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闽词” 看辛弃疾仕闽期间的矛盾心态

2024-01-01 12:11王心怡
莆田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稼轩首词辛弃疾

郭 薇,王心怡

( 1.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2.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山东历城(今济南市历城区)人。 南宋著名豪放派词人。 辛弃疾出生时,中原已归金人所辖。 绍兴三十年(1160),辛弃疾参加抗金义军,不久归南宋。 历任湖北、 江西、 湖南、 福建、 浙东安抚使等职①。 20 世纪以来,关于辛弃疾的学术研究热度居高不下,对其生平编年、 作品校注及艺术鉴赏的成果颇丰。 与辛弃疾相关的学术研究历来聚焦于江淮两湖、 带湖和瓢泉时期。 通过对辛弃疾生平梳理,可知辛弃疾在江淮两湖、 带湖和瓢泉三处分属于一仕二隐的状态,各度过了约20、 10、 8 年时间,且经统计,此三时期的词作数量约540 首,占其词作总数的85%以上,因此相关的研究数量可观。 而在带湖与瓢泉两段赋闲经历之间,辛弃疾曾被朝廷起用,从绍熙二年(1191)冬到绍熙五年(1194)秋,先任福建提刑,后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抚使,总共不到3 年时间,又遭弹劾罢免。 对于辛弃疾在福建为官这段时期的词创作及心态,学界并未予以足够关注,相关研究如零珠片玉。

“入闽词” 一说出自陈庆元先生的《福建文学发展史》,该书中《宦闽词人辛弃疾及其入闽词》[1]一节记录了辛弃疾在闽任职的这段历程,兼有纪事。 但此书出版较早,参考当时的编年辑录,认为有32 首词属于“七闽之什” 的词作,补遗1 首疑作《好事近》。 因仕宦期短、 作品数量少等原因,许多学者将这段时间与之后的瓢泉隐居时期合并研究,一带而过。 但纵览此一时期的词作,正如刘扬忠所言“七闽之什”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认为是“瓢泉之什的一个前奏或序曲”[2]。 这段时间的词作充分体现出辛弃疾内心的失落和进退维谷。 仕闽期间在辛弃疾的人生中是很重要的一个阶段,相比“前奏” 或“序曲” 的定位,“七闽之什” 文本本身实际上就具有一定的独立性。 “文本是精神价值和生命经验的凝结形式,阐释就是通过理解和说明文本中语言文字所蕴含的意义,来把握充溢于一切历史内容中的主体精神。”[3]结合历史背景,对比之下可以发现,这一阶段的词创作最能体现出辛弃疾心存报国之志却施展不得、 有意退隐却又难以割舍责任的矛盾心态。

一、 辛弃疾“入闽词” 作品历史编年

截至目前,辛弃疾作品的整理校注已较为完备,几本较权威的笺注本也已经经过了多次修订打磨,如邓广铭笺注的《稼轩词编年笺注》[4](下文以“邓”或“邓本”代称,其他书目也遵循此例),辛更儒笺注的《辛弃疾词编年笺注》[5],徐汉明《辛弃疾全集校注》[6],吴企明校笺的《辛弃疾词校笺》[7],郑骞校注、 林玫仪整理《稼轩词校注附诗文年谱》[8]等。 以邓本为例,“卷三: 七闽之什” 下辑录36 首词,“卷六: 补遗” 中还有《好事近》 《满江红》 两首疑为在福建时作,共38 首,另外4 本笺注本中所录篇目也基本相同。 各个版本最大的不同在于编年次序,38 首词中仅16 首基本达成普遍共识,其余21 首仍有多种看法。 鉴于此,梳理词作编年(见表1),便于确定基本创作背景。 此外,为了论述的方便以及文本的统一,本文所录辛词文本均采用邓本。

表1 辛弃疾“入闽词” 编年

二、 “中有句,浩难写”——进退无所难抉择

许伯卿将稼轩词题材中的“交游、 隐逸、祝颂、 咏物、 咏怀、 写景” 总结为主体题材[9]。参考这6 种类型来分析“入闽词” 发现,咏怀最多,交游、 写景和咏物次之,祝颂最少。

