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怜悯”:论斯考比的怜悯对个体自由的破坏力

2023-09-28 05:02李爽郑州师范学院文学院郑州450024
名作欣赏 2023年17期
关键词:塞夫海伦权威

⊙李爽 [郑州师范学院文学院,郑州 450024]

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的《问题的核心》(The Heart of the Matter,1949,又译作《命运的内核》)是一部备受争议的作品,作品展示了主人公亨利·斯考比(Henry Scobie)上校因“舍己为人”的“怜悯”而走向自我毁灭的悲剧,其怜悯常被读者视为悲剧英雄的人文主义情怀,但格林在晚年自传《逃避之路》(Ways of Escape,1980)中反驳道,斯考比的怜悯“是一种近乎可怕的骄傲的表达”,其怜悯具有“灾难性和破坏力”①。以往也有研究注意到怜悯的破坏性,论者或从宗教与道德哲学的层面解读怜悯的消极性,或将其理解为现代人遭遇精神困境与身份危机的异化表现,或另辟蹊径将斯考比的怜悯及堕落解读为不合时宜的男性气质与男性焦虑的表现。②为深入理解怜悯的破坏力,本文将从怜悯与逃避自由之间的关系解读怜悯的本质,由此去理解斯考比这一人物形象。

一、怜悯对个体化的阻碍

在《问题的核心》中,主人公斯考比在近乎偏执的怜悯情结驱使下,屡次以“怜悯”的名义强化自己对妻子露易丝和情人海伦的责任,即便已经预测出怜悯行为的灾难性后果,斯考比依然顺从地接受“怜悯的捕获”,走向非理性的怜悯之路,甚至革除被压抑的理性自我,从而建立起非理性自我与历史、现实之间的联系。这种行为模式是单一价值内在固封的惰化,也是对个体自由的拒斥。通过细读文本去追溯斯考比怜悯的出发点,会发现怜悯是斯考比回避精神痛苦的手段,怜悯为斯考比提供了一个置身事外、回避精神痛苦的视角,但是,怜悯并不能促进个体生存空间和生存意义的动态发展,是一种逃避个体精神自由的行为。

关于人何以会逃避自由的问题,当代美国著名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在《逃避自由》一书中做出详尽的分析。弗洛姆认为,在个体的生命历程及人类历史中,个体及人类都在进行着“个体化”的过程,即个体逐渐认识到自己是独立于生存世界(自然、社会及他人)的实体。当个体从原初生存世界一体化的状态中脱离后,将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同时也将失去一体化状态中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如果个体能够发展内心力量与创造力,通过自发性的、生产性的活动与外部世界建立新的联系,便能成为一个独立且完整的个体。但如果社会发展还未能为个体化的自发性活动提供必要的社会条件,自由便成为一种不堪承受的重负,孤独感与无力感日益加剧,心理逃避机制随之产生。于是,个体或将放弃独立与完整性,逃避自由,依附于外在权威,以便再次获取与世界一体化的安全感与归属感。

个体化的发展进程伴随着“纽带断裂”,在斯考比的人生中发生了三次纽带断裂。第一次断裂是稳定的婚姻关系因女儿去世而坍塌,尽管斯考比有意识地避免与妻子谈论女儿与爱情,但斯考比已然意识到爱情与家庭的碎裂。斯考比以怜悯与责任为由,将断裂的爱情关系转化为怜悯与被怜悯者的关系,并付出高昂代价实现了妻子的度假愿望,同时换取了一个安宁的、“没有爱,也没有怜悯”的独立空间。第二次断裂发生在斯考比参与海难幸存者的救援中,斯考比被迫直面儿童的死亡,意识到历史与痛苦无可逃离,暂得的独立、安宁的世界随之坍塌。斯考比主动寻求到由幸存者海伦的丑陋与孱弱所诱发的怜悯,顺从地“被怜悯扣上手铐”,背负起对情人海伦的怜悯与责任。第三次断裂是平稳的婚外恋关系因妻子的回归而岌岌可危,斯考比必须在妻子和情人之间做出选择。在妻子和情人只能二选一的情况下,斯考比不愿丢弃对任何一方的怜悯,为了避免妻子、情人遭受痛苦,斯考比杀死自己,用病故的假象掩盖自杀的事实。

斯考比的三次“纽带断裂”都是重建个体与外部世界关系的契机,但斯考比并没有发展出个体化的内在力量,而是以单方面的“怜悯”建立自我与他者的责任关系或者“共生关系”。斯考比反复强调对弱者施以怜悯的重要性,并非在于满足弱者的需求,相反,他完全忽视他者的个体性,以男权的眼光去定夺他人的需求,将非理性的怜悯合理化。尽管露易丝具有强势、野心、理性等男性气质,但斯考比只喜欢凝视沉睡中的露易丝,借助露易丝的病况弱化露易丝的话语权,强化自己对露易丝的怜悯与责任,以此重申其作为男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与责任。这种行为是两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男性气质重建的一个缩影。艾莉森·莱特(Alison Light)认为,“在战后的几年里,英国人生活的本质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一个强烈男性化和英雄主义的世界投降了;无论(男性)多不情愿,在‘重新定义的英国性’中,一个更加女性化的世界稳步前进,家庭和私人世界变得越来越重要……因此也越来越难以逃脱”③。因此,“这个时期的男性被家庭所轻视,被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所压垮,这也是格林小说中所反复暗示的”④。格林通过斯考比展现了失落的男性主体借助男权与怜悯重建身份的历程。

