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指

2023-09-12 08:40庆宇
小说林 2023年5期
关键词:飞宇王阳指印

江湖还在。

罗飞宇二十六岁拜师那一年,师父王阳和他这么说。

罗飞宇下意识里觉得这句话有些意味,却理不出头绪,他向着王阳点点头,笑了笑,表示自己都懂。

师父王阳留下这一句话,就和师母万晓燕隐没在北京地铁四惠站的茫茫人海之中。罗飞宇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联系也无,手机号码、社交账号,他拜师前就没有,现今更是连师父是什么模样都没了印象。只记得他眼皮上有一颗痣,颜色介于黑棕之间,个头不小,像烫起又收落了些的泡,浮凸着,有些蔫皱。当时可能为了辨别那是不是痣,又或是觉得奇特,他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师父和他说,生错了地方,痣这东西,嘴边上好,生在眼皮上整日跟着跳,不安稳,是奔波命。

印象里,他那时说了几句捧他的话。比如没有的事,这样的痣,不管生在哪,都是有福之人。师父摆了手一笑,又换了个笑对万晓燕说,是有福人。

那是2015年夏季的一个清晨,罗飞宇乘地铁去上班,在四惠站换乘时,刚登完一段台阶,就被等在上面的王阳给拦了下来。

王阳单手托着个纸盒,横在胸前,白色的,像是手机包装盒,罗飛宇以为他要卖给自己东西,就摇了头,向边上错步离开。对方随他而动,道一声,还请留步。一个女孩也跟着拦在了自己身前。推销东西,高级乞讨,瞧着都不像。罗飞宇说,有事吗?

王阳说,这位兄台,多大年纪,三十岁?罗飞宇没回话。王阳品评似的点点头,把手里的盒子交给女孩,对着罗飞宇一抱拳,金刚门王阳,认识了。接着又去示意女孩,女孩把脸别过去,不理他。王阳抱拳代为介绍,万晓燕,认识了。声音蛮洪亮。罗飞宇看了眼万晓燕,瘦高,脖子尤其长,像长颈鹿。又看了看周围,往来人潮之中无人停留,但有不少回望的。罗飞宇说,认识什么认识,我还有事。王阳说,拜我为师,传你一套金刚指。罗飞宇说,谢谢不需要。要走,二位仍是不让。罗飞宇后退半步,说,再不起开报警了啊!

王阳及时给他露了一手,就在脚下的大理石地面上,按出了两个麻棱棱的指印。右手食指的。按第一个时,罗飞宇怀疑王阳使了什么戏法,他蹲身像在系鞋带,声色不动,倏忽便就。第二个罗飞宇瞧仔细了,食指上没东西,手里也没有,地面上更无其他预留指印。俩人蹲在地上,王阳朝罗飞宇晃晃食指,舒缓下落,贴地几无停留,在第一个指印的下方又出现一个同款指印。罗飞宇没说话,看了看他,略作迟疑,自己试着在地上按几下,毫无痕迹。王阳说,我要用你这样大的力,指印就没了。他左右看一眼,罗飞宇也跟着看,脚步匆匆,另有万晓燕在旁遮挡,没人真注意他们,有的只是皱几下眉,抱怨几句,把他们当作占地闲聊的没素质之流。戳似的,食指接连两下,覆在原先指印上的就是细碎的渣子了。王阳起身说,法治社会,留着不安全。罗飞宇想上去摸一摸,克制住了。他跟着起身说,上班要迟到了,再见。

自然是没走成。王阳又跟他细讲了几句,万晓燕说还有完没完。王阳捏了捏她的胳膊,跟罗飞宇说,放心,没别的事,金刚指只对我有意义,你助人为乐,叫声师父,把这个收下,我也就能心安了。他从万晓燕手里取来纸盒,打开。前后不过五分钟,罗飞宇叫了声师父,收下盒子,闲话几句,就此别过。

