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管理与“他者”叙事
——以纪录片《美国工厂》为例

2023-12-18 01:05周钰婷
剧影月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福耀纪录片工厂

■周钰婷

2019年8月,由史蒂夫·博格纳和茱莉娅·赖克特导演的纪录片《美国工厂》在美国上映。创作者们以“他者”的视角,用记录影像的方式提供了一个跨文化管理的典型案例,其展现的新时代劳资矛盾、跨国企业管理、社区关系、工会斗争、人机冲突等课题,都值得我们深入解读。在世界局势风云突变和我国推行“一带一路”倡议的时代背景下,《美国工厂》有着特别的现实意义,其不仅可以帮助中国企业走出国门、高效管理,也可以为我国的海外形象传播塑造提供借鉴。

一、来自美国的“他者”叙事

作为一部纪录片,《美国工厂》堪称成功,在第92届奥斯卡颁奖仪式上,该片获得了“最佳纪录长片奖”,其在中美两国均获得了广泛关注和相对正面的评价。在片中,中美企业在管理经营、价值文化、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冲突,则成为影片的最主要看点,借由工会斗争、劳资纠纷、人机矛盾等线索徐徐展开。

(一)“他者”视角下的影像关注

《美国工厂》记录的是中国民企福耀公司赴美建厂的过程,但其制作发行则是由美国团队完成的,导演史蒂夫·博格纳和茱莉娅·赖克特早在该片之前就已持续关注美国产业衰退的问题,他们的前作,摄制于2009 年的《最后一辆车:通用王国的破产》,也同样关注了美国“铁锈带”的工业衰退现象,而如果说该片展现的是汽车产业的萎缩,那么《美国工厂》则表现了一种转变颓势的可能性,改变这一切的外来力量正是中国的福耀公司,影片对于外来资本如何作用于曾经让美国人深以为傲的汽车产业进行了审慎的观察。

《美国工厂》的制片由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及其夫人创办的高地制片公司承揽,美国流媒体巨头奈飞公司负责发行,可以认为,该纪录片的主创由美国团队担纲,而该片的政治背景和行业认可则证明了它基本可以代表美国的主流视角,也由此可知,工业的衰退成了大众关注的对象,而外来资本如何作用于美国工业则成了一个敏感话题。实际上,类似的影像作品绝非孤例,此前,史蒂夫·博格纳和茱莉娅·赖克特就曾创作过《最后一辆车:通用王国的破产》,聚焦于庞大的通用集团是如何走向萧条的;而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也在2017年摄制了类似题材的纪录片《美国:制造希望》,二者都将镜头对准美国的“汽车城”底特律,揭露了“铁锈带”制造业的残酷现状。

对于美方而言,福耀玻璃公司和其所代表的中国企业资本是一种“他者”,《美国工厂》正是代表美方一种谨慎而冷静的关注和认知。早在爱德华·沃德尔·萨义德等人的东方主义理论中,东方就以一种西方想象中、落后而待拯救的“他者”形象出现。而在后全球化时代的今天,当中国资本成为美国产业的“闯入者”出现时,如何对其解读不仅关系到外在视角的观察记录,还意味着对其“自身”的体认。诚如约翰·伯格所言:“我们从不单单注视一件东西;我们总是在审度物我之间的关系”,当我们分析《美国工厂》的意义建构时,也可在片中解读美方如何看待他们与世界的关系,可以说,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认识到了其本土制造业的萎缩,他们也希望这样的颓势可以得到遏制,与此同时,任何可能的改变,特别是来自外来资本的介入,又会引起所有人的警惕。

(二)多重开放的意义建构

作为一部题材涉及中美两国的企业、文化、政治等命题的纪录片,《美国工厂》用巧妙的影像手法来维持作品意义的开放性。虽然主创团队是美国班底,但该片却并未在价值观上有明显的偏向,而是用克制内敛的方式展开影像叙事,从而保证了它相对客观的风格。正如德国学者罗伯特·尧斯等人在接受美学理论中所提出来的那样,该纪录片较好地维持了一种意义上的“开放性”,创作者并不直接介入和过多评判表现的对象,而是组织陈述事实之后,将解读思考的空间更多地留给了观众。

在作品整体风格上,《美国工厂》依循了直接电影的创作手法,创作者就像“墙壁上的苍蝇”一般旁观事件的进程。全片没有解说词,只用简单字幕交代必要的背景信息,从而进一步地消隐创作者的主观立场。在摄制技巧上,隐性采访贯穿全片,创作者并不在提问上进行过多引导,没有咄咄逼人、针锋相对的逼问,没有制造噱头、夺人眼球的争吵,而是给两国相关人员平等的发言权,其外在形态更类似于中立的新闻纪实,让双方充分各抒己见,从而使观众更加接近事实真相,形成自己的观点。

