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里尔克

2023-12-22 13:31周华诚
读者 2023年24期
关键词:土话里尔克桑葚

☉周华诚

花香满径——我是说,田埂上美好的事物太多了。金银花呈攀爬状,在灌木丛中开出袅袅娜娜的双色花朵。水芹的白色小花细密而整齐,从水沟里举起花束。盛大的柚子花香已然落幕,在与这个季节擦肩而过时居然还留下了一丝余香,如同用了香水的女人,离开后很久,房间里依然有令人恍惚的暗香。天地之间,田野之上,此刻是草木的大房间,我要赞颂它们的丰富与精彩。

两位朋友来乡野看我,我把他们带到了田埂上。我用这样的方式会客——端出大自然的果盘。蓬蘽(土话叫作“妙妙”)红通通的,却不多了,只有少数几颗藏在叶片底下。无疑,这是村庄里的孩子们巡查好几遍之后遗漏的。我们如获至宝,摘下丢进口中,尝到了童年的滋味。酸模(土话叫作“酸咪咪”)正在结它的果实,其果实呈薄片状,一串一串,好看极了,仿佛挂满枝头的风铃。揪来一根酸模,把茎放进口中细嚼,能嚼出酸溜溜的味道,可惜它已经很老了。野燕麦,高出别的杂草一二尺,弯着腰垂挂它的果实。这种燕麦仿佛是一种粮食,居然迫不及待,这时已率先奔赴成熟之途。我揪下野燕麦的果实,放进嘴里嚼,能嚼出甜丝丝的混合了青草汁水的味道。它的汁液像奶一样白,尚没有凝固。朋友揪了几把野燕麦扎成一束,说这是可以用来插花的好素材。

桑葚也快要成熟了——我们在田头发现一棵桑树,上面结满了果实,可惜想象中黑紫色的果实一颗都没有出现,大部分都只是有点点猩红,果子口感偏酸。一只蚂蚁在桑葚枝上勤勉地来来回回,探头探脑地,它大约已经把每一颗果实的成熟日期都编排好了。没有谁能比它更了解这些桑葚。尽管如此,我还是霸道地摘了几颗桑葚来吃——对待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一样,除了尽可能多地打开感官去感受,你别无办法。

这是五月二日傍晚的稻田。大地、田野,此刻俨然成了我的居所。我邀请朋友驻足,细细聆听鸟语。鸟儿们的鸣叫声极为丰富,长的短的,低声部和高声部,转调,奏鸣曲,小夜曲……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盛大的演出。这么多种类、如此繁复而长时间、这般阵容庞大的演出,显然已经让我亲爱的朋友们感到震撼。我问他们,对于鸟语乐团的演出有什么看法。他们认真思考,字斟句酌地说:“天哪,没想到,稻田里真的有这么多鸟鸣,而且,声音这么清晰。”是的,他们曾在我发出的微信消息里听到过鸟鸣,那是我用手机录的“十二秒鸟鸣”;但是,一旦置身于真正原生态的艺术现场,那纯洁无瑕的音色,还是令他们感动。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用任何摄录设备记录、存储、传输这些鸟鸣,都会使鸟鸣的美妙有所损耗。每一只鸟儿对于自己声音细微之处的处理,都有它独到的见解,每一次发声都融入了它的半生经验。此时的寂静之声,唯有闭上眼睛,用耳朵来细细聆听,用心灵来触摸感动。

我叫不出那些鸟儿的名字。如果我能像我的朋友阿乐那样,成为一位鸟类摄影高手;或者像钱江源国家公园古田山保护区的陈声文那样,成为一位植物学或鸟类学的专家——那么我只要远远地打量一下那些鸟儿,就能很轻易地报出它们的名号,事情就会变得有趣得多。两三只白鹭,从我们的眼皮底下展翅起飞,过一会儿又有两只鸟儿从田间起飞,一会儿又有一只起飞,随后又降落。灰头麦鸡、须浮鸥、四声杜鹃、雨燕、树鹨、山鹨、灰山椒鸟、白头鹎……这些鸟儿,一定都是稻田里的常客,它们就在这个黄昏,就在我眼前这片尚未翻耕的稻田里起起落落,而我无能为力。我无法言说,无法让鸟儿感受或相信我的热切。并且,(令人感到失望的是)它们似乎对我的态度毫不在意。在这一点上,我发现自己确实有些一厢情愿。这便是五月二日傍晚在田埂上发生的一切。我还可以告诉你,后来我的两位朋友,就在田埂上蹲下身来,他们在鸟鸣声中,在花香与果实的诱惑下,把草茎子或别的什么塞进口中咀嚼;或者把头探到草丛中间去;或者有一刻,甚至直接趴到野燕麦丛里了。

田埂上的傍晚,让我想起了里尔克的诗句。里尔克说:“创造者必须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联结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这个絮絮叨叨的诗人,我相信他此刻就站在我们的田埂上自言自语:“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个原人似的练习去说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的事物。”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当我们来到这片稻田,就会回归天真如孩童的状态——“无论如何,你的生活将从此寻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该是良好、丰富、广阔的道路,我所愿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说出的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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