三年后,罗飞宇认识了万晓莺。和万晓燕一样有着长脖颈的这个女孩,让罗飞宇觉得她是只白天鹅。或许是这前后的事令他们感到缘分奇妙,同时相关的话题也给了他们更多的接触和了解,很快俩人就谈起了恋爱。他们说到王阳,说到万晓燕,万晓莺说她那双胞胎的妹妹已经结婚有了孩子,丈夫不是王阳。当初他们回到山西老家,在县城酒店举办婚礼,王阳典礼中途离场,婚没结成。那天之后,人们都认为,王阳这人疯了。结婚典礼时,一开始并不觉得王阳有什么异样,到求婚那步他夺过主持人话筒,说江湖还在,江湖还在,然后要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大家也只是静一下,接着就鼓起掌。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王阳要求把脚下的红毯掀开,在台上表演,并招呼摄像师和大家同来记录观看。万晓燕和王阳说了几句,不满意他这样,王阳搂了搂她的肩,大家起哄,让他们演节目前亲一个。王阳就亲了万晓燕一下,万晓燕仍拉着一张脸,但没再说什么,走到一旁去了。一切就绪,王阳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冲摄像师晃晃,摄像师放下机器,问,不拍?王阳招呼说,近点儿,离近点儿。镜头拉近,人头也往下凑,食指在地上按过后,王阳打了个愣,又按一下。跪趴下贴近看,用手一摸,随即撑起身子再度以食指按地,比之前重,却更迅疾。镜头拉得更近了一点儿,王阳一把拨开摄像机,双臂跟着一个抡划,驱赶人群。大家下意识向后退,又围上去。王阳右胳膊耷拉在胸前,食指仍是露出来的模样,只是不那么明显。很快,食指直挺起来,像要把什么撑破一样,整个手臂连带身子都显得僵硬有力,但颤抖着。颤抖着的王阳把颤抖着的手臂举起停在头顶,迟迟不落,像被鬼怪附身,到万晓莺挤出人群把万晓燕叫来,他仍是这副模样。人们拉住万晓燕说刚才又按了一下,迟迟疑疑的,地上有蛇怕咬了手似的。万晓燕没说话,跨步上前,婚纱不便,她一歪,险些摔个跟头,与此同时,王阳发了狂连按几下地面,垂头跪倒在那。万晓燕过去推王阳一把,问他发什么疯,让他起来。王阳说,没了,按不上了。万晓燕说,结婚呢,这是结婚呢。王阳说,真的按不上了,你不懂,你就没看见过。父母问万晓燕怎么回事,万晓燕没好气,跟他们说在犯病。亲戚问这是什么病,万晓燕皱了眉说,没病,他要按指印。万晓莺说,指印吗,地上那不都是。王阳回头看,问,有?万晓莺抬手一指,有啊。王阳看过去一眼,起身赶过去问,真的有?万晓莺过去看了看,跟他说,不是八个就是九个,后面几个叠着,不太好数。王阳大笑了说,有呢有呢。一下收住笑,说,我怎么看不到。他看了看万晓莺,自己念叨几句,退几步,跑离了婚礼现场。

过后万晓莺他们找到王阳,王阳已经在街上演节目了,像杂耍艺人那样,吆喝路人,给他们表演金刚指。万晓燕、父母亲朋,谁也劝不住,根本不理你,对路人倒是热情,言行也不很冒犯,但节目不具效果,他们跟路人都觉得这人疯了。万晓莺倒是还看得到指印,但家里人跟她说,不用费心配合了,这个样子晓燕怎么能嫁给他。离开时,王阳拦上来,按着万晓莺的肩膀跟她说,江湖还在,万晓莺要说话,万晓燕给王阳一拳,说在你妈,看你办的什么事。回去路上,万晓燕哭了阵儿,跟家人说,自己再去看看他。万晓莺也要跟着去,她想问问那句江湖还在是怎么回事。万晓燕不让人跟着,自己下了车。那之后又去了好些天,王阳没能好转,日日街头杂耍,大概是要耍一辈子的。那时候万晓莺已经回到北京,万晓燕给她打电话,说王阳虽然成了这样,但也不算疯,至少不惹事,自己要不要把婚跟他结了,毕竟几年感情。万晓莺没给什么明确建议,说到最后,万晓燕自己拍了板,结,以后我养他。三个月后,万晓燕结婚,万晓莺回去参加婚礼,父母跟她说起万晓燕那时多糊涂,差点儿毁了自己一辈子。万晓燕争辩着说,哪有那么严重,没几天我就醒神了。妈说得对,一辈子长着呢,不过,要不是爸妈硬拦着,可能还真嫁了,嫁了就得过下去,我就是这种人。万晓燕摇摇头,笑了问像不像贞洁烈妇。

