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外与向内的书写逻辑
——比较刘慈欣与韩松的科幻小说

2023-09-28 02:27王思炜武汉大学武汉430072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韩松刘慈欣科幻

⊙王思炜[武汉大学,武汉 430072]

刘慈欣和韩松是两位重要的中国当代科幻作家,他们二人擅长的风格迥然不同,为读者提供了相异的审美体验。王晋康认为,刘慈欣的大部分作品属于以科学为表现中心的“核心科幻”,而韩松的作品则偏重人文思考。①正因如此,二者长期以来被视为中国当代科幻的“两极”②。刘慈欣以《三体》系列摘得雨果奖之后,引起了研究者的广泛关注,相较之下,对于韩松的研究数量则偏少,关于二者的比较研究数量更少,这与二者并称“两极”的状况并不相符。本文试对韩与刘进行对读,发现二者分别体现了以幽闭空间、人性探索为代表的向内书写的逻辑,以及以广阔天地、宇宙视野为代表的向外书写的逻辑。

一、空间设置:广阔天地与幽闭空间

刘慈欣为情节的展开设置了非常开阔的舞台,他所追求的是建立在群体抽象之上的宏大叙事的品格。他认为“宏细节”是科幻文学的重要特点,它能以短短几句描写勾勒出宇宙和人类整体生活的宏伟图景,“科幻作家笔端轻摇而纵横十亿年时间和百亿光年空间,使主流文学所囊括的世界和历史瞬间变成了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③。因此,创设能够容纳并展开“宏细节”的叙事空间,成为刘慈欣小说的必然逻辑。在他创设的广阔天地中,文明兴衰如同尘埃起落,数个世纪亦如白驹过隙。角色不再是单独的人,而是种族、文明的缩影。刘慈欣笔下既有跨越辽阔空间的豪迈旅途,如《三体》系列和《流浪地球》中所描写的末日出逃、太空移民,也有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和较量,如吞食者与人类为了生存和欲望而交涉。在众多野心勃勃、格局不凡的作品中,《微纪元》是一部比较有特色的作品,可视作对于广阔天地的反向书写。为寻找可居住星球而离开的先行者重返地球后,发现人类已经选择把自己缩小为细胞大小以适应不断恶化的生存环境。当先行者观察微纪元的人类都市时,他经历了一次反向打开视野的过程,在震撼中发现了微观中的宏大——足球大小的飞船就可容纳十几亿“微人”,一小块肉足够供给上万人的一餐。《微纪元》没有直言宇宙本身的浩渺无垠,而是将人类置于微缩尺度之上,以科幻之眼重新审视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进而实现了视野的另类扩张。

与任由想象力在宇宙间纵情驰骋的刘慈欣相比,韩松更愿意采取在幽暗与封闭中思索的姿态。他曾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他不可能写出刘慈欣那样开放的世界。④这种心态反映在他的小说里,体现为各种各样的封闭空间意象,其中的代表是交通工具系列,比如《地铁惊变》《天堂里没有地下铁》中的地铁,《乘客与创造者》中的“波音七X七”,《没有答案的航程》《热乎乎的方程式》中的太空飞船。这些小说的情节几乎完全在预先设计好(虽然角色并不了解它如何被设计)的狭小空间中展开,尽管在角色的活动空间之外是地底、天空以及更高远的宇宙,但它们只能充当空旷的“海洋”去凸显漂浮在它们之中的那座“孤岛”的意义。而且韩松的封闭空间往往与不可名状的压迫感和威胁感联系在一起,空间不再是背景性存在,它们仿佛拥有自己的思想,为其中的人树立全新的秩序,又仿佛贪婪的怪物,不断吞噬人的生命力。有些角色为探求空间的神秘法则而不断挣扎,最后却陷入更大的迷惘;而更多面貌不清的角色,只能在不知不觉中葬身于此。《地铁惊变》中,乘客被封锁于地铁,只有一位年轻人小寂攀爬出去探寻情况。他看到地铁中的时间发生了扭曲,人们飞速地生老病死,并且为了适应狭小的环境进化为怪物。小寂看到列车正迎着“无数新星系诞生而吐蕊的万丈霞光”前进,但无人在意他的发现,小寂也很快被怪物吞噬。韩松乐意花费许多笔墨详细描写封闭之中的扭曲怪状,他展示了故事如何裹挟着混乱与困惑一路发展下去,但空间之外的真实目的地则被悬置。在小说结尾,车上残存的变形人下了车,向中转站蜂拥而去,准备向其他世界前进,永不停歇的列车象征着封闭空间的绝对统治,旅途的终点仍是未解之谜。

