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节供:索饼与高辛氏子传说在日本的流传

2024-01-17 07:29毕雪飞
民间文化论坛 2023年6期
关键词:日本

毕雪飞

传统节日大都建立在原始的多神信仰之上,观念杂乱,活动松散,信仰淡薄,天长日久,节日的动机渐被遗忘,人们不知道因何而过节,①杨琳:《中国传统节日文化》,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 年,第6 页。因此,后世的节日起源阐释常常出现多源。以七夕为例,就有曝晒说、生殖说、乞子说、谷熟说、阳数说、七月新年说、牛郎织女说等诸种说法。

随着传统节日及其相关习俗流播海外,又不断融合当地文化,使得节日溯源难度愈加增大。江户时代(1603—1868)寺岛良安所著《和汉三才图会》中“四时候”载七夕一条云:“凡年中所以嘉祝,在正三五七九奇月,而用朔三五七九奇日,俗谓之五节供。七月七日亦其一也,俗夺二星之事,似忘其本也(十一月十一日亦虽然九为老阳,故九月而止,不用十一月十一日)。”②《古事類苑》:神宫司厅藏版,东京:吉川弘文馆刊行,1857 年,第148 页。同时代的鸟饲洞斋所撰的《改正月令博物筌》“七月”一条中也有所提及,“七日节供……七是少阳不变之数,故本朝将七日作为五节句之一来庆祝,日本纪、江家第、公事根源等诸书均将其列为举行仪式的日子(节日),现在俗祭(牵牛织女)二星,已经全然忘记其正式的节日(内容)。”③同上,第1215 页。五节句:江户时代也称五节供为五节句。上述两则文献似乎都在强调俗祭牵牛织女二星而忘其本,有为七夕正本清源之意。节日因何被称为“节供”?“其本”是什么?其背后隐含着怎样的记忆?本文以七夕为例,通过对七夕节供的考察,梳理与其相关的源流,分析隐含其中的节日传说记忆,从而理解传统节日海外传播发展的状况。

一、七夕节供:索饼与高辛氏子传说记忆

要想解开日本江户时代学者指出的早于祭祀牵牛织女二星的七夕“本源”到底是什么,得从文献中出现的“节供”入手。日本将正(朔)至九的月日奇数重叠(的日子),谓之五节供,也叫五节句。新年中从初一到初七的小循环及至从全年之奇数月日重叠的正月正、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至九月九的大循环,是中国传统节日的布局。然而,遍寻中国文献并没有发现将奇数重叠的节日称为“节供”的说法。那么,这个“节供”到底从何而来,又有着怎样的意涵呢?

日本最早出现“节供”这一说法的是平安时代(794—1192),当时将从中国传来的正月初七、正月十五、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等节日称为“节供”。如平安时代中期的仪式书《西宫记》①《西宫记》是源高明(914—982)所著的朝廷仪式公事书,成书于10 世纪中期。全书分为恒例与临时两部分,恒例部分记载了从正月至十二月的年中行事,临时部分记载了临时仪式内容、装束等仪礼,以及政务情况等广泛事项。记载了“七月七日内膳供御节供(五七九月同之,但三月不入内膳式),内藏设殿上酒馔,凉御调度,藏人所人等共凉之,凉仁寿殿御屏风祭事……”②源高明:《西宫記》卷七,东京:近藤出版部,1932 年,第168 页。可知,宫廷七月七日节日仪式中的“御节供”指的是特殊饮食。平安时代中期的日记文学也使用“节供”一词来描写节日,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成书于1001年)中用记录了正月初七、正月十五、五月五等节日。“在宫里的时候,也老是挂念着雪山,时常派遣宫里当差的人,清洁女,杂役女的首领等人,不断的去注意观察,把七草粥(日文原文为“七日节供”)等撤下来的供品给予那管园子的,欢喜拜受了,回来的人报告情形,大家都笑了。”③[日]清少纳言:《枕草子》,周作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141 页。“正月十五日有‘望日粥’的节供,在那一天里,各家的老妇和宫里的女官都拿粥棒隐藏着,等着机会,别的妇女们也用心提防着后边,不要着打,这种神气看来很有意思。”④同上,第2 页。“节日的供膳(日文原文为‘御节供’)进上之后,年轻的女官们都插了菖蒲的梳子,竖着‘避忌’的牌子,种种的装饰,穿了唐衣和罩衣,将菖蒲的很长的根,和好玩的别的花枝,用浓色的丝线编成的辫束在一起。”⑤同上,第71 页。这些记录中的“节供”指的都是节日供品。一年之中季节转换或节点之际,平安时代的宫廷以及贵族举行“节供”仪式,通过制作特别的食物奉神后与神共食,以达到清身洁心的禊祓目的。即“节供”作为节日供物,意指节日所供特殊的食物。

柳田国男在《年中行事觉书》中对“节供”做了如下解释:“节(fusi)”不是日语,指长物的区分部分,比如竹子上有,葱、韭菜上没有,如果为了打破生活的单调,为自然诞生的活动日命名的话,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了。不过,(日本)特意连“节”这个汉字带语音拿来使用,一定有特别的理由。日本中央和地方的例行活动原本是相似的,但由于所谓的唐制模仿,采用“节”字将中央的仪式改为特别庄重的形式,也有与地方区别对待之意。……节供的“供”字指的是供奉的食物,如现在的“神供”“佛供”,仅限于对(神佛)献上供奉,字如其形,指的是人们在同一个场所一起吃同一食物。其目的并非饱腹,而是共同欢度(某一时刻)。比如大家喝的是一个缸里酿的酒,吃的是一个甑里蒸的饭、一个石臼里捣的年糕、同一片田里的瓜与大萝卜,就会发生肉眼看不见的连锁作用,那是古老信仰的根本。①柳田国男:〈年中行事覚書〉,《柳田国男全集》16,东京:筑摩书房,1990 年,15—23 页。日本自古流传至今的过年节食“御节”料理这一名称,就包含了节日里供奉给神的食物(神馔),即被称为“节供”的节日供物之意,“御节”为“御节供”的简略称呼。

