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资源视野下汉益州郡铜濑县地望辨证

2023-12-02 10:23
曲靖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南盘江陆良同乐

王 瑰

(铜仁学院 艺术学院,贵州 铜仁 554300)

汉开西南夷,设有铜濑县,属益州郡。铜濑之地望,古来就有争议,且多集中在今云南省曲靖市马龙区和陆良县,但是早期失于片段记载的注解,明清注地理者虽考辨者众多,又多以孤证立论,且没有一线山河形势、交通路线、民族活动等的考察,方国瑜先生对其不足,批评甚深。(1)这是方国瑜先生总结的古地理考察研究基本方法,诚为经典,可见其《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8-49页。所以,今日之考论西南历史地理者,一般都弃之不取。得益于当代交通的发达,以及研究方法的先进,历史地理学家的研究普遍突破文献的限制,深入一线考察,证之以山川形势、历史发展、部族与政区关系等,(2)早期地理考释以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为代表,大抵明清以前,皆在编撰各类地理志时,编撰者径下结论入书,明清以后,特别是清代考据学兴盛,诸多学者注古史籍地理志及专门地理书,以及地方志编纂者,才算开始有过程论述的学术性考辨,但多数也是径下结论。古人对西南地理的研究得失及方法得失可详见方国瑜《郡县地名之依据资料与前任考释》,《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5-52页。往往能见前人所未见。其间,也对很多有争议的汉晋郡县地望进行了重新研究。对汉益州郡铜濑县,也多着力,但仍集中在马龙与陆良两地。认为其县治在马龙区(原为县,2017年就原名改为马龙区)者以方国瑜先生、谭其骧先生、朱惠荣先生等为代表,学界普遍也认可这个观点,云南地方政府历史沿革介绍也直接采用这种观点。认为在今曲靖市陆良县一带,县治在今陆良城南者,以任乃强先生为代表。

历来铜濑县地望,虽意见难一,但所秉之史料也才两条,一是《汉书·地理志》之称“铜濑县,谈虏山,迷水所出,东至谈槀入温”(3)[东汉]班固.汉书:卷28上[M].北京:中华书局1962:1601.,一是《水经·温水》郦道元注所云“温水自县西北流,迳谈槀与迷水合,水西出益州郡之铜濑县谈虏山,东迳谈稿县,右注温水。”(4)[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36[M]//陈桥驿.水经注校证[M]. 北京中华书局2007:830.温水,就是今天纵贯滇东,回绕黔南的南盘江。对这两条史料的文本解读基本没有歧义,但是对其中提到的地名、水系的考证有不同的观点,因此铜濑县的地望也就跟随考证的不同而不同。下面,即以上述两大观点为依据,结合今天的新资料进行考辨,以见先贤筚路蓝缕,学术开创之艰。

一、铜濑地望“马龙说”质疑

以今曲靖市马龙区为汉铜濑县地,现当代学者中方国瑜先生首倡其说,谭其骧、朱惠荣等踵之于后,殊途同归。我们先看方先生的论证,再看谭、朱两先生的论证。

(一)方国瑜铜濑地望“马龙说”质疑

在认为铜濑地望在今马龙的研究中,方国瑜先生论证最为全面,也最有代表性,不但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也驳斥了旧学者的观点,且先看其直接论证的全文:

《汉志·益州郡》:“铜濑,谈虏山,迷水所出,东至谈槁入温。”《续汉志·益州郡》《晋宋志·建宁郡》《南齐志·建平郡》,并有同濑县,同濑即铜濑也。迷水,晋《太康地记》作米水,谈虏山作铜虏山(《续汉志》刘昭注引)。按:迷水即马龙之西山大河(说详《水道考释》),则同濑即今之马龙。道光《云南通志》释同濑为马龙,杨守敬《水经注疏》温水篇亦谓:铜濑为马龙州。然道光《志》曰:“迷水为白石江”,惟白石江在曲靖流入南盘,而迷水在谈藁入温水;今知曲靖非谈槁故地,则迷水不应为白石江也。钱坫《新校注〈地理志〉》曰:“同濑,应今曲靖府陆凉州西北。”然又曰:“迷水今无所考。”则非确有所见而言也。汪士铎《〈汉志〉释地略》以为同濑在沾益,亦非有根据也。(5)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7:66.