罗飞宇也跟万晓莺说起地铁站的事,他告诉万晓莺,盒子里折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关于金刚指的事,历史渊源、习练方法,不神奇。他查过,是百度百科上的缩略,那张纸在最下面,上面压着两万块钱,打开盒子就能看见。万晓莺没有谈钱的事,问他听到那句江湖还在时是什么感受。罗飞宇讲了很多,并做了发散,给人的感觉是有些亢奋,假如万晓莺不打断,他愿意停在这个话题上,只要别回去。万晓莺跟罗飞宇意见不同,她告诉罗飞宇她的感受,这句话同样让她受到了触动,但跟落寞沧桑、失意不甘没关系。当王阳按着她的肩膀说出这句话,她模糊又真切地感到自己睁开了眼,像似睡非睡中听到朋友在叫自己的名字。

不,不是朋友,也不是知己,应该是上帝。万晓莺在床上坐起来跟罗飞宇说。罗飞宇第一次那么不合时宜或者说生硬地岔开了话题,那时他们正处于热恋当中,已经同居,上帝的出现让罗飞宇不那么舒服。他含着笑看向万晓莺说,你比你妹妹白,脖子以下显得特别好看,想让人咬断。万晓莺随手摸了下自己的脖子,说,少来,我妹不爱打扮。王阳现在还在卖艺,我上次回家去那看过他。罗飞宇欺身上去对着萬晓莺脖子又吸又啃,万晓莺咯咯笑着连躲带推,说,抽风呢,轻点儿。不过片刻罗飞宇就觉得自己捕风捉影,笑出了声,万晓莺问他笑什么,他说,被你传染,然后改为边吻边舔,万晓莺拍他一下,痒。罗飞宇问,还是用力点,万晓莺一把扣住他的脑袋,说对,用力。也回啃他,说,啃破,留下伤,留下印。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也还断断续续聊起过王阳和万晓燕。在北京时,王阳从事女性内衣设计,万晓燕在一家教育机构做文员,俩人都是山西人,同市不同县。大学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在校期间并不认识,毕业后相识于校友联谊会。万晓莺说办婚礼前她见过王阳几次,高高壮壮,话不多,总是露出羞涩又礼貌的笑,抬头纹有些重,给人印象蛮踏实。她觉得万晓燕跟他在一起过日子不会错。万晓燕说错是不会错,但也没有那么好,王阳这人心思重,有事情喜欢压在心里,总是爱跟她冷战。万晓燕还跟她说,王阳总说要留下点儿什么,总担心自己被淹没,她不是很理解,因为他并不热衷名利,不是功成名就,那他要留下什么呢?万晓莺说她也不知道。万晓燕说,不怕你笑话,他最近练起了金刚指,下班回来就对着地面戳,打井一样,满头的汗。万晓莺说,童心未泯吧,咱们小时候也练过九阴白骨爪,先不说,经理找我。

万晓莺跟罗飞宇说,她对别人的情感生活一直不感兴趣。但过后看,这并不是情感生活的事,尤其是王阳跟她说过那句江湖还在之后,回想起这些,就觉得有了些意思。她问罗飞宇,王阳要留下些什么呢?罗飞宇说,金刚指。万晓莺说,再想想。过了会儿万晓莺问他,想了吗?罗飞宇说,想了,不知道。万晓莺说,你就没想。罗飞宇说,他爱留下什么留下什么,关我什么事。又说,给我留下两万块钱,行了吧。万晓莺说,我觉得你越来越没劲。罗飞宇说,你也一样。

