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海

2023-11-10 09:46黄披星
福建文学 2023年11期

黄披星

我看着梅若走过来的时候,觉得她很憔悴;或者也不是说是憔悴,就是觉得有一种很旧的感觉。深蓝色的羽绒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男性化的不合身,看起来也很陈旧。比起南方很多地方来说,上海天气变化很大,特别是这个春天,几乎一天之内能够让人经历几个季节,早起是秋天,中午是春天,晚上就有点冬天的感觉了。也因为这个,只带夏装的梅若来这里几天了,碰到这个天气只能去买一件冬衣了。她那天来得有点急,我也提醒了她好几次,说天气太多变了,还是去买一件衣服,防止感冒。她自己还要在这里照顾病人,可不能生病了。但我确实没想到她竟然买了这么一件衣服,蓝黑款的!还对我说等不穿了回去就直接给儿子穿——这也太实际了吧。

你爸怎样了?我担心这种大病之下,人很容易变得脆弱,对陪护的人也是有很大的压力。或许也是这个原因,看到梅若这种不修边幅的样子,我觉得有些黯然。前几天我联系她,等她爸爸的基本情况落实了,希望她能够抽空出来走走,看一下上海这边一些有特色的地方,也是为了能缓解一下这一段时间的压力。

手术已经安排了,过两天做。这两天情绪还好。可能他自己也不懂,有点不以为然。她在说她爸爸的情况。梅若一直觉得自己的爸爸不懂照顾自己,虽然她也经常提醒他,但他还是得了这个病。没办法,说他他都不听,我妈又不在。

现在这个环境,没办法的,疾病这东西,就像中彩票一样,谁也不知道谁会中!我只能这么说,算不上是一种安慰,也只是无可奈何。谁也不愿意碰到,可谁又能逃得掉呢!

我知道没办法,可还是觉得很惋惜。梅若的话中有着某种不甘,也无奈。那应该是一种痛惜。

武康路这一带,文艺气息很浓郁,两旁的梧桐树很高大,银杏树也挺多的,看起来颇有历史感。这一带主要是一些名人故居之类的,看起来很幽雅的。我们从华山路骑自行车过去,很近。早上梅若还在问我说,注册一个小黄车之类是不是都要押金?我说基本上都是的,除了一些新的品牌,也有的只收押金,骑车不要钱。她后来说算了,还是不注册了,说回去以后也没地方可以用上。在我们老家的城市里,目前基本上还没怎么用这种单车。何况她还主要生活在乡镇里。所以,我们从武康路骑的两部车,一部用微信,另一部用支付宝,都是我用手机开起来的。

会骑车吧?我问她。当然,只是很久没骑了,没事。梅若微微一笑,显得轻松一些了。

慢慢骑,也没多远,很近。我也对她笑了笑。我觉得她应该会喜欢这里,毕竟上海还是有些地方不错,有大城市的样子,也很有点情调的。情调这东西,不必多,就像菜里的鸡精,一点点提鲜就好。或者说还是需要它,在生活的紧迫之余,获得一点点喘息的空间。其实我们俩从大学毕业后,就没什么联系了。两年前,我回南方参加大学同学毕业十周年聚会,才重新联系上的。我觉得她比起大学时代,那确实老了不少,虽然也可以说是成熟了不少,却总让我觉得生活的忧虑还是很深地打在她的眉宇之间。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年没有在大学时代跟梅若谈恋爱,这一点我一直有点想不通。当然,这是在毕业以后我逐渐开始意识到的。在大学那四年,我对她纯粹就是老乡关系。那时候我们不是同一个系的,她读的是学前教育,我读的是中文。我们是在学校的老乡会上认识的。我后来想,当年自己在大学阶段去追的一些女孩子,跟梅若比起来,也没有漂亮多少。梅若长相虽然称不上惊艳,但也还是不错,五官什么的都很端正。唯一让我觉得当时可能没有看上她的原因就是——她是单眼皮的。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中了哪个毒了,追的女孩子都是眼睛比较大的,或是眼睛很亮的那种。我后来觉得自己那时候真是很傻的。毕业后我去了上海,梅若就回老家成了一名幼儿教师,就几乎断了联系。