在涉及大量可能的分歧和异见时,该片采取的客观纪实手法不仅保证了影像意义的开放多元,还避免了可能出现的纷争与偏见。对双方的管理层和工作人员,采访者始终隐于镜头之后,未对任何人主动进行评价,也没有刻意丑化和美化,这就让观众有足够的空间去思考中美双方的优劣异同。通过记录影像的组织,片方将工会之争、劳资矛盾、技术更替,乃至中美文化差异、理念分歧等问题都摆在台前,以期引起人们的充分重视。

(三)个人视角下的时代浪潮

本片聚焦了一个后全球化时代极具代表性的商业案例,但故事的讲述则更多是从个人视角来展开的,导演并未采取传统纪录片常用的“解说+画面”的方式,而是通过一个个具体而微的人来展开各自的生活,其中包含中美双方的不同工作人员,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串联起全片,使《美国工厂》这部作品更具温度。由此,观众所了解的事件不再只是一个围绕中美劳资展开的宏大事件,而是深入不同层级的参与者那里,探寻这样的时代背景给每个人带来的影响与改变。

与很多纪录片的常见做法不同的是,《美国工厂》并未选择几个代表人物并持续跟踪拍摄,而是不停变换视角,以足够多的记录对象塑造出中美双方工作人员的群像,让该片有了较强的代表性和说服力,足以反映时代的浪潮。在拍摄对象的选择上,创作者充分考虑到多样性和差异性:首先,给中美两国参与者同等的发言机会,摆明双方的不同态度,各抒己见;其次,采访记录了不同层级和位置的工作者,包含企业的基层、中层、高层人物等;最后,相对立体全面地呈现了不同观点,对于中方的管理方式,反对与赞成的声音兼而有之。通过这样“多声部”的刻画,充分证明了中方跨国管理的复杂与不易,也展现出美方夹杂着期待与怀疑的纠结心态。

二、全球化市场的美国工业衰退

全球化浪潮深刻地改变了世界,随之而来的是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动和高效配置,分工协作在更广的空间范围内得以开展,不同国家和地区承担着生产与消费行为等各自任务。在改革开放的初期,我国曾广泛承接世界范围内的低端产业,从事大量的劳动密集型工作,而美国则长期处于全球产业链的顶端,其低端产业也逐渐迁往国外。正因为此,《美国工厂》这部纪录片才更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它揭露了美国产业空心化的困境,表现了汽车工人在通用汽车公司等大集团衰败之后的困境,而在此阶段入局的福耀玻璃公司,又无疑承担了一个破局者的身份,成为当地汽车产业的出路和希望。

(一)批判视角下的美国工会

工会矛盾是《美国工厂》里的叙事重点之一,创作者记录了中美双方对工会的不同态度,引人思考。围绕工会展开的斗争与博弈占据了影片的较长篇幅,其中既包含了劳资矛盾,也有着社会共识、文化差异的因素,纪录片广泛地收取了各方的声音,呈现了一定的批判视角。记录影像中,早在2016年福耀工厂的开工仪式上,俄亥俄州的参议员就在发言中公开肯定了工会的意义,指出该地有着工会斗争的悠久历史,为原本喜庆的典礼带去一丝不和谐。对此,中方的意见很明确,曹德旺直接表示:“工会进来,我关门不做了。”之所以围绕工会产生了如此多的矛盾,与人们对其的不同认识相关。于很多传统美国人而言,工会是保护工人权益的组织,它可以团结起松散的个体工人,合力避免资本家的过度剥削。但随着工会的发展嬗变,它的初衷也在逐渐变质,包括中方和部分美国人相信,工会阻断了管理层与员工的直接交流,并可能降低工作效率。过于强势的工会可能导致生产活动的中断,一些不合理的斗争也会影响正常的生产秩序,纪录片中就表现了UAW(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组织下的员工,打着支持成立工会的标牌在厂房中宣传的场面。工会矛盾的叙事以2017年由美国国家劳资关系委员会(NLRB)在当地组织的一场投票画上了句点,这场票选决定了是否要在当地的福耀工厂成立工会。最后,在1500余名工人的投票中,以868票反对、444票赞成的绝对比例宣告了工会力量的失败。其背后的原因或许和当地长期产业萧条与就业遇冷密不可分,也和人们对工会弊端的认识直接相关。纪录片虽然没有直接发声对工会进行评价,但通过较长的篇幅表明了俄亥俄州的汽车工人面临的纠结选择:一方面,选择工会,或许代表着更好的权益保障,却可能降低生产效率,乃至失去工作机会;另一方面,没有了工会,工作强度可能有所增加,薪资待遇等也不如往常,却保住了工作。这样的纠结在当代产业空心化的美国可谓极具代表性。