斯考比的怜悯既非源自内在理性自由的意愿,亦非个体自信的结果,这种怜悯最终发展成犯罪、扭曲的爱恋甚至暴力想象与自杀。斯考比的怜悯既是逃避机制的产物,也是对自我确证的寻求,这种怜悯不是要去创造一个被自由意愿所渴望的目标,而是主动寻求一个证明事情果然如此的证据,以便俯首臣服,打消对怜悯的怀疑。

二、怜悯的权威主义实质

斯考比通过“怜悯”与他人建立“共生关系”的实质是通过“责任”与世界建立联系,从而逃避自由的重负。弗洛姆总结了逃避自由心理机制的三种不同表现形式,即权威主义(施虐—受虐的共生关系)、破坏欲和机械趋同(同一化),对斯考比来说,“怜悯与责任”便是其遵循的权威。

用“怜悯与责任”在乏味空洞的精神生活中寻找自己与世界的联系,这是对斯考比生存境遇的扼要描述。在文本中,格林抛开叙述者的视角,让斯考比本人对其办公室环境及办公事务进行一种个人化的描述,凸显出斯考比的精神生活与办公生活具有同样冷静、单一、有序却空洞的特质。斯考比意识到自己精神空间的乏味空洞,自己如同那些夜间往来的老鼠和猫头鹰一样,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乏味的行为模式。斯考比缺失个体化的精神目标,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这样一个目标来摆脱精神苦闷,于是,婚姻家庭场域中的“责任义务”成为斯考比臣服的第一个权威对象。

斯考比将爱情的冷却、婚姻的痛苦、生活的乏味以及妻子的憔悴丑陋、庸俗与虚荣等,都归结为自己的无能,尤其是自己不能实现妻子希求他职场升迁的愿望。斯考比的应对策略是帮助妻子离开西非到印度去度假,尽管出行船费已远超他的经济能力。其实,一味去满足妻子的心愿根本无助于改善二人婚姻状态,也无助于斯考比摆脱精神困闷,但斯考比根本不去思考问题的核心,只是将妻子的旅行心愿视为自己必要承担的责任。简言之,斯考比所执行的“责任”是其逃脱无力感的手段,其逃避结果便是对“责任”权威的臣服,斯考比说服自己承担责任的理由皆源自历史与他人,以及表面现象,与个体化的自由发展无关,亦无益于解决核心问题。

斯考比在妻子离开后曾短暂进入一个“怜悯”的中断期,并将这种“没有爱,也没有怜悯”的状态视为一种达到顶点的幸福,但斯考比又迅速与海伦建立起婚外恋情关系。斯考比为何急于投身又一段被怜悯控制的人际关系?因为斯考比把妻子视为“怜悯与责任”的对象,当操持对象离去后,斯考比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发展个体性力量去对抗自由与孤独,但对臣服于权威的斯考比而言,生命是由自我之外的权威所决定,个人的兴趣、愿望也被外界权威决定,幸福的来源便是臣服于权威的力量。因此,斯考比需要尽快找寻到第二个操持对象,以此来中断自由的状态。同时,斯考比又将这种对权威的臣服冠以某种高于自我的名义,比如以怜悯的名义和爱的名义。

当双手紧攥邮册的海伦被担架抬着进入斯考比的视野时,斯考比在海伦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怜悯与责任”。于斯考比而言,存在先于行动,“怜悯与责任”这个无物虚体被投射到海伦身上,尤其当他与海伦有了婚外恋关系之后,海伦这一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成为承载“怜悯与责任”的实体对象。斯考比一再强调自己选择海伦是由于海伦的孱弱,这种再三的强调暴露了斯考比爱情的实质,这种爱只是怜悯的次生品,它的对象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能够为他提供共生关系的女性。

斯考比对妻子与海伦承担“怜悯与责任”的过程中,曾数次在行动之初便预见到未来的苦难或悲剧,但斯考比依然坚持错误的决定。有论者将斯考比这种行为视为勇于投身失败的英雄主义,但从权威主义的角度去解读的话,斯考比是将自己臣服于权威的行动崇高化了。臣服权威的实质是遮蔽或克服无力感,却被权威主义者赋予崇高性,在行动中表现出坚定的信念和非凡的勇气,并把忍受苦难、迎接命运视为个人荣耀和美德。与此同时,由于斯考比对权威的臣服来源于对自我的怀疑,这种臣服只是一种对怀疑的弥补或解决,尽管斯考比无时无刻不在行动,无时无刻不具有信念,但行动与信念的根基是怀疑与绝望,这种缺乏信仰的行动最终滑入虚无,继而否定生命。