两年前,我们在同学会上重新联系上了,这两年开始逐步联系得多了。我知道她几年前结婚了,现在一个男孩都已经上小学了。我们恢复联系以后,时不时会聊一下。我觉得梅若还是跟以前一样,性情很温顺,甚至会觉得她几乎就是个逆来顺受的人。这样的女人现在真是不多见。所以,去年春节后我们再联系,她说自己准备离婚的时候,我确实有些吃惊。

“谁在那边照顾着?”我们骑到一个路口的时候,我随口一问。我知道她弟弟也来这里了。这是大事,家里人都要出面,尤其是她们姐弟俩。她老公没有来,应该是在家带着小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弟,还有舅舅,和几个表兄弟吧。有些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亲戚。”她开始慢慢恢复活力,似乎能看到一点早年在大学的痕迹。前几天她家里得知父亲的病后,她联系我帮忙在上海找医生。我交代一些同学和同事,刚刚要联系,她说隔壁村里一个以前也得了相同疾病的人家推荐,已经找了个原籍也是我们老家的医生,就很快来上海了。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倒是安慰我说没事,每个病人家里都是很着急的,能看好病就行。这倒也是。这个时候,病人的情况是第一的。

我们在武康大厦前的红绿灯路口,把自行车停好,就等着过红绿灯。这里是文艺青年汇聚的地方,我指着对面的咖啡馆对她说。梅若笑了笑,似乎在恢复自己早期的记忆。那时候,梅若没有很经常跟我在一起,只知道她歌唱得还挺不错的。她不是文艺气息很浓的那种女孩,可能是家庭的原因,她一直比较实际,不会弄那些花花草草的东西。我后来才悟出来,其实像她这样的女孩很好,给人安稳感,适合成家当老婆。可惜我当时太年轻,还不理解这一点,最终还是错过了。

武康大厦斜对着西面的落日,门口一共有五条路穿过,这样的情况很少见。房子本身是老旧的红砖墙,看起来古朴,很有早年上海的气息。你会幻想类似于张曼玉式的旗袍身影穿梭其间,很容易有一种梦幻感。五条路,五个分叉,房子又斜对着夕阳,确实很具有影像价值。所以,这里经常有很多人在拍照留念,也常常有很多专业摄影的长枪短炮在街口矗立着。

“去年秋冬季的时候,我来过这里,那些黄色的银杏树叶飘荡在路口,很漂亮。拍照的人太多了。”我上班的地方就在附近,经常会从这里经过,隐约记得那个场景确实很迷人。黄叶飘飘,清风微拂,时不时有各种肤色的人来来往往,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却又很让人觉得愉悦。这大概就是文艺的味道吧。

“这地方确实很好,很漂亮,又很安静。”梅若名字看起来挺文艺,其实她并没有很文艺腔。我只觉得她在医院陪护的时候,抽一小段时间来放松一下,算是获得一点点的喘息机会。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带她来这里走走,算是一点点的缓解。

“这里还是银杏树居多。你看。”可能是有意打造的一个街区吧,我觉得。

“跟我们那里差不多,就是树不一样。”梅若一定在回想她工作的学校所在的那一条街。我去过那里,在靠近码头的地方。两旁都是很有年份的榕树,那些榕树很神奇的地方在于,对街的树冠有很多都连在一起。站在街道的一端,看过去,很神奇,似乎在一条榕树圈起来的通道里。这条榕树通道被很多路过的人拍下来,觉得颇为神奇。这起码算是乡下的一种很鲜明的特色。那些连在一起的部分,虽然只是街道中的一段,也是很吸引人的地方。那个地方距离海岛的轮渡码头,也就一两百米。很多人从码头下来,很少会看到这一段路。而上海这里的树,就显得疏朗,似乎不太一样。

天边还有些微红,但看不见夕阳,太阳落得有点快。“这里的名人故居很多。在这一带。”我们走到武康大厦的屋檐下,对面就是宋庆龄故居。现在已经关门了,好像只开到下午五点,五点之后就不让进了。我去过,有点印象。

