱尔兰人杰米

蒋贤萍

(西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月照不幸人》(AMoonfortheMisbegotten)是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完成的最后一部剧作,也是学界公认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LongDay’sJourneyintoNight)的续集。这部剧作属于典型的创伤书写,也是奥尼尔用鲜血和泪水讲述的创伤记忆残片,不仅展现了不同层面的个人创伤记忆,而且揭示了爱尔兰族裔在美国的创伤历史。“创伤”(Trauma)原本是医学术语,源自希腊语τρãυμα,指外力给人的身体造成的物理性损伤,后来逐渐转变为现代心理学术语,与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心理分析密切相关。美国学者卡鲁斯(Cathy Caruth)在吸收了弗洛伊德认为创伤经验具有“延迟”和“重复”的特征后,首次在《不言的经历:创伤、叙述和历史》(Unclaimed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History1996)一书中对“创伤”进行了文化定义,标志着创伤理论与文学批评的结合。美国当代创伤研究的先驱朱迪思·赫尔曼(Judith Herman)著有《创伤与复原》(TraumaandRecovery)一书,是关于心理创伤疗愈的经典著作。陶家俊在《创伤》一文中对创伤的分类、发展阶段等进行了阐述,认为创伤源于现代性暴力,并将创伤分为心理创伤、文化创伤、个体创伤、集体创伤、战争创伤等类别。[1]

创伤理论不仅广泛应用于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还扩展到其他人文学科领域,包括哲学、社会学、文学、历史学等各学科。近年来,创伤理论更是成为文学及文化研究的热点课题,作为当代文学批评理论的一个重要学术分支而受到研究学者的青睐。笔者以创伤理论为视角,对奥尼尔的《月照不幸人》进行重新解读,试图阐释其中的创伤母题,进一步分析剧中人物的创伤体验,揭示剧作家本人的创伤记忆,追溯爱尔兰族裔的创伤历史,同时探讨不同创伤修复的方式及其文化意义。不论是剧中人物的创伤记忆,还是爱尔兰族裔的创伤历史,都通过剧作家的创伤书写获得再现,不仅使观众或读者感受创伤性情境,而且激发对创伤性事件的反思和批判,最终超越创伤性情结,实现创伤的复原。

一、创伤记忆的再现

《月照不幸人》中的个人创伤主要表现在杰米·蒂龙身上。奥尼尔深深懂得无家可归者的那份孤独,这在他对杰米的描写中体现得尤为深刻。母亲的去世给杰米留下沉重的心理创伤,他拼命酗酒,过着放荡而玩世不恭的生活,想借此早点结束自己的生命,因而严重损害了身体。杰米出场时,奥尼尔这样描述道:

蒂龙四十来岁,约摸五英尺九英寸高,宽肩膀,厚实的胸脯。他那天生的好身体由于生活放荡而变得疲软无力,但是脸膛仍然英俊,尽管有点膀肿,眼皮底下出现了囊袋。黑头发开始稀疏,朝后分梳以便遮住一处发秃的地方。眼睛是棕色的,眼白充血,还有点发黄。他的鼻子大而钩,使他的面容带点靡非斯特的气质,平时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更加深了这种气质。[2]1125-1126

在乔茜眼里,杰米“活像个死人慢慢走在自己的棺材后面”[2]1125。正如朱迪思·赫尔曼所说:“创伤事件摧毁了人们得以正常生活的安全感,世间的人与事不再可以掌控,也失去关联性与合理性。”[3]29母亲的去世使杰米失去了正常的生活,与母亲的分离就像一种罪孽,深深压在杰米的心上。在母亲死后的一年时间里,杰米试图通过自我摧残的方式寻求彻底的遗忘,似乎死亡是最好的解脱方式。

杰米来到父亲遗留给他的农庄,看望农庄上的爱尔兰老佃户霍根和他的女儿乔茜。杰米“为了镇定自己的神经,从前一夜酒醉后的头晕恶心恢复过来,服用了不少兴奋剂”[2]1126。由于长期酗酒,杰米的身体和精神都已脆弱不堪。其实,早在母亲去世前,杰米“差不多已经戒了两年酒”[2]1196,因为母亲不喜欢他喝酒。杰米爱母亲,她是他“唯一的亲人,最关心的人”[2]1196。可是,当他得知母亲得了脑瘤,“可能不会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2]1196时,杰米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于是重新开始酗酒,并且希望她不再苏醒过来,因为他不想让她看到他再次酗酒的样子。然而,杰米清楚地知道母亲在去世之前认出他来了,看到他喝得醉醺醺的,随后就闭上眼死了。杰米总以为母亲是因为看到他酗酒伤心而死的,因此心中怀着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当杰米睁开眼睛,“仿佛母亲临终那幕景象就在眼前”[2]1196。

