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提艾斯蒂

2024-01-30 14:34秦岭
小说月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心理

人类心灵深处,有许多沉睡的力量。

——心理学家澳瑞森·梅伦

引子

“一定要谨防胥慧芸以任何方式自杀,她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不同于别人。”

十年,绝不是弹指一挥间的事。甄晓峰的耳畔仍然回响着当年刘铭奎盯着他的眼睛发出的充满警示意味的嘱咐,但他当时认为刘铭奎的预判或多或少有点小题大做、耸人听闻。胥慧芸的精神状态和许多失独的女性一样,情绪和心理反应确实异常了些,但不至于裹挟她抵达生死临界点。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完全颠覆了甄晓峰的认知。那件事发生在谜一样的夜色里。有个中年女人拎着一瓶酒,在河边晃悠了几个来回。女人曾几次尝试拧开酒瓶盖,这是她把生命麻醉之后交给死神的前奏,但她最终放弃了以纵身一扑的方式对接死亡。叹息一声,她转身回来了。她就是胥慧芸。

胥慧芸后来对甄晓峰说:“河水不够深,我担心遗体被捞上来,那就太狼狈了。”她特别补充,“我可没有那个辟啥子?对了,辟提艾斯蒂!”

所谓辟提艾斯蒂,也就是英文字母PTSD。

甄晓峰不愧学过纪录片制作,他给我讲起胥慧芸的PTSD症状,首先从胥慧芸那次未遂的自杀故事开始。胥慧芸手里拎的那瓶酒,后来被她丈夫袁昌炳一气咂了个底朝天。一斤酒发酵了袁昌炳的脾气,他朝胥慧芸怒吼一声:“还是我死吧!咱A城四面环山,不缺悬崖峭壁,一跳的事,我可不怕人们看到我的死相。”胥慧芸慌忙拽住丈夫,幽幽地说:“其实,那晚,我身不由己,管不住自己。”

胥慧芸并不知道,她那晚的异常行踪被A城心理援助工作站社区分站站长刘铭奎委派的心理援助志愿者信息员“侦察”得滴水不漏。这活儿本来是要委派给甄晓峰的,但刘铭奎犹豫了一下还是委派给了别人。那个夜晚的胥慧芸穿着蓝地小白花连衣裙,发型整洁素雅,脸上分明是化了淡妆的。她之所以从救灾获捐的衣物中翻出这件连衣裙,是因为女儿袁苑生前曾夸过她:“妈妈,您这身材,穿连衣裙才好看呢。”雨后狂躁了老半天的河水已经显得精疲力竭,那种如招魂一样凶险湍急的样子已经不复存在,河面像抽筋似的退缩到了河床中央,也像招魂幡上飘飞的一条白色丝带,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河是喜怒无常的季节性河,性子急,来得猛,去得也猛。有時雨并不大甚至是大晴天,河却也是巨浪滔天的样子,那一定是上游所在地区发生了大暴雨。这脾性像极了心理疾病患者——患狂躁症或者抑郁症的那种。胥慧芸来到河边的时候,岸边全是烂泥和匍匐的衰草,几丈开外的河面在月光下显得有点惨白,如她惨白的脸。

甄晓峰获知这个信息时,是地震后的第七天晚上。

也就是说,在失去女儿袁苑的第七天,胥慧芸最终还是选择想要结束自己。在这之前的七天时间里,胥慧芸的情绪可以划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也就是前三天,她拄着半截树枝,失魂落魄地在A城一中的残垣断壁中、在灾民临时安置点、在临时帐篷医院寻找袁苑,她两手哆哆嗦嗦地向救援人员比比画画:“见没见过……一个女的,她叫苑苑——袁苑,十八岁……漂亮,大眼睛、双眼皮……她是高三(六)班的学生……对了,她是我的女儿。”第二个阶段,也就是后四天,胥慧芸表现出了当时在甄晓峰看来非常令人欣慰的一面。她表情淡定,像普通志愿者那样,从临时救助站那里打好开水,然后一手拎着装满纸杯的塑料袋,一手拄着树枝,沿着一间间救灾临时板房,把一杯杯热茶送给安置在那里的灾民:一天,一天,又一天……

一般而言,地震救援的最佳有效时间也就三天,这段时间被称为“黄金救援七十二小时”。当然,有时也会有超越三天的奇迹出现,假如废墟下的被困者正好身体无损,也正好可以通过饮用、食用自身尿液、粪便等补充体能,生命体征就有可能勉强支撑到第七天,但这种概率极小。对废墟外的更多灾民而言,时间像刀子,也像绷紧的弦,这是恐惧与绝望不断叠加、切割、交织的时间段,当被困者在属于自己的时间末梢撒手人寰,PTSD就会像从天而降、由地而生的幽灵向灾民发起洪水猛兽般的进攻……

从理论上讲,灾后患PTSD症状的人员是死亡和失踪人员的六十倍。

甄晓峰为了能给我讲清楚PTSD的波及面,他以胥慧芸的女儿为例:“胥慧芸的女儿在地震中死亡,至少会导致六十人出现不同程度的PTSD症状,其中包括父母、亲戚、好朋友、欣赏她的老师、关系密切的同学、有可能的暗恋者(中学生早恋现象)、得到过她帮助的人、对她印象深刻的相识者……”

但在当年的一些具有PTSD症状的人员看来,PTSD和心理工作者似乎更像一对无中生有的冒犯者。一些灾民朝心理专家、心理志愿者发出怒吼:

“四个洋字母和我有关吗?啥子鼻涕爱丝带、屁得挨四刀、皮剔碍死的,恶心死了!面对亲人的死亡,我只是情绪不好罢了。”

“干预?你凭啥子干预我?我凭啥子让你干预?”

…………

趋利避害,因势利导。心理工作者尽量回避PTSD或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样的敏感字眼,普遍使用PTSD的汉语发音:辟提艾斯蒂。一如人们习惯了接受阿司匹林却排斥乙酰水杨酸,它们实际上是一码事,但换个叫法,果然容易被接受。灾区所有的心理干预工作站也易名心理援助工作站,心理干预志愿者易名心理援助志愿者。心理干预这个概念只在理论、技术、操作层面使用。

假如胥慧芸知道自己心理世界的主导者、占有者、操控者是PTSD,后来的事情就没那么复杂了。

神秘、诡异、恐怖。甄晓峰的讲述仅仅是大幕的开启,但PTSD在我的眼里仿佛是扑面而来的另一个世界,望不尽的峰峦叠嶂和烟雨苍茫。“您如果不适应采访,现在退却也来得及。”甄晓峰的表情里蓄满了关心和尊重。

都说话丑理端,可话丑也可以理不端的。我得用非常态思维应对心理工作者的语境了。话是实话,含有善意的劝勉,完全是为我负责、为我着想的意思。但他如此遣词造句的本意难道出于偶然?“不适应”便是不胜其任,说明执行力不够,非合适人选;“退却”毫无疑问意味着不战而溃、望风而逃、偃旗息鼓。“您这话,是友情层面的怜悯,还是心理学层面的激将?”我本来想这样应对的,但担心被认为“好心当驴肝肺”,干脆把皮球踢了出去:“您说呢?”

甄晓峰欠着身子微微笑了笑,但没笑出声来。这谦恭的姿态无声胜有声,分明是在为刚才的劝勉表示歉意,那深刻的意味反过来就是我自认为不仅能够“适应”且多么勇猛刚强了,等于自断后路。太厉害了!我算学了一招。

我本次南下A城采访,是为了创作一部与PTSD有关的长篇纪实文学。这是我第一次了解PTSD这个讳莫如深的心理学概念。PTSD即英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缩写,翻译成中文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指人经历、目睹或遭遇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中国人对PTSD的全面关注,恰恰始于二○○八年五月十二日汶川特大地震之后。中国心理学界面向灾民紧急启动的心理治疗技术与心理健康志愿服务,其主要内容是对包括PTSD患者在内的心理问题人员实施心理干预、协助地方建立心理卫生服务体系、为地方培养心理咨询师等,也因此,二○○八年被称为中国心理援助的“元年”。

按照常理,介入生活的前提是观察和体验生活,既然PTSD看不见、摸不着,谈何观察和体验?曾有论者于报头追问:“抢险救灾是救人建‘屋’,心理援助是救人建‘心’,但文学往往关注前者而疏忽后者,为何?”刘铭奎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我理解那些踌躇满志而来,鸣金收兵而去的作家。PTSD不仅不像他们平时认为的‘生活’,而且作家本人的情绪容易受到被采访者心理状态的影响。您能介入这个领域,我们是感谢的……”这又是另外一种语境。刘铭奎把“那些”作家称作“他们”而不是“你们”,意味着对我网开一面。

尽管刘铭奎和甄晓峰一样给足了我面子,但这种明显带有警示和安抚意味的口气仍然让我感到些许不爽。隔行如隔山。我只能感谢他:“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来灾区之前,我也做了心理学方面的功课。”刘铭奎并未接这个话茬,反而转移了话题:“实际上,有些心理工作者在给心理疾病患者实施干预时,自己也出现了PTSD症状,有的甚至患上了抑郁症,反过来成为心理干预的对象。”

“心理工作者在灾区,也会出现心理问题?”我十分惊讶。

“因为,他们和作家一样,也是人。”