去年我回老家过年后,我们一起去吃过一次饭。吃饭的地方就在老家兰溪边上新盖起来的商业中心,叫什么财富中心的三楼,那次是梅若请的我。我记得她当时很忧虑,明显感觉有些心事的样子。那时我们吃饭之后,因为我临时有事,没有再细聊。后来她给我发了很多微信,我隐约记得一些,主要是关于她的婚姻的情况。我有个习惯,会收藏一些比较重要的文字,其中包括梅若的现状:“其实今天有事咨询你,不知道怎么说起。离婚的事,让我左右为难。离的话,儿子还小,不想让他过单亲的生活。还有公公一直都对我很好,他生病了,我不好一走了之。不离的话,过着名存实亡、貌合神离的生活,彼此也难受。”那一阵恰好是她公公生病的时间,一直在说的离婚的事情,因此被拖了下来。

我并不知道她考虑离婚的具体原因到底是什么,记得有一阵她说到自己跟老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两个人之间说话很困难!”这是我原本的第一印象。好像她还强调了“确实生活不下去了”这样的话。

之后几天她还给我发了一段:“原先是发现他经济上有很多窟窿,欠了几十万外债,他说了很多欠债的原因,我也就信了他,心想事已至此,我只能帮他一起还债,之后再好好过日子吧。我娘家一致支持我帮他,他们已经讨论好,一人凑几万,先把有利息的钱还上。之后我找他两个姐姐商量,他大姐甩给我一句,她们一分钱都没有,让我们自己想办法。看她态度那么不好,我一生气,说要把我公公在城里的一套小房子卖掉抵债,我两个小姑跟我老公一致不同意,因为那房子我那个大的小姑一直都住在里面。事情就这样拖了有一个多月,我妈天天催我,赶紧把凑到的钱拿回去还债。他也没个态度,就这样一直拖下去。之后我就提出离婚的事,他刚开始是同意的,还说孩子给我带,我拿离婚协议给他看的时候他又反悔了,不肯离婚,而且还要跟我争孩子。”

作为老同学,我当然还是劝和。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这样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我真正觉得吃惊的是,像梅若这样温顺的人,如何会走到这一步。虽然这个时代,离婚的事情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但落实到具体的每个人身上,还是很大的事。那种心理上的波折,谁也不愿意经历。没有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会把离婚这样的事情当作小事来看的。尤其是像梅若这种骨子里还比较传统的女性。

“对面有个书店,挺有格调的,去看一下。”我建议。梅若也是无所谓,就走走看看吧。

“我看书少,虽然也喜欢书。”梅若很真实,有什么就说什么。

这个书店是个综合经营的模式,以卖书为主,结合着销售咖啡、速食,也有些简单的日本料理在卖。这个书店最大的特色在于,它用很大的面积来做带着日式风格的书吧。格子推拉门,装修精致,气氛清雅,看起来很有文艺范。

“买书吗,你?”我们转了一下,我问她。

“算了,东西多,不要越来越重。还是不买了。”我觉得梅若还是忧心自己的爸爸,倒不是费用的问题,心理的压力是免不了的。

“要不要吃点什么,在这里?”我担心她在这里吃得不习惯,也不知道该请她吃什么。这个地方的东西,其实也不是我喜欢的。

“不用。我不饿。”梅若瞧了一下显得很有格调的里屋。有人坐着聊天,看起来像是在聊关于文艺的问题。“他们在这里——真的能读得下书吗?”

我有点愣了。这里的读书氛围很好,或者说是太好了。倒还真未必读得下书!我也忽略了这一点,读书不在于读进去与否,大多数人只是为了在这样好的氛围里待着,书的部分其实可以忽略。它可能只是满足心情的需要,却未必是出于内心真实的需要。梅若似乎有一种能力,能看到事情的另一面,虽然,她往往并不表露出来。

“去看电影吧?”我问她。确实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只能按照最老套的方法来,希望能缓解一下梅若显得凝重的心思。

“都可以,我跟着你。”梅若眼中有一种忧郁,虽然她在努力消解这种不良情绪,希望我们之间能够更轻松些。

我突然想起,以前有次在学校里她对我说,我以后要骑着自行车来找你!那应该是我们在大学的一次相见。可惜我那时候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多么令人心动的话。我接的话应该是,挺远的,还是坐公交车吧。这种回答,按今天的话来说大概就是能够把天聊死的那种——想起来还真是令人好笑。所以当她今天说道:“可以,我跟着你。”我突然觉得原来有些暗示似乎被我错过了。时间很快的,一眨眼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了。我们之间几乎只有更加冷静的慰藉了。我看着她的表情,似乎脸上有些疲惫,隐隐中透露出某种依赖,却看不到原本的那种光芒了。

