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生与替换：论浙江“罗隐换骨”传说的变异规律

罗 帆

刘魁立在《民间叙事的生命树——浙江当代“狗耕田”故事类型文本的形态结构分析》一文中提出“积极母题链”是“可以推进故事情节的母题链”①刘魁立等：《民间叙事的生命树》，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0 年，第11 页。，既可作为故事结尾，又可链接其他母题链，使故事得到新的发展。在浙江“狗耕田”故事中，众多积极母题链从“兄效仿失败被惩”这一故事结尾处向上生长出来， 与情节基干共同构成了枝叶繁茂的叙事生命树。

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积极母题链只能从结尾处长出吗？故事开头是否也能缀入积极母题链，向根部生长？若同一处地方长出多条相似母题链，这些同层级母题链之间是什么关系？由于研究重点不同，刘魁立并未对上述问题做出详细回答，而这成为本文研究的起点。本文将以浙江省“罗隐换骨”传说为例，通过不同异文的梳理和比较，考察同题传说的变异方式及其变异动因。

罗隐换骨传说广泛流传于广东、江西、浙江、四川、安徽等南方地区，其通行版本讲述：罗隐本来有皇帝命，因长辈犯错，惹灶王老爷上天告御状，天帝认定罗隐一家肆意妄为，便派天神下凡，把罗隐做皇帝的龙骨换成了乞丐骨，换骨时罗隐口咬秽物，天神嫌脏，并未替换其金口玉牙。从此，罗隐穷困潦倒，只能做乞丐，但保留的金口玉牙像圣旨一样，说什么都会应验。

浙江省《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省卷本与县卷本收录的罗隐换骨传说是本文的研究范围，而不同县区对罗隐传说的整理方式分为两类：一是将采录的文本划分成罗隐出生、罗隐换骨、罗隐圣旨口、罗隐死亡、罗隐转世等不同故事类型，单独成篇，加上小标题，如杭州市富阳区②本文提及的地名，在民间故事集成编纂年代其行政建制均为县，遵从如今通行称谓改为区或市（县级市），不再一一出注。有《罗隐出世》《讨饭骨头圣旨口》《角尺的来历》《罗隐之死》《罗隐转世》等文本，我们可直接提取所需的罗隐换骨传说；二是将一人或多人讲述的不同罗隐故事汇总，综合整理为一篇文本，如温州市瓯海区《罗隐秀的传说》从罗隐出生一直讲到其死亡。对于这类综合文本，我们按照故事情节进行简要划分，其中“换骨”内容是本文的关注重点。

“圣旨口”传说与罗隐之死是罗隐换骨的后续，是“讨饭骨圣旨口”神奇能力的具体发挥，与“罗隐换骨”传说有较强的逻辑因果性与叙事连贯性，因此，在具体分析时，这类传说作为辅助材料，会在必要时加以引入。①在民间口头流传中，罗隐有“罗应”“箩隐”“罗隐秀”“罗隐秀才”等不同异称，“圣旨口”则又被说成“圣口”“金口”“天子嘴”“皇帝口”“皇帝嘴巴”等，笔者引用时遵照原文，分析时则统一使用“罗隐”和“圣旨口”。

一、“罗隐换骨”传说的向前缀生

为方便分析，陈泳超把较长叙事进程分段处理为多个“情节单元”②陈泳超：《背过身去的大娘娘：地方民间传说生息的动力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73 页。，我们借鉴他对故事的处理方法，将浙江省40 篇传说异文拆解为相对独立的一连串情节单元。通过合并同类项，我们找到了3 个贯穿于所有罗隐换骨传说中的情节单元：

①罗隐有皇帝命

②神仙上天告状

③罗隐被换龙骨，留圣旨口

“罗隐有皇帝命”“神仙告状”和“换龙骨”三个情节单元构成“罗隐换骨”传说的情节基干，出现于所有异文中，也构成同题传说的最简模式，温州市泰顺县中的《圣旨口乞丐骨》、宁波市海曙区的《圣口罗隐》、丽水地区遂昌县《罗隐换骨》、绍兴市上虞区《凡胎圣旨口》都仅包含这三个情节单元。

我们先简要介绍这三个情节单元。

①罗隐有皇帝命

“罗隐有皇帝命”是所有罗隐换骨传说的初始设定，这一设定可在开头直接交代，也可在叙事进程中随时补叙或暗示，总之，他必须有皇帝命，才能引发后续失去皇帝命、保留圣旨口的情节。