我似乎反应过来了。他在給我打“预防针”的基础上,又利用“举例降压法”“类型疏导法”帮助我构筑属于我自己的心理防线。

刘铭奎笑着说:“该言归正传了。”他告诉我,自己作为A城“土著”,亲历并感受了地震发生的全过程,这使他在第一时间便能发现并确认心理援助对象。他同时认为,大多数外地心理工作者是灾后第四天,也就是抢险救灾“绿色通道”打通后才陆续抵达A城的,尽管他们没有亲历地震的过程,但通过现代心理测试、计量和评估技术,照样可以“亲历”灾民从地震发生到接受心理援助这段时间内的认知、行为和情感变化。

甄晓峰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灾后第四天抵达A城,当天就对灾后三天内胥慧芸的情况了如指掌,如同亲眼所见。但是,恰恰在那个时候,甄晓峰差点一手酿成心理援助启动以来的一出悲剧。

在悲剧的“剧幕”拉开前,当时的甄晓峰认为,胥慧芸在短短三天内能够把心态调整到正常的状态,非常吻合美国现代心理学大师、新行为主义代表阿尔伯特·班杜拉提出的著名观点:自我效能感,即“活出有用的感觉”。胥慧芸身上体现出来的坚强意志、广阔胸怀和传统伦理,也符合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这种强大的自我调节能力非常值得推广宣传,这对于引导、激发灾民,对生命、对生活的热爱无疑有着示范作用。甄晓峰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直接给A城媒体打了电话。不到一小时,A城官方网站便发布了快讯:“……灾后第四天,死者张玲(化名)的母亲胥女士就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走出来。她不但情绪稳定,而且主动为受灾群众热忱服务,表现出了一位母亲的冷静、大义和情怀,为很多失去亲人的家属做出了表率。”

仿佛一记重锤,砸晕了刘铭奎,也砸醒了刘铭奎。

刘铭奎紧急召开志愿者碰头会,并特意要求甄晓峰参加。刘铭奎分析认为,胥慧芸从灾后第四天开始表现出来的情绪稳定恰恰是反常的、是有悖人性的、是不合情理的、是不符合人类普遍性情感特征的。所谓情绪稳定说明她在用意志的泡沫构筑心理汛期的堤坝,进而掩盖了内心世界的险象环生和刀光剑影,如果继续用情绪稳定来定义胥慧芸的心理状态,就是对心理援助工作正当性的严重损害。刘铭奎强调:“心理学不光是学科,还是科学。”

吹毛求疵、不自量力、少见多怪、煞有介事……甄晓峰的脑海里冒出了一连串针对性的成语。他注意到,刘铭奎作为偏远地区A城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和本土学者,对他这个来自北方大都会T市985大学心理学专业硕士高才生的身份还是有所忌惮的。刘铭奎并未对初来乍到的他施以炮火般的严厉批评,但从刘铭奎分析和论证的话里话外,甄晓峰听出了绵里藏针和旁敲侧击。

“一定要谨防胥慧芸以任何方式自杀,她的PTSD症状不同于别人。”这句话就是刘铭奎当时提出来的。他非常严肃地叮嘱甄晓峰:“从现在开始,对胥慧芸跟踪做好心理援助,并做好全程拍摄记录。”甄晓峰不便再争论。他可以理解甚至体谅刘铭奎的偏执性固化思维,但无法容忍一只井底之蛙的瞎决策和瞎指挥。

灾后第五天,趁刘铭奎前往心理援助指挥部汇报工作的机会,甄晓峰肩扛摄像机决然改变了跟踪目标,离开了胥慧芸。他的改弦易辙当天晚上就被匆匆返回的刘铭奎发现了。甄晓峰索性不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就直说了吧,如果针对胥慧芸这样的女强人实施心理援助,那就会犯南辕北辙的方向性错误,简直就是浪费心理援助资源……”

“你已经给我们的工作造成了巨大风险,后果会很严重……”

那一刻,甄晓峰觉得自尊和人格受到巨大的挑战。志愿服务协议签订的时限是三个月,他恨不得马上离开A城,飞到女友身边。

让甄晓峰差点惊掉下巴的,便是胥慧芸自杀未遂的消息。

强烈的窘迫感和挫败感让甄晓峰再度怀疑人生,仰望灾区的星空,仿佛每一颗流星都能箭矢般穿越A城空寂而冷峭的夜空,惩罚性地洞穿他青春的肉体,而折翅的灵魂,仿佛一时找不到疗伤的栖息之地。他唯一为自己庆幸的,是未曾向刘铭奎吐露过远赴美国深造读博的愿望。

我从甄晓峰保留的工作日志中看到了他当时的反思性文字:“如果河水足够大,如果胥大姐自杀成功,我就是所有志愿者中最失败的那个,没有之一。”

甄晓峰又一次没想到,从河边返回的——震后第八天的——从生命临界点上必将更加倾向于自杀的胥慧芸,却继续“反其道而行之”,一如既往地奔波于临时板房区,并且延伸了服务范围,把茶水送给麻将、象棋、围棋、扑克摊位上的人们。甄晓峰完全蒙了。

所谓摊位,其实是临时社区按照工作站的建议,为灾后幸存者们缓解心理压力的一种刻意“安排”,这也是刘铭奎的主意。他认为,从形式上“顺延”日常生活的样态,既可以有效“阻断”灾民对灾难的反刍式、循环式回忆,同时也可以转移注意力,减少PTSD兴风作浪的机会。一开始,光顾摊位的灾民并不多,但引来方方面面的非议倒是不少。“看出什么叫‘砖家’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都啥子时候了,谁还有心思打麻将、玩扑克?”人们并不知道,每增设一个摊位,客观上也增加了工作站的一个心理援助观察点,重点观察灾民群体或个体的行为方式、交往频次、对话特征、情绪反应、面部表情、肢体动作等等。为了避免引起胥慧芸的不适,甄晓峰没有拎摄像机,而是学着胥慧芸的样子,手拎一个茶壶,“自然而然”地和胥慧芸组成服务“搭档”,并看似“顺其自然”地以“聊天”的形式对她实施心理干预。“聊天”指向包括心理探视、情绪检测、心灵抚慰,以及相关心理数据收集等。

“昨晚证实了,我女儿还活着。”胥慧芸说。

甄晓峰的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从理论和技术上讲,此刻和心理干预对象的“聊天”角度和方式有上百种。但那一刻,他既不能沿着她的思路追根问底,也不能表示庆幸和祝贺。他只好说:“也许,废墟中的孩子正好和一堆食品在一起。”胥慧芸居然幸福地笑了:“对!这次,您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一种可怕的罪恶感捆缚了甄晓峰高悬的心,他紧张地意识到,自己以帮凶的角色携手死神助推胥慧芸完成了一个可怕的幻想,这种饮鸩止渴的方法短期内对于安抚心灵有益,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致命的。如果把胥慧芸今天的表现拍摄下来,无疑有着特殊的研究价值。甄晓峰未敢轻举妄动,时刻等待拍摄时机。

中午的总结分析座谈会上,甄晓峰和胥慧芸的“聊天”主题、内容成为重点讨论议题。刘铭奎认为,胥慧芸的思维系统里一定接收到了新信息,这个信息一定是虚无的,但她宁可当真,也不愿意认假。如果说灾后第四天到第七天之间她的表现是为了“反证”,那么,第八天后的表现则是为了服从某个“验证”后的结果。甄晓峰主动提出:“我想办法去胥慧芸的板房观察一下,随时做好心理干预,并伺机为拍摄创造条件。”

刘铭奎的判断是准确的。板房区常有一些和尚、道士且驻且行,把小佛像或平安符送给灾民。对这种“扰乱社会治安”的行为,临时治安队曾纳入了整顿计划,但被刘铭奎在指挥部会议上否决,并强调要认清“特殊背景下心理需求、精神寄托的现实价值”。甄晓峰果然发现,胥慧芸的板房里多了一尊佛像。佛像对一些人有抚慰心灵的作用,但胥慧芸却在子夜时分双膝跪地,高举燃烧的紫香对着佛像祈梦。

胥慧芸的梦,“验证”了女儿的“存在”。

甄晓峰本科读的是影视摄影与制作专业,主攻纪录片创作。他善于发现、关注、分析扑朔迷离的社会热点。某次,T市发生一起离奇车祸,肇事者驾车故意在繁华地段连撞多人,直至车熄火后服毒自杀。甄晓峰闻讯立即赶往血淋淋的现场,并很快了解到,肇事者是一家濒临倒闭的民营企业的老板,无辜的死难者和肇事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为了探寻切入问题的全新视角,甄晓峰连续几个晚上不睡觉。

很多师生至今记得他作为校园“观察与呈现”纪录片大赛冠军得主的一段发言:“其实就是拼理念、拼胆识、拼技术、拼身体……”

大三那年秋风萧瑟的一个晚上,惨白的月光映照出宿舍楼顶一个瘦削的、青春的剪影……在后来的甄晓峰看来,如果说迅速赶来的救援队用消防救生气垫挽救了他差点陨落的生命,那么,是一位心理学专业的女生让他捡回了走失的灵魂。那是他了解心理学的开始,也是第一次理性地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女生是经辅导员推荐对他实施心理干预的校园志愿者。他这才知道,自己早在大一时就在高度关注“热点”时被“热点”所“关注”,严重失眠、焦虑、迷茫的背后,原来是PTSD在和他过不去。而社会上,现代人就业、工作、生活、养老压力大,各种心理、精神疾病更是层出不穷,不同方式的自杀现象屡见不鲜,由此,T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成百上千的心理咨询机构,主营心理咨询、疏导、安抚、减压、预防等业务。他“回归”正常心理后,女生在与他“聊天”时就开始说一些可爱的俏皮话:“你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从PTSD走向抑郁症的过程,最后登高望远,哇,下面的救世主原来是个漂亮迷人的女生,不死啦!坚决不死啦!”