以《水调歌头·三山用赵丞相韵,答帅幕王君,且有感于中秋近事,并见之末章》 (说与西湖客)为代表的13 首词兼具咏怀、 写景和交游,突出特征是题目中写明“和……” “和……韵” “题……” “……席上作” 等,正文借景抒情; 以《贺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有怀赵丞相经始》 (翠浪吞平野)为代表的9 首词寓情于景; 以《鹧鸪天》 (欲上高楼去避愁)为代表的9 首词几近直抒胸臆; 以《鹧鸪天·用前韵赋梅》 (病绕梅花酒不空)为代表的5 首词咏物抒怀,且都是咏梅花; 其余2 首是祝颂词,都是为他人祝寿,虽然也属于交游,但基本不掺杂作者个人情绪。

稼轩仕闽总共不到3 年时间,经历二任一罢,作词数量虽少,但九成以上含有吟咏性情、抒发襟怀的成分。 由此可见: “辛弃疾写词,有着明确而自觉的创作目的,就是要写出人生的行藏出处、 心态情感,呈现出独特的个体生命史、心灵史。”[10]因此,可以从文字中窥探到作者当时犹疑的情绪和矛盾的心态。

1. 意象

意象是诗歌的宝藏,感受意象中蕴含的深意对理解诗歌文本有很大的帮助,历代优秀的创作者都形成了一批自己的意象群,并熟练运用于创作之中。

(1)军事意象

提到辛弃疾,最著名的就是与军事相关的意象群,如弓刀马革、 枪旗剑戟等,这些最能体现其个人气质。 这些独特的元素构成了辛词豪迈雄奇的风格,展现了辛弃疾立志“沙场点兵” “克复神州” 的豪情,投射出他对建功立业的执着追求和以天下为己任的强烈爱国热情。 “克复神州” 是他一生的愿望,是他生命的主旋律。 但在仕闽期间的词作中,真正与征战沙场、 复国之志相关的军事意象出现不多,其中蕴含的感情也不复曾经的壮怀激烈,取而代之的是低沉失望的心情和遗憾不甘的叹息。 最具代表性的是《一枝花·醉中戏作》:

千丈擎天手,万卷悬河口。 黄金腰下印,大如斗。 更千骑弓刀,挥霍遮前后。 百计千方久。 似斗草儿童,赢个他家偏有。

算枉了,双眉长恁皱,白发空回首。 那时闲说向,山中友。 看丘陇牛羊,更辨贤愚否。且自栽花柳。 怕有人来,但只道 “今朝中酒”。[4]495

这首词虽然申明为醉中戏作,但未尝不是辛弃疾在借机抒发内心的真实想法。 上阕壮志昂扬,自认既有 “擎天” 的能力,又学识渊博,这样的本领和才干就应该驰骋疆场,建立丰功伟绩。 与此同时,自己也始终努力筹谋准备,像斗草的儿童一样抖擞精神,跃跃欲试。 下阕写如今事与愿违,自己年事已高,回首过去都是徒劳,只能隐居山中,看看是不是牛羊更能分辨出有贤才的人。 若有人来就只能说又喝多了酒。 闲居多年终于复职,本想干出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无处实现,为收复和统一而计划的宏伟蓝图更难以落实,有济世之能偏偏圣意难测不予重用,失路之悲油然而生,理想与现实的碰撞如此残忍,却又让人无可奈何。

其他作品如《水调歌头》 (说与西湖客)回忆“红旗清夜,千骑月临关”; 《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以“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开篇; 《瑞鹤仙·南剑双溪楼》 (片帆何太急)写“舟人好看客。 似三峡风涛,嵯峨剑戟”;等等。 此类言辞出现于回忆过往的光辉,或表达对好友的鼓励,或展露殷切期望。 辛弃疾从未放弃过进取。

(2)隐逸意象

值得注意的是,在38 首“入闽词” 中,有26 首含有归隐之意,或运用意象、 典故,或直接表达“归去” 的想法。 虽然不完全属于“隐逸词” 一类,但这不仅“大有别于带湖时期的积极入世的牢骚感慨”,也没有入世后一展抱负的豪情,反而“近于瓢泉之什的沉吟愤懑,悲痛而近衰飒的基调”[2],下文将展开分析并附表2。