(二)中美空间的并置于对照

在表现资本和文化交流的同时,纪录片也将中美两国的空间进行了并置与对照,扩展了该片的视野,给观众以更多的思考。在20世纪后半叶逐渐成熟的空间学说中,西方学者逐渐理解了空间在物质性之外的社会和精神属性,它不再被视为一成不变的“容器”,而是被理解成社会关系的集合体,它有着丰富的意涵。诚如法国学者列斐伏尔所言:“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作为一部讲述跨文化管理的纪录片,《美国工厂》中的空间构成更富研究价值。

纪录片最重要的空间是美国的福耀莫瑞恩工厂,它位于俄亥俄州的代顿小镇,该地是莱特兄弟的故乡,并继而成为美国的重要航空工业聚集地。随后,通用公司在此建立了规模庞大的厂区,养活了当地成千上万的产业工人。航空工业和雪佛兰汽车曾经是代顿小镇的象征,但2008年的金融危机终止了这里的繁荣景象,通用公司因此破产,大量工人随之失业,同样受到冲击的还有当地政府,它们因为失去税源而陷入困境。可以说,在纪录片中,代顿小镇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空间,更是当代美国本土产业的一个缩影,它集合了时间、经济、文化等诸多元素。当福耀公司来到代顿小镇建厂时,作为资方,某种程度上它被视为当地工业现状的拯救者,当地政府不仅给予公司以财政补贴、税务减免等福利,更是将厂区旁的一条道路命名为“福耀大道”,此种荣誉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对地理空间的重命名代表一种改变,成为代顿小镇汽车工业变革的风向标。

除了美国工厂,该片还记录了位于中国福建省福清市的福耀集团总部,镜头跟随一批受邀来参观的美国代表,探访了厂区内的中国式管理,见到了高效的流水线,也发现了一些在美国人看来并不合理的细节。创作者以冷静旁观的态度展现了他们眼中的中国工厂,其中既有对工作效率的肯定,也有对集体主义的一丝不解。除了厂区,镜头还拍摄了曹德旺去到的寺庙,对于大部分美国观众而言,这个集合了中式文化和宗教的空间是陌生而神秘的,从而也代表着双方认识论和价值观上的差异,这从侧面证明了跨文化管理的复杂性。

(三)技术更替的危机

《美国工厂》的结尾留下了一个伏笔,即福耀公司将逐渐引进智能化的生产流水线,机器会逐步替代厂房里的工人。可想而知,人机矛盾会成为未来代顿小镇绕不开的难题,至此,纪录片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悖论:一方面,美国一直以高科技的引领者自居,于常理而言,他们应该欢迎这种新技术,以推动汽车产业的快速发展;但另一方面,当地又有着大量的待业者,智能化流水线的引进将会进一步缩减用工需求,不利于当地的就业市场。

科技因素是全球化的重要推动力量,也是跨文化管理中的主要考量。印度裔美国学者阿尔君·阿帕杜莱明确指出,当代全球化的进程伴随着各地域、各维度的互动,在其著作《消散的现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维度》中,他将之划分为媒体景观、族群景观、意识形态景观、金融景观和科技景观,他认为,全球化往往不是一帆风顺的,总是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摩擦,在《美国工厂》中,早已熟悉传统汽车流水线的美国工人群体,如何应对新的生产技术和更少的用工量,并且管理者又是来自中方,这在行为和心态上都有着复杂的适应过程,这也是一个极有价值的记录样本。

三、管理中的文化维度差异

纪录片《美国工厂》极具代表性地阐释了当代跨国、跨文化管理中的困境和出路,其中包含对公司形象、国家形象、文化形态的认知与建构。对此,我们可以借鉴荷兰学者吉尔特·霍夫斯泰德的文化维度理论.除此之外,荷兰学者冯·特姆彭纳斯和英国学者查尔斯·汉普顿-特纳共同提出的七大文化维度学说也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一)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

