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灵珠气如兰
——回忆赵银棠先生

2023-11-09 13:12杨福泉
壹读 2023年11期
关键词:殉情纳西纳西族

◆杨福泉

20 世纪70 年代末,我考进了云南大学中文系,便逐渐有机会接触到生活在昆明的一些故乡文人,除了方国瑜、周善甫、李群杰等前辈师长。赵银棠老师也是我交往最多的前辈之一。

我第一次见到赵老师是在云南大学中文系纳西族人师杨世强老师家。赵老师衣着简朴,精神矍铄,双眼洋溢着一片智慧灵动的光,言谈和蔼朴实,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当时赵老师已经连续发表了几篇回忆和描述丽江纳西族习俗的文章,读来很亲切。但后来直到我读到她自费出版于20 世纪40 年代末的《玉龙旧话》,我才真正感受到这个极有才情灵性的纳西女子拥有非凡的诗人气质。她所写的那些旧体诗,特别是写于20 世纪50 年代之前的那些诗歌真正反映了她的文学才情和天赋。同时,从字里行间,我深切感受到她作为一个心比天高,心如灵珠气如兰的纳西妇女,因生活在严酷的封建礼教桎梏甚严的旧时代,心中深重的压抑和不平之气。

于是,我为她只身到重庆拜访郭沫若夫妇,欲到当时的延安去寻觅一片晴朗自由的天空而最终理想未能实现而叹息;我又深深钦佩这个满身创伤的弱女子,那么早就开始了田野采风的生涯,餐风饮露致力于边疆民族文化的调查和整理。应该说,她是丽江文化人中早而全面地对丽江的乡野民众文化和文人文化进行系统研究和评介的先驱,一本旧版《玉龙旧话》,称得上是梳理钩沉丽江本地文化掌故的开山之作。她的辛劳、才情和心性跃然纸上。

我慕名前去拜访她,使我非常惊讶的是,赵先生当时是在艰难的居住环境里不倦地写作。当时她和小儿子住在位于昆明西站的昆明开关厂职工宿舍里,当时的居住条件很差,只有一间房子。祖孙三代就挤在这斗室内生活,两代人的居住空间就靠一张帘子在房屋中间隔开。赵老师每天就在临窗的旧书桌上笔耕不辍。虽然住房狭窄,但看得出小儿子和儿媳对老人非常好,家庭气氛非常和睦。那日,赵老师和我谈论丽江的各种掌故轶闻。

赵银棠老师家与我的家族——杨氏家族关系密切,如她所说:“我的曾祖母以上两代和以下两代,都是赵母杨孺人。”因此,她曾给我讲过不少关于我的家族和我的曾祖父的故事。她告诉我,我曾祖父是个相当有才气的文人,曾作过一首歌,在当时的丽江学校流传甚广。只是后来我的曾祖父英年早逝,可惜了他的才华。

从赵银棠老师口中得知,我的家族——杨氏家族在医学、汉学教育等方面对丽江的贡献有口皆碑。除了这些,这个家庭还有一些颇有天人之乐意蕴的传统,杨氏家族长期以来有“春月,饲饥鸟于庭”的习惯,赵老师的嫁给杨氏的曾祖母一直保持着这个家庭习俗。在木增的孙子木耘写的《杨公十世起源记》中记载,八世祖杨公:“慈爱及物,不可枚举。每至冬春之间,飞鸟饥啼,公常饲食于阶前,百鸟咸集,乡人异之。”赵老师所讲的事正与这一记载相吻合。

赵老师对纳西族的殉情以及民间大调殉情之歌《游悲》一直有很浓的研究兴趣。至今,我在阅读赵老师于20 世纪50 年代所翻译的反映纳西青年牧人殉情的东巴经文学名著《鲁般鲁饶》时,觉得她真正译出了其中沉郁的诗情。我读大学时,赵老师知道我也在研究民间殉情长诗《游悲》,也知晓我进行了一些田野调查,便多次和我讨论这个话题。我也把我收集的相关资料全部借给赵老师看。记得她曾对我说过,殉情者的父母哪有不疼自己的子女的,他们心里肯定是非常难过的。但值得思考的是为什么有不少殉情者家属又盼望着自己去殉情的子女能一起殉情成功,不要活着回来。我对这些问题进行了一些思考,后来反映在我写的《神奇的殉情》和《生死绎影·殉情》两书中。

赵银棠老师写的《旧社会的纳西族妇女》曾在家乡刊物《玉龙山》上连载。这些她亲历亲见亲闻而写下的纪实文章,真实地反映了她生活的年代纳西族妇女的悲欢哀乐。我认为这些纪实文章有很高的社会史价值。赵老师的这些文章,对我认识当时的纳西社会获益匪浅。

赵银棠老师后来回到故乡丽江,在位于黑龙潭的图书馆里潜心著述。我多次去看望她,看到她精神那么好,每天面对玉龙雪山和黑龙潭一池深潭写作,心里默默地为她祝福。我心想,她的晚年又靠近了玉龙雪山这她当年称之为是自己“生命的灵都”的圣山,她的心里一定充满了人间沧桑的心绪和最终皈依雪山的恬淡安详之情。

1986 年我再次赴西德科隆大学进行纳西文化研究,与台湾故宫博物院副院长、著名学者李霖灿先生接上了关系。霖灿先生来信询问到一些他在丽江时的老友的近况,我告诉霖灿先生,周霖之弟周善甫先生和纳西族女作家赵银棠女士尚在。他大为高兴,委托我在1988 年回国时专程向周凡以及周霖先生的后人问候,并寄来一本他写的《艺术欣赏与人生》,要我回国时面交赵银棠老师。他知道这位纳西才女一生酷爱艺术。我回昆后,专程到赵老师府上向她转交了这本书,她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赵银棠老人晚年恬静地写作,颐养天年,安享家庭天伦之乐。平静地走过了自己最后的岁月。她的一些诗句,常常来到我的心间,比如“月魄冰魂永不昏,爱登雪岳叩天门。它年山客采灵迹,几句残诗是梦痕。”“夕阳多雨后,身世一孤云。心迹留山雪,松风听古音。”我想,她的灵魂,一定已经返回她曾倾其生命激情热烈讴歌的“灵都”玉龙大雪山深处。

我曾写下如下诗句,怀念赵银棠老师:

雪中寂寞红,银棠一枝秀。

才女命多舛,诗心蕴乡愁。

山野寻歌趣,边地开新流。

白发歌新月,清霜唱晚秋。

玉龙留旧话,千载韵悠悠。

2023 年9 月22 日,云南省作家协会,云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丽江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举办了“著名纳西女作家赵银棠纪念座谈会”,回忆赵银棠先生,前尘旧事,历历在目,特留诗歌存念:

雪山依旧风悠悠,才女归去己卅年。

旧事绵绵思绪远,音容笑貌在眼前。

才情诗性留白云,雪魄冰魂映青山。

人己远行诗存世,灵都之梦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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