朱迪思·赫尔曼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归纳为三类:“过度警觉”(Hyperarousal)、“记忆侵扰”(intrusion)和“禁闭畏缩”(constriction)。[3]31这三种症状在杰米身上都有所体现,但主要表现为“记忆侵扰”和“禁闭畏缩”。在与乔茜交谈的过程中,他总是有意回避跟自己内心伤痛有关的话题。母亲去世带给他的伤痛记忆萦绕不去,从而形成记忆侵扰。正如杰米所说:“可是有些事我永远忘不掉”[2]1196。

就算危险早已时过境迁,受创者还是会不断在脑海中重新经历创伤事件,宛如发生在此时此刻。创痛如此反复侵扰,使他们很难重返原先的生活轨道。时间仿佛冻结在受创的那一刻,并成了变调记忆中的一道符咒,随时闯入受创者的梦魇。就连一件看似不怎么相关的小事,也可能勾动这些记忆,而且逼真程度与强烈感受一如事发当时。因此,再平常、再安全的环境,对受创者而言都充满危机,因为谁也无法确保他的伤痛记忆不会被唤起。[3]33

由于无法摆脱创伤记忆的侵扰,杰米自暴自弃,沉浸在酒精的麻醉中,表现出屈服放弃后的麻木反应,即“禁闭畏缩”。这种禁闭畏缩,就像记忆侵扰一样,总是对杰米纠缠不清,使他产生心智的麻痹。

母亲的去世,成为埋藏在杰米心底永远的伤痛,无法抹去,但他极力掩饰和隐藏,不想再次触碰它,而酒精成为他最好的麻醉剂。乔茜劝他“你不能照这样下去啦,光喝酒,几乎什么东西都不吃。你这是在糟践自己的身体呐”[2]1146。杰米讥诮地说:“那就像母亲那样关照我吧。我倒喜欢这样”[2]1146。那天晚上,当杰米再次来霍根家跟乔茜“约会”时,“眼神显得特别呆滞,言谈举止也含混不清,仿佛有点心不在焉,迷迷糊糊”[2]1167。当乔茜邀请他“在月光下谈情说爱”[2]1168时,“他机械地跟随过去,仿佛没太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2]1168。之后呆板地开始讲话:“不得不离开那个该死的酒店。我一个人在那儿都快发疯了。又是那浑身发颤的老毛病。”[2]1169突然又转移话题,对乔茜说:“我真开始非常爱你了,乔茜。”[2]1169杰米的神情及缺乏逻辑的话语,都表现出明显的创伤后症状。

杰米远远听到霍根唱起“哀伤的爱尔兰歌曲”时,说道:“看来这首挽歌今天晚上——在这月光下——或者在我的头脑里——倒也挺合适。”[2]1169尽管表面上他装作一副若无其事、开心快乐的样子,但他的内心始终固着在母亲去世的悲痛之中无法自拔,而死亡意志成为他的心理主宰。他深情地朗诵济慈的诗句,进一步揭示出他的死亡欲望:

“而现在,哦,死是多么富丽:

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

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

发出这般的狂喜!”[2]1170

当乔茜进屋去拿酒,留杰米独自坐在台阶上时,他茫然呆视,但显得焦躁不安,“两只手和嘴角都在颤动”[2]1172。突然极为憎恶地说:“你这个坏蛋狗杂种!”[2]1172杰米的自我贬损也是其创伤症状的典型特征。弗洛伊德指出,在所有忧郁症最显著的病因中,真正失去或从情感上失去某个所爱对象是最主要病因。在这些忧郁症病例中,一个最引人瞩目的特征便是对自我的残酷自贬,同时伴随着无情的自我批评和痛苦的自我责备。[4]在《悲悼与抑郁症》(MourningandMelancholia)中,弗洛伊德探讨了两种心理创伤:悲悼与抑郁症。悲悼主体经过一段时间的悲伤,将爱从失去的客体转移到新的客体,顺利实现移情;而抑郁主体却拒绝承认爱的客体之丧失,长期陷入自责、沮丧、冷漠等心理状态,排斥甚至拒绝心理移情。在杰米身上,典型地体现了抑郁主体的特征。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与愧疚,杰米想要划火柴点烟卷,起初因为手抖得厉害而无法点燃。最终点着后,他“猛抽一口,来回走几步,仿佛派遣不掉心事似的。他防御似地咒骂起来”[2]1173。之后,他哼唱起一首伤感的歌曲片断,歌词反映了他因母亲去世而感受到的伤痛:

“可是孩儿的哭声惊醒不了

前面行李车厢里的她。”[2]1173

但杰米一直在压抑内心的创伤,“似乎情不自禁地想哭出来,但是他抑制住了”[2]1173。当乔茜拿着威士忌出来,杰米重新恢复“表演”模式,不想让乔茜看到他内心的脆弱与痛苦。但乔茜早已觉察到他的异常行为,说他看上去“仿佛见了鬼似的”[2]1174。杰米也承认:“是见了鬼。我自己的鬼魂。一个无聊的伙伴。”[2]1174乔茜暗自观察杰米时,“发现他仿佛又陷入朦胧的沉思”[2]1176。显然,杰米深受内心痛苦与孤独的折磨,无法排解。他满怀祈求地说:“让消逝的过去埋葬掉死者吧。”[2]1176可见过去的创伤记忆在不断侵扰他的内心。创伤症患者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特别“执着”于过去的某段生活经历。这段生活经历对他们来说,很可能是他们最不愿意面对的,或者说曾经给他们造成过程度极深的精神创伤。[5]158这种“执着”发生,是因为面对过度强烈的外部刺激,大脑正常疏导机制无法运行,外部刺激未经意识的充分理解和消化就被埋藏于人的潜意识,从而形成创伤记忆。

皮埃尔·让内(Pierre Janet)曾区分过“叙事记忆”和“创伤记忆”两种不同类型的记忆。所谓叙事记忆,“在本质上是叙述一个故事的活动”;而“创伤记忆难以用言词叙述,也缺乏前后脉络,而是以栩栩如生的感受和影像方式储存起来”[3]33。叙事记忆带有社会交往和表达的功能,但创伤记忆常常是无意义的重复,因此没有社会交往的功能。创伤记忆的这种特点决定了它难以用言语表达,是一种介于说与未说之间的无言之痛。梦魇因其特有的混乱、无逻辑、碎片化的特点成为创伤记忆的完美载体。杰米正是如此,在母亲去世后,总是做噩梦,却又无法摆脱,只因创伤记忆的“执着”侵扰。

在谈到《毛猿》(TheHairyApe)时,奥尼尔说:“这里同样是一个古老的主题,曾经是,也将永远是戏剧的主题,那就是人类与自己命运的斗争。过去是与神的斗争,现在是与自己的斗争,与自己的过去的斗争”[6]29,而这些斗争都以悲剧的形式呈现出来。同样,杰米也是在和自己的过去作斗争。对杰米来说,这个过去就是母亲离世的创伤记忆。在《月照不幸人》中,剧作家关注的不是情节的发展,而是人物的内心,展现人物的过去对他的心理和精神带来的痛苦和创伤。就像《旅程》中的蒂龙一家人那样,杰米既不能忘记过去,也不能安于对过去的了解之中,仿佛一直在逃避命运的追逐。奥尼尔通过塑造杰米这个沉溺于过去的创伤而无法自拔的人物形象,揭示了创伤症状最典型的表现,即患者对过去发生的创伤性事件的“执着”:他们的生活仿佛被冰冻在创伤发生的时刻,在时间迷宫里徘徊不前。[7]163

二、创伤历史的重演

像《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和《诗人的气质》(ATouchoftheForet)一样,《月照不幸人》中的主要人物都是爱尔兰裔美国人。剧中不仅展现了杰米个人的创伤记忆,而且揭示了爱尔兰族裔的创伤历史,这与奥尼尔作为爱尔兰裔美国人的独特成长经历以及历史文化语境密切相关。奥尼尔对美国社会的种族隔离制度深恶痛绝,创伤性的心理体验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后期作品中充满族裔创伤的书写,《月照不幸人》也不例外。剧中故事发生的时间是1923年9月的一天,在爱尔兰裔佃农费尔·霍根的农舍里。奥尼尔对霍根居住的农舍有详细的描写,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爱尔兰移民在美国悲惨的生活现状。

说得婉转些,这座农舍并不算一座新英格兰的典型建筑,但根基牢靠,布局也显得同整个景致和谐一致……这些窗户都没有百叶窗、窗帘或遮光帘。每扇窗户至少缺了一格玻璃,而用硬纸板马马虎虎代替。这座房子一度给漆成扎眼的黄色,边缘是棕色,但是经过年长日久的风吹日晒,如今几面墙已经发灰变黑,油漆剥落之处净是暗淡的柠檬色斑斑条纹。[2]1101