心理干预和被干预反而让二人“心心相印”,女生成了他的女友。女生保研后,他也一个华丽转身跨行考取了心理学专业研究生,和女友携手同行。他們硕士研究生毕业后,T市毫无悬念地多了一家心理咨询机构——勿忘我心理咨询工作室。工作室的设计理念彰显了心的回归和爱的呼唤,寓意这里是心理问题人员的安心驿站。主墙面上点缀着勿忘我永不凋谢的淡蓝色花瓣,窗前的几盆勿忘我则生机盎然,弥散着一抹幽香。虚实兼容的美丽,映衬出一种神奇瑰丽的氛围。女友比他更具市场意识,能审时度势地让效益水涨船高。两年后,他俩就拿到了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一套花园别墅的钥匙,这将是他俩未来爱情的栖息地。

“现在,我的心理世界一片混沌。勿忘我,我,到底是谁?”甄晓峰对女友说。女友冷静地盯着他:“是消费心理患者给你带来的可耻心理,冒犯了你的自尊吗?”甄晓峰轻轻摇摇头:“太抽象了,我现在只能认同我的个体心理。”女友把目光投向窗外:“你发现了没有,在这个百舸争流、鱼龙混杂的行业,心理师越是高收费,患者反而越是认同你的专业能力;如果低收费,患者反而以为你缺乏专业底气;如果你免费搞公益,患者干脆对你避而远之。这就是荒诞而又典型的社会心理,你和我,谁也没有能力阻挡社会心理的洪水猛兽。社会留给我们的心理,唯有趋之若鹜的从众心理。”

“趋之若鹜?从众?”这反而诱发了甄晓峰读本科时专注于“观察与呈现”时的独立追求,有两个“野心”在他的内心世界像地壳板块撞击一样在最混沌的区域高高隆起:一是发挥专长,结合这些年从事心理咨询的实践,拍摄一部以PTSD为主题的纪录片,以心理科普为先导,引导全社会关注PTSD和心理卫生;二是跳出现实,前往大洋彼岸的美国读博深造,继续攻读应用心理学。学校也选择好了,是美国著名的W大学,导师是心理干预专家威廉姆斯。

第一个“野心”很快就熄灭了。所有的难题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过,比如以心理干预为主题的纪录片必然要跨过个人隐私的铁门槛,这意味着即便拥有海量的心理咨询案例资源,镜头却无法探入其中任何一例。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很多观众主观上也不情愿面对PTSD世界,就像风华正茂的人明知韶华易逝,却拒绝掌握必将老去的所有信息和规律。这是大众的另一种心理,而且极具普遍性。关于第二个“野心”,威廉姆斯在电子邮件中直言:“心理干预是人类最神圣的救赎活动,我招收博士生的基本条件是考生至少有三个月的心理公益实践经历。”

就在这时,千里之外的大地,突然地动山摇……

关于甄晓峰来A城之前的经历,有关他的介绍只是个粗线条。他反复叮嘱我:“这段经历,请不要写到书里去。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段经历,因为我经受不了追问和质疑。”我答应了他,但质疑却是无法封存的,比如,威廉姆斯对他提出的“公益”条件只要求三个月,可甄晓峰却在灾区“公益”了十年。一开始,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甄晓峰在十年中有三年是在美国的校园里度过的,难道他只在灾区志愿服务了七年?我还掌握了一个信息:甄晓峰至今未婚。也就是说,他女友辛辛苦苦等了他十年。我于是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从灾区采访归来以后,一定要见见他的女友。

“早已订了婚,婚期定在今年。”甄晓峰说,“女友,如今是未婚妻了。”

二○○八年的一对恋人延迟至二○一八年才准备结婚,我非常清楚这个时间段对甄晓峰意味着什么。甄晓峰让我看了他未婚妻的照片。未婚妻很漂亮,面如满月,大眼睛,皮肤白皙,有一种成熟女性独特的魅力。我说:“你俩作为硕士研究生同学,按理说年龄也差不多,可她的模样真的比你显年轻呢。”夸一个男人的未婚妻,其实就是反过来夸男人的能耐、魅力和幸运,这是俗套语境的妙处。

“您是搞文学创作的,所有的答案,首先得从生活中寻找,咱还是直奔主题,去见胥慧芸大姐吧,她已经在家中等咱了。”甄晓峰说。我仍然忍不住问:“你未婚妻叫什么名字?”甄晓峰答非所问:“如果不是我这些年的努力,您见到的胥慧芸,只是一个自然人,而不是PTSD的大世界。”我说:“咱俩的对话信息总是不对等啊!”甄晓峰直言:“您不就想打听所谓‘一个事业型男人背后的故事’吗?这也是我果断拒绝某些所谓记者、作家的原因。个人感情是心灵世界的事,和心理世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那天晚上,甄晓峰说要给我讲一段重要的亲身经历。我以为他终于要考虑照顾我的面子讲述感情生活。他说:“这段经历,也许对您下一步采访胥慧芸有参考价值。”结果他讲的既不是女友,也不是胥慧芸。

大致情节是这样的:有一位姓杨的大哥,在地震中失去了妻子、儿子和年迈的父母。之前儿子尚在一所中学读初中,为了找到儿子的遗体,他发疯似的用一双手在废墟上扒拉,半天下来,十个手指头有六个指甲不翼而飞,他仍然玩命地扒拉。他见到了二十多具孩子血肉模糊的遗体,唯独没有找到儿子的。尽管如此,他依然参加了搜救其他遇难者的队伍。几天后的一次搜救中,当他撬起一块沉重的预制板,一股腐烂的异味扑面而来,五六个学生的遗体闯入他的眼帘。大风吹过,罹难孩子的头发顿时像柳絮一样漫天飞舞,不少头发飘到了他的脸上、肩上……他当场晕了过去,不久,严重的PTSD症状击倒了他。面对甄晓峰伸出的援手,他大吼:“滚开!”甄晓峰把矿泉水递过去,杨大哥却把矿泉水瓶子像手榴弹一样高高举起,大骂:“你这个浑蛋再不走,我就砸死你!”后来,杨大哥上吊自杀了。

“您讲……讲完了?”我的声音在哆嗦。甄晓峰说:“讲完了。”

他的经历讲完了,又来了一段分析:“从心理学上讲,废墟现场的惨烈记忆在杨大哥的大脑中不断复制、复制、再复制,最终导致了悲剧。胥慧芸有关废墟的记忆也是复制型的。你我都没有机会走进杨大哥的心理世界,但还有机会走进胥慧芸的心理世界。记得有位名人说过,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希望您和胥慧芸相处的时候,时刻能想到杨大哥灵魂世界的秘密。换句话说就是,您见到的胥慧芸,是活着的杨大哥。您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当时并未意识到,甄晓峰在采用“同型参照法”为我打通进入胥慧芸心理世界的通道,同时对我实施预防性心理援助。

如今的胥慧芸早已搬进了异地重建后的新城新居。新城仍然叫A城,但人们习惯把新城叫新A城,把过去的A城叫老A城。两城相距二十多公里。而十年前新A城所在地还是一大片农田,如今的老A城,建成了供游人参观、凭吊的地震博物馆。工作站也搬进了新A城。十年来,在工作站服务的志愿者根据服务协议,有到期离开的,也有新来的,只有甄晓峰雷打不动。

在甄晓峰看来,在胥慧芸大脑中复制的惨痛记忆,像幻灯片一样,一片是一片,片片清晰如镜面,轻薄如蝉翼,这一点我在采访胥慧芸时得到验证。胥慧芸对我说:“对有些辟提艾斯蒂患者而言,最怕回忆,回忆一次就会受伤一次,可我现在无所谓了,更何况,您是刘铭奎和甄晓峰老师的朋友。您有问,我必答。”

幻灯片是需要幻灯机播放的,胥慧芸的大脑就像一台神奇的幻灯机,你根本无法预估播放量有多大。我每引出一个话题,她就能认认真真讲半天。她的讲述重细节、重感受、重描述,具有情景再现式的逼真效果,给人身临其境之感。

“咱下楼吸支烟吧!”甄晓峰突然对我使个眼色,口气有隐隐的强制意味。我马上意识到,我对胥慧芸的提问也许又不符合甄晓峰的要求了。楼下,香烟还未点燃,甄晓峰就对我循循善诱:“这种所谓情景再现的效果,对大多数人的心理世界而言是一把‘双刃剑’,但对长期接受心理援助的胥大姐而言,记忆具有固定符号的意味,就像给剑刃涂上了一层保护膜,客观上大大减轻了自伤的概率。但这种保护膜毕竟不是铜墙铁壁,您只听她讲述就可以了,切勿追根问底,否則会形成另一种强力干预,或者叫干涉,无异于对一个伤痕累累的人穷追猛打,一旦这层保护膜被破坏……好了,咱赶紧回楼上吧。”

“可我……并没看出她对我提出的问题有什么不适啊。”

“那是您没看到您此刻的心。”

