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的解析
——评郭海燕的“国企改革三部曲”

2023-11-10 23:48叶立文
新文学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名物理想国题记

叶立文

在一次演讲中,李敬泽曾用“北京雨燕”来比喻“理想作家”。他说,如果雨燕是一个作家,那么“他就是将天空、飞翔、远方、广阔无垠的世界认定为他的根性和天命。作为命定的飞行者,他对人的想象和思考以天空与大地为尺度”。这样的作家,“必定会成为心怀天下的人,心事浩茫连广宇,无数的人,无尽的远方都与我有关”。因此,“一只孤独的北京雨燕抗拒着、承担着来自大地之心的引力”①。不知何故,这段话总会让我联想到郭海燕——一位虽然称不上是“理想作家”,但总能超拔于现实之外的独行者。在我的阅读记忆中,这只搏击风浪,无意于屋檐筑巢的“海燕”,一面由实入虚,将残酷现实置于永恒大荒;一面无中生有,凭借着虚构之力御风飞翔,生生将国企改革这样的现实题材,写出了不同于主流叙事的万千异相。事实上,与我们耳熟能详的改革文学相比,《理想国》《世纪末》与《异物志》这三部国企改革小说,几乎悖反了这类作品所有的叙事模式:它们既是青春物语和成长小说,也是女性主义、新写实和新市民小说,甚或是基于现实变形的先锋小说,但唯独不是塑造改革英雄、表现新旧观念斗争、以社会达尔文主义为观念原则的传统意义上的改革小说。吊诡的是,很多论者,甚至包括郭海燕本人,都愿意从现实主义和改革题材这一角度阐释作品。而我想说的是,这三部曲小说,既未全景式地再现国企改革的历史进程,也未传递“分享艰难”的道德主题,反倒是以作家的个人经历为基础,在国企改革的大背景下,写尽了浮华世界里的人事扰攘和生命困境。因此,它毋宁可以说是新时代的人情小说。不过,海燕的根性和天命却是彼岸,它注定要翱翔虚空,当小说叙事转入幽微曲折与隐秘呢喃时,便牵连起了无数的人和远方。而作品的魅力就在于,纵使国企改革已成如烟往事,但像你我这样的旁观者,却仍能借着海燕的翼风扶摇直上、凌空蹈虚,在另一维度重新品味那五味杂陈的人生。毫无疑问,这是我在阅读中所经历的蝴蝶效应,掀起飓风的那只翅膀,正是《异物志》奇特的命名方式。

按房伟的看法,“异物志”原是一部记载中国古代奇异物产的典籍,作家化用的目的,是为了塑造“新改革叙事”下的“新人形象”②。因此作品写到的异物就有虚实两义:实义指沉香,虚义则以异物为喻符,喻指异人异事。前者是名物学意义上的叙事方式,而后者托物言志,借名物以树人。简言之,郭海燕从名物入手,通过叙写沉香之异,由小见大,由此及彼,于左右逢源、前后补缀中,渐次呈现了因国企破产所造成的社会面相。其间喧嚣杂沓的人事纠葛和生命际遇,读来常令人唏嘘不已。虽然这种借物抒怀、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写法本属寻常,但郭海燕的异质书写,却让国企改革的现实题材倍受牵扯。我感兴趣的是,那些青春物语和成长疼痛,还有诡谲世相与莫测人心,究竟会如何与改革叙事杂糅共生,以至模糊了这三部曲小说的类型标识?隐含其中的越界书写,又怎样让这些看起来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作品,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尺度感”,从而完成了“海燕”独具的叙事飞翔?

既然“异”的阅读感受来自《异物志》,因此即便它不是三部曲的开端之作,我们仍可从中寻觅郭海燕异质书写的话语渊源。我相信一位作家的写作习惯,或者说潜隐的创作观念,总会在某一时间节点集中呈现。而《理想国》和《世纪末》里并不显眼的“异”,虽然如草蛇灰线般时隐时现,但到头来也会聚合于此。从这个角度说,解析郭海燕国企改革三部曲小说的入口,或许正在《异物志》的名物叙写里。

