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学视域下的《命运交叉的城堡》

2023-10-19 09:06李沛琪
关键词:塔罗牌塔罗卡尔维诺

李沛琪

[内容提要] 伊塔洛·卡尔维诺于1973年出版的《命运交叉的城堡》受符号学影响写成。在图像的单一视角下,观照塔罗牌与语言文字相结合的叙述,小说是运用了差异性原则的自足的系统;在图像与文字结合的视角下,小说具有转喻式的结构语法,呈现出修辞语法化的特征;最终立足小说整体角度,《命运交叉的城堡》具有自我复制的开放性,也具有自我指涉的元小说性,实现了小说的自我解构。

意大利当代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1923—1985)被认为是当代世界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代表作品有《通向蜘蛛巢的小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由《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组成)、《看不见的城市》等。美国现代派小说家约翰·加德纳(John Gardner)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寓言作家之一”,意大利符号学家翁贝托·艾柯(Umberto Eco)则认为“卡尔维诺的想象像宇宙微妙的均衡,摆放在伏尔泰和莱布尼兹之间。”

《命运交叉的城堡》创作并完成于20世纪70年代,是卡尔维诺创作生涯的成熟期,受20世纪后期欧洲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理论的影响,这部以塔罗纸牌为叙事工具的小说具有较为突出的实验色彩。卡尔维诺在小说后记中坦言这种写作方式是受到了保罗·法布里《纸牌占卜术的叙事与纹章图案的语言》、M.I.列科姆切娃和B.A.乌孜潘斯基的《作为符号系统的纸牌占卜术》和B.F.叶戈洛夫的《最简单的符号系统与交叉的类型学》的启发,彼时,卡尔维诺也与罗兰·巴特、列维-斯特劳斯等语言学家、符号学家交往密切,加入了学术团体OuLiPo(Ouvroir de littérature potentielle的缩写,直译为“潜在文学工场”),柯林·赛姆斯(Colin Symes)认为“他们看到文学和数学之间的相似之处,试图设计语言计算的方法,使写作规则化,并使写作过程精确化”[1]88,由此,从符号学的角度切入《命运交叉的城堡》是有必要的。

一、差异性原则:图像引导的自足系统

在《命运交叉的城堡》后记中,卡尔维诺表明了此次创作的思路和过程,即“先从马赛牌开始,试着把它们当作一张张分解图按照故事情节顺序排列组合。当偶然排列的纸牌能够让我找到它们内涵的故事时,我就动手写作;我逐渐积累了不少材料;可以说,《命运交叉的饭馆》里的大部分故事就是这个阶段里写成的;但我一直不能把纸牌按照包容多重叙事的顺序排列起来,只好不断改变游戏规则、总体结构和叙述方案”[2]125。通过阅读可以轻松发现,小说前半部分《命运交叉的城堡》也是依据这个创造的基本思路,甚至更加严格遵循这个规律。据此能够得到的判断是,卡尔维诺于最初创作时就在试图寻找一种关系,一种能将语言文字所表示的故事与塔罗纸牌所表示的图像进行一定结合的关系,此种关系传达出对使用一整个纸牌系统来表示的“多重叙事”的需要,以及对纸牌引导下的创造一个自足的、规整的故事系统的需要。

在卡尔维诺完成小说尤其是前半部《命运交叉的城堡》的所有故事后,小说已基本上实现了图像与文字的关联性结合。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失声”的环境中,人物们为了互相交流只能借助于桌面上的塔罗纸牌,由此,纸牌上逼真而又丰富的图像成为语言文字的辅助,使得人物放置的每张塔罗牌都代表其所要讲述的一小段故事,一系列塔罗纸牌按照一定的顺序得到展示后,最终组成了属于各自人物的完整的故事。每则故事对应的塔罗组合可共同构成较为完整的塔罗阵列,如图1所示,按照每则故事使用的纸牌顺序,可将《命运交叉的城堡》概括为有规律的塔罗集合。