那么,七夕节供是什么供物呢?平安时代末期百科全书《掌中历》中《上岁时》节日由来“七月七日索饼”一条道出了原委:“高辛氏小子,七月七日死,其灵无足成鬼神,于人致疟病,其存日常食索饼故。”②《古事類苑》,第1222 页。因高辛氏小子七月七日死后成无足鬼神致人疟疾,人们当天供以其生前喜食的索饼,以避疟病。镰仓时代(1185—1333)初期的《年中行事秘抄》中所载“七日御节供事(内膳司)”引《十节记》云:“昔高辛氏小子以七月七日死,其灵为下无足鬼神,致疟病,其存日常食麦饼,故当死日以麦饼祭灵,后人此日食麦饵,年中除疟病之恼,后世流其矣。”③同上。因忌惮七月七日死去的高辛氏小儿化为无足鬼神作祟而除虐病之恼,故而在其忌日祭以麦饼,这一习俗延至后世演变为此日食麦饼。镰仓时代公家御膳书《厨事类记》记载了朝廷七月七日供御“索饼、御果子八种、麻实,小豆”④同上,第1217 页。的内容。室町时代(1336—1573)的仪式书《公事根源》“七月七日供奉索饼”一条载“七日御节供,内膳司负责进献索饼,古昔高辛氏小子七月七日死,其灵为鬼,致人虐病,因其存日喜食索饼,以此供奉,年中无虐病。”⑤同上,第1222 页。室町时代中期的辞书《壒囊抄》中“七月七日索面”一条云“食鬼肠,高辛帝小子七岁时此日(七月七日)死,以汤(热水)祭之,然巳午时,沐浴众病除,以索面祭之,下食⑥日本阴阳道认为“下食”意指天狗星之精下界求食。那一天被称为下食日或岁下食,每六十天一次,是沐浴、剃发、播种、植物移植等的凶日。另外,将当天的特定时刻称为下食时,上述的禁忌只要避开这个时刻就没有问题。时食之,其年疟病不侵”,将索面称为鬼肠,还增添了高辛氏子七岁死以及午时沐浴等内容。江户时代《倭訓栞》解释“さうめん”为“索面的音转也,另取‘索’音,与索饼相同,七月七日食索面,有《十节记》云,‘是日食索面,其全年无疟病也。’”⑦《古事類苑》,第504 页。

供奉高辛氏小儿索饼的七夕仪式不仅见于上述的朝廷仪式中,在一些神社的仪式中也有相关记载。据传为室町时代的文献《鹿岛宫年中行事》中“七日大宫祭大宫司”记载了这一仪式。“然本月七日之会答,先神前奉供索饼,此事高辛氏之恶子,七月七日死,其灵鬼成人疫病,常彼小子好索饼故,今日以索饼是祭,年中之疡病除,内里七日节会专以索饼祭之。有御式法云,奉天子故,于当神前,今日奉供索饼,人食病除,本誓勿论也。”⑧同上,第1221 页。可见,无论是宫廷,还是神社,均有七夕供奉索饼之仪,人们食之除病之俗。

江户初期日本宫廷七夕时还举行一种很有意思的“投素面”仪式,《后水尾院当时年中行事》完整地记载了这一仪式的全部过程。宫廷内侍事先准备七个砚台,将从芋叶上采来的露水放进砚台里,两支笔,一挺墨,天皇用芋叶上露水磨墨,在梶树叶上写上和歌,内侍将梶树皮与素面结成十字形,将它投到宫殿的屋顶上。⑨江马务:《江馬務著作集》第十卷,东京:中央公论社,1978 年,第236 页。素面在仪式中被投掷到房顶,似乎与供奉索面或食用素面有异曲同工之意,都有驱除邪气以达到平安健康的目的。

镰仓初期《年中行事秘抄》中正月初七、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等处均记载着“供御节供事”,仍然指的是节日供物。其后,“节供”的意涵逐渐演化,至室町时代,节供已经由节日供物转为节日之意,江户初期则借字“节句”代替了“节供”。①毕雪飞:《日本近代以来城市化进程中的年中行事传承与变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39 页。七夕节供中索饼与麦饼是同一种食品,《伤寒论辑义》中云,“索饼,麦饼也。……今俗以麦面之线索而长者,曰面。其圆块而匾者,曰饼。考之古人,则皆谓饼也。汉张仲景《伤寒论》云,食以索饼。饼而云索,乃面耳。此汉人以面为饼之一证也。”②丹波元简,丹波元坚:《伤寒论辑义》,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3 年,第331 页。镰仓末期,佛教茶会上出现了索面,禅僧玄惠法印《吃茶往来》载:“好士渐来,会众既集之后,初水纤酒三献,次索面茶一返,然后以山海珍物劝饭,以林园美果甘哺。”③千宗室:《茶道古典全集》2,京都:株式会社淡交新社,1967 年,第166 页。室町时代的日记中出现的索饼、索面、素面三种名称,其实都是面条类的食品,至江户时代逐渐统称为素面。江户时代随着庶民文化的全盛,七夕供奉素面的习俗普及到民间。最终,素面由供奉到品食,作为七夕节食,传承至今。

二、七夕嘉祝与辟恶:索饼与七夕习俗的关联及其东传

七夕节供索饼为何物?目前所见,索饼最早出现在中国东汉刘熙《释名》的“释饮食”中,“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胡饼,作之,大漫冱也。亦言以胡麻着上也。蒸饼、汤饼、蝎饼、髓饼、金饼、索饼之属,皆随形而名之也。”④刘熙:《释名》,北京:中华书局,2016 年,第57 页。古代的饼,指的是面粉食品的总称,并非现在的将面粉揉合在一起摊薄做熟的扁圆形食品。如《释名》所言,索饼大概类似绳索状的面食。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麦类产量的提高,面粉加工技术的进步,饼食迅速发展,蒸、煮、烙烤、油炸等烹饪方式应有尽有,品种丰富多样。晋人束皙在其短短的一篇《饼赋》中就提到十余种面点,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中记载的面食品种达20 多个。大概按照蒸、煮、烤、炸等烹饪方式分类。正所谓“水瀹而食者,呼为汤饼”⑤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卷二《汤饼》云:“凡以面为食具者,皆谓之饼。故火烧而食者,呼为烧饼;水瀹而食者,呼为汤饼;笼蒸而食者,呼为蒸饼,而馒头谓之笼饼。”由此可见,宋人已按饼成熟方法的不同将其划分为三大类,这是宋代面饼制作发展的一大标志。徐海荣:《中国饮食史》4,杭州:杭州出版社,2014 年,120—121 页。,汤饼是水煮的面食的统称,如索饼、煮饼、水溲饼、水引饼、馎饪等,都是汤饼。索饼、水溲饼、水引饼类似今天的面条;煮饼是煮蒸饼之意,类似今天的卤煮火烧; 馎饪为面片之类。⑥徐海荣:《中国饮食史》3,杭州:杭州出版社,2014 年,第74 页。这里明确指出,索饼类似面条,归属于汤饼类。