表2 辛弃疾“入闽词” 中与隐逸相关的内容

“入闽词” 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确属与隐逸相关的自然意象(见表2 第二列)。 38 首词中有5 次提到“白鸟” “鸥鹭” (白鸥)。 辛弃疾闲居带湖时曾作《水调歌头·盟鸥》,“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与鸥鹭约定寄情山水,玩赏风月,不相违背。 所以这5 首词中,要么是白鸟不悦稼轩背弃盟约,赴任时“朝来白鸟背人飞”,罢黜归途中“白鸟相迎,相怜相笑,满面尘埃”; 要么是稼轩心在归隐,借口思念鸥鹭之盟。 即使《水调歌头》 (木末翠楼出)中说“白鸟飞不尽,却带夕阳回” 也不能全然当作写傍晚景象,结合下阕可见,在登高时往往怀古叹今、 “把栏杆拍遍”的辛弃疾,却首先想到了《世说新语》 所记:“毕茂世云: ‘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便足了一生。’ ” 这也是这一时期辛弃疾写景抒情词的主要基调。

这一时期用到的鸟类意象还有杜鹃、 鹧鸪、莺燕。 细听杜宇(杜鹃)啼叫是送行之诗、 劝归之语; 鹧鸪啼声类似“行不得也哥哥”; 莺燕一处言“花絮飘零,莺燕丁宁,怕妨侬湖上闲行”,既呼应前文说好雨时节应该赶快回到归耕生活,又点明现在已经是清明,连莺燕都不断叮嘱不要耽误了春天游湖的闲情雅致。 3 种意象都是借鸟类之口说出作者想回返山林的心思。

另外,“浮云” 意象出现在“归休去,去归休。 不成人总要封侯” 一句后,以“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表达对浮云飘然自在的羡慕之情,可以从侧面看出辛弃疾已然厌弃在朝为官的束缚,与另两首词中“峡束苍江”“殷勤却谢打头风” 相呼应,显示出仕途艰辛波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这就是促使辛弃疾归隐之心愈发坚定的原因之一。

2. 典故

“词至稼轩,经子百家,行间笔下,驱斥如意。”[11]辛词用典匠心独运,层出不穷,几乎一句一典。 和上文分析相一致,“入闽词” 中的人文典故也是与归隐相关的最多,有27 处(见表2第三列“人文典故”)。

以《最高楼·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为例: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 富贵是危机。 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 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

待葺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 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 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4]490-491

首句出自《论语·述而》 “子曰: ‘甚矣,吾衰也! 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 和《汉书·杨恽传》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既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年华老去,又包括了孔子原句中“许久梦不到高尚德行的周公” 背后隐含的理想还未实现的遗憾,进而感叹无须追求高爵厚禄、 富贵荣华,那正是危机所在。 穆生因王忘记设醴察觉“王之意怠” 抽身离去,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作者以此二人为师,表义明确。 下阕更是直抒胸臆,畅想着在“佚老园” “亦好亭” 中喝酒吟诗的闲适,告诫儿子富贵无常,语言通俗易懂,但深含哲理智慧。

如表2 所示,辛弃疾“入闽词” 有5 次化用自《世说新语》,4 次提到陶渊明,3 次涉及林逋,还提及张翰(张季鹰)等。 可以看出,这些人文典故具体含义固然各不相同,但都表达了相似的情感: 品行高洁、 有逸群之才的风流人物,或不愿出世、 隐逸山间,或不得赏识、 招致谣诼,正符合辛弃疾的遭遇。 即使是在风景秀丽的三山西湖或可以极目远眺的登临高处,也还是充满忧虑; 形容自己的生活、 工作用的是“绕屋人扶行不得” “蓦地捉将来断送,老头皮”,另有“病绕梅花酒不空” 等; 在与他人唱和时更是出现自我怀疑、 自我否定,诸如“濩落我材无所用” “老去不堪谁似我” 之类。

总的来说,从词的题材和内容分析,辛弃疾仕闽期间所作的词既透露出进取的思想,又充斥着后退的情绪。 虽多数表达出低沉失落的情绪,展现出强烈的厌恶官场、 向往归隐的心态,给人一种萧疏沉郁、 犹疑深思的感觉,但这并不意味着辛弃疾就此加入隐士之列,彻底放下了家国之思。 与之相反,他在犹疑郁闷的同时也进行了新的思考,他在作品中不断劝诫“不如归”,询问“几时归”,就如同是在反复深思前路如何走下去,这是他内心的挣扎和拉扯。 无论多么厌恶官场,多么想念山林的清欢时光,词终是陶写之具,辛弃疾想成为的仍然是那个为民为国奉献一生的英雄,他治理地方的所作所为就可以证明这一结论。