从上可以看出,方先生立论有两个关键点,其一是对迷水的确认,以为是西山大河;另一关键点是隐含的,即谈槁县是路南县(即今昆明市石林彝族自治县)。迷水与谈槁,方先生皆有专门考证,且先将其论证迷水的过程列之如下:

《汉志·益州郡铜濑县》曰:“谈虏山,迷水所出,东至谈槁入温。”是知迷水自温水西来会,《郦注》“迷水右注温水。”丁谦曰:“郦氏通例,凡在本水东者皆曰左,在本水西者皆曰右,与寻常所言左右不同,”则右注者,自西来会也。陈灃《〈水经注〉西南诸水考》曰:“郦所谓迷水,盖曲靖府治南宁县北之磨刀溪也,出马龙州北境,所谓铜濑县盖马龙州,所谓谈槁县盖南宁县也。”又道光《通志》亦释迷水为白石江,(按即磨刀溪),谈藁为南宁县以东境,铜濑在南宁西北。”惟南宁北部汉为味县地,其南部为同乐县地,说详《郡县考》,则南宁不得再为谈藁县地。《郦注》“温水又经味县”一句,当在“经谈槁与迷水合”之前,温水经味县后始至谈槁。谈槁即今之路南,路南县北有水自西北来,入南盘江。其水即马龙之西山大河,亦名板桥河,源出马龙东南四十里大栗树、汤郎两涧,南流而合,南入龙洞伏流,由南洞涌出,南流为龙洞河,经红石崖又南入陆良,又东南入南盘江。此即古之迷水,源出铜濑,在今之马龙。(6)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7:166.

此处,方先生的论证也有两个关键点,其一是丁谦所谓“郦氏通例”——“凡在本水东者皆曰左,在本水西者皆曰右,与寻常所言左右不同”要确实成立。有此通例,西山大河自西而来“右注温水”才能成立。其二,谈槁县地望要在路南县。这第二个关键点,方先生也有专门考证论述,(7)详见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北京:中华书局1987,第68-69页。笔者认为是完全成立的(后文有述)。不过,迷水既已认定,《汉书·地理志》中的铜虏山也就相应地确定在其所认为的迷水的发源处了。

综上方先生的具体论证,有三点是很值得商榷或质疑的。

其一,没有解释铜濑之“铜”,而径认可“铜”与“同”通,从而放弃了对《汉志》作“铜”,晋以后文献作“同”的奇特现象的解释,《宋书》还特别指出“同濑长,汉旧县,同作铜”(8)[南朝·梁]沈约.宋书:卷38[M].北京:中华书局1997:1182.。汉开西南夷,所设郡县,常取汉意名之,如益州取增益之意,滇池则取其入广流窄颠倒之形而名,则铜濑县,既用“铜”为名,必定有其意指,若只是简单的部落语言的音译,翻译为同,既简单易写,寓含的政治情怀也好。汉晋云南郡县,又有所谓“三同”者,同劳、同乐、铜濑,只有铜濑之“铜”异于其他。又迷水所出之谈虏山,《汉书·地理志》作谈,南梁刘昭《续汉志注》引《地道记》注“同濑县”称“铜虏山,米水所出”(9)[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志第23[M].北京:中华书局1965:3513.,则谈虏山又有铜虏山之称,虽然说谈古音与铜通,但若仅为音译,用“铜”不用“同”还是值得质疑的。毕竟同样的同音通用,《汉志》的迷水就被简化为更简单易写的“米水”了。因此,我们很难相信铜濑之得名与“铜”无关,有关则铜濑县必定在前汉时有相当铜产。而马龙之地,不是没有铜矿蕴藏点,只是储量低,分布散且不易开采,在清代乾嘉之时的滇铜大开发浪潮中,马龙州也曾办过两个铜厂,一个是乾隆二十六年开,二十九年即封闭的溜槽山厂,一个是乾隆二十七年开,二十八年即封闭的西沟厂,(10)道光《云南通志稿》卷75《食货志八之三·矿厂三·铜厂下》,康春华点校:《云南通志稿》第3册,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21年,第363页。整个马龙历史时期,文献所见也仅此而已,马龙旧志也不载其产铜,所以马龙汉时基本与铜无关。藉当代科学之探矿法,测有含量点,但也没有达到可以开厂的程度。今世考古,迄今也没有发现马龙一域有汉晋古墓、青铜器物,很难想象它曾经的地名怎么会与铜有关?