图1①

为了确保图像与文字的关联性结合最终搭建出塔罗纸牌引导的故事系统,小说对塔罗纸牌的诠释方式遵循了一定的规律,后者主要蕴含在对纸牌的使用过程中:同一张塔罗牌在不同阵列中的释义或所对应的情节是不同的,需要根据故事情节做出意义上的调整。

如图2,“倒吊者”的图像表示一人倒挂在某处,在第一个片段《受惩罚的负心人的故事》中,“倒吊者”在此处与牌面的含义相同:

图2②

那么,故事的开始可能是这样的:骑士刚一知道自己具备了在最豪华的宫廷里大显身手的资本,就匆匆带上装满金币的行囊起程,去走访周围最有名气的城堡,或许他还抱有为自己寻得一位出身高贵的妻子的念头,带着这些梦想,他进入了树林。

与这些排列整齐的纸牌连在一起的,是一张肯定宣告一次恶运的牌:力量。在我们的这套塔罗牌里,这张占命牌画的是一个持械的暴怒者,凶狠的表情,在空中挥舞的棍棒,还有狂怒,这一切都使人对他的恶意毫不怀疑,他将一头狮子一下子就打得躺在地上,仿佛是对付兔子一样。经过很清楚了:在密林深处,骑士遭到一个歹徒的伏击。这些最悲惨的预测被随后而来的那张牌所证实:那是占卜命运的第十二张牌,被称为倒吊者。人们注意到,牌上一个男人穿着紧身裤和短袖衫,被捆着一只脚,头朝下倒吊着。我们认出这位被吊的人正是我们这位金发青年:匪徒将他的钱财洗劫一空,把他倒吊在一棵树上就扬长而去了。[2]12

而在第二个片段《因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的故事》中,“倒吊者”不仅指涉牌面直接所传达的信息,还引申为人物在改变看待世界的视角后,内心变得澄明、理智得到恢复:

在最后一张牌中人们看到这位武士像倒吊者被吊着。他的面色终于变得平静开朗,目光清澈,甚至超过当初理智健全的时候。他说什么?他说:“就让我这样吧,我已走遍四方,我已经明白了。世界应该颠倒过来看,这样一切才清楚。”[2]37

牌义在第二个故事中得到引申,是因为其位置已位于整个故事的结尾,作为最后一张牌,所对应的情节需要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总结升华,于是“倒吊者”在此处超出其牌面意义。

同样,“世界”牌的图像表示两个小天使共同托举着一个圆形物体,后者中俨然是一座城市。在《盗墓贼的故事》里,“世界”指盗墓贼在向上攀援后看到的悬在空中的城市,表示该含义的原因也已被后文言明,“这座城市的屋顶直抵天穹,就像接下来的另一张展名牌巴别尔塔所已经表现的”[2]31;而在《阿斯托尔福在月亮上的故事》中,“世界”所指涉的城市具备军事防御,是因为后文有“宝剑九”所表示的众多军事器械——“这一行牌接下去是世界,牌上可以看到一个周围有与安全防护的城市,‘巴黎仍在其防御工事的环护之中,但已经连续数月遭受撒拉逊人包围,’塔极形象地表现了因热油泼洒而使敌人的尸体从碉堡的斜坡纷纷坠落的场面和正在使用的攻城机械;皇帝只需要一张最后的牌宝剑九来这样描述军事态势……”[2]40

卡尔维诺在小说后记中对此种诠释规律有所提及,表示自己从语言学家的研究中所获取的主要是“每张牌的意味取决于它在前后牌中的位置这一观念”[2]125——显然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差异性原则不谋而合。乔纳森·卡勒的《结构主义诗学》中对差异性原则的内涵进行了概括——“语言是一个由各种关系和对立构成的系统,其成分必须按形式上的区别加以界定”[3]33,这种通过系统内元素之间的关系即元素间存在的差异从而确定系统自身的思想,可以追溯至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如“语言像任何符号系统一样,使一个符号区别于其他符号的一切,就构成该符号。差别造成特征,正如造成价值和单位一样”[4]168。当同一张塔罗纸牌出现在不同的纸牌序列中时,牌义往往会为适应其前后纸牌含义而作出相应调整,可见《命运交叉的城堡》中有限的塔罗牌被不同的故事重复释义,正是卡尔维诺对结构主义语言学之差异性原则的自觉应用。