三、 “殷勤却谢打头风”——励精图治再受挫

自从淳熙八年(1181)即将赴任两浙时被弹劾罢职后,辛弃疾久居带湖赋闲,直到绍熙三年(1192)他53 岁时才等到重新起用的时刻,却在上任不到3 年间的词作中多次表达出归隐意图。难道是10 年的隐居已经磨灭了他报国的激情?虽说这一假设是人之常情,但辛弃疾向来“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受到朝廷征召也是即刻走马上任,在任上更是积极作为,励精图治。“辛词中感发之生命,原是由两种相互冲击的力量结合而成的……这两种力量相互冲击和消长,遂在辛词中表现出了一种盘旋激荡的多变的姿态。”[12]这两股相互冲击的力量具象到实际生活中,收复中原的奋发动力形成了辛弃疾积极作为的一面,而馋毁摈斥的压力则频频打击他,再加上年老体衰、 友人分离、 国民遭难等现实因素的影响,使他陷入了矛盾的漩涡。

1. 宦海沉浮,暗潮汹涌

《宋史》 和《八闽通志》 中都简要记载了辛弃疾在福建做官的过程,内容大致是相同的:“绍熙二年提点福建刑狱,寻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13]

实际上,其间情况更加复杂。 绍熙三年春赴任提刑,掌管地方司法刑狱,是一介文官,与辛弃疾心之所向的军事关系不大。 但他在赴职途中还是亲自拜访好友朱熹,虚心问政,朱熹赠言“临民以宽,待士以礼,驭吏以严”[14],辛弃疾为官期间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刚毅耿直,为民办事,清理积弊,但也得罪了许多人,和当时的闽帅林的关系也很差。 不久林去世,由辛弃疾代闽帅,他上疏《论经界钞盐札子》,请求推行经界、 改变盐法以改善民生,获准。 年末被皇帝召对,任郑侨为新的福建安抚使兼福州知州。 虽忧心上意难测,但辛弃疾还是进言《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 奏疏,受命留在朝廷任太府卿半年,绍熙四年秋加集英殿修撰,重新赴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抚使。

频繁的调动和闲散的挂名官职已经无法让辛弃疾施展才干,往往是“事未成”,更不要说还要遭受参劾、 罢免。 兜兜转转又回到福建,辛弃疾在任上尽心竭力,对经济、 军事、 教育等都加以关注,《宋史》 有记:

弃疾为宪时,尝摄帅,每叹曰: “福州前枕大海,为贼之渊,上四郡民顽犷易乱,帅臣空竭,急缓奈何!” 至是务为镇静,未期岁,积镪至五十万缗,榜曰: “备安库”。 谓闽中土狭民稠,岁俭则籴于广,今幸连稔,宗室及军人入仓请米,出即粜之,候秋贾贱,以备安钱籴二万石,则有备无患矣。 又欲造万铠,招强壮补军额,严训练,则盗贼可以无虞。[15]

却也正是因为他的这般行事,触碰了其他人的利益,辛弃疾再次遭到弹劾。 就像 《鹧鸪天·三山道中》 (抛却山中诗酒窠)写的那样“新剑戟,旧风波”,弹劾的理由无外乎“残酷贪饕,奸赃狼藉”[16],甚至罢帅后还有如“交结时相,敢为贪酷” 等口诛笔伐穷追不舍,正合《鹧鸪天》 中“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 究其原因,当时宽忍谨慎的官场世道不可能容下一个雷厉风行的辛弃疾,所以其严厉耿直成了残酷,为民“备安” 成了贪赃。 从他与好友朱熹的交往中也可以侧面证明这一点。 “熹殁,伪学禁方严,门生故旧至无送葬者。 弃疾为文往哭之曰: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 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15]和陈廷焯评价的一样:“稼轩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水龙吟》 (过南剑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17]23-24稼轩其人亦如此,很难不招致祸端。