其二,依丁谦所谓“通例”而以迷水右注温水定铜虏山之方位在今马龙东南,值得商榷。《汉书·地理志》有云迷水“东至谈槀入温”,《水经》郦注亦曰迷水“东迳谈槀县,右注温水”,谈槁一定是迷水所经。谈槀县,方先生考在今曲靖市陆良县西南与昆明市路南县一带,(11)路南县,即石林彝族自治县,元至元十三年设为路南州,隶澂江路,明仍其名,隶澄江府,清因之,民国二年改为路南县,后遂因之,1998年始以境内著名之石林奇观易其名,改为石林彝族自治县。又以清末人丁谦所见郦氏通例,即前引“凡在本水东者,皆曰左,在本水西者皆曰右。与寻常所言左右不同”为据,认定迷水所谓右注,即自西来汇盘江。在此条件下,西来诸水而入谈槀者,方先生考察水系,认为只有发源于马龙东南的西山大河可以当之了。(12)云“其水即马龙之西山大河,亦名板桥河,源出马龙东南四十里大栗树、汤郎两涧,南流而合,南入龙洞伏流,由南洞涌出,南流为龙洞河,经红石崖又南入陆良,又东南入南盘江。”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第166页。但据迷水“东迳谈槀县,右注温水”的描述,明显是以迷水为本水而言,若迷水为西山大河,自西北来,温水在其东,依丁谦例,则当云左注温水。这就发生了龃龉。其实这句话就是在描述迷水流向,并未与其它河流比较,向右还是向左汇入另一条河流,不过是实录,“右注温水”只能说明迷水在盘江之东。

其三,是以迷水为西山大河,但西山大河是否如方先生所述是有疑问的。考之今日勘明之水系,迷水所谓“东至谈槀”或“东迳谈槀县”汇入南盘江,就实在难以成立。方先生以迷水即今发源于马龙东南之西山大河,亦名板桥河,“源出马龙东南四十里大栗树、汤郎两涧,南流而合,南入龙洞伏流,由南洞涌出,南流为龙洞河,经红石崖又南入陆良,又东南入南盘江。”(13)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7:166.查《民国续修马龙县志》,未有西山大河、板桥河的记载,但有龙洞河者,“县东南四十里。其洞背东向西,亦极轩敞,山后有二涧,伏流入洞,砯转如雷,中成巨泽……水势出洞甚猛,颇资浸溉”(14)王懋昭.民国续修马龙县志:卷3[M].民国六年铅印本:6.,此当即方先生西山大河之马龙段。这条河,当代所修《马龙县志》仍称龙洞河,勘测清晰准确.该河于今马龙区月望乡发源后,西南流,经纳章镇之龙洞、方郎、竹园、迤堵,入大庄乡,又经红石岩、王家营、大庄、小斗把必而入宜良县境。(15)马龙县志编纂委员会.马龙县志(1978-2005)[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52.今修《宜良县志:1978-2008》载有麦田河,云“发源于马龙县普其村,从九乡乡月照村委会梅新村入县境,至九乡乡铁厂村委会兑冲新村汇入南盘江。”(16)宜良县县志编纂委员会.宜良县志(1978-2008)[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该《志》所称马龙县普其村,当为普七村,因为马龙只有普七村(今属马龙区纳章镇方郎村委会),没有普其村,当为同音之讹误。观之当代测绘地图,麦田河所接即马龙境内之龙洞河。麦田河入盘江之兑冲新村,则在今南盘江柴石滩水库西岸,其水全程南偏西流向,当称南注温水(见下龙洞河—麦田河流向示意图,示意图由作者本人制作)。又《民国陆良县志稿》有板桥河的记载,也有西大河的记载,没有西山大河的记载(可能西大河,民间也称西山大河),两条河发源与流向都不同。板桥河发源于陆良县北芳华镇,东南流经板桥镇,在今陆良县城北三十里入南盘江;西大河,发源于陆良西小百户镇红石崖山溪,南流汇合永清河,在摆基村西南折流,汇入南盘江。(17)俱参见民国《陆良县志稿》卷1《山川》,民国四年石印本影印,第1页。就西大河之整体而言,其流向为南偏东,合水处不过在陆良城西南十余公里,尚在陆良坝子边缘地带,虽在汉时,实难分属两县,自陆良有可考县境以来,皆在陆良境内。惟此二河,有合于方先生所述之迷水者,但都不是发源于马龙的河流(清代、民国以及建国后至今,马龙、陆良的县界都没有大的变化),也没有龙洞河之称,名实颇异,方位有差,与方先生所述西山大河流向实在无法拟合。能基本拟合的“龙洞河-麦田河”又无法称“东至谈槀”或“东迳谈槀县”,即便当时的谈槁县辖境至于此处,此河也是在其北境汇入南盘江,很难说“东至”或“东迳”。