《美国工厂》中所表现出的中美双方的差异与个体主义/集体主义的属性偏向有直接联系,在霍夫斯泰德的文化维度理论中,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代表着人们“人们关心群体成员和群体目标(集体主义)或者自己和个人目标的程度(个体主义)”,在他的评分计算中,美国人在个体主义一项得分排在世界最高,这代表着人们注重个体的得失胜过对集体的关注。而中方在同样环境下更重视集体利益,个体的牺牲精神也是中方一直强调的。这些在纪录片中都得以表现。

作为一部由美国人主创的作品,《美国工厂》对中方的集体主义精神着墨颇多,来自“他者”的视角呈现出审慎的态度,这与片中记录的美国人身上的个体主义有着明显区别。片中出现的一名王姓员工,自从18 岁以来就在福耀工作,他服从了公司外派美国的分配,并无怨言,采访中他也表达了对公司深厚的感情,并坦言热爱自己的工作。类似于他这样的员工成为中方集体主义的缩影,他们有着服从和自我牺牲的精神,“以厂为家”的理念成为共识。另外,美国代表在探访位于福建的福耀总部时,也对工厂的半军事化管理感到惊讶,而当美国管理者想把这个模式搬回莫瑞恩工厂时,却遭遇了失败:想让美国工人列队报数,却发现无人响应。这些区别主要来自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的不同,也来自两国文化习惯、价值观等的长期浸润,从中我们可以感受跨文化管理的不易之处。

(二)不确定性规避

不确定性规避是霍氏文化维度理论中又一在纪录片中有明显差异的维度,它指的是人们在面临模糊性、不确定性以及风险时的接受程度。在这个指标低时,人们更容易接受风险,愿意对成功有更多付出,在面临未知与挑战时也更容易适应。而当不确定性规避较高时,人们则更习惯于稳定规律的工作生活,因此,也需要管理者给予更多的安全感与确定性。在跨文化管理中,被管理者的不确定性规避是需要事先调研的因素,并根据其高低来制定相应的管理策略,这样才能更好地调动工作人员的积极性。

《美国工厂》对不确定性规避这个维度的表现上有着值得关注的新动向。长期以来,美国人一直被认为是低不确定性规避的,“在不确定性规避弱的国家(如美国)中,人们更喜欢自由,流动性更大,组织内部的大范围变革往往被人们理解并接受”,但在该片中,经历过金融风暴和工业衰退之后,代顿小镇的美国工人却表现出了不同的特质,工会争端显示了他们对于风险的厌恶:试图让福耀工厂维持通用公司原有的工作模式和薪资待遇,而中方管理方式的不同则给他们带去了诸多不适应。与此同时,中方员工的低不确定性规避却展露明显,在很多工人看来,规则是灵活的,是可以人为把握的,片中出现了很多令美方惊讶的细节:叉车工被要求一次运载规定两倍的货物、一些员工在清理玻璃时并未戴上手套,这些细节表现了中国工人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也在面对一定的风险,但同时也显示了他们较好的主观能动性。

(三)长期导向和短期导向

在霍夫斯泰德的理论中,长期导向和短期导向代表着某种文化语境中的人们在作出决定时,是更加注重短期收益还是更加注重长期发展。长期导向往往更需要人们具有勤俭、付出的精神,着眼于未来,为风险做好预案。而短期导向则偏向于当下感受,要求在较短时间内有可见的收益,其管理中的考核也着重在短期内的付出与回报。中国文化中一直有着居安思危的传统,人们重视长远的发展,养成了吃苦耐劳、勤俭持家、自强不息的品质,在管理和工作中也同样如此。

纪录片中表现的一批美国工人很多是短期导向的,他们对于未来往往并未做太多规划。其中的名叫尚尼的蓝领在采访时就说:“那时(金融危机前)我的孩子想要一双球鞋我就会去买,现在不能这样随性了,我们失去了房子和车。”由此可见她在家庭经济上并没有长远思路,消费主要为满足一时之需。类似的还有叉车工吉尔,她在通用公司关闭后失去了自己的住房,只能借住在朋友的地下室内,而当吉尔在福耀上班后,才又可以租住在公寓里。这些都表明工人们普遍缺乏应对未来风险的防备,是短期导向的。类似这样的情况并非个案,《美国工厂》通过记录这群美国蓝领工人,也表现出对他们短期导向的忧虑。

《美国工厂》代表着后全球化时代美国主流视野对中国福耀公司,也是对中国工业的一种审视,该片用相对纪实中立的态度表现了跨文化管理中的种种现象,群像式地刻画了中美双方的参与者,避免了直接的评判。在当下中国企业大量在海外发展的背景下,该片有着很强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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