“只要能让其他故事相互交叉起来,我就能创造出不是用字母,而是用纸牌形象组成的填格游戏,而每一行无论横竖都既能顺读又能反读”[2]126。在差异性原则的作用下,由图像即塔罗纸牌引导的小说内部已形成一个自足的系统。《其余所有的故事》中“宝杯女王”的故事与《因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的故事》使用了同一套纸牌,但因为纸牌出现的顺序恰好相反,故事情节便完全不同。

卡尔维诺用一套塔罗纸牌创造出一个自足的故事系统。这个系统具有相当的完整性,大阿卡纳牌(如“世界”“爱情”“力量”牌)与小阿卡纳牌(如“宝杯”“宝剑”“大棒”“金币”所各自引导的数字牌)提供了可组成故事的元素,内容丰富,足够讲述完整的故事;最重要的是,在差异性原则的引导下,存在于系统中的纸牌具有多义性,而系统性的故事与多义性的纸牌互相证明,使得无论对纸牌阵列进行正读、反读还是斜读,都能解读出一个完整的故事——阐明了“命运交叉”的涵义。在这个意义上,《命运交叉的城堡》由图像引发和引导着故事,最终也收束于图像组成的阵列。

二、修辞语法化:小说叙事的转喻结构

前文对于塔罗纸牌的图像与故事的语言文字之间关系的考量,主要在于外延层面,认为这一关系使小说成为自足的系统。本节主要探讨《命运交叉的城堡》中图像与语言文字之关系的内涵。

具体来说,可将小说中塔罗纸牌分成三类,正如卡尔维诺在小说中提示我们的——“国王、女王、骑士和男仆都是身着王室庆典盛装的年轻人;二十二张占命牌就像宫廷剧院里的花毯;宝杯、金币、宝剑和大棒③都像饰有旋涡花饰和花边的纹章题铭,光彩夺目”[2]9-10。因此,第一类来自“国王”“女王”“骑士”“男仆”四个牌面人物与“宝杯”“金币”“宝剑”“大棒”四个花色元素分别对应,构成了16个小说中的人物角色;第二类是四个花色元素各自从“王牌(Ace)”到“10”,共40张,与第一类人物角色牌共同组成了塔罗体系中的小阿卡纳牌;第三类是剩下22张“占命牌”,也就是塔罗体系中的大阿卡纳牌,如“命运之轮”“世界”“缓和”等。

这三类图像与所对应的故事情节之间的关系可用以隐喻为主、以提喻等为辅的修辞手法表示。例如第一类“金币国王”“宝杯骑士”等塔罗牌上的图像与故事中的人物角色往往有着对应关系,“我们这位同桌就餐者通过以宝杯骑士的形象——这是一个红脸金发的年轻人,正在炫耀一件绣有太阳图案的闪光的披风,向前伸出的手里托着一件有如朝见初生季度的三王托着的那件礼物——向我们自我介绍,也许是想要让我们知道他有着优裕的条件,奢侈和挥霍的喜好,以及——用自己的骑马的形象来表示——他的一种冒险精神,而我通过观察战马的马披上的精致的刺绣,认为这冒险精神乃是出于炫耀的欲望而非出自真正的做骑士的志愿”[2]11。卡尔维诺让这些故事中的人物一边展示着牌面,一边用动作强调自己的外貌特征与牌面中的角色人物的相似性。可见,这类牌以直接的外貌相似性成为人物角色的隐喻,成为故事中这群无名游客的“代号”;而由于这类牌具有“言说”自己、进行开场自我介绍的功能,它们往往也成为一组塔罗阵列的起点。