“手术那天,我过去看一下吧?”我觉得这是应该的,虽然她的家里人我都不认识。我们开始沿着武康路往电影院的方向走。

“哦……不用——特意来。你要上班,那天应该很多人在的。”她犹豫了一下。

我会去的。我自己这么盘算着,起码到那个医院,带点水果。我不一定会在那里多待,但应该去一下。老家的人,来这么远的地方,虽然现在交通方便,但毕竟还是远,还是大病,我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哪怕在医院楼下跟梅若聊一聊也是好的。

那天电影是《头号玩家》,斯皮尔伯格的电影,我一直想去看的。恰好今天跟梅若一起,不知道她会不会不太看这种国外的片子,但她似乎没有拒绝看什么。只要有一段时间放松一下,都行。我看她的神情中,大致是这样的信息。我自从当了公司的游戏编剧之后,对这一类电影就比较关注,会滔滔不绝地跟梅若说自己的看法。梅若很淡定,几乎就不怎么插话,看着我在那边自我陶醉在这部有点热门的影片里。“没事,你选。看什么都行。”这是她的表态。我知道她现在只是把我们相处的这一段时间当作一种缓解。我觉得是自己太自我了,就这么认为。我甚至觉得这部电影梅若几乎没怎么看进去。虽然现场她没有睡着,也很认真地看,但我觉得这部电影穿插着几条线,有现实的有虚拟的,还有几层的故事套着,不是很容易懂的。结束后她没什么表态,只是说还挺好的。也就是听我在那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第二天早上,她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一个微信段落发给我。上面是关于《头号玩家》的很多金句结集,比如“一个人有朋友,就不算失败”,还有“即使现实再令我恐惧,再令我痛苦,也只有在现实中,我才能真正吃顿好饭”。这一类有十句左右。我不知道她原来也关注这一类的东西,还说是恰好关注到了。我就问了她一句:“你喜欢哪一句?”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来,是一个截图,上面是:“不管你喜不喜欢,该往前的不会后退。”我隐约觉得内心有些激荡,这应该是属于梅若心中比较强硬的那一部分吧。昨天晚上我们看完电影后,我带她去吃了很简单的饭,就是一家普通的牛肉面,吃完后我觉得似乎太简单了些。但我们是在去转地铁的路上找了一家,这一带我不熟悉,只能找这种很普通的饮食店,是一家以做面食为主的小店。她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还说挺好吃的,用了个词说吃得很舒坦。

后来送她进地铁的时候,我本来要把自己的公交卡给她,她说不用,自己也待不了几天,拿着反而麻烦。我不再坚持,就给她买了地铁票,送她进去。那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其实可以一起进去,再从里面分开走,只是送她过了安检,就转身走了。半路上我看到路标才又返回去,也进了地铁口。我远远地看着她一身略显得有一些坚硬的蓝黑服装,进了地铁,觉得有些感伤。我就在人民广场站很大的地下通道那里,坐了一阵子。人民广场站很大,算是一个地下的交通枢纽了,记得那里地下共有二十个出口,很多趟地铁都在这里交会。我坐在地铁休息区的不锈钢椅子上,看人群不停地在眼前来去匆匆,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被丢弃的孩子——很可笑的样子。

自从离婚以后,我就几乎没有再送哪个女孩进地铁口了。同事跟我说过一个关于分手的故事:说有一对男女面临分手,原本他们以前每天都坐地铁三号线上下班,就在他们第二天要分手的那个晚上,两个人就一直在三号线上坐着。因为三号线是环线,可以一圈又一圈地坐着。直到地铁停运,两人才正式分开。听起来是一个浪漫又伤感的爱情故事。我想起这一段,觉得自己虽然已经过了爱情热烈的早期,却还是愿意送梅若到她住处去。可惜,我还是被某种理智的东西阻隔在外部了。