我当然看不到我的心,但我知道在胥慧芸的讲述中,我的心始终是悬着的,我大脑的屏幕能随时回放她讲述的一个个画面……第一次地震波过后,她这才发现腿部鲜血直流,疼痛难忍……校园面目皆非,到处是挥汗如雨的搜救人员和从废墟中抬出来的一具具师生遗体——他们当中没有自己的女儿,她当场昏死过去……接踵而来的大雨淋醒了她……那三天里,在外地务工的丈夫袁昌炳始终在翻山越岭的返乡路上。沿途山体、道路塌方严重,他有时拦截顺道的抢险车辆,有时步行——那不是步行,是跑,一路跌跌撞撞。沿途见到不少被山石砸死的行人,他至少把二十具死者的遗体拖到了路边,暂时用树枝和茅草苫了。夫妻俩见面的时候,一开始,两人都一言不发,最后还是胥慧芸忍不住轻轻地开了腔:“苑苑,还没找到。”袁昌炳并不像胥慧芸想象的那样疯疯癫癫直扑A城一中废墟,而是一口气喝了半斤酒,在帐篷里昏睡过去。酒醒后,他才像一片干枯的树叶,飘出了帐篷,飘向A城一中废墟。

亲爱的读者,考虑到讲述角度的需要,让我们继续把时空定格到灾后的第八天——那时郊区的灾民临时安置点已经由板房替代了帐篷。甄晓峰每次返回工作站,都要把拍摄的资料输入电脑,供大家一起分析胥慧芸的心理状态,然后有针对性地设计下一步对胥慧芸实施心理援助的方案。

其实胥慧芸已经发现甄晓峰对准她的镜头了。来灾区的记者很多,很多记者都肩扛摄像机,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记不住的,但胥慧芸记住了曾和她一起志愿服务并到她的板房和她“聊天”过的甄晓峰。“如果是单单拍我,我敢把你的摄像机砸了。”胥慧芸态度强硬,但口气却显得有气无力,表情像冻结的泥巴,把所有松软绝望的气息都凝固在其中,这是PTSD患者特有的外在表现之一。随风扬起的几缕白发和黑发形成鲜明对比,说明是短短几天内变的色。

胥慧芸转身的时候步态有些踉跄,甄晓峰从肩包里取出一根折叠式拐杖,打开,给她。“我是……志愿者,我可以和您一起找女儿。”他只表明自己的身份是志愿者,但没有暴露是心理援助志愿者。灾区的志愿者种类很多,有抢险志愿者、出租车志愿者、临时社区志愿者、交通引导志愿者、搬运遗体志愿者、医疗卫生志愿者……不一而足。

“您还真是一个好人。”胥慧芸说,“这拐杖,我啥时还给您呢?”

“我需要时,去您板房中取回就是了。”

各个板房区都有大量志愿者,主要负责给灾民定时发放救灾生活必需品。为了接近胥慧芸,经工作站联系协调,甄晓峰替换了为胥慧芸家发放生活必需品的志愿者。每次前往胥慧芸家的板房,甄晓峰都只是拎着生活必需品,没有带摄像机。

胥慧芸果然不再戒备。

那些天,四十公里外的B机构办公区内,尚有不少遇难者遗体的照片正在等待家属的确认。为了避免对家属造成二度心理创伤,照片均进行了翻拍并做了技术性“美化”处理。出于疫情防控的需要,遗体已经全部进行了技术性掩埋或火化。工作人员告诉甄晓峰:“A城一中高三(六)班的学生全部遇难,其中袁苑的遗体破损程度非常严重。有些遗体照片至今没人前来确认,估计遇难者的亲属也……”甄晓峰很清楚,这里是断定亲人是否在世的最后一站。

可胥慧芸就是不愿接受这“最后一站”,拒绝去B机构。既然不愿意,就索性让她“顺其自然”。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工作站在给胥慧芸提供一个心理缓冲期和感官适应期。甄晓峰注意到,袁昌炳从未主动提出去B机构,说明他要比胥慧芸清醒一些,但他的想法实际上和妻子的愿望完全是两码事。他不是不愿去,而是不愿违背妻子的愿望。

“你……还是去B机构找找吧。”灾民劝胥慧芸。“找什么找?”胥慧蕓瞪了对方一眼。

甄晓峰一刻也没闲着,他巧妙地用镜头记录下了胥慧芸在板房区匆匆的身影、表情和语言。晚上,他照样去胥慧芸家“聊天”。大约在灾后第十天,胥慧芸终于对甄晓峰说:“我想去B机构看看,您,有时间吗?”甄晓峰立即表示愿意陪同。在众多遇难师生的遗体照片中,苑苑的照片赫然出现在胥慧芸的视野里。袁昌炳并未在现场,他醉卧在板房里不省人事。胥慧芸临出发前狠狠骂了他:“你个不中用的东西,啥子男人啊!明知要去见苑苑了,偏偏喝了酒。”照片中的苑苑像是睡着了,尽管面部表情稍有些模糊,但那发型、那校服……一切对胥慧芸来说都是熟悉的,苑苑胸前多了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一行阿拉伯数字:10819。胥慧芸并没有哭,这是适应了死亡的PTSD患者特有的心理状态,这是情绪的积郁,也是情绪的断层,它的可怕性在于会加剧PTSD症状。

“我只知道10819是个编号,但为什么叫10819呢?”胥慧芸问甄晓峰。“这可能是专业数据吧,我也不知道呢。”甄晓峰故意说。

甄晓峰后来告诉我:“我怎能不知道呢?10819是A城及周边地区从搜救开始截至袁苑的遇难者人数。”限于现实条件、技术和有可能出现的疫情等原因,尚有不少遇难者的遗体并不适宜挖掘,至今在废墟下长眠。

“我女儿的衣服干干净净,身上也没啥伤,估计是在废墟下面憋死的。”胥慧芸对甄晓峰说,“我在搜救现场见过很多学生的身子,有些是不全的。”甄晓峰赶紧点点头,连连说:“真是太幸运了!孩子走得也……体面。”“我要是有一张女儿生前的照片就好了。地震后,苑苑啥也没有留下。她卧室的墙上有一张照片,是她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时的纪念照,有镜框的。”

在这里,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本人当时的心理反应。深入了解B机构和10819之后,我无心进食,连续两个晚上失眠,大脑里始终驻留着那些恐怖的画面。我不得不悄悄服用了安眠药,这也是我第一次依赖安眠药维持睡眠。我没好意思把这些情况告诉工作站的成员,我真担心他们会认为我过于矫情了。甄晓峰突然对我说:“杨大哥的那个悲剧,还记得吧?”

我倏然一愣,顿觉阴霾密布的大脑中有了一道罅隙,似有微风袭来。“您这是对我实施心理干预吗?”这句话只在我嗓子眼打了个旋儿,就悄悄吞进肚子里。

当年的工作站开设了一系列的心理辅导课,其中就有针对“失独”家庭的,为了避免拍摄嫌疑,工作站没有让甄晓峰直接通知胥慧芸,而是让另一个志愿者登门通知,可胥慧芸拒绝参加,她说:“什么破课啊!你们搞辟提艾斯蒂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话,够刺耳了。灾区的所有心理工作者都习惯并适应了这种口气。往往在这样的口气中,富含可供捕捉、研究、判断的心理信息。

各个心理干预工作站刚刚换牌为心理援助工作站的时候,同样遇到了尴尬:门可罗雀,鲜有问津。偶尔,有灾民探进头问:

“治心脏病吗?”

“到底是理发还是预报天气呢?”

“都疯传呢,一种叫辟提艾斯蒂的魔障来了,还不快跑?”

…………

甄晓峰跟我解释,在心理科学知识的普及与推广普遍滞后的情况下,灾民对心理援助的排斥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但值得深思的是,社会性的心理援助本身存在的问题和弊端也不容忽视。甄晓峰给我讲了几个故事:

有位灾民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心情非常郁闷,有明显的PTSD症状,可偏偏有个所谓的女志愿者找上门来,开门见山提出要给他进行心理援助。灾民说:“如今,人家的小鸟成双对,我的小鸟打瞌睡。”“您说错啦!在黄梅戏里,叫‘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去吧去吧!我说的是生殖器。”“您……要文明啊!”女志愿者满脸通红。女志愿者的第一个错误在于当面肯定了对方存在心理问题的事实,第二个错误在于摆事实讲道理,第三个错误在于言传身教,这些都是心理援助的大忌。碰了钉子的女志愿者,不久怅然返回原籍。

有位叫小阎的志愿者来自南方一座大城市,当时风华正茂的小阎尚在某省高校读大三,还是个班干部。小阎一到灾区就怀抱吉他深入临时安置点,用所谓动人的歌声和旋律寻找心灵的共鸣,结果几个灾民一拥而上把他的吉他给砸了。小阎不仅不认为自己的方法不对,反而庆幸给灾民创造了宣泄的出口,于是又以启迪的方式引导对方,口口声声“灾区不相信眼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失去的永不再来,但可从头再来,因为我们拥有美好的未来”……这样的结果是,小阎被灾民啐了一脸唾沫。

我说:“也许,洗过脸之后的小阎才明白,他单纯却不失真诚、无知却不失善良、愚蠢却不失恒心的所谓援助,已经给对方带来了第二次伤害。”

没想到甄晓峰这样回应我:“事情没这么简单。不久,纠结万般的小阎反而自己出现了PTSD症状,一开始比较轻,后来越来越严重。作为一名志在必得、前途似锦的当代大学生,他不相信失败,可事实是彻底失败了。失败击毁了他的尊严,他无颜返校面对师生的期待,在焦虑和迷茫中,顺理成章地成为PTSD的俘虏。”甄晓峰自嘲地笑了笑,又说:“小阎身上,其实也有我当年读大学时的影子。”