②神仙上天告状

在中国民间信仰中，家宅内有监察人间善恶的神仙（一般由灶神担任），他们会在特定时间（一般为农历二十三）上天禀告人之功过，这一认知有机融入了罗隐换骨传说，其故事时间多设定在年末祭灶之时。而“神仙上天告状”有三类缘由：一是罗隐女性长辈做错事或说错话。一半以上的文本都持这类说法，例如，丽水地区遂昌县《罗隐换骨》讲罗隐嬷嬷切菜时念叨邻居，不慎手滑，掉落的菜刀切掉了灶王爷的耳朵，惹其向玉帝告状。二是神仙错听或错看，误传消息。这类起因是神仙耳聋目昏，错听罗隐长辈的自言自语，或把菜肴错认为人肉，误向玉帝告状。例如，丽水地区缙云县《罗隐的传说》则是太白金星把罗隐母亲煮的红苋菜汤和葫芦错看成人血和人肉，急忙上天告御状。三是罗隐本人犯错。此类说法仅有1 例，在衢州市开化县《金口讨饭骨》中，同村千姓和万姓人打死罗隐父亲，罗隐扬言要“杀千家灭万家”。

也有异文用“后来，玉皇大帝晓得了这件事”③宁波市海曙区文化教育局、海曙区民间文学三集成办公室编：《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宁波市海曙区故事歌谣谚语卷》，内部资料，1989 年，第94 页。一笔带过交代这部分情节，暗示了神仙告状。总之，无论谁犯错，无论犯的是什么错，神仙最终会上天庭向玉帝告状，这样才能引出“龙骨换成乞丐骨”的惩罚。

③罗隐被换龙骨，留圣旨口

“换龙骨”讲玉帝下令把罗隐做皇帝的龙骨换成乞丐骨，换骨时，罗隐口咬秽物（如马桶盖、尿壶嘴、女性裙角等），神仙怕脏，牙齿未被调换，说话灵验的“圣旨口”因而得以保留。有些异文寥寥几句交代换骨过程，如安吉县《花毛竹》讲“玉皇大帝就勿让他当皇帝，换了一副讨饭骨头，但是他只嘴巴倒还是张圣旨口，讲到做到个”①安吉县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湖州市安吉县故事卷》，内部资料，1990 年，第108 页。，但大部分异文都会详细交代换骨的执行者、惩罚降临的征兆、换骨时罗隐的反应，故事内容丰富饱满。

在情节基干之上，异文可以向前缀生两类新的情节单元，实现叙事新发展。

变体一：

①罗隐遭遇神异事件

②罗隐有皇帝命

③神仙告状

④换龙骨，留圣旨口

“罗隐有皇帝命”“神仙告状”和“换龙骨”之前经常缀入“罗隐遭遇神异事件”，用以验证或暗示罗隐有皇帝命，此类文本共有19 篇。其中，15 篇的神异事件都是“神像起身”，其情节概括如下：

罗隐路过一座庙。

庙里的神起身向他致意，因为以后他会成为皇帝。

罗隐女性长辈通过各种方法，证实了神像起身，获知罗隐有皇帝命。②此处与艾伯华归纳的“神像起身”情节几乎一致。见[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王燕生、周祖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225 页。

此类异文细微变异极多，充分显示了民间叙事的丰富性。首先，起身行礼的神仙可因地制宜，随时替换成当地人熟悉的神灵，如菩萨、土地神、马王爷、四大金刚神、孔夫子等；其次，验证方式可以是放在神像膝盖上的鸡蛋、剪刀、瓦片、铰剪等物品不在原处，也可以是长辈跟在罗隐身后偷看神迹；再次，“考验-证实”环节偶尔会被省略，使得故事讲述效果稍打折扣，如温州市瓯海区《罗隐秀的传说》；最后，“神像起身”之前亦有文章可做，杭州市富阳区《讨饭骨头圣旨口》开篇讲述罗隐在庙里睡觉时身体与竹竿组合成“天”“子”二字，菩萨由此知悉他有皇帝命，起身行礼致意。这则异文补充了神像起身的具体原因，逻辑更自洽，对罗隐非凡命运的展现更为充分。