房舍简陋而破旧。幕启时,乔茜正在帮弟弟迈克“逃跑”,去投靠在布里奇港警察署做警官的另一个兄弟托马斯。临行前,迈克建议乔茜把杰米“勾引”过来,并和他结婚,借此获得他的财产。这是因为迈克不喜欢杰米,认为他“他说起话来总爱摘引拉丁语句,夸耀自己受过耶稣会教育,摆出一副臭架子”[2]1109,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由于经济窘迫。像很多当时移民美国的爱尔兰人一样,霍根一家也深受贫穷的困扰,就像奥尼尔的父辈曾经经历的那样。

五十五岁的菲尔·霍根是个地道的农民,身体粗壮结实,长着蓝色的小眼睛,“变白的眼睫毛和眉毛不由得使人想起一头白猪”[2]1109,说着一口爱尔兰方言,乔茜称他是“全康聂狄格州最可恶的老爹”[2]1112,而霍根称乔茜是“全康涅狄格州最可恶的女儿”[2]1112,其实这是他们对彼此表达爱的一种方式。霍根也认为乔茜嫁给杰米是个不错的建议,“你们俩是一丘之貉,都挺丢人现眼。这倒可以成为一桩美满姻缘,因为谁也不能笑话谁”[2]1117。而且认为这样可以改善她的生活处境。乔茜则反驳道:“把我拴在一个天天晚上喝得烂醉的男人身上来改善我自己的处境吗?”[2]1121后来,乔茜答应如果杰米不答应把农庄廉价卖给他们时,她就会照父亲说的做,“勾引”杰米娶她。

奥尼尔以其凯尔特血统为傲,对爱尔兰历史有着深刻的了解。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对爱尔兰人的忠实描写并不招观众喜欢,尤其是爱尔兰观众,因为奥尼尔拒绝对剧中的爱尔兰人进行感伤化的处理。而威廉·香农(William V. Shannon)指出,“那些认为他反对爱尔兰的人并不明白,对艺术家来说,讲真话才是最崇高的爱”[8]154。正是奥尼尔的忠实描写,让我们对爱尔兰人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更深的爱。

奥尼尔钦佩凯尔特人的智慧和抒情天赋;他亲身体验过黑暗深沉的忧郁,也有着爱尔兰人用酒精自我疗伤的习惯;他能够对笼罩着爱尔兰人的宿命论和神秘主义做出回应。尽管奥尼尔从未真正到过“草场”,但他在描写爱尔兰人的一切问题上却颇有权威。[8]154

尤其是在后期的剧作中,奥尼尔对爱尔兰人的刻画非常成功。人物形象鲜活生动,人物对话有时显得十分粗俗,却不乏幽默风趣。杰米酒后在月光下对乔茜敞开心扉的那一场,充满温暖与柔情,深深地触动着读者和观众的心。

第一幕伊始,当杰米来到霍根家时,朗诵着霍根听不懂的文字,霍根诙谐地揶揄他说:“又是地主老爷,可我的猎枪没在手边。(抬头望着杰米)你是在做弥撒吗,杰米?我听得出来,那是拉丁文。是想侮辱人——还是怎么着?”[2]1126杰米模仿霍根的爱尔兰方言说,他的话译成自由体的爱尔兰英语就是——“难道你不就是拥有这座美丽的农场、最幸运的老杂种吗?尽管这里遍地都是光秃秃的石头。”[2]1126杰米风趣地称霍根为“唐纳格尔公爵”,称乔茜为“爱尔兰贞洁的处女女王”[2]1126。从他们略显粗俗的语言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们彼此间的善意与友好。不论是杰米、乔茜还是霍根,都是奥尼尔笔下的“不幸”的爱尔兰人,他们是被美国社会所遗弃的边缘人。他们互相帮助、互相慰藉,即使没有任何维系之所,他们也可以找到归属,至少可以在彼此间找到,形成一个共同体,一个在绝望中诞生的特殊群体。正是这样一群“不幸”的边缘人成为奥尼尔后期创作中的主角,在他们身上,我们能够感受到爱尔兰族裔在美国的创伤历史。

霍根租用的农场非常贫瘠,地上长满“有毒的刺藤”[2]1128。从霍根和杰米·蒂龙的对话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们艰难的生活环境,但他们依然保持着爱尔兰族裔独有的风趣幽默,显得十分积极乐观。后来,杰米告诉霍根他的邻居哈德要来他家拜访,从而揭示了爱尔兰人与美国人之间的深刻矛盾。

是一位比警长更高贵一点儿的贪污分子——(讥讽地)一名在我们这块暴发致富的自由土地上的主要贵族,大家都在舔他的靴子——我们这个共和国有些人依靠继承赃物的神圣权利当上了帝王,他就是其中一位。简单说吧,我指的是您那位好邻居特·斯台德曼·哈德,美孚石油公司最愚蠢的崽子,我知道您二位都对他非常热爱。[2]1132