第二类“四元素+数字”的牌与相应故事情节的关系中,隐喻、提喻等修辞手法是最为常见的。以一组“十”数字的四元素牌为例,《受惩罚的负心人的故事》中“金币十”隐喻着主人公所得到的丰厚的遗产;《因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的故事》中的“宝剑十”直接与战争中的“宝剑上下挥动,时而劈杀,时而拦挡”[2]32相对应,“十”隐喻着程度深,因此这场战争有较大的规模;后文中“大棒十”对应着“森林”也是同样的隐喻手法;《其余所有的故事》中“宝杯十”则运用了提喻的手法,宝杯成为了“盛宴”的喻体。

而第三类牌具有较丰富的意蕴,小说常常根据牌面中具体信息与小说情节发生对应关系,最典型的便是《出卖灵魂的炼金术士的故事》中的“幸运之轮”,牌面上一个巨大的轮盘在众人手中推着,“那么这第十张占命牌的巨轮就字面上而言,代表的应是黄金大磨这个将把整个城市都提升为贵重金属的庞大机械装置上的齿轮;画面上的那些推动轮子或随轮子转动的年龄不同的人的形象则表示众多前来为此规划帮忙出力的人……”[2]23,在这里“幸运之轮”其实隐喻着浮士德与魔鬼之间的交易。又如“缓和”牌面上的少女也常常隐喻着故事中起到积极作用的女性形象,“高塔”牌面上人从高塔中跌落通常隐喻着一种巨变。

小说中,以上总结的各种修辞手法实则被更高一层的语法统摄。即使小说细节处修辞手法各有不同,卡尔维诺仍使用相同的方式将它们呈现,也就是图像与文字结合的叙事方式。小说使用的两幅塔罗牌分别是十五世纪中叶波尼法乔·本波为米兰公爵绘制的塔罗牌、B.-P.格里莫出版社《马赛的古老塔罗牌》中的塔罗牌,作为小说初版的内容,即是经过再版、翻译也需得到保留;更重要的是,作为修辞手法的直观视觉表现,塔罗牌与文字已构成了明显的相关性关联。这种统摄修辞的相关性关联在保罗·德曼(Paul de Man)《符号学与修辞》(Semiology and Rhetoric)一文中可以得到启发,“我们对普鲁斯特文章的阅读表明,正是当人们对隐喻的统一力量提出最高要求时,这些意象实际上依赖于对半自动语法模式的欺骗性使用。对隐喻和所有的修辞模式(如模仿、双关、或典型化,即使用相似性作为一种方式来掩盖差异)的解构,使我们回到了语法的非个人精确性和从语法模式衍生出来的符号学”[5]338。保罗·德曼进入《追忆似水年华》内部意蕴,发现(或创造)了对该小说的解构式阅读(或批评),即该小说中“修辞实践和元修辞理论并不一致,隐喻优于转喻的主张之所以有说服力,是因为转喻结构的运用”[5]337;在此,《命运交叉的城堡》总体的结构方式同样依靠转喻式的语法,呈现出修辞语法化的特征。

具体地说,图像与语言文字互为本体和喻体,读者需要塔罗图示的参照来理解小说,也需要小说的解释来理解塔罗图示,小说在语法结构的统摄中展开了并轨的叙事。例如,如果不理解“高塔”图像及其蕴含的“突转”之含义,就很难理解小说故事情节中关于“高塔”的情节,表面上看,“高塔”与“突转”联系不大,但“高塔”来自《旧约》巴别塔的典故,象征着人类族群从一个节点后进入混乱和裂痕,而“巴别”在希伯来语中也意味着“变动、混乱”,从高塔上坠落便意味着世界和命运的突变,小说《吸血鬼王国的故事》里“高塔牌”与王后从高楼上坠落的情节相对应,引出了后文人们突然调转矛头,从四面八方赶来讨伐曾经拥护的国王的情节,牌面与情节巧妙呼应。在这个意义上,读者想要进入《命运交叉的城堡》世界,必须“边读边看”,在图像与文字的相关性中理解其意义。