“神像起身”亦有其他替代形式，但数量较少。一是杭州市淳安县《罗隐换骨》讲罗隐母亲怀孕时外出干活，或风雨停，或云遮日，左邻右舍因此说罗隐有皇帝命。二是丽水市松阳县《罗隐秀才拆骨留嘴》，神仙在梦中把“罗隐有皇帝命”告知了罗隐母亲和他本人。三是台州地区仙居县《罗应的传说》，开篇写小孩发现罗隐水中的倒影头戴王冠，罗隐告知家人，母亲因此忖度儿子有皇帝命。四是龙游县《根露甘罗》，罗隐放学路上，有老佛提灯送他回家。这些替代形式在叙事功能上与“神像起身”效果相同，但流传范围与稳定性均不如后者，这说明，成熟离奇、趣味性强的故事更易占据传播优势地位。

变体二：

①罗隐神奇出生

②罗隐有皇帝命

③神仙告状

④换龙骨，留圣旨口

在情节基干之前，也可缀入罗隐的“神奇出生”，在笔者搜集的异文中，罗隐“神奇出生”共有四类①我们排除了罗隐是“吕洞宾与何仙姑之子”这一类型。温州市泰顺县《罗隐出世》讲吕洞宾与何仙姑因私情生子，怕被王母娘娘知道，将孩子放在凡间路边的凉亭里。有挑担人路过，将孩子放在蔑箩里担走，于是取名罗隐。此类说法仅此一篇，单独说明罗隐出生以及名字由来，既不续接“换骨”传说，与该书采录的“罗隐换骨”传说也非同一讲述者，故不在本文考察范围内。：

神仙下凡：这类异文通常在开篇交代罗隐是神仙下凡，注定要做皇帝。丽水地区缙云县《罗隐的传说》讲“天上放下一个罗隐，打算长大后做人间的皇帝”②缙云县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丽水地区缙云县故事歌谣谚语卷》，内部资料，1989 年，第79 页。，暗示罗隐是“神仙下凡转世”。衢州市开化县《金口讨饭骨》也用“罗隐是玉帝派下凡做皇帝的”③开化县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衢州市开化县故事歌谣谚语卷》，内部资料，1989 年，第55 页。来简单交代其来历。杭州市桐庐县《金竹岭的蚊虫》、温州乐清市《罗隐换皮换骨》则点明下凡神仙是紫微星，但内容亦极为简略，仅作为故事背景一笔带过。宁波市奉化区《讨饭秀才罗隐皇》进一步补充说明了紫微星转世为罗隐的原因：

玉皇大帝看到宋朝徽钦二帝只顾寻欢作乐，勿管百姓死活，想把江山收回，派紫微星下凡改朝换代，紫微星投生就是罗隐。④奉化市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宁波市奉化市故事歌谣谚语卷》，内部资料，1989 年，第121 页。

天命选定：此类只有绍兴市上虞区《凡胎圣旨口》一篇异文，讲元朝命数将尽，绍兴长塘罗村罗家廿三代行善，玉帝就将其子孙（即罗隐）定为真命天子。

感孕而生：宁波市北仑区《罗隐变石蟹》与衢州市衢江区《罗隐出世》都讲女子无故怀孕，感孕生下罗隐。浙江省流传的不少传说中，罗隐的后代甘露（甘罗）也是感孕而生，可见此出生方式的普适性。

虎精之子：在浙江省所有罗隐换骨异文中，仅台州地区椒江市《罗隐换骨》在开篇交代罗隐是虎精之子——“传说古时候有个人叫罗隐，他是父亲和老虎精成亲所生的，是真命天子的料”⑤椒江市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编：《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台州地区椒江市故事谚语歌谣卷》，内部资料，1991年，第104页。，但罗隐父亲与老虎精是如何生下罗隐的，讲述者并未展开。

我们需要从其他文本补充“虎精之子”的故事情节。在浙江省县卷本收录的所有罗隐传说中，罗隐是虎精之子的文本共计19 则，大部分脱离“罗隐换骨”传说而单独成篇。“虎精之子”是典型的“人虎婚恋”故事，在南朝宋刘敬叔《异苑》“美女变虎”⑥刘敬叔：《异苑》，《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611 页。条和隋《五行记》“袁双”⑦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二六，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3467 页。条已见雏形，该故事情节在唐代《集异记·崔韬》⑧谷神子、薛用弱撰：《博异志·集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第68—69 页。和《河东记·申屠澄》⑨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二九，北京：中华书局，1961 年，第3486—3488 页。中则较为完备，艾伯华将其归入“动物或精灵跟男人或女人结婚”主题下的“虎妻”型，情节概述如下：