杰米的话语中,透露出爱尔兰人对美国人的痛恨。哈德是来质问霍根家的猪为什么会跑到他家的池塘里。而霍根父女非常“欢迎”他的到来。此时的杰米也不肯“错过观赏这场好戏的机会”[2]1136。哈德的来访激起霍根的仇恨,他讥讽地称哈德是“棒槌腿的骑师”[2]1139,而乔茜也讽刺地说,她“不喜欢他那张傻乎乎的羊脸”[2]1139。霍根父女根本不把哈德放在眼里,因为“再也难以找到一位能耐比他更差的人来同霍根父女俩较量了。他从来没接触过他们那样的人”[2]1138。父女俩用夸张的爱尔兰方言怒斥哈德,使他不知所措。在接下来的较量中,一个个场面令人啼笑皆非,霍根不仅不向哈德解释为什么他的猪会跑到他的池塘里去,而且还要求他赔偿他的猪的医疗费和丧葬费。

你就是我们旁边那块产业的主人,那个百万富翁恶棍吧,对不对?我一直打算找你谈谈,因为有件事得跟你解决一下,你这个血腥的暴君。可我又不愿脏了我的脚,踏上你那片用美孚石油公司的脏钱买下的土地,那些钱都是从死在它那脏蹄子下的穷苦人手中偷盗来的——那是用饥寒交迫的孤儿寡妇的眼泪浇灌出来的土地——(突然由雄辩有力的语气转为公事公办的腔调)不过,算了吧,我不打算对一个生来就是无赖的家伙再浪费唇舌来感化他啦。(凶狠地几乎把他那胡子拉碴的脏脸贴在哈德的脸上)我想闹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你干吗总在耍弄无耻的花招,把你的篱笆弄坏勾引我那些可怜的猪冻死在你的冰池塘里?[2]1141-1142

霍根的话引得乔茜捧腹大笑,躲在乔茜卧房里“观赏”的杰米也高声大笑,而哈德被这种无理取闹的指控吓得目瞪口呆,溃败而逃。于是,获胜的霍根打算和杰米一起去酒馆,庆祝这个“伟大的日子”[2]1144。这时,杰米告诉霍根,哈德之所以想要高价买这个农场,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个地方,而是不喜欢霍根这个邻居,只是想把他从这里撵走,进一步表明爱尔兰移民在美国所遭受的压迫与歧视。

奥尼尔通过描写霍根和哈德之间的对决,揭示了爱尔兰人与美国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奥尼尔从来没有原谅过那些势利的新伦敦人,因为他的家庭曾经饱受美国人的排斥,“相当多土生土长的盎格鲁·撒克逊族美国人看不起那个时代迁入的爱尔兰裔美国人”[9]32。这使奥尼尔终生都认同于被排斥者和受歧视者。奥尼尔在剧作中描绘了许多无法融入社会而令人同情的爱尔兰人形象,可以说这些人都是他最熟悉的朋友,是他的“骨肉兄弟”。此外,奥尼尔把哈德描绘成一个亲英的角色,称他的管家辛普森为“英国渣滓”,并且说,“那些英国佬除非有个主子的屁股去吻,否则就活不了,这些脏奴隶”[2]1135,借此表达了爱尔兰人对英国殖民历史的仇恨,也揭示了爱尔兰族裔的另一重创伤记忆。

当代美国亚裔学者安林·成(Anne Anlin Cheng)在《种族的抑郁》(TheMelancholyofRace)(2001)中,重新探讨弗洛伊德的抑郁论,研究美国集体文化和历史记忆中的种族创伤。美国的自由、民主和进步意识形态掩盖了白人/黑人/亚裔之间种族认同的抑郁创伤。主流的白人政治话语建构的美国民族认同,以对黑人、亚裔等种族他者的抑郁症式内并、憎恨和排斥为底色。作为种族他者的少数族裔之主体建构,也以对种族自我身份的抑郁症式憎恨和责难为基础。[1]122正如刘德环在《尤金·奥尼尔传》中所述:

杰米和尤金·奥尼尔对这一点知道得很清楚。杰米对他母亲所称的“有教养的人”采取一种冷嘲热讽或者特别严酷的态度。他说,这种人叫他厌烦透了。妓女也要比那些“有教养的姑娘”优越得多。可另一方面他却常常把他自己的父亲叫作“爱尔兰的泥腿子”。[9]33