三、怜悯对主体能动性的破坏

斯考比依靠由怜悯引发的“施虐—受虐的共生关系”逃避自由,其逃避自由的后果除了丧失个体性,还会因为丧失个体力量和自由而做出非理性的、恶的选择。弗洛姆认为人的本质即人的内在冲突,人的自由就是指与人的内在冲突相关的自由,指人能够遵循理性原则使内在的“善”的潜能得以充分实现,而人具有善与恶两种潜能,当实现善的潜能的条件被破坏时,恶的潜能便显现出来。斯考比暴力杀害黑人仆人阿里便是因自由力量的丧失所做出的恶的选择。从文本的叙述来看,阿里有可能知道了斯考比婚外恋情的秘密,斯考比为了自保,在尤塞夫的鼓动下默认谋杀阿里。从弗洛姆逃避自由的“破坏机制”来看,斯考比对阿里的暴力谋杀是一种对个体力量的扭曲强化,目的是通过毁灭体验操控性的力量感,以此来短暂对抗个体内部的孤独感和无力感。

对阿里的谋杀也是斯考比维护他与尤塞夫同一性友谊的结果。尤瑟夫是一个“温情”的破坏者,他利用斯考比的弱点和正直,表现出对斯考比的尊重以及对友谊与陪伴的渴求,获得了斯考比的信赖。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恶行,用诡辩、扭曲的观点驯服斯考比,诱导斯考比杀死黑人忠仆阿里。因为强大的尤塞夫不需要怜悯,斯考比在这个同性伙伴面前展现出真实的自己,并通过同性友谊关系的建立来确证自我价值。斯考比尽力满足尤塞夫的需求,将自己融入尤塞夫的世界,从对方的赞同和认可中获取认同感和安全感,完成了与尤塞夫趋同的进程。可以说,斯考比对尤塞夫这一强者身份所表现的机械趋同实际上是一种对权威的顺从,他对同性友谊的寻求也是逃避自由的一种途径。

斯考比的行为始终都建立在对他人意愿的顺从上,吊诡的地方是,斯考比一直都意识到顺从的病态,但他并没有任何抗争的意图,这不可不谓之异化。异化是人作为与客体相分离的主体被动地、接受地体验世界和他自身,比如斯考比感到自己被怜悯铐上手铐的体验。异化与自由是一组矛盾对立的范畴,异化是逃避自由的必然结果,斯考比放弃内在力量必然会走向被异化的道路,被动地顺从接受“怜悯与责任”这个权威法则的精神控制。

斯考比的怜悯作为被动寻求的结果,必然与主体能动性相分离,导致抽象博爱的怜悯沦为实际行动的漫不经心。斯考比从不积极主动连接妻子的精神世界,船票与关心只是表演怜悯的道具,他对妻子讲电话“好像在读一个演员的台词——这些台词读起来需要带着温情和忍耐……嘴巴动着,眼睛却什么表情也没有”⑤。他认为自己对海伦的爱超越一切,却又在海伦的门前祈祷不要让海伦对他提出需求,以免“他又要接受命令——命令他留下,命令他爱、承担责任和撒谎”⑥。缺失主体意志的斯考比只是被动机械地遵从“怜悯与责任”的权威要求,做一个被怜悯异化的工具人。因为,斯考比从他的生活经验中得出,爱情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生活随时会被突来的厄运所破坏,唯有怜悯与责任不会被削弱和改变。

怜悯是斯考比建立自身与世界稳固关系的桥梁,并成为一种习惯性的、带有权威色彩的行为模式。这种主动压缩个体精神空间的行为源自潜意识的心理防御机制,是对个体无能为力感的防御和逃避,也是对自由的逃避。除了非理性的怜悯,由怜悯引发的婚外恋情、暴力想象、自杀等破坏行为,以及斯考比对尤塞夫所表现出的强烈的友谊趋同,这些都是逃避心理的症候。斯考比的困境显示了一个自由主义者的精神困境,他曾是一个有理想的人,试图在西非殖民地这个旧价值观已经破碎、新价值观还未重塑的世界里做出善的、有价值的选择,但他用被动的“怜悯”回避了重塑价值观的重负。意义的不明往往导致行动的荒诞,个体化发展的无力感和对自由的逃避又带来被权威异化的悲剧境遇。

① Graham Greene,Ways of Escape,London: The Bodley Head,1980,p180.

② 陈丽:《论格林〈问题的核心〉中的男性焦虑》,《外国文学》2021年第5期。

③ Alison Light,Forever England: Femininity,Literature and Conservatism Between the Wars,London: Routledge,1991,p8.

④ Emma L.Nock,“Make Yourself at home”:Home and the Pursuit of Authenticity in the Writing of Graham Greene,Department of English,University of Wales,Bangor,2006,pp28—29.

⑤⑥ 〔英〕格雷厄姆·格林:《问题的核心》,傅维慈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81页,第212页。

猜你喜欢
塞夫海伦权威
难处
各大权威媒体聚焦流翔高钙
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跟踪督察:工作干得实 权威立得起
权威发布
罗塞夫被推向“最终审判”
权威的影子
海伦·凯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