一只雌虎到一孤独的男子处，成为他的妻子。

另一人（或这男子本人）藏起了虎皮，虎妻遂变成了人。

过了许久她又得到被藏匿的皮，重又变回原形逃跑了。⑩[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王燕生、周祖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年，第67 页。

罗隐是“虎精之子”的情节与艾伯华概括的基本一致，只是结局稍有改动：老虎精母亲要吃儿子，罗隐祖母把箩筐罩在孩子身上，救下其命，因此孩子取名为罗（箩）隐。把成熟的“人虎婚恋”故事与罗隐名字由来巧妙嵌合，凸显了民众运用谐音创造故事情节、补充故事逻辑的能力。而绝大部分同类异文对故事背景、人物形象、人物对话都交代得十分细致，也显示了故事家高超的讲述技巧。

变体三：

①罗隐神奇出生

②罗隐遭遇神异事件

③罗隐有皇帝命

④神仙告状

⑤换龙骨，留圣旨口

有2 篇异文同时包含了“神奇出生”与“神异事件”两个情节单元，分别是台州市椒江区《罗隐换骨》与温州市永嘉县《换骨》，其中神奇出生全都一笔带过，神异事件都是“神像起身”。这类变体数量极少，偶然性极大，可能是讲述者随机加入的。

二、“罗隐换骨”传说的后续生长

罗隐被换乞丐骨，痛失皇帝命，但保留的圣旨口仍像皇帝的“金口玉牙”，说什么都会应验。这一神奇能力“具有极强链接能力”，生长出了丰富多彩的新情节单元——“圣旨口”传说。“圣旨口”传说情节十分简单，都是罗隐路过某地，说出某话，话语应验。所有“圣旨口”传说都是从罗隐“圣旨口乞丐骨”这一神奇能力上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与“换骨”传说有叙事上的连贯性和逻辑上的因果性，“罗隐换骨”是“圣旨口”传说的必要前提，“圣旨口”传说是“罗隐换骨”的必然结果，因此，我们可以将其视为“罗隐换骨”传说的后续生长。

在浙江省《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省卷本和县卷本中，共有42 个县区采录了罗隐“圣旨口”传说，这类文本在罗隐传说中数量最多，传说圈范围最广，且大多进行了在地化改造，常借罗隐“圣旨口”说明事物来源与习性，解释地方景观、动植物特性、风土人情、工农生产规律的形成原因，成为民众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按照罗隐说话内容造成的后果，圣旨口传说有四种亚型：

降祸型：因遭受冷遇或伤害，罗隐说出诅咒，使民众或事物蒙受损失。例如，丽水地区缙云县《罗隐的传说》讲罗隐在野地如厕，苎麻割破其屁股，被罗隐咒骂“一年挨三刀”，话语应验，以此解释一年割三次苎麻的农业生产现象。“罗隐之死”是特殊的降祸型，在浙江县卷本中29 则异文中，罗隐无一例外，全都死于其说话灵验的圣旨口，其情节大致为：罗隐走到大石旁或洞穴里，或独自、或被人引诱说出大石（或洞穴）会塌落，话语应验，罗隐被压死，罗隐的死亡再次验证圣旨口的威力。

赐福型：因民众善待罗隐，或罗隐心怀怜悯，他用“圣旨口”赐予奖赏，给民众带来实际好处。例如，衢州市开化县《金口讨饭骨》，罗隐沿途乞讨来到开化县的苏庄，一农妇把饭盛满，并碗底放了两块猪肉，罗隐边吃边说“你们这里种田要打底”①，村民遵照罗隐说法，把割来的青草放到田里打底，喜获大丰收。

① 开化县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衢州市开化县故事歌谣谚语卷》，内部资料，1989 年，第55 页。绍兴市新昌县《罗隐圣旨口》讲罗隐向老婆婆讨茶喝，婆婆说连连阴雨，湿柴难烧，没有热水。罗隐折了青松枝条放到灶中说“松丝毛青青，烧茶顶称心”①新昌县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绍兴市新昌县故事歌谣谚语卷》，内部资料，1990 年，第28 页。，从此青松毛很好烧火。