梅若很少直接问我的情况,我也不爱说。我觉得自己在婚姻中只是个比较失败的人,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记得有次她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句说:“你是不是被以前的东西给困住了?”但很快她就把内容撤回去了,其实我已经看到了。她换成的一句是:“你那么聪明,总能解决的。”后面还加了一个笑脸。我倒是记住了她撤回的那句话。我被什么困住了?我不知道。如果说以前父母离异对我造成影响的话,这些年我早就习惯了也想通了。父母还是很小心地处理跟我的关系,他们很明确地说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但对我的爱没有任何改变。我那时在初中阶段,基本上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梅若说过,我觉得你就是个有点完美主义的人。她说我的时候,那时同学聚会没多久。原话是说,你还是老样子,有点完美主义的样子。我那时候对于在聚会上的小细节很在意,比如老师的座位,同学的礼物,每个流程之类的,都很上心。我觉得这就像是公司搞的年会,差不多都是这样弄的,也觉得是应该的。但有些同学还是说我太认真,没必要——同学之间,随意一点就好了。梅若那时候没有直接说。我记得是同学聚会过后,她有次提到了这个,我那时也不太在意这个事。

在梅若做了《头号玩家》的金句选择之后,我马上给她发了一个微信,问她:“那你觉得我会选哪一句呢?”很快,她就回了过来,她选了一句:“只有生活,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我有点吃惊,她的选择跟我原本的选择竟然是一致的。我不知道这是凑巧,还是女生往往都会有一些让人觉得奇异的天赋。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的时候,很长时间睡不着。“回到岸上去!”这句父亲晚年的话语,很多年了——还在回荡着。离家时间长了,父母的形象对我来说越来越模糊了。父亲对我的要求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再当个打鱼人,做什么都行!一辈子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对下一辈的要求几乎就是远离那个地方!我每次想起这个,都觉得有种痛切感。而母亲离开那个渔村之后,她的面容一天一天越来越像某一幅印象派的画作一样,仿佛就是一团东西。即便我努力回想她的样子,她的脸庞也是迷雾一样。

我想着两天后我去医院要带什么东西去。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一个很适合的东西。才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生活似乎在某种浮夸之中。真实!生活!梅若给我选择的句子,很可能只是我身上所缺少的,或者是一种自己的希望吧。它未必是我的现状。我如果真的对生活怀着真实的体验,那么为什么我连一个看望病人的礼物都选不出来呢!我觉得很懊恼。

那天梅若似乎说自己觉得很干燥,那应该是上海的天气造成的。不适应,加上内心的焦躁,吃的也不太习惯。我慢慢开始回到所谓的生活场景中去:老家的东西!应该想办法给梅若买些老家的东西。现在物流很方便,什么东西都会有的。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那天很晚才睡着,很快就感觉有个梦境在缠绕着我。那是一个很多人在地铁奔跑的场景,每个人都朝着不同的方向拼命奔跑,我看到梅若跟我似乎在同一个方向跑着,但每一次我都抓不住她。她一次次笑笑着,就跑远了。而梦中的地铁站似乎一点点在下陷,很恐怖的样子。我被惊醒了。

两天后我去了医院,就在梅若她爸爸手术那天。我买了一些枇杷过去,这种水果多少带有一些来自老家的气息,它让我觉得比较踏实。在地铁有一个小时,我觉得心情倒是很愉悦,似乎在完成一件什么事情。我没有到手术室去,只是让梅若下来到医院的大院里走走,也坐了一下。她说陪护的很多,家里很多亲戚都来了,毕竟是很大的手术,这个时候亲戚的支持很重要。她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手术后的头几天,需要很小心地照看。“我爸昨天突然变得很烦躁,一句话也不说,东西也都不吃。可能是今天要手术了,开始怕了吧!”梅若蹙着眉,很忧虑地描述着她的爸爸。“这个时候,谁都会狂躁起来。肯定会怕的!”我不知道说什么。

“早上还好,似乎自己也认了。”梅若嘴角微微上翘,眼中却含着克制的泪水。

“唉!生命太脆弱了!手术顺利就好!”我也觉得内心有些闷,只是简单安慰一下。

我们在医院病房大楼后面的小花园里坐着,慢慢聊着。天气回暖了些,梅若换了件牛仔服,显得清爽了许多。睡得好吧,你?我问她。还挺好的,比较晚睡,晚上都要陪到后半夜。能睡,我一向不太挑地方。梅若给人感觉还是很踏实。即便面临很大的家庭变故,她看起来文弱,内里却算是比较清晰的人。