另外,卡尔维诺在创作该小说时自觉追求图像风格与语言文字之间的通感效果,目的同样在于满足相关性的转喻语法结构——“与‘城堡’在一起,只有当两部故事的语言再现出文艺复兴时期的精致微型彩绘与马赛的粗糙塔罗牌在形象上的风格差异时,‘饭馆’才能使其具有意义。于是我尽量减少文字语言的材料,直到它降到一种梦游者的嘟嘟囔囔的水平”[2]128,语言风格被统摄进小说转喻的语法结构中。

三、开放的元小说:自我复制与解构

小说前半部分《命运交叉的城堡》对于图像与文字结合的安排是较为严整的,于是可用较为规律的塔罗集合表示(如第一章节中的图1);后半部分《命运交叉的饭馆》中,“作为‘饭馆’的总体方案的由七十八张纸牌组成的方阵没有按照‘城堡’组合的规则:‘讲述人’既不顺着一条直线也不按照一定规程讲述;有的牌在所有故事里都重复出现,甚至在一个故事里也不止出现一次”[2]129。小说已无法用一个较为规整的视觉化的塔罗集合呈现,叙述重心转向故事情节本身,因此转喻式的语法结构也呈现高速使用的特征。例如《两个寻觅又丢失的故事》中的这段文字:

试图靠排列纸牌向他人讲述自己心中的故事的绝不止他一个。有一个人,带着青年的那种美好的粗心,觉得在整副牌中最勇敢的形象宝剑骑士中认出了自己,想要抓住最锋利的宝剑牌和最尖锐的大棒牌,以达到他的目的。但是如果想最终坐到阿尔图国王④(宝剑国王)的圆桌(宝杯十)旁,坐在那个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骑士配得上的位子上,就得走一番很长的迂回路(正如金币二的蛇形曲线表示的),就得在布罗切连达森林里(大棒七)向被麦尔利诺巫师(巴尕托)召唤来的邪恶势力(魔鬼)挑战(宝剑二)。[2]90-91

在这里,可以想象小说世界中人物出牌速度是极快的,前半部分《城堡》中构建的自足系统已不再是《饭馆》的目标,后者“可以说写成的文章是逐渐积累的材料的档案馆,经过对图像解释、性格情绪、观念意向、风格体现分类而成的档案馆”[2]129。不局限于平面中一一释义和对应的线条关系,《饭馆》更像是一个百科全书般的辞典,一张塔罗在故事中反复使用时产生了多种释义,图像与文字的结合(或说转喻式结构)出现了星形、网状甚至立方体的结构,在视觉上具有了类似《看不见的城市》目录般的开放性。

小说着重体现在《命运交叉的饭馆》中的开放性,还在于故事本身具有自我生成、自我复制的特征。仍在同一个“饭馆”内,最后的两则故事《我也试讲我自己的故事》和《荒唐与毁坏的三个故事》却已超出了故事内叙事空间。《我也试讲我自己的故事》不仅是“正是使我来到此地的故事”即小说中叙事人的故事[2]99,事实上以将作者即卡尔维诺的声音放置其中,“也许是该承认第一张塔罗牌才真正地代表了我最终是个什么人的时候:在集市上摆摊变戏法或耍魔术的人……把它们颠来倒去组合编排,以求得到一定的效果”[2]105;还将圣吉罗拉莫和圣乔治的画像引入塔罗世界,借此传递了卡尔维诺自己对于写作和阅读的看法:“文字语言总是要面对写的人和将要读的人的涂抹”[2]106,呼应了罗兰·巴特的“可写文本”;承载着人类生存方式的城市是写作的重心,而写作者需与城市之间保持着“刚够离开城市又依然望得见城市这一短小距离”[2]106;“我们在自己身外遇到的公开的猛兽和我们在内心遇到的个人的猛兽是一样的”[2]110,二者分别是圣乔治的龙与圣吉罗拉莫的狮子,卡尔维诺在此分享了自己找寻平衡的经历,又担心“也许我过于开导他人了”[2]111。《荒唐与毁坏的三个故事》又将莎士比亚的三个戏剧文本(《麦克白》《李尔王》《哈姆雷特》)融合为一个故事,塔罗作为戏剧情节在故事内来回切换的过渡工具。总之,小说虽设定在“饭馆”的叙述空间内,实际上已具有朝向作者本身、故事外文本内容开放的超文本性;可以说,只要合理掌握转喻式的语法,小说就能容纳几乎所有事物,如同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对该小说的描述,“一部对小说进行大量翻版的机器,而这部机器的出发点则是塔罗牌中可作各种解释的图像”[6]115,在这个意义上,《命运交叉的城堡》是开放的,具有自我复制的能力。