示意图说明:该图中蓝色线条为龙洞河-麦田河流向示意图,黄色虚线为《马龙县志》认定的龙洞河起源处。红色文字系《马龙县志》和《宜良县志》中提到的重要流经节点。马龙的小斗把必村与宜良的梅新冲相接,河流相连,因此可以断定马龙之龙洞河与宜良之麦田河就是同一河流的上下游关系。

基于以上三点,大概是能够对方先生的观点形成质疑的。就算方先生果真在考论时有所失误,也是难免的,因为其《中国西南地理考释》诸篇论文,大多写于解放前和上世纪60年代前,限于当时客观条件,对于一些局部的支流、小河是无法一一亲履踏勘的。云贵高原多溶岩地貌,便多地下暗河,一条河流或行于地,或伏于地,是很常见的,而且“在南盘江流域是比较普遍的”(18)昆明师范学院史地系.云南地理概况[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78:36.,在当时条件下不能一一理清其每段流向也很正常。

(二)谭其骧等铜濑地望“马龙说”质疑

首先,为何味县与昆泽县的方位能够错置,而迷水不能呢?为什么就认定“温水自县西北流,迳谈槀与迷水合……”与“豚水东北流,迳谈槀县”的记载是准确无误的?毕竟,郦注之错误并不鲜见。其次,即便认可谈槀为今曲靖富源与贵州盘州一带地,即便认可跨越数百公里的隔县的参照,但其认定的迷水(阿幢河)在曲靖坝子入南盘江,是无可置疑的,且必为当时之味县所辖,断不为数百里之外的谈槁所有(即便其所征信的道光《云南通志稿》已经把谈槀的地望拉近到温水东,南宁、沾益东畔,今白水站诸处,(27)参见朱惠荣:《云南通史》第2卷,第39页。也在盘江东数十里外,此处距沾益城区阿幢河汇入南盘江处最近地图直线距离也达20余公里),迷水如何“东至谈槁入温”呢?再次,朱先生等所定谈槀之地望本身也难以令人信服。虽折衷郦注两谈槀之述,谓谈槀必在南北盘江分水岭处,但富源-盘州一带的谈槀地望,即便能以支流代干流圆谈槀与豚水之关系,却又置温水过谈槀于不顾了。所以名虽兼顾,实亦偏信。且郦注之言温水,虽然也有不少差爽,但温水全程流向没有错误,且还多将其沿江郡县列出,豚水流向的叙述与之相比,就相当粗率,说明他掌握的资料中,南盘江流域的资料是远多于北盘江流域的。毕竟,温水所经恰是云贵高原早期部族集中之地,汉开牂牁、益州二郡,近半数之县都在温水两岸。(28)依据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以西汉初次郡县西南夷来看,益州郡属县中,味县、同劳县在今曲陆坝子,昆泽在今昆明市宜良县、曲靖市陆良县一带,俞元县、胜休县、毋掇县在今玉溪市境内,滇池县、建伶县在今滇池东部和东南部,律高县、贲古县在今滇东南红河州,来唯县在今红河州南部外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西北部;牂牁郡属县,谈稿县在今曲靖市富源县及其以东的贵州相邻地区,夜郎县在贵州省安顺市北盘江一带,谈指县在今贵州省黔西南州贞丰县北盘江一带,漏卧县在今云南省曲靖市罗平县及其东部贵州兴义一带,漏江、同并二县在今云南省红河州北境,毋单县在今昆明市宜良县南部及玉溪市东部诸县的东部一带,句町、宛温、镡封、都梦在今滇东南文山州境,西随县在云南省红河州南部;此地界内共23县,占西汉益州、牂牁两郡41县的一半多,基本都分布在南盘江两岸。特别是牂柯郡17县,便有14县分布在今黔西南和滇东、滇东南地区的南盘江两岸。以上像谈槁县,方国瑜、任乃强等大家都考定在路南县(即今昆明市石林县);夜郎县,任乃强先生及不少当今贵州考古学界的专家都认为在曲靖坝子。方国瑜先生说考释汉晋西南郡县地名,首先要全面来看,从大处着眼,(29)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7:51.朱先生等在谈槁地望的考定上,感觉就没太注意南盘江的这两个“大处”特点。没有直接以北盘江干流为方位参照,应当也是因为以之为参照实在隔得远了一点。