索饼作为节食最早出现在西晋周处的《风土记》中,“魏时人或问董勋云:‘七月七日为良日,饮食不同于古,何也?’勋云:‘七月黍熟,七日为阳数,故以糜为珍。今此日唯设汤饼,无复有糜矣。’”一问中说明七月七日在三国以前就已经是良日,或是节日,有特殊的饮食;答中则解释了因七月黍熟与七日阳数两个原因,故而食糜为珍,而汤饼为糜食之最,此日唯设。后世所谓的七夕起源谷熟说、阳数说大概是根据这条文献中的七月黍熟与七日阳数这两条信息所做出的解释。高承《事物纪原》卷九《汤饼》云:“魏晋之代,世尚食汤饼,今索饼是也。”⑦徐海荣:《中国饮食史》4,第116 页。

除了七月七日以外,早期文献还记载了魏时另有一个特殊的日子吃汤饼。《荆楚岁时记》中载:“伏日,并作汤饼,名为‘辟恶饼’。《魏氏春秋》:‘何晏以伏日食汤饼,以巾拭汗,面色皎然,乃知非傅粉。’则伏日汤饼,自魏已来有之。”①宗懔:《荆楚岁时记》,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53 页。伏日汤饼为何名为“辟恶饼”,是因为三国魏人何晏伏日食汤饼,大概出了很多汗,擦拭后面色皎然,而非傅粉。同书注五“《语林》有魏文帝与何晏热汤饼,即是其物,出于汉魏之间也。”②同上。指出古之汤饼为今之索饼。如果仅凭伏日食汤饼这一条文献,对六月份与食汤饼有何关系,用汤饼“辟恶”是什么意思?其实是无法了解的,读者只能猜,一般情况下,还会因为“辟恶”二字字面的引导,将汤饼想象为五月端午节的五彩线之类的辟邪物,③董晓萍:《〈荆楚岁时记〉的文献故事类型》,《励耕学刊(文学卷)》,2014 年第1 期。只有结合后面所附的何晏伏日食汤饼的故事,对汤饼的意思就可以准确地理解了。何晏伏日食汤饼后,面若傅粉,脸色更好了。从这个角度而言,日本七夕索面与高辛氏子的关联有可能源于对伏日食索饼“辟恶”的望文生义,而江户时代文献中的七夕嘉祝说应该源于周处《风土记》中的七月七日为良日以及阳数说,由此推出日本的七夕节供极有可能是将中国的七月七日节俗与伏日食汤饼习俗杂糅在一起的结果。

伏日食汤饼与现在养生学主张伏天喝热水而不能吃冷饮是一致的,伏日吃一碗热汤面,发一发汗,排除体内的寒湿气,有利于身体的调养,这一习俗形成的基础是中国医食同源的理念。东汉医学书中已经将“索饼”作为病人的饮食,《伤寒论》第332 条“伤寒始发热六日,厥反九日而利,凡厥利者,当不能食;今反能食者,恐为除中,食以索饼,不发热者,知胃气尚在,必愈。”④张仲景:《伤寒论》卷六,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第145 页。索饼作为一种柔软的、易于消化的、接近于流质性的面食,对于作为是否患有“除中”疟病人的诊断性饮食,都是能够起到应有作用的。《伤寒论》索饼辅助伤寒病人痊愈这一条被后世医学典籍反复援引。不仅如此,古代医书中还记载了针对不同病症的“索饼方”。唐代昝殷的《食医心鉴》中记载了十余种索饼方,如羊肉索饼、黄雏鸡索饼、榆白皮索饼、母鸡索饼等,真可谓食疗饼。宋代陈直的《寿亲养老新书》“食治老人虚损羸瘦令人肥白光泽鸡子索饼方”如下:白面四两,鸡子四两,白羊肉四两炒作臛,以鸡子清搜面作索饼,于豉汁中煮,令熟入五味,和臛空心服之。⑤陈直:《寿亲养老新书》,明胡文焕刻本,第6 页。东汉医学已将“索饼”作为病人恢复身体的饮食,及至后世用它来伏日“辟恶”,均基于医食同源的理念。

隋唐五代是面食的时代,也可以说是饼食的时代。同两汉魏晋南北朝相比,这一时期面食的数量、品种、制作工艺、普及程度都是空前的,同后世相比亦不遑多让。陶谷所撰《清异录》中,收录了隋谢讽《食经》和唐韦巨源《烧尾食单》的部分内容,这部分内容中就有不少面食名目的记载。从其异彩纷呈的饼类食品记载中,不仅可以想见当时面食技艺之高超,而且那些典雅的名称所体现的文化意蕴就是一笔宝贵的财富。⑥徐海荣:《中国饮食史》3,第308—309 页。据《唐六典》膳部节日食料记载,唐代七月七日进斫饼。斫饼类似汤饼,也就是切面。⑦中村乔:《中国の年中行事》,东京:平凡社,1988 版,第186 页。