“接下来会很辛苦的。你自己要注意点。”我帮不上忙,只能给些安抚的话。

“我知道,我们商量好了,轮流陪护。家里有些人也会再待几天才回,没事的。就是头几天,辛苦一下,很快就过去了。”梅若的话让人觉得安慰,却还是觉得大病实在是折磨人。

“有什么经济上的需要吗?要跟我说的啊。”我虽然不是很有闲钱,但小忙还是可以帮的。

“没有。不用,我弟还有家里亲戚都给了些,还有医保呢。没事。”梅若很有数地回答我,她很让人安心的样子,超出了很多我印象中的女性。

我没有等到手术结束,就先走了,只是跟梅若说手术结束后的情况跟我说一下。我把早上买的枇杷给梅若,她并没有什么客气话,就收了起来。我觉得很舒服,有种很自然的被信任的自如感。确实待在那里也没什么用,我只是交代她多注意天气的变化,就先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跟梅若相见之后,忽然觉得比起梅若的样子,我自己的面貌竟然很不清晰。我觉得自己内心那些原本游荡在游戏编剧这个行业的空荡感,变得很具体化了。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吃惊。

两年前我谈了一个也是游戏行业的女朋友,开始半年多我们的相处一直还是挺愉快的。那年年底我们领了年终奖之后,决定一起去俄罗斯的贝加尔湖游玩。一路上都很开心。我们跟着当地的导游乘车前往此起彼伏的山丘,沿途欣赏白桦林、樟子松。那一带的异域风情很迷人,独具风格的小木屋组成的原始村落,远远望去十分梦幻。贝加尔湖映着太阳,水面发着蓝蓝的光,透亮得犹如一面镜子。溪涧错落,湖山相映,原始森林带苍翠茂密,有着一股很原始的美感,既神秘又带着某种狂野。沿着登山小路攀登主峰,虽然有点辛苦,但很开心。我们还在美丽宜人的湖边渔村品尝地道的贝加尔湖鱼餐,那里的“奥姆里”鱼虽说很美味,但不知道是不是做法上的问题,我总感觉能嗅到一股很呛的味道。我对女朋友说,还是不如我老家的海鱼。她当时笑了笑,说我还是老土,改不了乡下人的秉性。我只当她是说笑,也不以为然。

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离湖不远的地方,伴着落日的余晖,把贝加尔湖最娇美的一刻收入相机后返回酒店,还吃了俄式西餐。不知道为什么,临到要睡觉的时候,那位女朋友突然说要去湖边走走,还不让我跟着。一直等到夜里三点,她才从外面回来,还说自己并没有走远,就在附近待了一阵。我有点发愣,不知道理由是什么。那次旅行回国后她就跟我提出分手,原因是我的恋爱观太现实了,都是直接奔着结婚去。她说她还没有玩够,不想负担那么重。我那时候也有点儿蒙,不奔结婚去——那恋爱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快乐?我根本不相信!我那时候确实是被离婚后的日子伤着了,只想着快点再结婚——却把很多过程忽略了。从那一次以后,慢慢地我对结婚感觉很疲倦,似乎那就是把人捆绑起来。我觉得那真是太累了!

我跟梅若聊过自己的婚姻观,觉得自己对结婚现在是有些畏惧的。梅若说我生活在大城市里,自然会沾上很多城市的习气。其实也不是,我觉得在上海这样的城市结婚的可能性其实比小城市或者乡村要困难太多了。我不知道梅若是不是真的理解这一点,但她说:“其实,畏惧婚姻和逃避婚姻,并不是一回事。”隐约觉得她那时候,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似乎又听到那个对事情总有着自己独立角度的“梅若式”的表达了。

大概是手术后的第二天,梅若可能是自己在医院照看她爸爸,把她爸爸手术后躺在床上的照片发给我看。那手术的伤口缝合线,几乎纵横在整个的腹腔上,看起来惊心动魄!她在微信上也说:“看起来有点恐怖!”我虽然觉得很吃惊,却还是回她说:“希望恢复良好!”她说她爸以前乙肝,却没有好好控制饮食之类的,生活没有规律。我说现在也苦了孩子——算是安慰她。

梅若说,其实我们分担不了他的痛苦。我说其实疾病的事情,很多是不可控的。生活规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的。我深有体会——尤其是我们这种在游戏公司上班的人。

“我妈去北京照顾我弟弟的孩子了,他在家就变得更加没规律了。”梅若在说她爸爸。

我回她说:“到了一定的年龄,确实需要有规律地生活。”

梅若说:“身边没有一个管束的人。还真不行!”