金发碧眼、隆额高鼻、异国语言。灾区还陆续出现了不少来自欧洲、美洲地区的心理治疗技术和心理健康志愿服务人员,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完全不具备隐蔽性,身不由己地和灾民形成了被动的对峙。有位来自意大利的志愿者对甄晓峰诉苦:“中国有句老话叫‘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可我们的‘心理经’,在这里根本不管用。这是一个新课题,非常值得研究。”

在灾区,曾赫然出现过这样的标语:“防火、防盗、防心理咨询。”

“万众一心”的人文精神人所共知,但“万众”在心理学意义上是不可能“一心”的,那种违背心理科学的、用热情替代技术的一窝蜂式的驰援曾一度让心理援助工作陷入被动,严重影响了心理科学的普及和灾民对心理科学的信任。

甄晓峰对我说:“您将来写书时,这些情况务必写进去,这里有社会对PTSD的认识盲区和死角,有心理科学在实践应用中的尴尬和难度。”从甄晓峰给我提供的资料中,我發现,为了从根本上扭转这一被动局面,心理援助指挥部花了整整三年时间,终于协助灾区建立了较为科学的心理卫生服务体系。实际上,在很多发达国家和地区,心理干预作为心理卫生服务体系的重点,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做到了无缝对接,人们自我检测、自我预防PTSD和接受心理干预的机制早已常态化、生活化、行为化。

“一场巨大的灾难,如此迟到地、艰难地唤醒了一些人的PTSD意识,您不觉得更需要反思吗?”甄晓峰说,“假如没有这场残酷的灾难呢?”

这一问,振聋发聩,我久久未回过神来。

灾后大概半个月的那天晚上,刘铭奎动情地拍了拍甄晓峰的肩膀,说:“你该回T市看看女友了。”当时正好胥慧芸在场,她突然冲甄晓峰吼:“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真情在,女友是跑不了的。可我们这里,一天都离不开您。您如果走了,我这满肚子的话,找谁说去?”

“您放心!我过些日子再去。”

胥慧芸仍然未察觉甄晓峰每次和她“聊家常”的所有主题,其实都在对她实施心理援助。胥慧芸几乎每天都要匆匆从板房出来,到A城一中的废墟那里去。偌大的废墟周围,常常有一些遇难学生的家长守候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残垣断壁一动不动,高危处的书包、点名簿、作业本、鞋子、发卡仍然清晰可见。

眼泪早就流光了,嗓子早就哭哑了,有些PTSD患者就对着废墟说说话:

“女儿,告诉妈妈,你被压在下面,疼吗?”

“儿子,爸爸再也不打你骂你了,你能回来吗?”

“孙子,爷爷给你带来了新篮球。”

…………

而胥慧芸的道白却是这样的:“苑苑,母亲节那天,你还说要补送礼物给我呢,可妈妈没福分收到你的礼物……家没了,我们全家的所有照片全没了。我只在B机构见过一张你的照片,你的身体好好的,你就安心上路吧,妈妈每天来这里看你。”胥慧芸居然又唱起了一支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胥慧芸的歌声犹如狂风中骤然降落的冰雹,砸准了每个人心灵的软肋。所有的人号啕大哭。这是嘶哑的号啕,像落叶在秋风中翻卷的声音。有位老人突然朝胥慧芸怒吼:“你他妈的,滚!”

袁昌炳只去过A城一中废墟两三次。他对甄晓峰说:“我不敢再去那里,并不意味着我不想去。我每去一次,身体就垮一次。为了妻子,我得撑着。”袁昌炳还告诉甄晓峰,他那次去了A城一中的废墟,一抬头,结果发现苑苑的身体紧紧地卡在混凝土块和钢筋之间。她圆睁双眼,发出了一声怒吼:“爸爸,我恨你!妈妈去河边了,你却醉生梦死不晓得……”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幻觉的滋味。太真切了。他既渴望,又害怕。

“您一定得少喝酒,很伤身体的。”甄晓峰换了个话题。“我满脑子都是苑苑,如果断了酒,我连觉也睡不好哇。”“听说,您返回家乡的途中,还做过许多好事,是吧?”甄晓峰继续换话题。在半小时的“聊天”中,甄晓峰敏锐地意识到,袁昌炳的PTSD症状不亚于妻子,区别在于胥慧芸属于释放型,而袁昌炳属于压抑型和封闭型,对袁昌炳实施心理援助同样迫在眉睫。

终于,胥慧芸对甄晓峰不间断的拍摄发出了最后的警告:“姓甄的,你以为我真的傻啊!考虑到你和我聊这聊那的,我就没有勉强。你晓不晓得,你已经挑战到了我的尊严。”甄晓峰赶紧向她道歉,跟踪拍摄被迫中断。

十一

甄晓峰终于能够扛着摄像机走进胥慧芸的家庭,这被认为使工作站的工作向前迈出了一大步。A城早已成为一座空城,除了几条街道可供专业抢险人员行走,对于尚未完全坍塌的危楼危房,四周都拉起了警戒线,严禁闲杂人员入内,但胥慧芸却多次趁着夜黑偷偷摸进空城,在丽景小区的废墟前徘徊。地震前,胥慧芸一家就住在丽景小区六号楼二单元四○二室。六号楼属于框架结构,总共七层。整栋楼房尽管没有完全坍塌,但倾斜、损毁十分严重,曾造成近百人罹难。据志愿者信息员讲,胥慧芸每次摸进县城,主要是为了寻找苑苑的照片。

“为了创造持续拍摄的机会,我瞒着工作站,冒了一次险。”甄晓峰给我讲述了他冒险的全过程。那天晚上,他在胥慧芸的陪同和引领下,拎着手电筒,偷偷摸进了丽景小区。一寸寸,一尺尺……他俩终于沿着楼梯攀上四楼,摸进了四○二室。在苑苑生前卧室所在的位置,胥慧芸的手电筒发出的光束聚焦在了一个镜框上,镜框上的玻璃早已被震碎掉落,灰尘掩盖了照片的真实面目,只隐约可见照片的大致轮廓。“苑苑。”胥慧芸轻轻地唤了一声,居然“嘿嘿嘿”地笑出了声。她不顾一切地抢上前去,脚下的地板发出“咔嚓咔嚓”的哀鸣。甄晓峰一手紧紧攥着一根从墙体中探出来的钢筋,另一手扶住了她。

胥慧芸摘下镜框,捂在胸前擦了擦,赶紧把镜框捧到眼前,苑苑的照片赫然扑入她的眼帘。甄晓峰腾出手,再次打开了摄像机……

返回的路上,甄晓峰说:“其实,我是心理援助志愿者,和其他志愿者不一样。”胥慧芸瞥了甄晓峰一眼,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就搞辟提艾斯蒂的嘛。你们这些人,就晓得搞啥子辟提艾斯蒂,我可不是啥子辟提艾斯蒂。”“我从没认为您有辟提艾斯蒂,只是想和您聊聊天,同时拍摄一些资料,供研究使用,对外决不公开。我们通过影像分析研究,制订心理援助方案,好让我们大家一起相陪相伴。也就这些。”胥慧芸突然吼起来:“我心里想啥,能告诉你这个外人吗?我都快爆炸了你晓得不?”她又冷静下来,“抱歉!我真不该冲您发火,我……我……我咋会这样呢?我可能真的成辟提艾斯蒂了。您晓得不,很多人把辟提艾斯蒂叫成鼻涕爱死的。”

因了那次冒险,甄晓峰毫无悬念地挨了批。工作站专门召开纪律教育整顿会议,会议由刘铭奎主持,甄晓峰做了深刻检讨。会后,刘铭奎送了他一条烟,啥话也没多说。

甄晓峰至今心有余悸:“那是一次冒险,但也值了,从此,胥慧芸不再忌讳我的拍摄。”他同时叹口气,“那天晚上,我发现从一楼到四楼都有被翻动过的迹象,显然被偷过。灾难真的是一面镜子,什么都照得出来。”后来公安机关曾破过几起盗窃犯罪案件,经心理专家介入测试,结果显示多名嫌疑人也存在PTSD症状。据一名嫌疑人交代,他妻子遇难后,他成天精神恍惚,唯有盗窃让他感知到一种神奇的存在感。他坚决否认自己这是趁火打劫。

甄晓峰针对胥慧芸一家的拍摄基本自由了,他既可以自主拍摄,也可以安放摄像机定位拍摄。胥慧芸还劝慰其他PTSD患者:“不要躲甄老师的镜头,放心!没人能晓得咱有辟提艾斯蒂。”

胥慧芸把苑苑的照片重新装裱,挂在板房的墙上。这又是个让甄晓峰头疼的问题。照片某种程度上让胥慧芸得到了心灵的安慰,但她对待照片的态度反过来直接影响她的生活状态,这无疑又加剧了她的PTSD症状。我看过甄晓峰当年拍摄的一组镜头——胥慧芸高高举起茶杯,朝照片中的苑苑怒吼:“你个小浑蛋,你为啥要走?说,为啥?”镜头中传来甄晓峰的声音:“不要砸,苑苑会疼的。”胥慧芸赶紧收起了茶杯,却砸向自己的前额,顿时鲜血直流。镜头中的袁昌炳像一头沉默的闷牛,只是又多喝了一口酒。

志愿服务快一个月的时候,甄晓峰曾返回T市一次。临走前,胥慧蕓送了甄晓峰一斤腊肉:“这是娘家那边送我的,咱这里的特产呢,让您的女朋友尝尝。您还是放心走吧,我不想死了。”后来甄晓峰两个月返回一次T市,再后来是三四个月一次。对此,我曾问过甄晓峰:“抱歉,我得问一个也许世俗的问题,您和女友牺牲了很多很多,是为了不负‘志愿者’这个神圣的称号吗?”