隋唐时期,面条随着僧人东渡传到日本。日本已知文献中最早的索饼记载是奈良时代(710—794),正仓院文书造佛所作物帐食物用账、后金刚般若经经师等食料下充账等文献中大量记载了索饼的数量、索饼的原料、食时蘸料以及到东市与西市购买等内容,可知当时的平城京(今奈良)造佛所、写经所曾经大量使用索饼。摘录几则如下:“天平宝字二年(758)九月十八日下充食料合二十种”中有“小麦五斗,作索饼舂得三斗七升,又粉料米五升”①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编:《大日本古文書》第14 卷,东京大学出版会,1901 年,第97 页。“天平宝字二年(758)八月,索饼叁卅稾,酱三升,酢一升,末酱一升,以上三种索饼料”②同上,第233 页。“天平宝字二年七月十七日,东市庄解,申买进上索饼事,合壹仟弐佰悬〈太〉,值壹佰捌拾漆文〈一文充七〈六〉悬〉”③同上,第276 页。。从这几则记录中,可知当时索饼的用料、食用方法,以及作为商品买卖及其价格。日本的奈良时代,为了国家的政治稳定,佛教被重用,大佛铸造、一切经数万卷写经等工作,被积极推进。而指导这些工作的正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渡来僧和归化僧,他们自然会将中国的饮食生活带进平城京的大寺之中。因此,奈良时代的寺院,既是大陆文化传入的窗口,又是政治、外交的场所,也是饮食文化的中心。④市毛弘子:〈索餅の起源と用いられ方および索餅から索麺への変遷過程(第2 報)近世を中心として〉,《家政学雑誌》Vol. No.6,1986 年。据此推知,索饼是随佛教东传,由僧侣传入日本,显然比正仓院文书记录时更早。

据考古发现,日本弥生时代后期已有小麦种植,4 世纪的大和王权时代,主食有米、麦、粟、稗,至于如何加工食用的不是十分清楚。610 年,一种利用水力启动的石磨“碾硙”传入日本,将小麦磨成面粉成为可能。《日本书纪》载:“推古天皇十八年春三月,高丽王贡上僧昙征、法定。昙征知五经,且能作彩色及纸墨,并造碾硙。盖造碾硙,始于是时欤。”⑤《日本書紀》卷第二十二,东京:岩波书店,1965 年,第195 页。索饼制作方法在飞鸟时代极有可能已经传入日本。

《延喜式》主税部分记载,日本进贡小麦的地方只有山城、大和、河内、摄津、和泉、阿波、壹岐岛这几个地方,小麦的种植并未普及,产量也不高,所以索饼的制作加入了一定比例的米粉。《延喜式》“造杂物法索饼料”中清楚地记载了索饼制作的用料比例,“小麦粉一石五斗,米粉六斗,盐五升,得六百七十五藁,粉一升得四稾半,藁别得三合。手束索饼亦同”⑥藤原时平:《延喜式》卷三十三膳下,大冈山书店,1931 年,第1065 页。据此计算,小麦粉与米粉的比例是2.5:1,盐的量是2.3%。“藁”与前文正仓院文书中出现的“悬”都是放在数量的后面,应该是数量词,但奈良时代的一藁或一悬到底是什么情况文献并未记载,根据室町时代《七十一番职人歌合》卖索面图(参见图1)推测,大概是用植物的茎秆捆扎或悬挂一定索饼的量为一藁或一悬。

图1 卖索面(左)与卖豆腐(右)⑨ 《七十一番職人歌合》三十八番,心斋桥通北久太郎町(浪华):吉田松根堂, [作者、出版年不明]。

物以稀为贵,小麦粉在奈良时代是比较珍贵的食材,自然索饼也就相应地成为比较珍贵的食品。虽然在正仓院文书中可见东市西市贩卖索面,但购买者多以寺院、朝廷为主。据《延喜式》记载“正月最胜王经斋会供养料。僧别日果菜料。米七合……索饼一藁。小麦六合……”在祈祷镇护国家的最胜王经上,每个僧人的供养料中索饼仅一日一稾。⑦同上,1056 页。同书7 月25 日节料索饼一条“亲王已下五位已上别二稾”⑧同上,1068 页。,可知在特殊节日里,天皇也只是赏赐了五位以上的官员每人两稾索饼。

索饼既然是贵重的食品,在节日里出现也毫不稀奇。成书于1111 年大江匡房所著的《江家次第》,详细记载了平安时代后期的朝廷仪式。其中,元日节会、白马节会(正月初七)、踏歌节会(一般男踏歌正月十四或十五,男踏歌正月十六)、二孟旬仪(四月政务会)、新尝祭、大尝祭等节日均有索饼的记载。例如索饼作为供物出现在元日节会上,“内膳入自月华门供御膳。迟供时,内膳别当公卿起座催之,正以下令史等叉手前行,膳部相从,正令史留立版,令史称警跸,膳部等八人相并登南阶第一级,采女等迎取供之,可出入自御帐西间欤。供御膳间采女磬折立,但陪膳居御帐上,供毕却着草墩。供八盘,毎物有盖擎子,酢、酒、盐、醤、馄饨、索饼、餲餬、桂心,进物所于西阶受御盘。诸臣诸仗共立,八盘供毕居。进物所于西阶受御盘,供次次膳,自西阶供之”。①《古事類苑》,第470 页。索饼作为宴会菜品,如《小野宫年中行事》中载正月内宴云,“先御四种,次馄饨、索饼,次蚫御羹,次盛物汁物等,次御厨子所御膳,次御酒三献。”②同上,第1043 页。从平安时代后期的朝仪记载来看,索饼在很多节日中出现,并且不仅限于七月七日。但在这些节日里,只有七月七日强调供奉索饼的由来。

三、日本节供的形成与高辛氏子传说群汇入

从日本平安末期及其后的文献记载来看,七夕节供供奉索饼的由来与高辛氏子死亡有关。岁时文献典籍中一般包括岁时历史文献及其文献故事,要对原著中的文献故事进行识别,将文献故事放到历史文献的上下文中,将两者共同描述文化现象进行考察,也将两者共同解释的文化含义进行归纳,然后再对故事文本进行分类分解,再行故事类型的编制。③董晓萍:《〈荆楚岁时记〉的文献故事类型》,《励耕学刊(文学卷)》,2014 年第1 期。受此启发,下面将《十节记》中的七夕节供索面由来这一文献故事进行分解。

七月七日索饼

①他是高辛氏小子。

②他在七月七日死了。

③他的死灵无足,成鬼神。

④他的无足死灵致人疟病。

⑤他生前常食索饼。

七月七日是高辛氏小子的忌日,人们供奉他生前喜食的索饼,以除疟病之恼。这个文献传说体现了节日辟恶的思想,与周处《风土记》中“魏时人或问董勋”主张的七月七日为良日而设汤饼的节日思想正好相反,属于祭祀传说类型。