我觉得这话听起来,也像是对我说的。虽然我知道,梅若这一阵更多的是体会她爸爸的痛苦,尤其她说道:“我能感觉到——他害怕了!”也是难免的吧,连这样看着图片,我都有点头皮发麻。

也就是一周左右的时间,梅若的爸爸算是恢复得还不错,接下来要转到她弟弟在北京的住处去。他们来上海治病,原因是上海的医生对这个病更加专业一些。我不太懂,想来他们对疾病做了详细的了解和准备。她回去之前我带她去了一趟外滩。夜里的外滩尤其还在这春季的时候,天气挺凉的。梅若没有其他的厚外套,还是穿着那一件深蓝的羽绒服,虽然略显笨重些,但在外滩的夜色中倒是看不出那种男性化的样子。我觉得梅若轻松了一些,可能是她爸爸恢复得不错的原因。我给她拍了一些照,她的眼神中还有一些忧虑,但有所舒缓。对着黄浦江那倒影璀璨的流水,我们觉得这样的异乡相逢也是幸事。

“我还是更喜欢老家那带着海腥味的海边气息。”梅若淡淡地说。

“理解。我觉得也是,这江面璀璨得似乎有些不真实,也太不平静了。”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故作高深,还真觉得是。

“海面更开阔,也更舒服,我觉得。”梅若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她眼中闪动的光泽,像是四周霓虹的倒影,也不太像是。

“海是自然之母。我觉得,这江水正在奔向自然。哈哈!”我努力轻松说笑。

梅若笑笑,不答话。

“我回去了。你自己多保重吧!”她没有看着我说,只是盯着黄浦江七彩的水面,缓缓地说。

我觉得内心有些刺痛,却还是微笑着。“好吧,我知道的。你也保重!”我觉得有句话要问她,到嘴边了,又咽了下去。

“要不要坐这个渡船,到对岸去?”我问她。

“哦,还可以到对岸,那里是什么?”梅若没有把手机一直握在手里,她把手机插在衣服的口袋里,很男性的那种方式。

“对岸就是陆家嘴,可以从那里再坐地铁回来。”我建议。

“算了。以后有机会再坐吧,还是就在这里看看就好了。”梅若还是显得有些累,我也就不再坚持。

“如果老家的海变成这样的话,也挺可怕的!”梅若的话,让我感觉既真实又疏远——可还是觉得她让人安心。她的学校在海边,算是我们老家一个有点小名气的渔码头,入夜的时候,十分静谧。我曾经在那个渔港对面的海岛上住过,大海的气息确实让人安详。

在我的经历中,贝加尔湖真是很梦幻,而眼前这黄浦江给人的是一种奔流感,像《上海滩》歌曲的头两句。想起来,梅若几次说起的海,似乎才更像是一种归宿。我或许很难再回去,大概只能在这江边眺望吧。

梅若回老家之后,跟我联系了几次,她爸爸已经转到北京开始另一阶段的治疗。她说自己决定要离婚,跟对方也再次深谈了。对方还是不答应,一直拖着。她说目前正在找律师。我问她为什么不能协议离婚,她说对方还是不同意离。对方一直说以后会慢慢好起来,但梅若说她已经不再抱什么幻想了。“我已经渐渐习惯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情。”她说。

我忍不住还是问她:“原本就想问你,你爸爸生病的事情会不会对你的婚姻有修复作用?”

她说自己只是第一次觉得离死亡这么近,第一次觉得无助,无处安放和依靠。我安慰她说,生命原本就是无常的,本质上也很脆弱。

停顿了一会儿,她在微信上回过来:“跟在爸爸身边这一段时间,倒也坚定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那时候,我正在公司上班。我站起来,看见窗外上海最近有着雾霾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隐约听到父亲的声音:“回到岸上去!”在那一句话回荡的余音中,不知道是雾霾还是雾气在窗玻璃上留下很淡的水雾,水雾流淌下来,一条一条带着风吹的痕迹。

远处黄浦江的汽笛声,隔一段时间会很模糊地传来。那种声音,其实没有很仔细去听,根本就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