那时他们已经恋爱了一段时间,在很多方面少了一些遮掩,但彼此还没有彻底腻烦,所以过会儿就又说起了话。罗飞宇先跟万晓莺说的,他问万晓莺最近是不是瘦了。万晓莺说,没有,我觉得你瘦了。罗飞宇笑着说,怎么推来推去,瘦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万晓莺说,跟好不好又没关系,那是事实。罗飞宇说,确实瘦了,我瘦了,你也瘦了,一到年关各种事,我们还好,开会总结,你们那年终大促,想想都头疼。万晓莺说,我不是觉得你不关心我,也没觉得自己不关心你,我是受不了你体会不到有些事的重要。罗飞宇说,还是王阳的事?万晓莺说,难道你不觉得也是我们所有人的事?我们的什么事?罗飞宇说。万晓莺说,存在,如何才能存在。罗飞宇说,难道我们都不存在?万晓莺摇头。罗飞宇冷嘲,不要觉得自己多高深,我知道你的意思,万晓莺说,我不是说笛卡尔,他那套我不喜欢。罗飞宇说,那你喜欢什么,你还想怎么存在,你是万晓莺,我是罗飞宇,都是爹妈生的,活在世上,还要怎么存在?

之后的话依然不怎么投机,俩人都表示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明白,结果却是彼此都没有深究。罗飞宇有种感觉,俩人各退一步,半是敷衍半是配合地着地了。

一场年会过去,罗飞宇又想到万晓燕跟万晓莺说过的话,哭笑不得。他也想给万晓燕打个电话说,不怕你笑话,万晓莺最近练起了金刚指。其实年前就已经开始了,那时候罗飞宇比较忙,他们公司卖云服务,年终做报表、开会,焦头烂额,也就没多理会万晓莺。开始时也确实像机缘巧合。他们住在华威北里,那个老小区,东门出去是眼镜城,南门出去过了街是潘家园旧货市场,万晓莺部门领导托她买几对像样的山核桃,做年会抽奖之用。罗飞宇懂一些,加之近便,就跟着一块去了,除了六对核桃,万晓莺还带回一本金刚指。

蓝底线装本,有古色古香的意思,但是崭新,要价五十,是娱乐人的东西,没朝正经做旧去。买完核桃出来时偶然瞧见的,万晓莺没有还价,买回来后放了两三天,就在床头柜上。罗飞宇翻开过,草草几眼,觉得里面配图的手指画得像糖蒜,实在不怎么样。等到一天晚上,万晓莺翻开这本秘籍时,罗飞宇说,好好看,学学怎么腌蒜。万晓莺看他一眼,从床边起身,拿着秘籍到客厅去了。

罗飞宇被万晓莺叫醒时,万晓莺问他练没练会金刚指,他问几点了?万晓莺告诉他四点,他扬了下胳膊,翻身继续睡。万晓莺又推他,问他几年来练没练过?罗飞宇不回话。万晓莺说,问你话呢。罗飞宇说,没练几天。万晓莺说,没有练成吧。罗飞宇嗯一声。万晓莺说,王阳给你的盒子呢,我找了找不到了。罗飞宇不耐烦,睡觉,睡觉吧,明天我找。万晓莺说,以后咱们不能同床了,这上面说,得是未婚青年习练。罗飞宇以为这是一种口头报复,就算不是,那也没什么,同床也总没心思干什么事了。次卧一向锁着,不对他们开放,房主在里面堆满了旧家具,他们租的算是一室一厅,万晓莺到沙发上去睡了,罗飞宇把这理解为闹脾气,没有去管她。