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一部旨在“叙述和反思40多年改革开放中‘阵亡’国企故事、精神不死的国企人另类命运的《异物志》”,会花大量笔墨去书写沉香?按作家的解释,沉香当然是一个隐喻符号,它是“时间深处的香”。国企改革作为一切故事的缘起,它“接受时间的熟沤,直至一切成为创作的绿肥”。而喧哗与骚动的往事,如今也“散发出微微土腥味”,于是“那沉闷、执著的味道”便被郭海燕称之为时间深处的香——“它该叫‘沉香’”③。按说这一解释已十分清楚,写沉香就是设喻,比喻国企改革影响下各色人物的存在境遇。但作者意图并不等于文本意图,作家的观念输出,即便是用沉香的结香过程进行列题写作,也未能完全解决喻符和喻指的断裂问题。可以设想,假如取消有关沉香的段落,这部作品的情节仍然成立,人物也同样丰满。然而一旦我们接受了沉香是隐喻符号的设定,那么阅读活动就会陷入一种指证式的阐释游戏:蔚小壮因国企改革而下岗,被未婚夫抛弃,乐于助人却惹祸上身,种种不堪际遇,究竟该算哪一种结香?是土沉、水沉还是倒架?甚至我们还会追问,蔚小壮、李纯这些人物,应该属于哪种类型的沉香?像越南沉香的甜凉双性,又暗指了哪位人物的性格特征?如此纠缠下去,作为隐喻符号的沉香终将宰制我们的阅读方向。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究竟是该质询作家设喻和解题的能力?还是换一种思路,重新考量这段名物叙写的其他含义?

如果只从叙事进程来看,小说在此处转入名物叙写其实是一次叙事的中断:蔚小壮在等待前夫和孩子时,顺便参观了一下沉香檀木展,那里满目琳琅、馥郁芬芳。紧接着作家便对沉香展开了详尽描写,从沉香定义、种类划分,直至结香过程,事无巨细、娓娓道来。若以这段叙事和主线情节的关系而论,它显然是一种闲笔和一次离题。或许作家的本意是为了设喻,但她耽于名物叙写的兴趣却更为浓厚,以致这段叙事变得物大于人,名物叙写撕裂了现实主义作家所推崇的进程、章法与结构。

然而换个角度看,闲笔也好、离题也罢,其实都未必是小说的败笔。这是因为中国小说原本就包含了名物叙写的伟大传统。在“文学是人学”的现代性观念确立之前,历代小说家都流连于八卦秘事和饾饤见闻,他们接受小说是“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不仅把“文以载道”的责任丢给诗文,而且还热衷于用小说的奇异美学去寻幽探胜,于是传奇、演义和笔记小说便蔚为大观。不过时至近代则大有不同,由于启蒙文学推崇人学观念,主张任何叙事内容都必须服务于人的主题,因此名物叙写也就成为一种塑造人物的艺术手段,此即为名物以观时,观时以树人。当名物叙写和其他叙事话语都开始追求功能性价值时,小说也就变得有序而不乱。可是,这样的“正体小说”又何尝不会禁锢作家的个性与才情?远的不说,近如新时期的改革小说,只要是出现新旧冲突的叙事模式,就与此前十七年文学传统里惯用的斗争套路相距不远。因此《异物志》里的名物叙写,既见证了郭海燕对主流文学的偏离,也反映了她对“异”的好奇。我以为前者是一般意义上的创作个性问题,而后者才是作家推陈出新的内在动力。如果追根溯源,那么《异物志》的名物叙写只是郭海燕异质写作的一个片段,往大了看,即便是回到情节主线之后,她也仍然保持着这份对“异”的热情:比如像“螺丝刀样挺进、层层花样翻新”的李纯,简直就是当代社会的奇人异士,他的奇思妙想、怀才不遇和壮志难酬,无不与过往改革小说里的英雄人物形成了鲜明对比。当然还有主人公蔚小壮,单从她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以及急公好义的品行来看,都堪称那个混乱时代里的异端人物。这意味着在《异物志》中,名物叙写因其隐喻功能的欠缺,反而制造了叙事的分岔:作家对物的耽溺,既是其异质书写的反映,也是缔造“新改革叙事”的武器,由此衍生和播撒的“异”的踪迹,最终使《异物志》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尺度”,它就像翱翔的海燕,把我们的目光“拉得更远”,在数不尽的异物、异人和异事中,读者会暂时脱离国企改革这一沉重的地心引力,将目光聚焦于人物和自我的人生,甚至是生命的意义等抽象命题。而作家这一由实入虚的写作策略,正与她念兹在兹的青春叙事有关。