奥尼尔通过对爱尔兰裔美国人的描写,反映了爱尔兰移民“成为美国人”的过程。他们努力融入美国社会而不得,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这种创伤性经历给他们的精神造成极大的伤害,使他们深感不安和恐惧,在异乡的土地上找不到归属,漂泊无依成为他们重要的心理体验。因此,创伤也可指群体发觉自身正在经历着可怕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绪最终会全面侵入相应群体的精神和心理中,在群体意识中留下难以抹除的印记,使之成为他们后续生活的一部分,改变他们未来的走向。在奥尼尔笔下,这些爱尔兰人的命运与失落和死亡紧密相连。他们承受着各种形式的悲痛,这些悲痛是爱尔兰人在被美国化的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在他们痛苦的呻吟中,我们听到的是爱尔兰族裔的哀号,看到的是其族裔创伤历史的重演。

三、创伤的叙述与复原

在《月照不幸人》中,奥尼尔不仅揭示了创伤记忆的根源及表征,而且描述了创伤修复的过程。朱迪斯·赫尔曼(Judith Herman)认为,“心理创伤的核心经历是自主权的丧失和与他人感情联系的中断。因此,治愈伤痛的基础在于重建创伤患者的自主权和创造新联系”[3]124。并指出创伤治疗的必要性,将创伤复原过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安全的建立;第二个阶段是回顾与哀悼;第三个阶段是重建与正常生活的联系。[3]145杰米在乔茜的引导与安慰下,逐渐敞开心扉,直至彻底放下心理防备,向她诉说埋在心底的创伤记忆,彼此间建立起一种信任的联系。经过回顾与哀悼,杰米能够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安宁,与过去和解,也与自我和解,重新获得自我的认同,最终实现创伤的复原。在杰米自我重建的过程中,乔茜的支持、帮助和关爱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杰米通过酗酒来麻醉因母亲去世留下的创伤记忆,成为自我毁灭式的悲剧人物。然而,奥尼尔通过乔茜这个戏剧人物,让杰米获得救赎的可能。

月光沐浴的夜晚,杰米在醉酒后向乔茜敞开心扉,详细讲述了他在母亲去世前后的一些不堪行为,并表达了对自己的憎恶。但起初,杰米并不愿吐露内心的脆弱,一直保持回避的态度。他跟往常一样,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但他暗示性地表达了对创伤复原的期待,希望“今晚跟往常有所不同”[2]1170-1171。很快,他又有意回避,掩饰道:“现在是在户外的月光下而不是在那脏酒店里,可真不错。我真纳闷自己干吗总爱在那个垃圾堆里瞎混,也许是因为我觉得在这个土里土气的乡镇,住在那些所谓的好旅馆里更叫人厌烦吧。”[2]1171他回忆起自己与妓女共度的那些夜晚,厌恶地说:“真不知道有多少次我见到那灰蒙蒙的曙光悄悄爬进那些肮脏的窗户。”[2]1182杰米告诉乔茜:“自从远古埃及拉美西斯国王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起,我就宁愿要百老汇的灯光而不要月光。”[2]1185直到此时,杰米依然不愿摘下“演员”的面具,极力压抑并掩饰内心的创伤。

当乔茜发觉杰米内心的痛苦时,深受触动,并向他承诺说:“你会发现你需要的爱我都有。”[2]1192乔茜坐在台阶上,把杰米按坐在下一级台阶上,并温柔地紧紧搂着他。在乔茜的引导下,杰米放下内心所有的防御,对她讲述了母亲去世前后的经过。母亲去世后,杰米带着母亲的棺材,乘坐东行的火车回家。杰米认为母亲的死亡是对他的背叛,于是,在火车上跟一个“金发女郎”鬼混作为对母亲的报复,那时母亲的棺材就在前面的车厢里。从此,杰米就开始自暴自弃。对杰米来说,这段讲述实际上是一种创伤记忆的转换,使之融入并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不像叙事记忆,创伤记忆是沉默的、静态的。未被转换的创伤记忆可称为“前叙述式”,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产生任何变化。创伤记忆就像一组寂静的快照或一部默片;心理治疗的作用,则在于提供给它音乐和独白。[3]164在乔茜的引导和帮助下,杰米终将静默的创伤记忆转化为有意义的叙事。