万晓莺出去后,罗飞宇也没了睡意,客厅里传来的声音,一下一下,像弹脑瓜崩,很明显,是万晓莺在练功呢。罗飞宇心说电商销售的体质就是不一样,半夜不睡这么有精神,真能抽风。直到天明,罗飞宇起床,万晓莺仍在练,她沉着脑袋蹲在地上,匀速出指,力道也匀称,有当代愚公的神采。罗飞宇看了会儿,从她面前走过去,又回身说,今天休息?万晓莺摇下头,手里不停。罗飞宇说,请天假吧,熬夜伤身。万晓莺让他别说话,自己先走,不用等她,她说感到自己丹田隐隐有了发热感,应该就要有所突破。罗飞宇洗漱出来,万晓莺不见了,罗飞宇心说这是大变活人吗?给万晓莺打电话,万晓莺说她已经出门在往公司赶,早晨有个会比较重要,又说自己夜里恐怕没练对,练得越多越要误入歧途,得再好好琢磨琢磨。

之后几天,万晓莺夜里不再练功,在打坐。按她话讲,是冥想或沉思。是不是沉思整夜罗飞宇不知道,他已经睡到了沙发上,不再同床并不是玩笑,万晓莺在执行它,罗飞宇劝,没劝动。他有些糊涂,还有些生气,不知道万晓莺这样搞有什么意思,出于责任和置气,他把卧室交给了万晓莺。

过年放假,罗飞宇回到老家怀来,再回到北京的时候,才知道万晓莺回了山西还没回来。万晓莺的假安排在正月十五以后,罗飞宇问过她。这次再问,她说对于金刚指忽然有了点儿心得,急着见王阳一面,跟公司申请做了变动。罗飞宇问她怎么样,她说还行,山西前天下雪,有点冷,罗飞宇说多穿点儿,见王阳见得怎么样,她说,疑惑更大了,罗飞宇笑一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家人非要留她多待几天,他们围着万晓燕的孩子转,觉得她也理当如此。罗飞宇说能不能把你妹妹电话给我?万晓莺说,万晓燕?罗飞宇说,万晓燕。

电话罗飞宇是拿到了,可是没有联系过。和当初觉得万晓莺提出以后不同床是一种口头报复差不多,他也只是在表达一种即时对抗或嘲讽。万晓莺从山西回来后,跟他谈起见王阳的事。万晓莺说王阳现在很不成样子,瘦,主要是瘦,那么大个子,皮包骨头,像饿了几年的骆驼。罗飞宇说骆驼虽然耐饥渴,怕也不能饿上几年。万晓莺说,但他的眼睛很亮,像鹰。罗飞宇说什么品种,海东青吗?他随手百度,笑了,摆给万晓莺说,看,能袭天鹅。万晓莺看他。罗飞宇收正手机说,就是个子不像。万晓莺说,你先查查自己像什么,我饿了,出去吃点儿东西。罗飞宇跟她一块出去,吃饭时候,调转过来了,罗飞宇很想听她见王阳的事。万晓莺讲是讲了,但应付一样,仿佛气氛不再,话语也跟着抽缩干瘪。她说,王阳还在街头表演指法,问及金刚指,王阳说自己步伐虽然坚定,但同样身在迷途,不能帮她更多。俩人没聊几句,因为旁边有个女孩在直播,手机架在那里对准自己和王阳,时不时与直播间的人互动大笑。王阳过去跟她说,自己不愿以笑料的方式得到关注,请她放过他。女孩说你在街上,我也在街上,我拍我的,你练你的,有什么关系。王阳几次驱赶不成,伸出指头戳飞了她的手机,女孩同他拉扯,被他放倒,骑在身上打。当街打女人,影响特别坏,王阳进了派出所,到万晓莺回京还没有出来。罗飞宇问万晓莺,你说更疑惑了是怎么回事?万晓莺说,我去结账。回去路上,罗飞宇感觉自己就要失去什么,仿佛失去的不仅仅是万晓莺,于是他又问起金刚指的事,比以往都要严肃正式,万晓莺说,你自己先练了再说。