二、封闭空间书写:希望是否存在

刘慈欣笔下也不乏封闭空间,但刘的不同之处在于,他通过代际传递、情感联系等方式,为角色赋予了冲破束缚的可能性,他创造的封闭空间映照着人类的不屈意志。《乡村教师》中,教师在生命垂危之际想起了鲁迅著名的比喻“铁屋子”,他坚信铁屋可以被打破,而他看似无望的努力也终于得到了宇宙的回应。因为他在最后时刻教授了牛顿三定律,学生们才通过了碳基联邦的测试,使地球免于被毁灭。世代的延续和知识的传递之中,蕴含着打破封锁的力量,生活在偏远落后山村的孩子们也可以获得走向舞台中央,和宇宙中的强大文明对话的机会。他们的老师虽然死去了,但他们“将活下去,为了在这块古老贫瘠的土地上收获虽然微薄但确实存在的希望”⑤。

刘慈欣的另一部短篇小说《带上她的眼睛》则以浪漫化的手法展现了人类突破封闭的决心。被困于地心的探险队员沈静,借助“我”的传感眼镜最后一次看到了自然风光。她在传讯中写道:“我现在已适应这里,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见。”⑥沈静从精神层面获得了解脱,所以她才能抵御终身封闭的绝境。而“我”养成了不管去何处旅游,都喜欢躺在大地上的习惯,如此一来,“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⑦。孤独的地心世界与广阔的天地通过充满诗意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自由的心灵和人与人之间强大的情感联系蕴含着冲破客观限制的巨大能量。如果说《乡村教师》在对师生情谊的描绘中显示了科学知识的“星星之火”的力量,那么《带上她的眼睛》则更为纯粹地显示了精神的力量。这两种解决方式都显示了刘慈欣面对封闭空间所象征的重重困难所抱有的乐观态度。

在刘慈欣的小说里,主人公纵使身处地心也不觉得封闭,而韩松的小说哪怕布景于最广阔的平台,也能展现出囚笼般的窒息画面。他的角色不断地前往下一个地方,但空间的变换、时间的流逝并不代表实质进展,出逃和寻找的意义不断被取消。韩松往往使用这样一种叙事模式:故事刚告一段落,主人公仿佛摸到了空间的边界,而叙事立马陷入了更大的不确定性。以《医院》三部曲为例,杨伟一开始被送进C市的医院,后来又在“附体”的引导下离开陆地,上了一艘漂泊于红色海洋的医疗船,最后他被转移到了火星的医院上。故事的舞台在不断扩大,但杨伟的经历却并无区别:杨伟想要了解自己的疾病和医院的秘密,但他每一次看似走出了铁屋,事后却发现自己依然在医院的手掌心打转。他对答案的追寻,只会将他一次次放逐到更加广漠而神秘的地方。

此外,韩松喜欢突然提示读者,刚才发生的一切仅仅是“叙事”。比如《地铁惊变》的结尾:“这些世界,都是从一个不可言状的大脑里面,所构想出来的。”⑧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地铁网络位于更高级的大脑之中,也可以理解为一切都是作者脑内的叙事游戏。《医院》三部曲中韩松借医生之口提出了“叙事治疗法”,将杨伟自以为获得的真相解释为医生进行的一次“叙事”。三部曲以“观音像的嘴角翕动了一下”作为结尾,或许在韩松眼里,人类乃至宇宙都是不可理解的神明进行的一次叙事,叙事里的人只能属于叙事而不能超越,永远无法获得对世界的正确认知。

三、宇宙何在:对科幻文学中的“人”的认识

刘慈欣和韩松对外向和内向两种书写路径的抉择,和他们对科幻文学,尤其是科幻与人类的关系之认识有关。刘慈欣认为科幻文学与传统文学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书写对象,前者关注人与自然,后者自文艺复兴之后就高度集中于人本身。“文学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场人类的超级自恋”⑨,传统文学是人本的、人文主义的文学,而科幻文学应该摆脱这种自恋,在更高的维度思考问题,呼唤人与自然的对话,这种外向的追求能够极大地扩展文学的视野。《朝闻道》中,一群科学家愿意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一个向高级文明提问的机会。这种纯粹到极致的追求,未免是反人性的。但刘慈欣在很大程度上表示了对这种选择的认可,他借助高级文明之口,说出每一种文明发展到极致时,它的成员都会去主动追寻真理。对刘慈欣而言,当文学将目光投向体量远大于人类世界的宇宙时,它能对许多问题做出超乎常理的回答,从而获得扩充和革新自身的动力。同样写人性在不同环境之下的变化,韩松似乎更愿意在“退化”或“怪物化”的意义上描写人(如前文提到的《地铁惊变》),而刘慈欣对自己笔下的人性变化基本上是肯定的,或者说,他把这个视作面对深不可测的全新世界时必须采取的策略。