除了七月七日这一条以外,从《掌中历》或《年中行事秘抄》引《十节记》中还发现了正月十五日、五月五日、十二月晦日追傩等几乎相同的高辛氏子传说叙事类型。

《年中行事秘抄》(正月)十五日主水司献御粥事的“付女房条”引《十节记》内容:“高辛氏之女,心性甚暴恶。正月十五日巷中死,其灵为恶神于道路忧吟,过路人相逢,即失神,人人令盗火,此人性好粥,故以此祭其灵无咎害,凡作屋产子,移徙有怪,则以粥洒于四方,灾祸自消除也。”④《古事類苑》,第921 页。

《年中行事秘抄》“御节供事”引《十节记》“五月五日荃缠”内容,“昔高辛氏子乘船渡海逢暴雨,五月五日没死,成水神令漂失船,或人五月五日以五色丝荃缠菖蒲投海中。荃缠变化成五色蛟龙,海神惶隐敢不成害,后人相传。”①相似的文献可见平安末期百科全书《掌中历·上岁时》所载节日由来“五月五日荃缠(チマキ)”条:“高辛氏恶子,乘船渡海,忽暴风,五月五日没死海中,其灵成水神,以色糸荃缠投海中,变化五色蛟龙,海神惶隐敢不成害。”《古事類苑》第921 页。

《年中行事秘抄》“追傩事条”引《十节记》云:“十二月晦,夜厌傩鬼何?昔高辛氏十二月晦夜死,其灵成鬼致疾病,夺喰人祖灵祭物,惊祖灵,因之以桃弓苇矢逐虐鬼静国家(《世风记》云颛顼氏子)云云。”②相似的文献可见平安末期百科全书《掌中历·上岁时》所载节日由绪“十二月晦日夜追傩”条:“十二月晦日夜厌傩鬼,高辛氏子十二月晦夜死,其神成鬼致疾疫,因之以桃之弓苇矢逐疫鬼,静国家。又川边并道路散供之。”《古事類苑》第1367 页。

分解故事发现,正月十五日献御粥、五月五日荃缠与七月七日索饼的叙事类型几乎一致的,“十二月晦日夜追傩”这一条略有差异,除了没有具体的供物,还在供奉之前加了以桃弓苇矢驱逐这一项。

《年中行事秘抄》是记录日本古代朝廷年中行事仪式的公事书。该书主要引用、抄录古书典籍,记载年中行事的意义、起源以及先例故实等内容。其中,多见中国古书典籍,是其重要的特征。全书采用平安时代885 年藤原基经献上的《年中行事御障子文》的注解形式,引用各种文献记录。在被引用的书目中,仪式书、公事书、古记录等,可以说是研究仪式的重要资料,现在多已散失,刻本为《群书类从》公事部所载内容。从《群书类从》中写着永仁年间(1293—1299)来推断,该书大概为永仁年以前抄录。

中国传统节日传入日本的时间,最早推测为121 年。《日本书纪》记载了景行天皇五十一年(121)正月初七宴请大臣的情形,其书云“五十一年春正月壬午朔戊子、招群卿而宴数日矣”。其后是推古天皇二十年(612)正月初七宴请大臣的记载,“廿年春正月辛巳朔丁亥、置酒宴群卿”,并且天皇还唱和了大臣唱的赞歌。至天武天皇(673—686 在位)时期,仪式逐渐国家化,新年如正月元日朝贺、七日赐禄、十五日御献薪、十六日宴、十七日大射等一系列的活动构成。日本大化改新(645)之后,天智天皇、天武天皇时期积极吸收唐制,文献上屡有记载,直至律令制确立,成为朝廷仪式。形成于718 年的《养老令》杂令第40 条规定“凡正月一日、七日、十六日、三月三日、五月五日、七月七日、十一月大尝日,皆为节日”③井上光贞等校注:〈律令〉,《日本思想大系3》,东京:岩波书店,1976 年,第484 页。。中国传统节日进入日本宫廷,结合了祭祀等仪式,形成了“节会”朝仪,“节会”时的供物被称为“节供”。

从本质上而言,日本传统节日很多都是从唐朝传入并被宫廷采用,成为宫廷的节日。不过,古代民间风俗直接被朝廷采用,成为宫廷节日风俗的也不少。也有将从唐朝输入的节日与民间风俗结合在一起被朝廷采用的。④山中裕:《平安時代の古記録と貴族文化》,京都:思文阁出版,1988 年,第320 页。五节供原初在民间流传,并非先由宫廷发起,直到九世纪末才由民间并入到宫廷的相关节日活动中,成为官方节日仪式。《公事根源》载《宇多天皇御记》所见内容如下,“宽平二年(890)二月卅日丙戌,(宇多天皇)仰善曰:‘正月十五日七种粥,三月三日桃花饼,五月五日五色粽,七月七日索面、十月初亥饼等,俗间往来以为岁事。自今以后毎色辨调,宜供奉之。’”⑤《古事類苑》,第826 页。由此可知,七月七日索面等节供习俗最初在民间流传,作为宫廷节日习俗固定下来是在日本宽平二年(890)年。这也说明流传于民间的五节供原初的“攘灾避恶”的节日功能被宫廷吸取,成为古代官方重要的节日仪式。至江户时代,德川幕府将五节供定为官方祝祭日,今天,五月五日作为儿童节进入国家法定假日,其余仍在民间流传。

一些日本学者认为,《十节记》中的高辛氏子传说为日本国籍。为此,刘晓峰在《〈十节记〉新考》中曾经考证《十节记》的性质、成书年代和国籍等问题,认为这些既与原有的神话传说相联系,又保有岁时节日禁忌、迷信、攘除、禊祓等神秘部分的记载,在性质上与隋唐以后的“佳节良辰”型的岁时活动有着根本的区别,所以,《十节记》应该是成书于隋唐以前的中国典籍。①刘晓峰:《〈十节记〉新考》,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http://iel.cass.cn/news_show.asp?newsid=2934,20070817/20140717。笔者认为刘晓峰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从七月七日以及正月十五日、五月五日、十二月晦追傩这四则高辛氏子传说及其叙事来看,主人公都属于非正常死亡,并成为可怕的恶灵,人们在其忌日要举行仪式,供奉其爱吃的食品以消灾祛祸。很明显,这样的仪式内容应该属于“攘灾避祸”型的节日祝祷,而非“佳节良辰”型的节日庆贺。