福祸抵消型：罗隐先赐福再降祸，或先降祸后弥补，总之，第二次说的话抵消或弥补了第一次圣旨口的后果。例如，台州温岭市《罗隐死岩下》讲罗隐讨饭讨到海边，说“一网一载，穿绸着缎”②温岭县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台州地区温岭县故事歌谣谚语卷》，内部资料，1988 年，第119 页。，让渔民满获丰收，不必为生计奔波。但有人贪心想要更多，罗隐便生气诅咒：“拉尿用潮水，恰恰混张嘴！”③同上。从此渔民只能勉强混口饭吃。台州市天台县《罗隐到西乡》中，罗隐因受到冷遇，先把面橛变成吸血蚂蟥，后又教民众用盐卤对付蚂蟥。

福祸无关型：罗隐的应验之语仅改变事物性状，并未带来额外的奖赏或祸害，我们将这类故事称为“福祸无关型”。例如，湖州市安吉县《花毛竹》概述罗隐换骨过程后，着重解释花毛竹的来源——罗隐圣旨口把普通毛竹变成了“一节青，一节黄”的“花毛竹”。

罗隐死于自己圣旨口后，有9 篇异文还进一步缀入了“罗隐转世”，其情节大致是：罗隐葬身之处长出植物，让少女感孕生子，取名为甘露（甘罗）。例如，衢州市开化县《金口讨饭口》：

罗隐的石坟中长出一林萝藤，茎粗叶茂，竟爬到一家楼上。这楼上住着一位千金小姐，她见萝藤青翠欲滴，天天早上用藤上的露玩调配胭脂擦脸，不久，就有了身孕，后生下一个儿子，因是用萝藤的露水缘故，所以姓罗。此子聪明绝顶，据说后来还做了大官。④开化县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衢州市开化县故事歌谣谚语卷》，内部资料，1989 年，第56 页。

三、情节单元的双向缀生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将语言关系区分为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在话语中，各个词，由于它们是连接在一起的，彼此结成了以语言的线条特性为基础的关系，排除了同时发出两个要素的可能性。这些要素一个挨着一个排列在言语的链条上面。这些以长度为支柱的结合可以称为句段。”⑤[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165 页。句段关系涉及语言单位的线性组合，语言要素在线性链条中一个挨着一个，最终形成有意义的句段结构。

按照相同原理，我们把由若干情节单元构成的情节基干看作一个叙事整体，基干之外以线性方式接入新情节单元，就实现了叙事链条的新发展，换言之，新情节单元（积极母题链）的缀生，是故事变异的重要途径，其缀生方向可以是单向的，也可以是双向的。

刘魁立分析的“狗耕田”故事无一例外都是从“兄弟分家”开始的，而“兄效仿失败被惩罚”既可作为故事结局，又可生发其他积极母题链，构成“两兄弟矛盾纠葛”的新文本，其故事生命树是在故事结尾处向上生长的。同样的，罗隐换骨后，变成了“乞丐骨圣旨口”集一身的人，有些异文到此结束，但这一结尾还可继续生发数量庞大、形态各异、内容丰富的“圣旨口”传说，这类故事存世时间很长。明代周清原的《西湖二集》第十五卷《文昌司怜才慢注禄籍》，记述罗隐“出口成谶”的神异，又详述“换帝王骨留皇帝嘴”的过程。①周清原：《西湖二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年，第249—251 页。成书于清乾隆时期的《闽都别记》第五十回至五十二回，用三个章回专门讲述罗隐故事，同样包含“罗隐换骨”过程和圣旨口传说。②里人何求：《闽都别记》，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195—196 页。

张美宏在《民间叙事生命树的“双向生长”机制——以江流儿故事为例》中也曾指出，故事生命树“除了不断向上生长‘枝叶’，还有向下生长的‘根系’”③张美宏：《民间叙事生命树的“双向生长”机制——以江流儿故事为例》，《民族艺术》，2022 年第5 期。。浙江省“罗隐换骨”传说的生命树形态表明，民间故事的生长，不仅可以在结尾处向上缀入情节单元，也可以在开头部分插入神奇出生、童年神异事件等情节单元，用以交代人物来历和特点、故事背景和起因，完善叙事逻辑，增加故事丰富性。为什么“狗耕田”故事是单向缀生的，而“罗隐换骨”传说却可以在情节基干头尾两端实现“双向缀生”？