万晓莺再度练起了功。仔细说来,除去练金刚指,万晓莺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且也远不如年前那夜狂热,更像是饭后散步、睡前读书一类的习惯,理性有节制,没什么好指责。可就是因为这样,罗飞宇才感到恼火,火气堵塞、缠绕了他,他无处发泄,又摆脱不掉,觉得万晓莺在故意折磨他。

后来有天,他索性也跟着练了起来。一人一个小板凳,一个在茶几南面,一个在茶几北面,坐在那照茶几戳。万晓莺看他,他说,看什么,论起来,我还是你师兄。万晓莺过来看他练,他故意不显得怯场,大大方方戳一下,万晓莺推了下他肩膀,他看万晓莺,万晓莺说,怎么回事?他不解。万晓莺说,你练成了。他说,我练成了?万晓莺说,怎么回事。

他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没有发现一点儿有关指印的痕迹,但万晓莺坚持说有,到后来甚至都要哭了,她扶着脑门说,别演了,不用安慰我,我不需要,不需要。

万晓莺回卧室去了。罗飞宇感到莫名其妙,他侧头仔细听了一阵,想听听万晓莺是不是在卧室里偷笑,就像一些恶搞视频里拍的那样。而后自己又试着按几下,哪里有指印,到万晓莺所在的茶几那面去看,也没有,他觉得万晓莺是走火入魔了。

次日起床,万晓莺又让他按。他按完,去看,还是没有,万晓莺冲他点头,说,可以,你还真是我师兄。师兄不好做,罗飞宇感觉到,万晓莺心有不服,在跟他较劲。那天晚上,下班回来,她直接把自己关进卧室,练了一整夜。早晨罗飞宇跟她搭话,说自己确实没看到自己有指印。万晓莺面色憔悴,耷着眉眼说,你看不到没关系,我看到了,有呢。罗飞宇说,你也有啊,我也看到了。

罗飞宇把这个谎言圆了下去。他以为这样万晓莺就能消停一些,却不料带来了更多的麻烦。很快万晓莺跟他探讨起来,为什么他们的指印自己看不见,对方却看得见。罗飞宇说这不奇怪,王阳也是如此。万晓莺说不是,王阳现在看得到自己的指印,但别人看不到,包括她,也看不到。罗飞宇想了想,没有方便快捷的理由来应付,又不愿再费脑,就说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几天,万晓莺拉他一块儿练功,边练边交流心得体会,罗飞宇看着万晓莺,沮丧地感到自己接演的这部戏距离杀青还遥遥无期。几次想要道破实情,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法收场,他一面戳一面想,这样下去食指就能逆向生长,逐步退缩回手掌里,到时候就没得练了。他心里笑,理解了什么是革命乐观主义。终于有一天,万晓莺跟他说,回山西,问王阳。罗飞宇仿佛看到了希望,一锤定音也好謝幕。

他们到了王阳所在的县城,没能见到王阳。找到王阳家里,王阳父母隔门说不接受拍视频,让他们走。万晓莺说明身份后,门开了,但带有警惕和敌意,质疑万晓莺这时候来是什么意思。万晓莺用自己的诚恳缓解了他们的猜疑,俩人被让进了屋子。王阳父母说,王阳在一天夜里向天空印下漫天指印后,不知所踪,他们已经报了警,警方还没有线索。他们起初不愿多谈王阳的事,聊着聊着却又松了口。他们告诉万晓莺,王阳出来后,仍旧到街上练功,与往日不同的是,热闹了许多,他深受视频主青睐,成为县城一景。王阳对此深恶痛绝,可是他换到哪一条街,视频主就找到哪一条街,毫无办法。有人找过他们,要包装王阳,让他成为网红。他们开始不同意,因为王阳是他们儿子,后来又想通了,也是因为王阳是他们儿子。他们试着开导王阳,先是苦口婆心,后来争吵起来,最后王阳给他们跪下,他们也给王阳跪下,谁也不能让谁改变主意。最终,那天深夜,王阳让他们跟他到楼下,抬手对着天空一阵戳,他们都看到了,指印飙飞到半空,马桶盖那么大,蓄在那里,漫天红光中,个个指纹清晰。王阳跟他们说,我到山里去。