在分析《理想国》和《世纪末》时,阳燕用了青春叙事与改革叙事的“缝合”这一说法④。而蔡家园在概括郭海燕的爱情小说时,也说她“擅长描写滚滚红尘中的情感故事。男女间的偷情、背叛、报复、隐忍、幻想,经由她细致入微的描写,活色生香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混乱不堪的现实、光怪陆离的梦境、纠缠不清的情感与无可遏制的欲望混杂在一起,散发出这个剧变时代浑浊而肉欲的气息,那一幅幅错位、分裂乃至荒诞的生存图景,让人体味到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⑤。两位评论家的判断自然是切中肯綮,郭海燕最为擅长的,也确实是对身处情爱关系中的人心的揣摩。套用一句俗语,正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像早年《单双》这样的作品,恰逢“私小说”盛行之时,于是人物的隐秘情感和张扬欲望,以及张爱玲式的婚姻斗兽场,就鲜明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印记。而此时的郭海燕,因其情爱书写叠合于70后作家的代际特征,所以在异质书写上并不特出。及至其笔触由内而外,转向更加广阔的社会生活和时代巨变时,青春叙事也就与改革叙事完成了话语形态的跨界融合,并由此让郭海燕的国企改革题材小说有了更为复杂的思想底蕴和艺术质地。

需要说明的是,郭海燕的青春叙事,并不完全是聚焦于成长疼痛的青春物语,因为比起年轻一代的80后作家,她并不过度沉溺于私密的情绪陷阱,而是在更大的家庭婚姻维度内记录着成长的艰难。这种具有社会学价值的青春叙事,既有别于狭义的青春写作,也能在跨界进入国企改革题材领域的同时,制造现实主义小说稀缺的文本异相。比如《理想国》和《世纪末》这两部作品,都是从客观叙述国企改革的进程中,转向了对蔚小壮们和李纯们这些“异人”的精神世界的书写。这既是郭海燕青春记忆的复现,也是雨燕式作家不甘就事论事,目光追逐远方的产物。如果按蔡家园的说法,作家从情爱故事转向改革小说,是“重建文学与社会生活的血肉联系”,是由内而外的创作转型的话,那么她在改革小说里由外而内的青春叙写,就是恪守私人化写作原则,为传统改革小说重新赋予了建构在个人记忆、情感和经验之上的“文学性”品格。我的看法是,这种在题材领域由外而内,同时话语层面又由外而内的变化,充分彰显了异质书写的价值:就表层文本而言,《理想国》与《世纪末》反映壮志集团由盛而衰的艰难历程,虽未像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小说那样追求全景式地再现,但无数片段化的书写,也足以从侧面折射国企改革的困境。与此同时,郭海燕的叙事重点,并不在壮志集团的运营、破产和清算等事务性问题上,虽然她对此十分熟悉,也通过蔚小壮整理账目等细节做过现实描写,但对那些初出校门、投身国企的“八百壮士”的命运沉浮,郭海燕却倾注了更大的热情。尤其是在书写蔚小壮、李纯和他红强等人的故事时,作家基于青春叙事的异质书写,逐渐导致了小说与改革主题的分离。因此与《异物志》一样,《理想国》和《世纪末》尽管想表现国企改革的艰难,但随着人物命运的展开,作品也出现了意义的分岔。接下来,我愿借用中国诗学的“赋比兴”一说对此略做解释。