“假如回答了,到底算新闻呢,还是纪实?”

十二

我反复看过甄晓峰未经剪辑的一些镜头,镜头中的内容经由刘铭奎直接主持的课题组进行专业化、理论化、比照化梳理后会及时复制并分发给各兄弟工作站,便于各站针对PTSD患者个体或群体制订干预方案,这也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从灾后第三年开始,课题组先后在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国家的国际学术期刊发表了多篇论文,这些论文以前沿性、指导性、地域性、针对性、独特性的优势,受到国际心理学界的热切关注。时过经年,仍有一些国家的心理专家陆陆续续前来新A城,探寻刘铭奎团队实施心理援助的秘籍。

那些论文的执笔人之一,就是甄晓峰。

镜头,也定格了岁月和时光。十年前镜头里的胥慧芸四十一岁,十年后镜头里的胥慧芸已经五十一岁。当我的目光也像镜头一样一次次对准胥慧芸时,她始终显得落落大方,她说:“当年,有一位叫威廉姆斯的美国人也加了我的QQ。”

威廉姆斯?这是个容易拨动我敏感神经的名字。在新A城,外国心理干预志愿者和PTSD患者互加QQ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美国人叫威廉姆斯的很多,但因了甄晓峰曾提供过的“私密”信息,我的思绪陡然飞翔了起来。为了一探究竟,我绕开甄晓峰,直接找到了刘铭奎……

但刘铭奎只是给我简述了一大堆的信息:二○一一年,他应邀参加了在美国W大学召开的国际心理学大会。这是大会组委会第一次把橄榄枝伸向中国偏远地区的高等院校。他出国前,甄晓峰突然提出要报考他的博士研究生,这让他大感意外。这是新A城大学历史上第一次有985大学硕士研究生报考它的博士研究生。他问:“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提出这个愿望呢?”甄晓峰说:“我担心如果将来某一天提出来,您反而会误解我。”回国前的宴会上,威廉姆斯朝他举起了酒杯:“您的学术报告对我启发很大,我深刻认识到,应用心理学只有沉到最低处,才能在最高处发光。”威廉姆斯突然若有所思,说,“您和合作者发表的论文中,有位署名甄晓峰的,这使我想起三年前的一件小事,当时报考我博士生的考生中,也有一位中国青年叫甄晓峰,他俩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当然,中国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也许我想多了。那个甄晓峰好像从此消失了。”刘铭奎当即给甄晓峰打了越洋电话。甄晓峰的反馈是:“我从未有赴美深造的想法。”不久,甄晓峰报考博士成功,成为刘铭奎的博士研究生。甄晓峰在读博期间主要做两件事:定期前往新A城大学上课或考试,在工作站从事心理援助工作。那年秋天,威廉姆斯带领他的博士生团队不远万里来到新A城,启动为期三个月的志愿服务。威廉姆斯的灾区之行还促成了两件事:聘请刘铭奎为W大学的客座教授,邀请甄晓峰为W大学的访问学者,访问时限为一年。从此,刘铭奎每年都要赴美一次,每次在美国待半个月。

刘铭奎告诉我,很多人都记得威廉姆斯离开灾区前的那句话:“当年,魔鬼莫名其妙地带走了一个甄晓峰,如今上帝又还我另一个甄晓峰。”

绵密、厚实、新鲜。这样的信息量简直搞得我有点消化不良,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挑战到我的好奇心。

我找到一个问题的切入口:“甄晓峰从未跟我谈起他赴美当访问学者的情况,仿佛一年的访问学者经历根本不存在似的。”刘铭奎说:“事实上,他未能成行,将来时机成熟时,我也会支持他去的,毕竟,那是国际交流。”他特别补充,“他没告诉您的,您也不用好奇,更不要去追根问底。您一定记得,您采访之初,我也对您说过类似的话。”刘铭奎用期待的眼神盯着我,说,“现在,您是不是仍然希望我继续讲下去呢?”“您说呢?”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索性反問。“人性本来是复杂的、多元的、不确定的。意志和心理世界可以兼容,也可以分离;可以同频共振,也可以分道扬镳,但在一些作家笔下,却往往千篇一律。当然,我没有否定甄晓峰的意思,我非常欣赏他。”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把本来应该十分明朗的事情,搞得神神秘秘,有这个必要吗?假如你们一个个面对作家都闪烁其词,作家能探入问题的实质吗?”“实质?”刘铭奎顿了一下,“您来新A城采访都一个多月了,我们竭尽全力地、想方设法地、全方位地给您提供PTSD的大世界,可您的思维有时候恰恰在和PTSD的实质打擦边球。”我说:“那……我就想知道,甄晓峰为什么放弃美国W大学而选择在新A城大学读博?为什么和女友天各一方相守十年不结婚呢?”

刘铭奎显得无奈:“您如果过早知道这些,距离PTSD的大世界反而远了。假如我把理解当成答案提供给您,我也就不配当您的采访对象了。”

我好无语。好在,我似乎明白了甄晓峰往返T市频次减少的原因:既要读博又要志愿服务,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而千里之外的女友一定付出了更多。想到这里,我眼前仿佛呈现出一片盛开着勿忘我的原野,一朵,又一朵,朵朵散发着宝石般的光芒。

十三

胥慧芸习惯用掰手指头的方式历数、对接往日的回忆。她对我说:“我这十年,就是掰着手指头算过来的。”她真的掰起了手指头,认认真真地算起来,“用一年的日子乘以十,等于三千六百五十天……一加一等于二,那么一加二呢?有可能反而等于零,因为其中的任何一天,我可能就不再算了。”还好,胥慧芸把手指头掰到了第十个年头,也就是二○一八年。她告诉我:“至少,我要为我的娃儿活着,为刘铭奎、甄晓峰这样的人活着。”

胥慧芸说的娃儿,是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孩,叫袁婧,是抱养的。

我提出去幼儿园看看袁婧,但胥慧芸却说:“我还是领你们看看苑苑吧,你们一定更关心她,是吧?”甄晓峰立即大大方方地拎起了摄像机。那是二○一八年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大地安静,云低风轻,胥慧芸领我们到了老A城一中所在地。当年偌大的废墟如今变成了一大片高高隆起的特殊“草坪”——实际上是老A城一中的师生公墓。胥慧芸领我靠近“草坪”边缘的一个位置,说:“大概就在这里。”那一刻的胥慧芸表情平静,思路清晰如镜。

甄晓峰悄悄告诉我:“继袁苑之后,小袁婧已经是胥大姐的第三个孩子了。”“那……第二个孩子是谁?”我暗吃一惊。“袁苑遇难后,工作站曾动员胥大姐夫妇再生一个孩子,袁昌炳倒是完全同意,但胥慧芸坚决不答应。”当时胥慧芸给出的理由是:苑苑是十八岁时离开的,离开前活蹦乱跳,是一个大活人。如果再生一个,肚子里突然来了个肉疙瘩,还得一岁一岁地慢慢长,从一岁长到十八岁,又得十八年,这样的十八年,他们夫妇和苑苑一起早就经历过了,何况,如果重新经历另一个十八年,与苑苑一起走过的十八年肯定是不一样的,她忍受不了这样的不一样。工作站经过研判,决定由甄晓峰给胥慧芸做思想工作:抱养一个。

胥慧芸失去了女儿,可她自己也是父亲的女儿。二○一○年,由胥慧芸远在C城的父亲做主,把自己的亲孙女——胥慧芸弟弟的女儿——当时已经十七岁的胥妍冰过继给了胥慧芸,同时转学到了新A城一中读高三。也就是说,当初的姑侄,变成了名义上的母女。冰冰的爷爷告诉甄晓峰:“该舍的舍,不该舍的也得舍。冰冰也是独生女啊!俗话说‘同胞亲,爹妈亲,最亲还是爹妈亲’,如若不是我仗着老脸亲自出面跟儿子儿媳张口,唉……”

按照两家约定,胥妍冰从此易名袁胥妍冰,也就是在“胥妍冰”三个字的前面加了一个“袁”姓。胥慧芸两口子仍然亲昵地称袁胥妍冰为冰冰。

甄晓峰提前对袁胥妍冰做了心理辅导。那天的冰冰泪流满面,很长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甄晓峰敏锐地意识到,冰冰也有PTSD症状。冰冰说:“我如果把别人叫爸爸妈妈,感觉把亲爸亲妈抛弃了,这比灾难要更可怕。”

冰冰的想法对胥慧芸夫妻来说无疑是致命的。甄晓峰就称呼问题提前给胥慧芸做了思想工作。胥慧芸说:“我和她,一个好好学着重新做妈妈,一个好好学着重新做女儿,慢慢地,她一定就能叫我妈妈了。”

冰冰是擦干眼泪走进胥慧芸家的,她满脸都是装出来的笑。她也知道,她的身后跟着甄晓峰和甄晓峰对准她的镜头。冰冰果然没有叫胥慧芸妈,也没有叫袁昌炳爸。当然,也没有叫姑姑和姑父。

胥慧芸家的墙上,袁苑的照片没了。

十四

胥慧芸一家的日子终于有了一抹亮色。在甄晓峰的动员下,胥慧芸很愉快地参加了工作站新成立的一个心理辅导班。这个辅导班中的所有成员大都是失独家庭中的女性,多数有PTSD症状,心理和行为表现各异。胥慧芸突然问甄晓峰:“我这样的人,也能当一名心理援助志愿者吗?”“哈哈。实际上,您早就是了啊。”甄晓峰并未强调心理援助志愿者和其他志愿者的区别。“我这个辟提艾斯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当一名心理援助志愿者,找点事干,女儿冰冰心里也就踏实了。”胥慧芸说。