他们离开时,王阳妈妈送到楼下面,看着万晓莺说,到底是双胞胎,长得真像。万晓莺笑笑。王阳妈妈笑了说,还是双胞胎好。顿了顿,问了声晓燕还好吧,没等回话,一背身,摇下手,走了去。

一场山西行,无功而返。回京路上,万晓莺问罗飞宇,他们看到了王阳按下的漫天指印,王阳算是成功了吗?罗飞宇看着她问,你说呢?万晓莺说,我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一定哪里不对。罗飞宇接话说,真的,不要再想这些东西了,回去不练了,这事到此为止,行吗?行不行?他又问。

回去后,功是不再练了,但万晓莺看起来没精打采。仿佛受她感染,罗飞宇也没精打采。他们睡回到了一起,寡寡淡淡的,早晨上班去,晚上回家来,说话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走路像是没有了膝关节,眼睛虽然睁着,跟闭着的意义差别也不大。就是这时候,罗飞宇跟万晓莺说,我们结婚吧。

万晓莺说她先跟家里打个招呼。罗飞宇也跟家里打了招呼,父母问他婚礼相关事宜,他说他也不知道,不但不知道,他还懒得想,他说,你们看着弄吧。

婚前,万晓莺提出效仿王阳,找一个人,把金刚指传下去。罗飞宇答应了她。他问,钱呢,怎么办。万晓莺说,两万是吗,我出。罗飞宇说,钱我有,我是说有没有这个必要。万晓莺说,希望你能正式一点儿。罗飞宇笑笑,好,让你称心,原模原样。

在一天清晨,罗飞宇醒来时,看到万晓莺捧着盒子立在床前,那个姿态,仿佛是已经立在那里几百年的守墓人。他说,起这么早,今天去?万晓莺告诉他,哪里也不用去,她已经决定了,传给她。

后面十几分钟的交谈,罗飞宇没能让万晓莺回心转意。万晓莺告诉他,行李她已经收拾妥了,过后就走。她还说,王阳这位上帝迷路了,需要被解救,而她是使者,是能够解救他的人。她准备先去找王阳,假如找不到,也没关系,还有更多的上帝在等着她。她告诉罗飞宇,每一个人都是睡着的上帝,有的一辈子不醒,省去不少事,有的中途醒来,就需要使者去指引,等到了正确的地方,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就和睡着时差不多。所以,她说,你说得也没错,都是爹妈生的,活在这个世上,这就是存在。说到最后,万晓莺对他们的婚事表达了歉意,说钱她不要,她只要那个仪式,望罗飞宇能够成全。罗飞宇不再劝,冷下脸来说,可别,要就要全,两万我一分也不会少你。

为了原模原样,罗飞宇甚至去银行取了两万现金回来。钱放到盒子里,他亮给万晓莺看一眼,扣上盖子,拿给万晓莺。万晓莺没接,她说,你该说点儿什么。罗飞宇反问,我还能说什么。万晓莺说,王阳当时对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给我。罗飞宇说,忘了。万晓莺说,至少有一句,江湖还在。

江湖还在,罗飞宇说。万晓莺说,不够庄重,但没关系,这句话是我最后送给你的。你既然早已醒来,那就不要继续装睡,浑噩不安稳,睁开眼吧。

屋内指印翻飞,红色花片一样,从卧室、茶几上蜂拥而来,围拢追随着万晓莺。万晓莺自己拿过盒子,拎着行李,向门口去。罗飞宇望着她的背影,感觉她正在穿越人潮,一如王阳在地铁站离去的那个清晨。万晓莺在门口转过身来,抬起手臂,伸出食指,指印汇拢旋转,迅疾却又有条不紊地向食指而去,好似归巢的蜂,很快就都消失在指间。万晓莺朝他点下头,推门离去。罗飞宇望向茶几,在另一侧,还留有一些指印,跃跃未起。

作者简介:庆宇,1991年出生,河北人。有小說散见于《小鸟文学》《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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