“赋”是直陈其事,“比”是“以彼状此”,至于“兴”,则有“举起、提升、情趣的洋溢、高度理解而浮出的联想”之意⑥。虽然这些传统文论的概念属于诗学范畴,但用于小说叙事似也妥帖。在一般的现实主义小说中,最常见的叙事方法便是“赋”,作家直陈其事,或罗列素材概述情节,或编排冲突制造转合,叙事的“实”和“有”,最能见出作品的故事品质。而“比”则是小说叙事由实入虚的开端,譬如“以彼状此”里的这个“彼”,小到一两个喻符,大至整体性象征,都可以延展故事的长度与深度,因此它是一种穿插于情节线索中的叙事装置,常被用来拓宽作品的意义空间。但无论是“赋”还是“比”,都属于小说叙事的“实”的层面,即便有时候因为作家的才情所致,这个“比”往往会变得出人意表,然而因其不脱于喻指,所以仍能令读者体察到比喻功能。相比之下,“兴”则具备自由联想的特质,极易造成叙事的分岔和主题的偏离。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是叙事的翅膀,每当故事发展到“兴”的部分,小说叙事便会脱离就事论事的进程腾空飞翔,无论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兴”都让小说叙事指向了虚空的远方。在诗学范畴内,“作为一种诗法,兴——唤起联想的‘此’兴‘彼’之间非徒没有绝对的经验关系,亦且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⑦。就此而言,小说不该缺少“兴”,否则匍匐在地的叙事,终将沦为历史学或社会学的调查报告。

以上所论,尽管只是泛泛而谈,但具体到《理想国》和《世纪末》这两部作品里,却颇有助于理解郭海燕的异质书写究竟是如何由实入虚,以及逐步制造文本奇观的。先来看“直陈其事”的“赋”。在《理想国》和《世纪末》中,作家正面描写国企改革的部分比重不小,比如再现壮志集团走向末路的原因,内容涉及急剧扩张、人事乱象、战线拉扯和贪污腐败等方方面面,部分戏剧性场景,如南昌分厂工人挟持集团副总的情节,都充分再现了国企改革所面临的诸多困境。应该说郭海燕的这种“直陈其事”,是建立在客观真实的历史之上的。至于“八百壮士”在壮志集团破产后的各奔东西,也同样反映了新一代青年职工的命运流离。如果只看这一部分“实”的叙事,郭海燕的写实功力并不输于前辈作家。更可观瞻的是,在“直陈其事”的“赋”之后,她又融入了追怀过往、唏嘘现状,以及憧憬未来的青春叙事。那些由记忆、情感和经验熔铸而成的创作冲动,不仅以“比”和“兴”的叙事方法构成了传统改革小说稀缺的异质书写,而且还将小说品质就此超拔于现实之外,并在获得“奇异的尺度感”的同时,完成了“海燕”独具的叙事飞翔。那么,作为叙事方法的“比”和“兴”,在郭海燕笔下又是如何展开的呢?

在评论《理想国》和《世纪末》时,阳燕注意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她指出两部小说都有一个沉船的意象,“《理想国》中是‘泰坦尼克’豪华大游轮,《世纪末》中是俄罗斯的‘库尔斯克’核潜艇”⑧。沉船故事作为一种隐喻,自然是“以彼状此”的“比”,作家以沉船这个“彼”为喻符,衍生出两个以上的喻指:其一显然说的是壮志集团,这个庞大的国有企业,就像泰坦尼克号和库尔斯克号一样,纵然无数次地搏击奋进,最终也抵不住时代巨浪的冲刷席卷;其二喻指“八百壮士”,以及所有被国企改革卷入谷底的青年一代。他们从初出校门的满怀理想,到沉船之后的命途多舛,处处可见小人物身处大时代的悲剧命运。除此之外,或许还有更多的隐喻。只是我们无从得知,当郭海燕以沉船状写同代人的故事时,她的内心是何等的暗潮汹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从“赋”到“比”,作家对“异”的追求已如海燕腾空,直冲那浩渺无边的远方而去。待“兴”的联想、思忖和抒怀出现,我们也终将见识一片更为广阔而瑰丽的小说风景。

在《理想国》《世纪末》和《异物志》的开篇,郭海燕分别摘录了三则名言作为“题记”。《理想国》用的是苏格拉底的话:“我们甚至于发见同一个演员不能演悲剧又演喜剧。可是这些都不过是摹仿,是不是?”而《世纪末》则是马克思的名句:“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跃吧!这里有玫瑰花,就在这里跳舞吧!”至于《异物志》,又引用了清代学者王永彬的《围炉夜话》:“矮板凳,且坐着;好光阴,莫错过。”我无意考辨三则题记的原意,如果只是从字面意思和作品的正文关系去理解的话,那么这些题记实则具有起兴的叙事功能。一般来说,除了那些有意卖弄才情的人,几乎没有哪个作家会毫无来由地给作品加上题记。如果题记不具有指涉正文的叙事功能的话,那么它就永远不会锦上添花,而只能算是狗尾续貂的败笔。在很多时候,题记往往具有两种叙事功能:其一是概括主题,以精简扼要之语起到画龙点睛的功效;其二则是起兴,即借助名人名言,引导读者从高度理解正文情节中生发无尽的联想,它的目的不在准确,而仅仅是为了推动读者的想象,因此作为“兴”的题记,就不一定与正文情节有“绝对的经验关系”和“必然的逻辑关系”。从这点来看,郭海燕这三部小说的题记虽然也有概括主题的叙事功能,但因其语义所指的含混驳杂和想象空间的遥远阔大,故而更偏向于后者。那么,这三则具有起兴功能的题记,究竟会将我们的想象引向何方?