在乔茜的温柔劝慰下,杰米终于承认了他对母亲的爱,还有对母亲造成的伤害。“要是我能告诉她,那是因为我多么想念她,没法儿宽恕她撇下我”[2]1199。杰米希望母亲能够理解他,宽恕他,也相信她会这样做。并说乔茜很像他母亲,“为人率直善良,心地纯洁”[2]1199,正因为这样,他才愿意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她听。乔茜紧紧地搂着杰米,告诉他,她爱他,理解他,也宽恕他,就像他母亲会做的那样。接着,乔茜带着母性的温柔,对着已然熟睡的杰米说了一段动人心弦的话语,最后哼着催眠曲的调子说:“安静地睡吧,我的宝贝。”[2]1201并且坚信她的爱能够“拯救”他。

奥尼尔在1940年7月17日写给劳伦斯·兰纳(Lawrence Langner)的信中说,他对《月照不幸人》的喜爱,“并非完全出于对过去沉寂岁月的怀旧”,剧中某些时刻,我们会看到“一个人突然被剥去外衣,展露出秘密的灵魂。这并不是出于残忍或道德傲慢,而是带着一种理解的同情,将他视为生活讽刺的牺牲品,也是他自己的牺牲品。这对我来说正是悲剧的深度所在”[10]xxi。在此,奥尼尔道出了他作品中的核心理念:理解的同情。对于剧中的“不幸人”,奥尼尔都会因为理解而给予他们同情,也给予他们宽恕。同样地,杰米的创伤记忆得到了乔茜的理解和同情,从而使他的内心获得平静与救赎。

当黎明来临,乔茜依然坐在台阶上搂着熟睡的杰米,构成一幅类似圣母怜子图式的画面:“一个哀伤的胖女人胸前搂着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酒鬼,仿佛他是个病孩子。”[2]1202霍根看到眼前的情景,猜到乔茜并没有按计划行事。但乔茜告诉霍根,发生了一个“伟大的奇迹”,那就是“一个处女在夜间生了一个死孩子,天亮时她还是处女”[2]1204。乔茜并没告诉霍根真正发生的事情,保守住了杰米的秘密。在杰米和乔茜之间,不仅建立起信任感,而且重新建立了联系感。“处理了创伤的过去后,创伤患者现在面对的任务是开创未来:她哀悼过被创伤毁坏的旧我,现在必须重建一个全新的自我”[3]186,这是创伤患者获得重生的重要时刻。当天空出现绚丽的色彩,乔茜不情愿地叫醒杰米,并希望他能“记住一件事,把别的事都忘掉”[2]1207。他起初以为自己还是在妓女的怀抱里,但乔茜提醒他“今天清晨可不是灰暗的”[2]1208。后来他也承认跟以往有所不同,仿佛获得了重生:“很难形容现在有什么样的感觉。反正是一种新的感觉。和我自己以及这种讨厌的生活都能和平共处了——就好像我的一切罪恶都得到了宽恕。”[2]1211并且告诉乔茜:“我永远不会忘记——在这里跟你在一起。”[2]1212

很长一段时间,杰米为了掩饰内心的悲痛,都是戴着面具在生活,所以在黎明的曙光来临时,他为自己因揭开内心的创伤而感到恐惧。因此,他仿佛是条件反射似地否认已经发生的事情。当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乔茜伤心地挽留他:“不!别走,杰米!别就这样离开我!”杰米告诉乔茜,“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爱!……我会一直爱你”[2]1213,并且深情地吻了她,最后平静地离开,带着乔茜给他的理解、宽恕和爱。看着杰米远去的背影,乔茜说:“杰米,亲爱的,但愿你如愿以偿,不久就在睡梦中死去吧。但愿你宽慰而平静地永远安息吧。”[2]1216对杰米来说,乔茜给他的祝福会一直留存在记忆深处,直到他生命的尽头。至此,仿佛所有的矛盾都已消除,所有的罪孽都获得宽恕,所有的创伤也都获得复原。

创伤事件毁坏了个人和群体之间的联系:创伤患者领会到,其自我感、价值观和人性,都取决于与他人所产生的联系感。群体的团结是对抗恐怖和绝望最有力的防御机制,也最能减轻创伤经历所造成的伤害。创伤使人产生疏离感,群体则使人重获归属感;创伤为人带来羞辱和诬蔑,群体则能作见证和给予肯定;创伤贬低受害者,群体则提升她;创伤摧毁受害者的人性,群体则可以恢复她的人性。[3]204