最后,谭、朱二位先生,也都对铜濑之“铜”,忽略不计了。

二、任乃强铜濑地望“陆良说”新证

任乃强先生以铜濑地望为今陆良,没有深沉之论,多为直接断言,初读之下,不免令人生发多系个人猜测臆断的感觉。但是其论证体系,也是以迷水、谈槁县的确定为关键。对此,我们还是先将其相关论证的全文列之于下,以详见其整体研究思路。

铜濑县:铜濑故城,是今陆良县治。濑,水流石上浅而激,不堪行舟,今云石滩是也。南盘江,自陆良以下至天生桥,即流石濑中,舟运遂绝。铜志其山之特产,濑志其水之特点,皆古汉语也。(30)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75.

迷水:《水经》:“温水,出牂牁夜郎县。”此明其为南盘江矣。《郦注》“温水自县(同濑)西北流,迳谈槁,与迷水合。”谈藁,今路南县(说后详),则迷水即今路南河也。谈虏山(铜虏山)即路南河源之天生阁。其山在陆良县西南界上,汉、晋同濑县西境也。(31)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75.括号中字为任先生自注。

谈槁县:谈槁,汉旧县,属牂牁郡。字从木,与从禾同音。槁本药名也,见《荀子·大略》。谈为铜之音变。故谈虏山一作“铜虏山”。县产此二物,从其人本语以为县名也。故城为今路南县,由迷水已定,已上详。(32)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76.

乍看任先生的论证,有三个问题比较明显。其一,是对铜濑的解释,几乎完全根据字面意思去推测,没有任何旁证;其二,以“温水自县西北流”之县径为铜濑县;其三,以路南县定迷水,又以迷水定路南地望,是方法上就有很大问题的循环论证。不过任先生在注解建宁郡同乐县时,又说:

《宋书·州郡志》建宁郡有“同乐令,晋武帝立”。又有“同濑长,汉旧县。同作铜”。又其《五行志》云:“晋太元十四年,铜乐县枯木自立。”此同乐为自同濑分出之一证也。同濑县有铜虏山,当是县境盛产铜,故《汉志》作铜濑;其他如同并,同劳与同师,皆无“又作铜”语,则同乐非与同濑为一地又可知矣。同濑汉旧县而宋为长,同乐晋新立而宋为令者,明乱后县民移居越州者多(为其近郡治),是其分置县于移民比较集中之越州之验也。越州名始见于元明之世,越与乐同音部。疑即缘乐音地名遗存,而作越字。(33)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75.

此处任先生对汉铜濑县与晋新立同乐县关系之辨证,充分结合了蜀汉末年至东晋以来的南中军政形势——持续一百数十年的动乱和大姓斗争,南中权力中心由滇池向东北移到曲靖的过程,极见任先生为学融会贯通、厚积薄发的深厚功力,若铜濑果富于铜产,其铜濑地望的判定,几乎可以成为定论。

当然,在没有新证据,特别是没有陆良产铜的证据下,任先生的意见也有不少值得商榷之处。如任先生径以郦注“温水自县西北流”之县是位于今陆良之铜濑县。但是,据前文所引该郦注的全文,该县应是承前省略“夜郎”二字。当然,也有可能确实是铜濑,但原文漏了。若真是铜濑,也算得符合温水自县西北流的方位参照,因为陆良故城附近的南盘江确实是自其西北外而西南流的。但目前之下,这显然无法作为有效证据。