2. 三山美景,星离雨散

曾大兴认为,文学地理空间有其具体的构成要素,包括“隐性要素” 和“显性要素”,前者包括情感、 思想,后者包括景观(也称地景)、人物、 事件和实物等[18]。 鉴于这一概念,可以清楚地分析出辛弃疾在福建时的几组心理矛盾。

其一是景观和思想的矛盾。 福建山川秀美,风景如画,按前文统计,38 首词中有写景内容的至少有22 篇。 这样的美景,辛弃疾却没有安心欣赏和享受的时间,他不得不一边为国为民筹谋,努力做好一个地方官,一边又忧谗畏讥,唯恐圣意难测再遭怀疑,真可谓“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也因为这一点,他总是在词中怀念带湖的明秀风光和悠闲时光。 另外,福州的西湖让他联想到临安的西湖,登高时西北的浮云让他难以忘怀国家阴云密布的现状,如此美丽的地方却是问题连连: 顽犷的郡民、 糊涂的吏治和以宽恕为优的官场。 可谓是“进亦忧,退亦忧”。

而在私人生活中,情感和人物、 事件也形成了一组心理矛盾。 “入闽词” 中有13 首交游词,其中有6 首是与卢国华的唱和词,6 首词都涉及送别。 词中既有对好友的不舍: “后会丁宁何日是? 须记: 春风十里放灯时。” “向尊前重约几时来,江山美。” 也有如往常一般激励好友建功立业,心中难以放下的对家国的责任感跃然纸上: “莫望中州叹黍离,元和圣德要君诗。” “谁筑诗坛高十丈? 直上,看君斩将更搴旗。” 更频繁夹杂着自我否定和自我嘲讽: “老来怕作送行诗” “老去不堪谁似我” “濩落我材无所用”。 而影响最大的必然是好友陈亮之死,从《祭陈同甫文》 “闽浙相望,信问未绝,子胡一病,遽与我诀”[5]834-835就可窥见其悲痛,全篇更是情真意切,触目伤怀。 陈亮一生仕途坎坷,终于在光宗绍熙四年状元及第,前途大好,却还没来得及上任就一病不起,于绍熙五年与世长辞。 造化弄人,这种打击对于55 岁的辛弃疾来说是巨大的,不可避免地加剧了他对生命认知的恍惚、 对能否建立功业的质疑。 在作品中也有比较明显的表现: 在此之后的不到10 首“入闽词” 中,几乎每首必言“老” 言“归”。

从这一方面看,仕闽时期的辛弃疾常常自我怀疑,他不断忧虑自己年老多病,又不甘心碌碌无为; 他鼓励朋友为理想奋斗,却又担心与朋友离别后再难相见; 他始终挣扎在壮志未酬的不甘和无法施展才华的失落中。 陈亮之死无疑在这种心理之上增加了幻灭之感。 词中的怀疑、 郁结、 进退两难等表达实质上是现实与理想冲突所造成的失落情绪的外化,治理地方的积极作为则是收复国土、 强大国家的责任感压制了消沉心态的表现。

四、 结论

“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 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19]刘克庄所评是符合稼轩词风的宏观概括,但与“入闽词” 不相符。正如一些学者已经关注到的那样,这一时期的辛词“充满了矛盾、 反复等内心激烈的冲撞”,呈现出一种“英雄情怀与孤独意识的扭结”[20]的感情基调。 如果依照范开在 《稼轩词序》 说的“公一世之豪……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4]869来分析就更分明。 文字只是想法,行为才是实际的选择。 无论辛弃疾如何在词中抒发心里的矛盾和纠结,他仕闽时期的积极行为说明了他的选择,爱国主义热情和对百姓的责任感始终是他的生命底色。

因此,辛弃疾不同于许许多多壮志未酬的诗人,他的词也和那些或愤慨不甘、 或哀怨怅恨、或放达释然的词都不同,“稼轩词,于雄莽中别饶隽味……所以独绝古今,不容人学步”[17]188。其中抹不去的悲剧感和崇高感是难以超越的,也是只有结合其生平事迹才能感受到的。

注释:

①邓广铭《辛弃疾传·辛稼轩年谱》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年版)一书对辛弃疾生平介绍详尽,此处概括其相关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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