（一）原文本存在逻辑或情感缺失。施爱东在探讨梁祝故事结尾的生长机制时，认为“几乎所有的逻辑或情感的缺失都会形成紧张，需要补接新的母题链以消解这种紧张，而不同的传播者会选择补接不同的母题链”④施爱东：《故事的无序生长及其最优策略——以梁祝故事结尾的生长方式为例》，《民俗研究》，2005 年第3 期。。就罗隐换骨传说开头而言，罗隐为什么有皇帝命？如何证明他有皇帝命？他如何知道自己有皇帝命？不交代这些问题，缺乏故事背景与铺垫，后边“罗隐换骨”情节的发生就显得突如其来、较为生硬，叙事逻辑不够完满。因此，在“罗隐换骨”的异文中，未交代上述问题的“缺胳膊少腿”的异文仅有4 篇，相对于40 篇的异文总数而言，数量十分稀少。在实际讲述中，聪明的讲述者或在故事开头缀入罗隐“神奇出生”，用以说明罗隐皇帝命的原因，或插入“神异事件”，佐证其神奇命运，让罗隐一家得知罗隐有皇帝命。而罗隐长辈提前获知“天命”，还可为后面“长辈说错话或做错事-罗隐遭受换骨惩罚”的“违禁-惩罚”母题埋下伏笔，使逻辑前后照应，有机自洽。

（二）存在叙事空白。刘魁立发现浙江狗耕田故事尾部中“弟弟获利-兄被惩罚”的母题链最多可循环5 次，这是因为故事结尾处仍存有叙事空白，可接入新的不平衡，引发新的状况，实现故事生长。在罗隐换骨传说结尾部分，罗隐拥有的“圣旨口乞丐骨”留有极大的叙事想象空间，圣旨口是有言必应的神奇能力，乞丐骨让他当不成皇帝，四处流浪乞讨，使圣旨口传说遍地开花。民众善于利用罗隐圣旨口来解释了“花毛竹”“鲁班尺”等事物的来历、“苎麻一年割三次”等农业生产规律、“竹林蚊子不咬人”等神奇现象。总之，这些传说具有解释功能、教育功能、景观生产功能、娱乐功能，是民众耳熟能详的公共知识。而这种当地民众切实可感的亲密关系，又反过来确保了罗隐“圣旨口”传说的存续和传播。

但相反，作为故事开头的罗隐神奇出生，没有继续长出新情节单元，这是因为出生是生命历程的起点，一般也是“人物传说”的叙事起点，可作文章的空间较小。即便能够生长，讲述的要么是前世因缘，要么是主人公父母的故事，在形态上不属于同一棵叙事生命树。同样的道理，刘魁立先生分析的狗耕田故事每一次都是从“兄弟分家”开始的，这是因为兄弟分家之前的生活状况，与狗耕田故事无关，往下生长既无必要，也不合理。

（三）新生情节单元与前一母题密切相关。刘魁立强调，新积极母题链的链接、性质和内容，都与前一母题的最终状况发生关联，甚至由其决定。①刘魁立等：《民间叙事的生命树》，第11 页。新生长出来的情节单元与前一母题密切相关，叙事上就是有机且自洽的。在“罗隐换骨”传说中，新长出的“神奇出生”和“神异事件”，与“罗隐有皇帝命”这一初始设定密不可分，既可反复确证他的神奇命运，保证叙事逻辑的自洽，又增加了叙事的曲折性与丰富性。

相反，那些与前一母题状况无关的情节单元，则是生硬拼接上去的，具有相当偶然性和随意性，在讲述过程中容易脱落，无法实现大范围传播。例如，《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中罗隐换骨后四处流浪，留下不少“圣旨口”传说，最后死在黄巢剑下：

罗隐在莲花一游三年，后来要离开，走出白沙时，还有点不舍得，回头赞叹说：“莲花风景好清幽，大旱只半忧，小旱仍保收。”据说这个半仙后来死在黄巢剑下。由于他说话随便，群众对他褒贬不一，所以天下为他修宫建庙，只有一些谶语流传后世。②《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北京：中国ISBN 中心，1998 年，第63 页。