韩松认为科幻最终仍然要聚焦于个体,“在日常性的小人物身上,浓缩了整个世界和宇宙”⑩。如此一来,科幻从有关科技的畅想变成“人性”的展览,作者的思索和追寻一路向内,最终落实为对人性的残酷挖掘。韩松构建的一系列封闭空间意象使得人本身成了唯一可以书写的对象。韩松的短篇小说《美女狩猎指南》描述了一个供男人猎杀女人的俱乐部,男人们在岛屿上进行无节制的性交与杀戮,释放平日苦闷压抑的情绪。男主角小昭仰望星空,感到宇宙和这座岛屿合而为一,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宇宙中的星系爆炸一样正常。“刹那间,他意识到,这整个宇宙的存在,其实就是为了这座岛的存在而存在着的。这样一来,作为捕猎者而来到这岛上的荒唐感,才慢慢地减轻了。”⑪原始欲望从文本中溢出,宇宙的位置也被这座肉体横陈、充满罪恶的岛屿所取代,最终留下来的,只有赤条条的丑陋的人。可以看到,刘慈欣主张去除那种以人类为中心的自恋的科幻文学,而韩松的着力点恰好是人类本身,他以怪异荒谬的描写最大限度地暴露人的丑恶怪相。

然而,即使韩松在小说里创设了无数诡谲残酷的场景,对他来说,真实的生活依然远比小说令人震撼。⑫这份认知源自他的职业生活体验:作为一名长期供职于新华社的资深新闻工作者,他在创作科幻小说的同时,展现了他在这个岗位上所获得的对于现实的观察与反思。而刘慈欣也有另一重身份,他出身理工科,曾经在水电站担任计算机工程师。二人文理背景的差异也体现在了小说的创作思路里,这或许可以对应吴岩的说法:刘慈欣和韩松分别代表了中国科幻自发生以来的两条脉络,前者继承了自鲁迅以来的用科学改造自然视野的传统,后者继承了从梁启超开启的文化反思路线。⑬刘慈欣与科技更为亲近,所以他试图借助对于科技和未来的种种幻想,打破文学的人类中心传统,在人类和宇宙间搭设桥梁;而韩松受到更多的人文训练,所以他选择以科幻的方式探寻人自身的奥秘,正如他曾在小说中写道的那样,“人脑不过是宇宙的缩微版本”⑭,最神秘的宇宙就在人类的躯体与心灵之内。

四、结语

韩松和刘慈欣分别在他们的科幻小说中呈现出了内向和外向的思维方式和审美特色,韩松描绘了幽闭与绝望的空间,刘慈欣则展现了开放的、希望尚存的世界。差异的背后是他们对科幻文学的价值和意义的思索,尤其是对“人”和“人性”的思考。韩松视人本身为神秘宇宙,着力挖掘其幽暗,刘慈欣以宇宙为尺度,重审人的位置和人性变化。两位作家的理念和实践显示出相异且互补的格局,展示了中国当代科幻文学的丰富面貌,从这一点上看,他们无愧于“两极”之称。

①王晋康:《漫谈核心科幻》,见王卫英主编:《中国科幻的思想者——王晋康科幻创作研究文集》,科学普及出版社2016年版,第407页。

② 宋炘悦、国家玮:《新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对鲁迅思想命题的“重写”——以刘慈欣、韩松为中心》,《鲁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7期。

③刘慈欣:《从大海见一滴水——对科幻小说中某些传统文学要素的反思》,《科普研究》2011年第3期。

④ 彭晓玲:《科幻作家韩松:幽闭才是世界的本质》,《第一财经日报》2016年8月26日,第13版。

⑤⑥⑦ 刘慈欣:《带上她的眼睛:刘慈欣科幻短篇小说集Ⅰ》,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140页,第42页,第42页。

⑧ 韩松:《地铁惊变》,见夏笳编:《寂寞的伏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298页。

⑨ 刘慈欣:《刘慈欣谈科幻》,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页。

⑩ 郑周明:《韩松:日常性往往浓缩整个世界和宇宙》,《文学报》2016年11月24日,第6版。

⑪ 韩松:《宇宙墓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版,第354页。

⑫⑬ 吴岩、刘慈欣、韩松:《“走向世界的中国科幻文学”论坛直播实录》,中国作家网2013年3月25日,见网址:http://www.chinawriter.com.cn/forum/talk6.html.

⑭ 韩松:《符号世界》,《科幻·文学秀》2005 年第7 期,第7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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