不同于《寒冬夜行人》中“故事套故事”的“无穷后退”,“随意性地在文本中嵌入非连续性的文本,增添大量与原故事叙事不相关联的片段,从而使故事情节的发展不断地往后拖延”[7]94,《命运交叉的城堡》的元小说性在于展开故事的同时也袒露了展开故事的方式——小说内部故事建立在一个“失声”的城堡或饭馆中,在此偶然相遇的过路人们为了互相交流,只能使用桌上的塔罗牌,“我们把牌摊在桌面上,画面朝上,大家都像要学着识别它们,让它们在游戏里充当合适的角色,或者使它们在对命运的解读中具有真正意义”[2]10。于是,转喻式语法在故事进行的过程中逐步得到确立,读者可以看到每个故事中的人物首先如何推出纸牌,进一步强调自身与纸牌之间的相关性,通过纸牌本身具有的故事性和出牌的次序展开自己的故事,即小说同时写出了具体故事情节与如何写出故事情节的方法,在这个意义上实现了罗兰·巴特意义上的“第二等级”——“我写我在写”[8]33,具有鲜明的自我揭示性,由此,《命运交叉的城堡》是一部关于小说自身如何利用符号、编织情节、产生意义的元小说。

除此之外,结合开放性、元小说、自我复制等一系列后现代小说所具有的特点,后半部分《饭馆》本身已对前半部分《城堡》中自足的系统进行了破除和分解,小说在此之上具有自我解构的特征。整本小说便结束在对于小说的真实性的质疑:“我累了,太阳,你留在空中,我巴不得世纪被拆散击垮,游戏的纸牌、对开本书的纸片和灾祸的碎镜片都被打乱。”[2]119

《命运交叉的城堡》的诸种后现代性小说特征符合卡尔维诺追求的“晶体小说”,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引用了马西莫·皮亚特里-帕尔马里尼所论的特征“表面结构稳定而规则”[6]69和乔姆斯基对其的描述为“自我编制系统”[6]70,追求小说如同“晶体”一般具有外部结构整全、内部自我生长的结构。在这个意义上,《命运交叉的城堡》的结构严整有序而呈现出开放性,沿着转喻式语法能够自我复制和解构,也是卡尔维诺对其文艺思想的自觉实践。

四、结语

《命运交叉的城堡》是卡尔维诺的后现代叙事实验。在符号学视域下,从图像的单一视角观照塔罗牌与语言文字相结合的叙述,小说中有限的塔罗牌被不同的故事重复释义,正是卡尔维诺对结构主义语言学之差异性原则的自觉应用,由此呈现出题目“命运交叉”的意义,小说成为一个相对自足的系统;在修辞学层面上,图像与文字结合可被具体分析为隐喻、提喻等修辞手法,但小说整体被更高一层的转喻式的结构语法所统摄,图像与语言文字互为具有相关性的本体和喻体,总体呈现出修辞语法化的特征;最终立足小说整体角度,《命运交叉的城堡》尤其是后半部分具有自我复制的开放性、自我指涉的元小说性,在这个基础上,对其前半部分所呈现出的结构性、系统性进行否定,实现了小说的自我解构,可以看到卡尔维诺“晶体”小说观等文艺思想的具体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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