就笔者目力所及，这种死法仅为孤例。这种死法为何无法广泛传播？一方面这可能与历史事实有关。历史上黄巢卒于公元884 年，诗人罗隐卒于公元910 年，不可能被黄巢杀死。但是，传说的讲述主体是民众而非历史学家，不可能个个清楚黄巢与罗隐的具体死亡年份，从而否定这一死法。真实历史与传说历史有着本质区别，不能混为一谈，历史事实并不影响民众对于故事的塑造和认可。我们不能因为秦始皇时期佛教尚未传入中国就把孟姜女故事中的和尚角色全部删除，也不能因为甘罗是战国时政治家，就否认罗隐转世传说中甘罗是罗隐后代说法的存在（二人可能因名字发音相似而扭结在一起）。

我们更可以从民间叙事角度来考虑这一问题。这个孤例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说法”，不仅与罗隐“圣旨口乞丐骨”的核心特点毫无关联，可以说几乎与所有罗隐传说都无关系，因而在实际传播过程中容易脱落和删改，无法实现大面积传播。相反，罗隐死于自己圣旨口，就是从换骨传说结尾顺理成章生长出来的，粘附力和存续力极强，形成相对稳定的故事传播形态。

总之，只要符合上述三个条件，文本就有生长空间。若在结尾满足，文本可向上生长；若在开头满足，文本则可向下生长，“双向缀生”显示了叙事进程的实际生长路径。

四、“情节单元”内部的等效替换与兼容度

如果一些语言单位（如单个符号、词组等）在语言结构的某一环节可以等效替换且不影响其原有结构，这些语言单位就构成可相互替换的聚合关系（索绪尔称之为“联想关系”）。例如：“我爱红花”中的“红”，可以颜色库中的“蓝、白、黄”等替代，且不会影响句子结构形态。③叶蜚声等：《语言学纲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31 页。

神奇出生、童年奇异事件、神奇本领展示是古今中外许多英雄史诗、神话与人物传说的重要情节，其不同亚型——如罗隐神奇出生中的神仙下凡、感孕而生、虎精之子、天命选定等——共同组成一个大的“母题库”，出现叙事需求时，我们只需在母题库中挑选合适的情节零件组装进故事，就能实现叙事的讲述。这类似于帕里-洛德理论发现的史诗演述方式——词语搭配、场景等“程式”像建筑材料库，在适当的地方填充进去就能构成叙事建筑物。这类母题库不独属某人，是可以共享的。例如，神仙下凡这一神奇出生，既可用于罗隐出生，又可用于《西游记》玄奘出生和《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金碧峰长老出生。“神像起身”的主人公可以是罗隐，也可以是朱元璋、顾亭林①赵景深：《民间文学丛谈》，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203 页。或其他人。

传说人物的出生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这一自然现象决定了罗隐“神奇出生”的各类实现方式不可兼容。在每一次实际讲述中，罗隐“神奇出生”的各种亚类是等效替代的，他是“老虎精之子”，就不能是“神仙下凡”或何仙姑之子。因此，每次讲述罗隐出生时，讲述者只能从“神奇出生母题库”中挑选一种填入故事中，不同亚类的出生方式处于“有你没我”的相互竞争关系。

同样不可兼容的还有人物的死亡。上文我们提到，罗隐“圣旨口”传说还可接续罗隐之死。罗隐之死有直接型与间接型两类，前者罗隐独自说出死亡谶语，并无多余角色，后者则在他人影响或引导下说出“山石倒塌，压死罗隐”之类的话，二者死法只能选其一，不可并存。

虎精之子、感孕而生、神仙下凡、天命选定四种亚类，组成了罗隐神奇出生的母题库。同样，罗隐童年遭遇的神异事件（神像起身、风雨停云遮日、倒影戴王冠、梦中神仙告密、老佛送行）和罗隐“圣旨口”传说的四种亚类（即降祸型、赐福型、福祸抵消型与福祸无关型）同样构成了体量庞大的母题库。

但不同“母题库”内部组成要素的关系并不相同。各类神异事件都能确证罗隐有皇帝命，彼此之间并不冲突，理论上可以并存于同一个故事。但事实上，所有异文中都没有出现两件神异事件，换言之，在故事实际讲述中，这类情节部件之间又是“经验性”地不兼容。理论与实际存在偏差的原因可能是，传说一般篇幅较短，这部分情节属于故事铺垫，其作用是引出情节基干——“神像告状”和“换龙骨”，不属于情节高潮，并非故事讲述的重点，因此，在实际讲述中出现一种并达到叙事目的即可，没有必要重复叙述。