至于其定迷水与谈槁县的循环论证,若能成立,也需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谈槁县确实是路南县,且其北境属其认定的铜濑县,二是他认为的路南河发源于多铜之山,且东经路南而后“右注盘江”。至于路南是否以藁草为特产,藁具体是什么草都不确定,姑且不论。不过,巧合的是,这两个条件,似乎是能满足的。如其以谈槀为路南,虽然是没有论证过程的断言,但方国瑜先生具体论证过。方先生结合《水经》郦注的记载,细致梳理考察汉晋南朝益州、牂牁诸郡分合之迹,揭示谈槀、毋单、同并、漏江本牂牁同并部四县,地界牂牁、益州之间,近谈指、滇池、味县,在两汉属牂牁,三国、晋、宋则割属建宁。漏江等三县地望甚确,那么谈槀就必在今石林县境及陆良西南一带。(34)可详见方国瑜:《西南历史地理考释》,第68-71页。是说方法既善,论述又审,无隙可乘,且漏江等三县诸家所论之地望亦属一致,可谓确论,唯一不能满足的,就是郦注所言“豚水自县东北流”。远远观望,说北盘江在路南县东北流过,也没有错,只是没有参照意义。从上文朱先生强以拖长河为豚水来看,他应该也觉得谈藁以北盘江干流为参照,远了一点。都以北盘江为参照,富源-盘州一带与路南一带,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差别。综合来看,方国瑜先生所定谈槁县地望是更值得采信的,这其实也就支撑了任乃强先生的断言。

再说路南河的问题。任先生以迷水为发源陆良西南界天生阁之路南河,但这路南河的名称,不知从何而来。因为笔者遍查各旧云南省志及路南新旧府州县志,皆未有其名。但路南旧志记载有巴盘江,亦称巴江,云曰“巴盘江源,《续云南通志》谓发源于城东北三十余里大豆傍村(即大村),实则发源于城北四十里之站屯,流经和磨站南,汇大村龙潭水,仍南行至大小阿艺林(即乐尔村),西出天生桥,复折而南经鱼龙坝至堡子,而白龙潭水归焉。是为巴江。”(35)民国路南县志:卷1[M].民国六年抄本:16.江今仍名,纵贯石林县全境。其发源处在今石林县东北石林镇站屯村东北,整体东北-西南流向,于宜良县禄丰村汇入南盘江。其发源处若以县治为参照则在县治东北,经县城亦在县治之东,若汉晋时县治亦在此(实际上也应该在此(36)今石林县治即民国路南县治、清路南州治,是元代复设县以来历代县治所在地,元以前则尚未可考,不过就周边地势而言,汉晋时期此片地域若有县治,亦当在此处,因为其地平原广野,河流纵横,便农耕而资控驭,是该片区域最理想的设治场所,也符合古代山区县治的普遍选址特征。观《中国历史地图集》凡该地域设县治者,县治标注符号都在巴江以西,至今仍然。),则郦注称“东迳谈槀县”者,不误矣,且最终在盘江左岸注于盘江,符合郦道元“右注温水”的描述。而其发源之站屯村,滨于今陆良西南界止七八公里,距今陆良县城直线距离三十公里左右,陆良清代民国以前旧城在今城之南,当更近,折合旧里,便在陆良西南七八十里处,恰合于任先生路南河发源于天生阁之说。若此地带又复产铜,其铜濑得名于铜之说便有了证据。

铜矿乃漫长地质演变之产物,一旦形成,即长期固存。今日多铜矿之地,数千年前亦必多铜矿,数千年前多铜矿之地,今亦必如之。故长江中下游、金沙江中下游,古今都是我国富于铜矿之地。换言之,近世多铜之地,汉晋亦必多铜。民国《陆良县志》称“天生关,村西,治西南七十里,铜矿,未开”(37)民国陆良县志稿:卷1·矿产[M].民国四年石印本:1.,天生关即天生阁、天生桥。陆良有铜之地,在其西部,旧志惟有此载,亦正合其所定铜虏山之方位。又《民国路南县志·物产志·矿产》载有围杆山厂,“产铜,在东区,离城四十里,距宜良大路一里。山势倾斜,无森林。乾隆时矿极兴旺,因兵燹停歇。”(38)民国路南县志:卷1[M].民国六年抄本:55.该厂虽称在路南东区,但清代、民国之时所谓东区实包有县境北部至东部地,该厂离城四十里,距宜良大路一里,宜良大路者,即陆良经宜良至滇池之路。这条大道,自古即是入滇大道之一,所以大部境域在这条道路以南的石林县元代以来即称路南,意为路之南。路南入省,旧时必先北行至宜良大道,而后按道西进,至今依旧。《民国路南县志》载“由城北行十里,为北屯,又十五里三眼井(即界牌也),二十里罗家营,属宜良地,此晋省之大道也。”(39)民国路南县志:卷1[M].民国六年抄本:18.北行五十里方汇入宜良大道,恰是在陆良西南界外,而围杆山厂距宜良大道一里,距城四十里,足见亦必在陆良西南,与巴江发源之站屯(今已无站屯地名),必为同一地带,皆任先生所言之天生阁地带。围杆山厂曾极兴旺,已说明该地蕴铜量不低,足为一地之特产。该地清时虽属陆良,但也在陆良与路南犬牙交界处,汉晋之时属于设治在陆良坝子上的郡县也是很正常的。