《理想国》引用苏格拉底的名言,显然是暗指蔚小壮和李纯等青年职工在国企改革困局中的无地彷徨。如果将初入壮志集团这一“理想国”时的意气风发,引申为一出得偿所愿的喜剧的话,那么破产清算、买断工龄便是悲剧。这些饱尝改革之痛的青年职工,其实都只不过是时代巨变这一历史舞台上的演员,他们根本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只能听天由命,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而我之所以说这三部曲是新时代的人情小说,皆因郭海燕借着人物的这种无地彷徨,做到了“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至于《世纪末》里的题记,则隐含了直面现实的意思。马克思在批评19世纪无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时,用这段话喻指革命者面对现实必须迎难而上,而不是做无谓的退让与妥协。这当然也只能是蔚小壮们的选择,当“理想国”破灭之后,即便身处喧嚣混乱的世纪末,青年一代也必须直面现实,“坦然面对战车般轰隆隆而来的庞大世界,学会去领悟生命不息、战斗不已的真谛”。但与此同时,玫瑰花里跳舞又是一种起兴,玫瑰的芬芳和舞蹈的柔美,构成了相对于苦难现实的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蔚小壮们无需承受现实之重,而是借此危机重塑自我。这一摆脱精神困境、实现自我救赎的存在命题,当然只是我个人的理解与想象,也许其他读者和作家本人都未必认同,但基于“兴”的自由联想不就是如此吗?它不仅制造意义的参差与繁复,而且还将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从习见的“可读性”文本导向了开放的“可写性”文本。就此而言,小说题记的起兴功能,实则提升了作品的艺术价值,它引导我们由实入虚,不断克服着现实题材的地心引力。此外还有《异物志》,这篇作品的题记虽然可能喻指主人公们在历经改革阵痛之后的豁达与升华,但我仍愿从古典美学和存在哲学的维度去理解它。这是因为“矮板凳”和名物叙写里的沉香一样,都是国企改革宏大叙事中的“异”,它们以其沉默无言的物性与踏实可靠的在地性,敞开了蔚小壮们的存在境遇。因此“矮板凳”与沉香,实际上类似于海德格尔笔下的“农鞋”符号,具有不可言状的深邃和神秘。从这个角度说,异物作为一种哲学隐喻,最终无限拓展了作品的意义空间。

综上所论,我以为郭海燕对“异”的好奇与热情,不仅让她的国企改革三部曲突破了传统改革小说的主流叙事,而且还在名物叙写和青春写作等异质书写中,借由“赋比兴”的创作手法,完成了小说叙事的飞翔。我相信这是成为一个“理想作家”的必经之途,也是郭海燕正在行进的方向。

注释:

①李敬泽:《北京雨燕以及行者——对理想作家的比喻》,《万松浦》2023年第1期。

②房伟:《青春体验·改革创伤·成长史——论郭海燕小说〈异物志〉》,《青年文学》2019年第4期。

③郭海燕:《时间深处的香——关于〈异物志〉创作谈》,《青年文学》2019年第4期。

④阳燕:《郭海燕的〈理想国〉与〈世纪末〉探析》,《文学教育》(下)2017年第6期。

⑤蔡家园:《重建文学与社会生活的血肉联系——“突围”中的郭海燕及其他》,《文艺报》2014年6月13日。

⑥张大春:《小说稗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7页。

⑦张大春:《小说稗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7~268页。

⑧阳燕:《郭海燕的〈理想国〉与〈世纪末〉探析》,《文学教育》(下)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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