甄晓峰立即给工作站提议,有必要“扩编”心理援助志愿者队伍,对胥慧芸这样的人量身制定除心理干预之外的服务平台,便于从心理重塑角度增强PTSD患者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建议很快付诸实践,并在灾区各站推广开来。

胥慧芸果然说到做到,并主动参与到麻将比赛、合唱团、朗诵会等各类活动的服务中来。辅导班增设了踢毽子活动后,胥慧芸率先上场:“姐妹们,来来来!毽子,咱小时候都踢过的,基本功还在呢。”胥慧芸踢得不错。先是她一个人踢,慢慢地,又有几个人加入了踢毽子队伍。伴随着欢快的音乐,沉寂已久的广场舞也在新A城得以重现,胥慧芸发挥了带动作用,并被推举为所在社区舞蹈队的队长。在胥慧芸的感召下,越来越多的丧子妇女加入了广场舞队伍。华灯初上,月高星稀,晚风轻拂。夜色下的各个新社区渐渐有了属于夜晚的活力和生机,神奇的音乐驱赶着笼罩在灾民心头的阴霾,舞姿让每一颗心开始了另一种跳动。不远处的一隅,架着甄晓峰的摄像机。

胥慧芸被评为灾区第一批“心理援助志愿者優秀个人”。她格外看重这个荣誉。“苑苑走后,我一直以为日子完了,如今发现,日子还没完呢。”

但甄晓峰很快发现,十几天过后,舞蹈队队员迅速减少。胥慧芸紧张地告诉甄晓峰,舞蹈队中有一位叫赵丽萍的大姐,跳舞时总是像和谁说话似的。一开始,舞伴们以为她在喃喃自语,加上音乐流水般的遮掩,谁也没太在意,但后来惊异地发现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赵丽萍发出来的,另一种似乎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后来大家注意到,她是在和死去的女儿说话。赵丽萍的女儿生前是大学舞蹈队的,那年女儿请假返乡看望病中的父亲时,正好赶上了地震……

赵丽萍与“女儿”的“对话”,让舞伴们毛骨悚然。

“我也不敢跳了,感觉我女儿——我指苑苑,也回来了。”胥慧芸说。甄晓峰赶紧把这一现象给工作站做了汇报。大家分析认为,受女儿生前的影响,赵丽萍平时喜欢唱歌跳舞,地震前曾参加过一个社区合唱团,学过几个月的发声和用气。“女儿”发出的声音,就是赵丽萍本人调节腹腔、喉咙气流对女儿生前声音的模仿,这种发声方法,类似口技师们的那种腹语。

为了确保广场舞继续进行,工作站利用人们对腹语的好奇心,顺势而为招募了一名熟悉腹语的志愿者在辅导班给大家普及、讲解腹语知识,一方面借此转移PTSD患者的注意力,另一方面化解所谓“人鬼对话”的神秘性。甄晓峰鼓励胥慧芸:“相信您能再一次把姐妹们拢起来。”

月儿在林梢,广场上灯光如昼。甄晓峰亲自上场,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妇女扭了起来。扭着扭着,他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宝贝,你喜欢妈妈开心吗?”

“当然啦!只有您开心,我才会放心啦。”

“好宝贝,妈妈谢谢你!”

“不用谢!妈妈,您如果不开心,我会死不瞑目的。”

…………

这是胥慧芸和“女儿”的对话。胥慧芸泪流满面,甄晓峰泪流满面,所有的舞伴都泪流满面。“慧芸,我们都懂你!我们也懂得了自己,懂得了那边的孩子们。”舞伴们跳着,哭着;哭着,跳着。这像一次情绪的排解,更像一次心灵的释放。舞伴越来越多,又恢复了最初的阵容。后来的几个夜晚,妈妈们不再和“孩子”对话,每个人的笑容渐渐从泪水和汗水中浮泛上来,先是浅浅的,后来都笑得深了。胥慧芸的成就感溢于言表:“哈,心理学有啥神奇的,咱也算心理工作者呢。”

我后来从甄晓峰的镜头里看到了一个震撼人心的场面——妇女们一边跳舞,一边齐声呼喊,不!不是呼喊,是呐喊:

“孩子们!你们都好吗?”

“我们都很好!妈妈们,你们好吗?”

“我们也很好!孩子们,你们都是我们的好孩子。”

“你们也是我们的好妈妈。”

…………

其中,有胥慧芸,也有赵丽萍。

这样的镜头看得我心潮澎湃,涕泪滂沱。甄晓峰说:“您此刻流泪,我是理解的,假如您当时在现场,必须开怀大笑,必须热烈鼓掌。”

十五

但是,在时光和四季的交织中,胥慧芸和冰冰的相处却并不顺利。据甄晓峰讲,胥慧芸和冰冰的“蜜月期”刚过,“冷战”就开始了。胥慧芸潜意识里始终把苑苑当作衡量冰冰的标尺,包括性格、生活习惯、学习、爱好、行为举止……她总是告诉冰冰:你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你应该那样,不应该这样。所谓这样或那样、那样或这样,实际上就是苑苑生前的这样和那样,或者,苑苑生前的那样或这样。

胥慧芸在接受我采访时说,当年苑苑中考时,成绩很优异,超过了市重点中学的录取线,她完全可以到市里去读高中,但当时的A城一中还是说服苑苑留了下来。理由是苑苑在A城一中是“鸡头”,具有当A城一中高考状元的机会,去了市里可能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凤尾”,不会得到像在A城一中时那样的重视。“人真是没有前后眼啊!那次地震,市里的損失不是太大,如果苑苑当初去市里上学……”胥慧芸说。地震前的五月十一日,女儿专门打来电话说:“妈妈,今天是母亲节,我没有时间给您买礼物了,下次回家,一定给您补上。”这是女儿在人间最后的声音,也是留给妈妈的声音。而这一切,冰冰无法给她这个妈妈。

有一次,甄晓峰登门给胥慧芸送“心理援助志愿者优秀个人”证书,正好撞上胥慧芸和冰冰吵架:“你就没把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哪像一个高中生的样子?”“你不懂怎样呵护晚辈!”“我们一家难道对你不好吗?”“我难道对你们有二心吗?”“我们失去了苑苑……你难道就不理解吗?”“我的学习成绩都受到了影响,您知道吗?”……

胥慧芸接过“心理援助志愿者优秀个人”证书,颇有仪式感地摆放在桌子正中央,那样子分明是给冰冰看的,其意不言自明:连工作站都在肯定我,你个黄毛丫头还有何话说?冰冰扭头进了卧室,痛哭失声。甄晓峰跟了进去:“学习成绩受到影响,没关系的,我给你辅导功课。”“我不让您辅导,我不想考大学了。当初,还不如地震时被压死了好。”“哈哈,这话还真不像你说的呢。”冰冰止住了哭泣:“甄老师,如果说我的心理状态有所调整,完全归功于您的在场。再如果,将来真的能考上大学,也归功于您的在场。如果没有您,我一个中学生,只能向命运认输。”

早先,也就是冰冰尚未过继之时,胥慧芸和老家来往走动频繁。胥慧芸从老A城到C城,那是回娘家;冰冰从C城到老A城,那是看姑姑和姑父。胥慧芸和冰冰成为母女关系之后,这样的走动反而少了。其实大家心照不宣,在胥慧芸的父亲看来,适当的疏远,是为了让孙女融入胥慧芸家;在胥慧芸看来,适当的疏远,是为了让冰冰明确新家的概念,可这样的假疏远让所有人的心都疼。冰冰告诉过甄晓峰:“好像是三口之家,可我太孤独了,我不但找不到当女儿的感觉,早先当侄女的感觉也被伤害了。很多人也劝我叫她妈,现在越发叫不出口。”

胥慧芸甚至多次当着冰冰的面,要求冰冰立即返回老家,弄得冰冰进退两难。煎熬与痛苦让冰冰常常整夜失眠,体重下降了五六斤。清明节那天,胥慧芸要去老A城一中旧址给苑苑烧纸,冰冰因身体不适婉拒前往,可胥慧芸认为冰冰在为自己找借口,立即火冒三丈,高高举起了巴掌。

冰冰冷冷地问:“你要打谁?”“打你。”“我是谁?”“你……你要是苑苑,我就打死你。”“幸亏苑苑已经死了,你没有机会朝她下手了,你也没资格打死我。你要打,再生一个打去吧。”

甄晓峰闻讯赶过去,争吵这才暂时平息。甄晓峰发现袁昌炳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甄晓峰立即架好摄像机。袁昌炳朝甄晓峰示意:“这些家丑,您就别拍了吧。”可胥慧芸却说:“拍拍拍,我同意拍,把所有搞科研的镜头发布到全世界去!把我们一家的脸丢到联合国去!”第二天一早,胥慧芸匆匆忙忙追到了工作站,向甄晓峰道歉:“我一气之下真是胡言乱语了,甭说全世界和联合国,就连邻居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是辟提艾斯蒂犯了,您千万不要相信辟提艾斯蒂患者的话。”临走时,她说,“这孩子是祸根,是来害我们的。”

袁昌炳私下对甄晓峰说:“老婆的性格更古怪了,好在她一直当志愿者,如果待在家里,我也没法儿活了。”

十六

在我和甄晓峰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有那么几次,冰冰几乎占据了甄晓峰讲述内容的主角。这使我一次次想起镜头中的冰冰。冰冰的脸和身子一样显瘦,一对大酒窝显得有些空洞。甄晓峰说:“冰冰本来是一张小圆脸的,到胥慧芸家不到两个月,那张脸用A城人的话说都变成干豆荚了,前后判若两人。”我突然想起,冰冰的上镜率好像不是太高,就说:“冰冰的镜头,怎么那么少呢?”