其实路南的铜矿储量是相当丰富的,据民国《路南县志》的记载,清代曾报开过48厂,仅其东区即有双塘厂、老旺厂、石鼓坡厂、尖山厂、狮子山厂、鸭子塘、大兴厂、小紫龙厂等。(40)狮子山厂,民国《路南县志》载为铅矿,然实亦产铜,《铜政便览》《云南铜志》皆有载者。路南(石林县)东区,皆在陆良南部外(包括陆良西南、正南、东南外),当在汉晋,陆良之地可能深入今石林东部,则其南境皆是铜矿,以铜志陆良,很合适。再退一步说,就算汉晋之时,路南东区并不在陆良界内,陆良也可以铜为标志。因为民国《陆良县志》载,“大小戈息坡,治东一百三十里,每雨水时有自然铜随沙流出。山自卡居起伏至蛇场河,约二十里,多铜矿。法色村昔有人饮其水,曰矿水也。集人开采,月余得上铜三千余斤,惜无大力事,终止。”(41)民国陆良县志稿:卷1·矿产[M].民国四年石印本:1.一月余即出高质铜三千斤,最终停止开采不是由于矿脉衰竭,而是投入不足,可见此处矿脉是比较深厚的。铜是漫长地质运动形成的,清代民国有自然铜,下雨时就随沙流出,汉晋之时,应当也有。这种现象虽非奇观,也是罕景,铜水流沙,亦可释此“铜濑”之意,即以之为一县之标志也是可以的。

此外,还可注意到,今石林县(路南县)虽铜矿众多,然迄今并未发现稍有规模的青铜时代遗址,在陆良则有年度十大考古发现之青铜时代马街薛官堡墓地,地在县城东南十数公里,规模庞大,遗物丰富,青铜器物数量多种类多,主体时代在前汉之时,则见陆良彼时固有发达之青铜文明。(42)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等:《云南陆良薛官堡墓地发掘简报》,《考古》2015年第4期,第38-52页。汉代最初将云贵高原纳入统治体系,面临为新设郡县命名的问题时,今陆良即便不是产铜中心,也是周边地带的铜材集散或冶炼中心,毕竟其南边就是南盘江铜矿富集之地。不像马龙,若汉时即有县治,怎会数百年而无一铜一物之遗留?即便道光《云南通志稿》已定马龙为汉铜濑旧县在先,清末民初马龙县志之续修者(即王懋昭纂修《马龙县志》,民国六年初刊),志其沿革(他们是必定会参考诸版《云南通志》的),却不言铜濑旧县,显然当时马龙本地的学者并不认可这种观点。

因此,综上来看,任乃强先生以今陆良为汉铜濑旧县,相比于马龙,至少是一个更优学术观点,因为该观点既能较多地符合文献的记载,又有物产的佐证。

三、汉同劳县的地望问题

以马龙为汉铜濑县地望的研究,都以今陆良为同劳县,这是铜濑县地望辨证的遗留问题。陆良是金沙江以南云贵高原第一大平原,汉开西南夷,不能不置县以利用之。因此,学界多定同劳地望在今陆良县。但是,这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同劳县,虽然两《汉志》皆有记载,但是都没有任何注解,《水经注》也没有提到。学界认为同劳县在今陆良者,主要凭据有二,一是据《晋书·地理志》晋武帝设立有同乐县,而无同劳县,同劳县仅记载在《华阳国志·南中志》中,真假存疑。而“乐”、“劳”系同音之转,同乐即同劳。晋武帝立同乐县,是将同劳县治由陆良坝子北迁到今曲靖市麒麟区南的越州坝子。二是著名的爨宝子碑和爨龙颜碑(即书法史上著名的大小爨碑)的铭文中,立于“大亨四年”(实为恭帝义熙三年,405年)小爨碑称墓主“建宁同乐人”,立于南朝宋大明二年(458年)的大爨碑则称墓主是“建宁同乐县人”,小爨碑发现于越州,大爨碑发现于陆良东南薛官堡,(43)参见李昆声主编:《云南考古学通论》,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 2019年,第502-508页。两地都称同乐县,便见同乐、同劳实为一县。