唐宋时期敦煌文献中高辛氏子传说的发现,这对于辨析《十节记》的国籍归属及传播路径具有辅证之功②朱国立:《时间构筑东亚文化圈》,《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 年05 月18 日,中国社会科学网http://news.cssn.cn/zx/bwyc/202205/t20220521_5409100.shtml,浏览时间:2023 年1 月28 日。。敦煌文献P.2721《杂抄》一卷,一名《珠玉抄》,二名《益智文》,三名《随身宝》,被视为唐代庶民教育的常识宝典,③郑阿财、朱凤玉:《敦煌蒙书研究》,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166 页。其中“辨年节日”载“五月五日何谓?高辛子姓耆粽,以其因之。又说昔屈原投汨罗水而死,后人作粽祭之也。六月六日有谓?其日造酱、曲及收枸子,大良。此月三伏日何谓?其日食汤饼,去瘴气,除恶疾。七月七日何谓?看牵牛织女,女人穿针乞巧。又说高辛氏小子,其日死,后人依日受吊。”④敦煌文献P.2721《杂抄》一卷,敦煌研究院王志鹏研究员提供,在此表示感谢。同时参考了《敦煌蒙书研究》的录文,参见郑阿财、朱凤玉:《敦煌蒙书研究》,第171 页。“五月五日高辛子喜食粽,七月七日高辛氏小子其日死受后人凭吊”等帝子神话(传说)与在日本流传的基本一致。

《杂抄》采用问答体,由帝王(三皇五帝)、地理(三川八水五岳四渎、九州)、学术(九经三史三才、六国六艺)、生活与历法(五味五谷五果五射五德、五声五行等)、岁时(辨年节日)、人事(乡党、论三公九卿)、修身处世、道德规范、礼仪作法等内容构成。其中,第18 项经史何人修撰所列举的书籍,是当时为蒙童开列的入门书目,日本平安时代《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将其全部著录,可见当时日本已经意识到这些是入门书,由遣唐使带回日本。平安时期的贵族所读的汉籍中,也包括中国的童蒙书之类,童蒙书作为容易理解的简便书极受重视。当时处于中国边境的敦煌和平安时期的日本在文化水平上存在着类似的状况,⑤伊藤美重子:〈敦煌文書と日本のかかわり〉,《海外大学院とのジョイント教育:歴史と文学の対話》,2006 年度实施报告,第219 页。吸收中原文化为我所用,以提升文化水平,从而深受中华文化传统的影响。平安中期,敦煌文献《杂抄》《孔子备问书》的内容被童蒙读物《口游》⑥平安中期的贵族源为宪(生年不详—1011 年)为七岁的藤原诚信(964—1001)所编写。大量采用,成为贵族养成的基础知识。《口游》分为19 个门类,主要为中日传统文化常识与歌谣,既包含贵族参与国家治理时的必备知识以及基础文化修养,也有民众在生产、生活中的民俗习惯、经验智慧等,是“可用朝家,难抛闾巷”⑦幼学之会:《口遊注解》,东京:勉诚社,1997 年,第29 页。的“公卿常识读本”或“公卿用简易百科辞书”。《口游》在平安中期的流行,为《杂抄》传入日本的明证,可推知“帝子神话(传说)”已为当时的贵族所知。

除了史料考证以外,我们还可以换一个角度,从神话或传说体系中寻找其蛛丝马迹。《荆楚岁时记》正月十五日条紫姑信仰①关于紫姑神的信仰,六朝已有,唐、宋两代盛行,至清不衰。紫姑神(后世亦称坑三姑娘)为厕神,六朝时已有信仰。在《显异录》中说,紫姑是莱阳人,叫何媚,被李景纳为妾,遭到李景妻子的嫉姤,在正月十五那天,被杀死在厕所。后来天帝悯之,把她任命为厕神。名为厕神,但紫姑并非主厕事,而是能先知。所以,民间多以箕帚、草木或筷子,着衣簪花,请神降附。妇女们就把自己的心事向其诉说,或代自己未出嫁的女儿祈祷。黄景春:《紫姑信仰的起源、衍生及特征》,《民间文学论坛》,1996 年第2 期。中杜公瞻注《洞览记》所见,“是帝喾女,将死,云生平好乐,至正月半,可以衣见迎,又其事也”②宗懔:《荆楚岁时记》,第23 页。的内容,指出了正月十五日与高辛氏女的关联,延至后世形成了紫姑信仰。《搜神记》卷十六中还有如下记载,“昔颛顼氏有三子,死而为疫鬼:一居江水,为疟鬼;一居若水,为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为小鬼。于是正岁,命方相氏帅肆傩以驱疫鬼。”③干宝:《搜神记》第十六卷,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第286 页。这两则传说与《十节记》节日由来中的高辛氏子传说叙事特征类同,即高辛氏子死亡后化为恶灵,驱之可避邪气。日本另有一条正月初七白马节会的文献也与高辛氏子驱邪相关。《年中行事秘抄》载“七日节会及叙位事,白马事,《十节》云,马性以白为本,天有白龙,地有白马,是日见白马,即年中邪气远去不来。中略《帝皇世纪》云,高辛氏之子,以正月七日恒登岗,命青衣人令列青马七匹,调青阳之气,马者主阳,青者主春,岗者万物之始,人主之居,七者七耀之青征,阳气之温始也。”④《古事類苑》,第972 页。高辛氏子正月初七登岗命青衣人列青马,虽然在日本被换成观白马,但目的相同,即“邪气远去不来”。由此可以判断《十节记》中的高辛氏子传说并非孤立的存在,这些自成体系的、具有同质性的传说应该属于同一类传说群,共同构成中国远古神话体系中的一部分。笔者认为,古代日本的文化土壤不可能造出这样一个传说群。《大戴礼记·五帝德》孔子评颛顼云“洪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履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民,洁诚以祭祀”,评帝喾云“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万民而利诲之,历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⑤李承贵:《孔子语录全景》,贵阳:孔学堂书局,2018 年,第373 页。,可见岁时节令的萌生时期非常注重“明鬼神而敬事之”,高辛氏子传说的叙事特征符合这样的节日特性。