而“等效替代”之外同样存在“彼此兼容”。“圣旨口”传说的各类亚型可同时并存于同一个故事，在讲述过程中虽有先后之分（因为民间故事都是线性讲述的），但本质上是彼此并列且兼容的，不会挤占同类传说的生存空间。相互兼容的“母题库”是“箭垛式”的，围绕着人物的核心特点（或核心事件，如英雄历险）并列存在。例如，名医传说的核心情节库是各种类“妙手回春”故事，这些故事能够同时并存，共同验证名医的高超医术，类似于电路上的“并联”。

最后，我们需要辨析新生情节单元亚型与消极母题链的异同。“消极母题链”是同等级某段情节基干的等效替代，它从情节基干的某个点出发，不管“离家出走”多远，最终都要回归到情节基干之上。新生情节单元亚类处于情节基干之外，类似于“积极母题链”，本质是新生长出来的情节枝干，位置和叙事功能相似的亚类共同组成了某个新生“情节单元”。一方面，消极母题链等效替代某段情节基干，不具备生发新情节单元的作用，而新生情节单元亚类则是新生出来的“节外生枝”，是叙事进程的新发展。另一方面，新生情节单元各类亚型可以兼容，也可以不兼容。不兼容情况下，彼此是同类替代关系，当一种亚类处于叙事链条当中（即处于在位状态），其他不在位的亚类类似于在位亚类的“消极母题链”。总之，新生情节单元亚类一般同时具备缀生与替换（或并联）双功能，而情节基干上的消极母题链，只有替换一个功能。

按照刘魁立建立“狗耕田”故事“生命树”的方法，我们把线性发展的“罗隐换骨”传说的情节进行整理和叠印，最终绘制出的叙事生命树如下图所示：

结 语

索绪尔认为语言结构的生成有赖于句段关系与联想关系（亦即组合关系与聚合关系），句段关系涉及语言单位的发展，联想关系关涉语言单位的替换。浙江省罗隐换骨传说异文的变异路径，与语言结构的生成规律有高度相似之处——其叙事变异存在缀生与替换两个途径，缀生在情节基干之外，实现故事情节的新发展，替换则影响了故事内容的丰富度与丰满程度。

在不改变情节基干的前提下，浙江省罗隐换骨传说是“双向缀生”的，既可在结尾处向上缀生，讲述罗隐“圣旨口”事迹、死亡和转世等后续故事，又可在故事开头向下缀生，交代人物来历，说明故事起因背景，弥补故事逻辑，增加故事丰富性。一般来说，叙事一旦出现情感或逻辑缺失，就必然需要补充新的情节单元，而新加入的情节单元应与之前的母题联系紧密，这样才能实现大范围传播，否则极易脱落，或被改造成其他形式。民间叙事的“双向缀生”极为普遍，正如施爱东所说：“只要故事家不篡改故事的节点，任何相容母题的进入，都不会影响到同题故事逻辑结构的变化。”①施爱东：《孟姜女故事的稳定性与自由度》，《民俗研究》，2009 年第4 期。例如，孟姜女传说可在开头插入孟姜女神奇出生、解释名字由来，也可在孟姜女为夫报仇的结尾处缀入二人在天界团圆的情节，这种生长充分显示了民间叙事的自由度和想象力。

在一个新生情节单元内部，罗隐“神奇出生”各种亚类相互竞争，彼此是等效替代关系，模仿刘魁立的术语，我们可将其称为“不兼容积极母题链”。传说具有在地性与信实性特点，是民众的公共知识。人物传说的不兼容积极母题链，不仅显示了逻辑或叙事功能的不兼容性，还进一步表征为不同人群集体意志与叙事动力的不兼容性，如“孟姜女”出生地、“梁祝”传说发生地之争，涉及叙事资源与话语权的排他性争夺。

而“圣旨口”传说的各种亚类可并存于同一次讲述中，我们可将其称为“兼容积极母题链”，这些母题链众星拱月凸显着罗隐言出必应的神奇能力，还可附带解释功能、道德教育功能、景观生产功能，显示传说这一文体的知识生产能力。

图1 浙江“罗隐换骨”传说的生命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