这种观点,窃以为证据并不充分。前引任乃强先生对铜濑与同乐关系的辨证,已经提出了两条证据(《华阳国志》并载同劳、同乐于同一时期的不同郡,同乐曾有铜乐写法)足可质疑之。对于二爨碑的问题,也并不唯一指向同乐就是同劳。任先生提出,铜濑县分出同乐县后,铜濑大姓多保就更近郡城之同乐县,其地覆盖至于今陆良东部,是一种可能;也有可能爨龙颜碑上的“建宁同乐人”只是习惯性记载籍贯而已,古代中国客居他乡,死后墓碑刻籍贯地而非生活地的大有人在,爨龙颜与爨宝子仅相距50余年,死后碑刻同乐籍贯也很正常。所以以二爨碑的籍贯铭文为证据,证明同乐就是同劳,理由并不充分。

任乃强先生将铜濑地望定在今陆良后,也面对同劳地望的问题,由于没有任何汉晋时期的相关注解资料,他就根据自己研究的《史记·西南夷列传》所载古滇国东部“劳浸、靡莫之属”在今昆明市嵩明县一带出发,认为同劳可能在今楚雄州武定县一带,扼川西南进入滇池之交通要道上。虽然这种推测也没什么证据,但是将“同劳”、“收靡”(《续汉书郡国志》作牧靡)一并列,立刻就呈现出了清晰的汉人的郡县命名逻辑:“同劳”—同化劳浸,“收靡”—收降靡莫,“牧靡”—牧养靡莫,所以这个推测也不是凭空臆测,是植根于历史文化心理依据的合理推论。

其实造成同劳、同乐是否是同一县的重要根源还在于《晋书·地理志》的部分内容来源于《泰康地志》,该志恰无同劳县的记载,而《华阳国志·南中志》虽并有同劳与同乐的记载却以其系地方文献,认为可信度低于《晋书》而不对其给予解释。其实晋以来的行政区划,由于东晋南朝政局的空前混乱,分合增减,档案毁损遗失等都是常事,造成的错乱本来就多,西南边疆“由夏变夷”,更难有准确的记载,这也是历史地理学界所共知者。所以《晋书·地理志》引用《泰康地志》罗列宁州郡县后,虽云晋宁郡乃“分建宁以西七县别立”(44)[唐]房玄龄.晋书:卷14[M].北京:中华书局1974:441.,却不列哪七县,必是无所依凭。但《华阳国志·南中志》晋宁郡下恰载七县,同劳赫然其中。(45)《华阳国志·南中志》载该七县为滇池、同劳、同安、连然、建伶、毋单及秦臧。见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267-268页。蜀中賨人李氏之乱,蜀人入南中、流荆湘者不可胜数,常氏之族与于其中,蜀定而回,全都依于常璩,为他讲述南中故事,常璩才有条件和刺激撰写《南中志》,他说晋宁郡有同劳县,是值得信赖的,即便不信也当摆出理由。或同劳者,一度废省,《泰康地志》成时尚未复立,后复,故惠帝得分入晋宁,而后又废,故为《宋志》所不载。《华阳国志》建宁郡有昆泽县(今昆明宜良县一带)正建宁东西之界,若同劳为陆良者,则晋宁何以东跨建宁郡而有之?晋宁七县,惟同劳、同安不明地望,它五县皆布在滇池周围,任先生推测在武定一带,是有可能的,因为地望确定无疑在今嵩明地界的牧靡县也是属于建宁郡的,其西自也能到武定一带,但没有更明显直接的证据。我们再观郦氏之注温水,凡温水所经县,皆为之注记,有错置者而无缺失者,同劳若为陆良者,温水穿境而过百数十里,何得无一言以注之乎?之所以无注,必因其无有温水过同劳之资料。也许,对于汉晋西南地理的研究者而言,不妨放弃同劳、同乐为一县的执念,换一种思路再去考证确定铜濑、同劳等有争议郡县地望的真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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