高辛氏子传说为何留下如此惨烈的记忆,他们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历史机遇?已然无从可考。但是,我们从这些同质性的传说中,可以了解到早期岁时的特性以及人们对待节日的态度。高辛氏子传说中的人物都有着共同的帝子身份,让人“敬”;他们惨烈死亡化为恶神,让人“畏”。“敬畏”是早期人们对神灵的态度,也使得远古传统岁时显示出了神秘的宗教信仰。日本古代宫廷节日活动以这些传说为节日由绪,并遵循节日由绪进行严格的祭祀活动,说明日本古代的节日传承中很大一部分保留了中国隋唐以前的古风遗俗。平安时期节日由绪中高辛氏子传说相关的仪式描写中,都特别着重这一天的祭祀品,多采取供奉其生前喜爱的食品来取悦或采取追傩来驱逐而使其“敢不成害”。即所谓“夫作节供者,养性要,除灾计也”⑥《古事類苑》,第148 页。。因此,日本平安时代将节日称之为“节供”,其原意就在于着意节日祭祀所用的供品。这一承续正说明了日本对中国远古岁时的吸收,或者原本中日两国就有相同之处。可以说,高辛氏子传说的节日体系构成了日本岁时节日比较古老的底层一脉,并一直延续到现世。

今日我们在中国追寻《十节记》中早期的岁时节日记忆,似乎已经非常困难。至于《十节记》相关传说在中国遗失的原因,刘晓峰认为西周社会取代“率人以事神”的殷商政权后,“天命思想”逐渐成了中国古代统治文化的主流。孔子“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汉武帝后在思想上更定儒术为独尊。在这样大的思想文化氛围下,旧有的上古神话传说,作为非主流的边缘思想一度失去广泛的传播土壤,与岁时相关的各种传说也命同于此,到汉末魏晋之际已经多有遗失。即便是留存下来的,旧有神话传说与其相应的禁忌、迷信、攘除、禊祓等神秘部分的关系也纷纷被淡化或剥离。另一方面,汉末魏晋之际佛教传入中国,给中国带来了林林总总众多新的神圣,并刺激中国的道教迅速拓展其神仙系统。这两大神谱的出现无疑更加速了旧有的上古神话传说中未被主流部分吸收的部分的解构。而就岁时节日自身的发展变化而言,随着旧有的禁忌、迷信、攘除、禊祓等活动与神话传说相关联的神秘部分纷纷被淡化,岁时活动正进行着向“佳节良辰”的方向转化。与这一转化相适应,一些新的解释取代旧有的传说,节日的伦理性、娱乐性、礼仪性则渐渐被突出出来。①刘晓峰:《〈十节记〉新考》,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http://iel.cass.cn/news_show.asp?newsid=2934,20070817/20140717。在这个变化过程中,重数节日体系的形成时期“正值汉帝国崩溃、三国分立的时代”②池田温:〈中国古代重数节日的形成〉,《唐研究论文选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9 年, 第 381 页。,《十节记》中的高辛氏子传说随着节日体系保存下来,最终流传于大量摄取中国大陆文化的古代日本,被一向注重“有职故实”的日本宫廷以其本来面目存续于节日由来典籍之中。

然而,这几则同出于《十节记》的高辛氏子传说,均载于镰仓时代初期的《年中行事秘抄》,若从这一信息来看平安时代的相关节日,似乎有用后世规制解释前朝之事的嫌疑。但是,从平安文学作品中大量娴熟的用典,加上平安时代《掌中历》等文献相似度极高的内容佐证,可以推断高辛氏子传说应该于平安时代之前既已传入日本。日本宫廷仪式尊重先例,因此,平安时代的岁时节庆仪式举行基本沿袭了奈良以降的方式和内容,在宫廷贵族的世界中表现出更加讲究精美的特征。③山中裕:《平安時代の古記録と貴族文化》,第337 页。同时,平安贵族又追逐奢华享乐之风,充分享受岁时节庆的“良辰佳节”的欢愉时刻。以宫廷生活为舞台的物语、日记、随笔等文学作品大量写实记录了皇族和贵族们尊重先例的循规蹈矩,也描写了他们极尽奢华的享乐生活。比如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中出现的岁时节庆都是宫廷仪式的具体呈现,不仅体现出季节美感,而且非常忠实地记录了仪式的举行过程和内容。平安时期的物语、日记与随笔如《源氏物语》一样,多出自女性之手,以女性特有的细腻观察,并以自身真实生活经历为素材,生动地描写了自己的生活体验、感情体验以及人生感悟。她们将年中行事、自然与季节一体化,体现出了自然与季节的美感。如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描写了从正月至十二月近四十个年中节日,体现了节日仪式风雅、优雅等风格,也揭示了仪式的实态与本质。④同上,第404 页。镰仓时代之后,平安时代的贵族文化中心逐渐向武士社会转移,至室町时代庶民文化兴起,节日内涵也随着社会变化不断增减,或加强或削弱,使得原有的一些节日意义与节日仪式或失落或混淆,也就有了江户时代所谓的“忘其本”的出现。

这些同出自《十节记》中“节供”相关的高辛氏子传说解释了正月十五日、五月五日、七月七日、十二月晦日等节日的起源,为我们理解节日习俗起源提供了新的思路,为我们理解目前节日中很多不能解释的习俗提供了重新加以解释的可能。七夕之际,日本农村有清洗家里的农具、淘井、洗发、给牛马洗澡等洗浴习俗,还有些地方举行挂七夕人偶、立七夕竹,以及送睡魔等送神或禊祓的仪式,这些习俗或仪式均显示了对妨碍农耕或生活的恶灵或灾厄进行祓除之意。还有很多地方把七夕称为“七夕盆”,将七夕视为盂兰盆开始的时期,是一年之中重要的季节交替时期。在这个时期内,彼世(异界)的恶灵与死灵来到此岸(现世),生者与死者进行情感交流,也正是攘除各种灾厄的机会。这些习俗,若从(牵牛织女)星祭或乞巧奠去解释,就会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其前因后果,如果了解了“攘灾避恶”的七夕节供由绪高辛氏子传说,自然就很好理解了。