正是在与乔茜重新建立联系感的过程中,杰米再次获得自我的认同,内心创伤得以复原。

在杰米身上,奥尼尔向我们展示了“不幸人”所处的精神深渊。由于严重的心理创伤,杰米似乎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也没有任何被爱的可能,独自承受创伤记忆的不断侵扰。这也是奥尼尔的哥哥杰米曾经经历的生活状态。奥尼尔年轻时,受哥哥的引导和影响非常多,杰米经常向奥尼尔灌输不良的“处世之道”[9]13,而且对奥尼尔的才华颇有嫉妒,这在奥尼尔的另一部自传体戏剧《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通过杰米之口有所述及,在奥尼尔传记作品中也有记载。奥尼尔一直以来都对哥哥充满怨恨,甚至憎恶。即使在哥哥去世之后,奥尼尔也没去参加他的葬礼。通过塑造杰米这个人物,奥尼尔试图理解并宽恕哥哥,从而实现对他的救赎。在《月照不幸人》中,奥尼尔对杰米表现出深深的同情、理解和爱。剧中的乔茜衷心地为杰米哀悼,并为他祈愿。乔茜对杰米的祈愿,也是奥尼尔对哥哥杰米的祈愿。奥尼尔以创伤书写的方式,实现了对哥哥杰米未完成的“哀悼”,从而使自己内心的创伤获得复原。同时,剧作家也为所有曾经在悲痛与绝望中挣扎并经历堕落与背叛的人,找到修复创伤的方式,为他们的悲剧性生命谱写了一曲挽歌。

如果说杰米在向乔茜诉说创伤记忆的过程中实现了创伤的复原,那么奥尼尔在创伤书写的过程中也使自己内心的创伤获得修复。同时,在展示爱尔兰族裔创伤历史的过程中,奥尼尔也实现了爱尔兰族裔创伤的复原。对奥尼尔来说,文学创作成为治愈创伤的良方。用尼采的话说,“艺术拯救了他,而他通过艺术拯救了生命”[11]46。通过奥尼尔笔下人物的故事,我们能够领略到爱尔兰移民在“美国化”的过程中,所遭遇的种种悲剧性体验。《月照不幸人》不仅是奥尼尔对哥哥的悲悼,也是对爱尔兰民族的悲悼。其实,剧中对个人创伤的描写,折射出的是爱尔兰族裔的创伤。在剧中人物的创伤叙事中,我们能够感受到爱尔兰人在被放逐的历史上所经历的沉沦与悲痛。

奥尼尔在后期创作中回到遥远的过去,不仅回溯了个人的创伤记忆,而且记载了族裔的创伤历史,揭示了被社会“遗弃”的爱尔兰人的“灵魂”。乔尔·普菲斯特(Joel Pfister)正确地指出了他作品中的这一面——“奥尼尔受到辛格、叶芝和格雷戈里……的影响,试图重新塑造十九世纪爱尔兰裔美国人的形象”[12]631。在奥尼尔的笔下,过去是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关键。只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位移,这个世界的轮廓才会变得更加清晰。爱尔兰人的创伤历史深深镌刻在他们的记忆当中,剧中人物的记忆成为爱尔兰人创伤性历史的记忆。《月照不幸人》是一部关于创伤记忆的悲剧,也是一部关于创伤复原的剧作。悲伤的历史和沉痛的记忆,最终都在创伤叙事中获得释放。创伤叙事是人在遭遇现实困厄和精神磨难后的真诚的心灵告白,也只有通过真诚的心灵告白,心灵的创伤才能得到医治。[13]因此,创伤叙事成为治愈创伤的最佳方式。

法国哲学家利科(P. Ricoeur)在《时间与叙事》(TimeandNarrative)中对创伤叙事的价值有独到的见解,他用叙事的充盈圆满来烛照西方思辨哲学的偏狭残缺,旨在复活人类生命的本真体验。只有在叙事中,我们才能够完整地感知时间,将多样化的分散事件进行组合,将断裂的历史体验参照加以融合。“虚构小说赋予惊恐的叙述者一双眼睛——一双见证、哭泣的眼睛……受难者痛苦的哭泣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讲述”[1]125。创伤文学通过主题的设定、题材的选取等,能够起到治疗多元文化碰撞与融合语境下的创伤记忆的作用。[14]奥尼尔将个人的创伤记忆和族裔的创伤历史交织在一起,揭开了爱尔兰族裔文化记忆深处的创伤秘穴。通过对创伤记忆的书写,奥尼尔旨在赋予“失声”的个人和群体以话语权,打破其沉默和顺从的历史,使其言说内心的创伤。在此,我们重新认识到文学艺术独特的言说创伤、见证创伤、愈合创伤并重构公共空间伦理的作用。正如卡鲁斯对创伤的定义,它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伤痛[15],而文学的虚构性使它可以运用独特的叙事方式和策略再现创伤记忆,重演创伤历史。文学书写作为公共话语空间,能够引发全社会的思考和讨论。因此,它不仅能再现创伤之痛,同时也是一种修复创伤的重要形式。奥尼尔的创伤书写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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