对日本《十节记》中七月七日由绪高辛氏子传说的解读,让我们了解到远古先民的“七夕”记忆。然而,即便是注重“节供”的平安时期,因为浪漫的牵牛织女传说,人们也会淡忘严肃、神秘与令人敬畏的(不愉快)记忆。从平安文学描写分布来看,七夕索饼一条出场较少。实际上,与其他节俗相比,平安文学中的七夕节俗描写着墨最多,原因在于人们更加关注牛郎织女传说。这与当时的唐风趣味以及日本古代现实社会存在的“访妻婚”等有着很大的关联,牛郎织女二星的题材恰巧契合了平安时代女性们的等待、相思、喜怒哀乐等多种复杂情感,经历了婚姻不如意的贵族女性清少纳言、紫式部等人在作品中都有七夕歌咏和感慨。与牵牛织女传说相比,七夕索饼与高辛氏子传说并不具备这样的感情承载。这也是牵牛织女传说及其仪式成为七夕主旋律的重要原因。

高辛氏子传说与牵牛织女传说的叙事特征截然不同,前者伴随着惨烈的死亡记忆,后者散发着男欢女爱的浪漫气息,最终,因为七夕这个时间节点,使二者叠加在一起。节日的变化就是如此,随着社会的发展、时间的推移,节日的内涵也会发生变化,有的被淘汰,有的被增加,有的逐渐淡化,有的趋于丰富。正是在这样的变化过程中,七夕节供由绪的高辛氏子传说逐渐被人们淡忘,与之相关的素面习俗虽然传承下来,人们却早已也不知其起于何时,发于何因。当七夕供奉“索饼”逐渐演化为七夕品食素面,素面的品种与吃法也不断得以丰富和讲究。比如人们将秋葵、胡萝卜和黄瓜等蔬菜也切成星星的形状,摆放在煮好的素面周围,构成五颜六色的星星遍布的天河模样;人们将素面做成五色,像五色丝,配合青竹上挂满愿望的五色长方形纸片,节日气息愈加浓郁;人们还将粗青竹竿劈成两半,灌以清清流水,将煮好的素面顺水漂流,食客站在两边夹食,叫“流素面”。七夕素面多为冷藏之后食用,按口味可以佐以不同的蔬菜肉类,清凉美味,实为既应景又消夏解暑的绝佳食品。

民俗的力量又是强大的,对于忘记原本由来的习俗,无论过去多么久远,人们总会作出“合理”性的解释,从而使得现有的传承合乎其内在逻辑。因为素面与银河、纺线的相似性,人们又将素面比作银河或者是织女的纺线,从而使素面由原本“供物”之意演变为浪漫的风物,与牵牛织女二星结合在一起。就这样,素面与牵牛织女二星祭祀这两个原本毫不相关的事项,由于人们的“合理”性的民俗阐释,被巧妙地关联到了一起。

结 论

中国古代先民按照自然节律在“春种夏锄,秋收冬藏”的生活劳作中,注意到了日月星辰的变化,四季的更替,逐渐形成历法,形成节日及习俗。这些习俗反映了古人对自然的敬重,对神灵的崇拜,以及对生命的关怀,体现了古代先民在时间意识自觉中充分协调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源于中国古代的时间文化体系深刻地影响了东亚,举凡国家之祭祀、政务、生产甚至战争,村落共同体播种的祈祷、秋收的报神,个人的出生、婚嫁、葬礼等,无不受其影响。①刘晓峰:《时间与东亚古代世界·上编·东亚古代时间文化体系论略》,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 年,第3 页。就节日而言,这些影响的结果使得这一地区具有了共同的时间节点、习俗、传说等文化特征。当然,我们更要注意传播过程中的变化,有些甚至需要抽丝剥茧,还原到历史文献与历史故事场域中才能理解。

日本传统节日形成于奈良时期,以宫廷为中心,以唐朝节日为基础。781 年的《养老令》中“诸节日条”的规定,确立了中国传统节日成为日本朝仪的法令地位。日本节日发展在宇多天皇宽平二年(890)发生了重大转折,民间风俗被宫廷采纳,节日的称呼由“节会”向“节供”发展。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贵族文化衰落,武士文化抬头,一些节日由来传说被附会(结合)其中,以宫廷为中心的朝廷(或贵族)节日文化得以被强调。

日本七夕节供在日本的形成与发展是中国七月七日节日文化不断被组装的结果。这种组装中国节日文化的方式在日本节日中比较常见。七月七日的节日活动大概七世纪末传入日本,以宫廷为中心围绕宴会、观相扑以及诗宴展开,特别是以歌咏牵牛织女传说的七夕诗宴在宫廷里持续的时间较长,据笔者田野调查,京都贵族余脉冷泉家至今仍然在传续。索饼早就通过佛教由僧人传入日本,是僧人或天皇赏赐官位五位以上的官员的贵重食品。大概因其贵重,曾一度成为民间七月七日供奉的供品。索饼成为宫廷七夕节供,始于宇多天皇宽平二年(890),那之后的宫廷仪式书以及贵族公卿的日记等,逐渐出现七月七日节供的内容。最初出现索饼的文献多是供奉,并没有解释其由来,直到平安末期,出现了以高辛氏子传说来解释七月七日供奉索饼的缘由。被组装在七夕节供之中的索饼、高辛氏子传说,在今日中国七夕中已难觅其踪迹,但回溯历史文献与历史故事,在中国古代七月七日节俗中均找到了它们曾经存在的痕迹。

节日历史文献与节日传说是相互依存的,尽管大多传说是后世依附到节日中,如人们通常以牵牛织女传说解释乞巧。七夕节供中的索饼与高辛氏子传说相互依存,将七夕的远古记忆统合在一起,为今日牵牛织女传说不能解释的节俗提供理解的可能。日本七夕节供为我们保存了七夕索饼说、七夕高辛氏子说等节日由来记忆。日本江户时代的学者强调不同于祭祀牵牛织女二星的“本源”,大概是源于上述节日由来记忆。节日传说通常传递节俗的两面性,它是嘉祝,也需要“辟恶”,我们对于节俗的正反两面从未觉得矛盾,因为它们殊途同归,都会指向我们对生命的理解与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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