“假如您是高考复习阶段的高三学生,愿意旁边老是架着一台摄像机?您太藐视我拍摄的时机、分寸和智慧了。”

我只好讪讪地笑了。我这个问题真是蠢到了极点。

甄晓峰继续给我讲七年前的高三学生冰冰。那时候,工作站几乎每周都要分析一次冰冰的心理状态。高考的钟声即将敲响,大家心悬一线。如此关键时期,冰冰却向甄晓峰请教了一个问题:“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成为祸根?”她脸色煞白,双目无神,“祸根,是必须死的。”甄晓峰暗吃一惊,故意说:“你是指我吗?”冰冰瞬间被逗乐了:“天哪!我怎么会指您呢?”甄晓峰换了一种口气:“我还真像祸根,人家早就认为‘还不如地震时被压死了好’,既然死了比活着有趣些,我何苦劝勉人家好好活着,我这不是害人吗?害人的人如若不是祸根,又该是何物?如今人家又说‘祸根,是必须死的’,这不是诅咒我必定会死吗?”甄晓峰知道冰冰熟读《红楼梦》,有意借用红楼中人的对话语境,同时暗含对冰冰的心理干预。他把冰冰用“人家”替代。

冰冰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突然伸出右手堵住了甄晓峰的嘴,旋即又触电似的把手缩了回去,一时泪如雨下:“如果我真的死了,希望您把镜头中的我全部删掉,我不希望我的所谓‘音容笑貌’被你们研究来分析去。我希望像一滴水一样蒸发掉,而不是以影像的形式遗臭万年。”甄晓峰说:“如果你真死了,我们这些心理工作者就太失败了。”冰冰用手背拭了一下眼角:“没那么严重吧,对您而言,只不过少了区区一个研究对象和干预对象而已。在灾区,像我这样的辟提艾斯蒂患者有好几百万呢。”

终于,胥慧芸下决心和冰冰解除母女关系。胥慧芸之所以争取主动赶冰冰走,是因为担心有朝一日让冰冰抢了主动,那将是一件非常没面子的事。二○一一年五月,胥慧芸的弟弟、弟媳——冰冰的生父、生母来到胥慧芸家接走了冰冰。甄晓峰全程陪同。冰冰像一枚干枯的落叶一样飘进了自己家的楼门,但胥慧芸的父亲——冰冰的爷爷却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避而不见。冰冰在门外长跪不起,爷爷仍然无动于衷。

冰冰的户口重新迁往C城。至此,胥慧芸夫妻又一次失去了一个“女儿”,冰冰又成了胥慧芸的侄女,胥慧芸又成了冰冰的姑姑。返回C城的冰冰,姓名前面没有了“袁”字,成了原汁原味的胥妍冰。冰冰离开袁家的年龄,刚好十八岁,这是一个让胥慧芸夫妻最忌讳的年龄。胥慧芸对甄晓峰说:“冰冰长了一岁,成了十八岁,可我的苑苑,永远停在了十八岁。说句心里话,我不希望冰冰考上大学,您如果再给她辅导功课,我就彻底拒绝您来我家,不给您任何拍摄的机会。”

胥慧芸和冰冰不再来往,这种亲情关系的撕裂也在宗亲内部发生了连锁反应,胥慧芸和娘家那边的全体成员由假疏远变成了真疏远,成了形同歧路的陌生人。不久,冰冰的爷爷一病不起。袁昌炳要去C城看望老岳丈,横遭胥慧芸阻拦:“那是我的娘家,我都不当回事了,你又是哪根葱啊!”

袁昌炳每天的酒量由半斤增到了六七两。袁昌炳告诉甄晓峰:“冰冰其实比苑苑还要优秀,好端端一个孩子,被我们害了。”

十七

甄晓峰告诉我一个细节:冰冰离开胥慧芸家前,把一根细绳子偷偷掖进肩包里。当时,他故作轻松地对冰冰调侃:“借你这条绳子用一用。工作站每次给社区分发心理辅导资料时,缺的就是扎绑用的绳子呢。那些资料与其说是帮助心理创伤人员走出困境的,毋宁说是救命的。”冰冰并不避讳:“甄老师,我懂您,您是不想让我死。”“哈哈哈哈……”甄晓峰夸张地笑起来,“你真的想丢下我们这些人自我解脱?看来,对你而言,我更是个局外人。”“不!您不是局外人,您是我的好哥哥。”“你也是我的好妹妹啊。”

冰冰顿时泪流满面:“我这样离开姑姑家,社会舆论一定认为我薄情寡义,至少认为我不懂事。我真不希望这样活着,但我不想死了,我现在并非一无所有,人间还有一个好哥哥呢。哥哥,您能给妹妹一个拥抱吗?”甄晓峰拥抱了她。他能感到她的激动和战栗。冰冰说:“在您的怀里,我好像又把我找回来了一点点。”甄晓峰故意笑了:“才一点点啊!可我好像把我找回来了十点点。”冰冰破涕为笑:“研究辟提艾斯蒂的人太幽默了,好像您也走失过似的。对!您肯定走失过,否则,我怎么老觉得,一见到您,就觉得您从什么地方回来了。”

关于甄晓峰给冰冰持续辅导功课的情况,甄晓峰并未给我聊多少,我只知道甄晓峰每个双休日都要到新A城一中女生宿舍为冰冰补课,而且不能让胥慧芸察觉蛛丝马迹。补课,成为对冰冰实施心理干预最直接的引擎。这一有效形式也很快在一些中小学推广开来,很多心理援助志愿者以这种形式和被援助对象结成了对子。

有一天,我从胥慧芸家返回工作站,意外发现甄晓峰正在端详手机里的一张女性照片,我猜想他准是思念未婚妻了。他警觉地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对我开了个玩笑:“秦老师走路无声无息,学猫步啊!”我说:“是有人太投入啦。”

我把这个小插曲当段子一样讲给刘铭奎听。刘铭奎说:“有时候,爱情是一种彼此的救赎。”他说,“这些日子,关于PTSD的世界,您一定有了深切的感受。我现在给您提供一个信息,也许时机算是合适的。甄晓峰在灾区第三年就出现了较为严重的PTSD症状,多年来,他在为别人实施心理干预,可他自己,也是我实施心理干预的对象。”

我目瞪口呆,半晌回不過神来:“那……他发现您在对他实施心理干预了吗?”

“如果让他发现,那我就不是心理专家了。如果不是师徒关系这个理想的干预平台,我对他的干预就无法精准实施,而后果将十分严重。我不知道他是否告诉过您,他读大学时曾患过PTSD和抑郁症,假如他告诉过您,至少说明他在提醒您面对他本人的方式。”我都结巴了:“那……他一个PTSD患者,怎么会有动力一边读博一边为别人实施心理干预呢?”刘铭奎说:“除了有我对他实施心理干预的效果,还有爱情的力量。他的爱情也在开展心理援助的路上。PTSD患者的感情生活,一直是我们研究的重要课题。”

“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意识到有可能问错了。

刘铭奎果然没有正面回答,他话锋一转:“您自己难道真没意识到,您从走进新A城的第一天起,实际上已成为我们心理学意义上的观察对象了吗?您在观察PTSD,我们也在观察您。假如一开始所有的信息都对等,那么,您的所谓采访可能不到半天就结束了,如果真的那样,您未来提供给读者的书,读者从中能了解、感悟到什么呢?”

十八

冰冰后来考上了一所位于成都的重点大学。最初填报志愿时,甄晓峰和冰冰一起商量了好几个可供选择的专业,但让甄晓峰没想到的是,冰冰最终居然自作主张选择了传媒专业。她说:“这世上,我最佩服和感恩的,就是您和未来的嫂子了,你们异地相守这么多年,天涯海角,不离不弃,我将来要拍摄一部以辟提艾斯蒂为主题的纪录片,让全社会来了解、认识辟提艾斯蒂。您和我未来的嫂子是片中的主角,我甘当一个小小的配角。到时候,您用于心理科研的所有镜头,就是最佳素材库。”

甄晓峰心头一颤:“你不是说过,你最担心自己遗臭万年吗?”冰冰说:“我不那么理解了。”甄晓峰说:“你作为当事人能同意出镜,才是真正的主角。我早期也有过和你同样的梦想,但很快就……”甄晓峰猛然意识到这种消极的表达不合时宜,赶紧把话题拉向现实,“比如,我拍摄的镜头里,你妈妈——你姑姑占了相当多的内容,未经她允许,镜头是绝对不能示人的……当然,你这个想法非常好。”冰冰嗫嚅着:“我……明白的。也许,我这想法真有点天方夜谭了,可能与我没有完全走出辟提艾斯蒂有关吧。”

冰冰去大学报到前,胥慧芸没有现身。冰冰的父母提出送冰冰去报到,却遭到冰冰拒绝。父亲说:“你上大学,是咱全家的好事、喜事,为啥不让送呢?”

“如果你们以家长的名义送我,会让我的心情更糟。”冰冰说,“爷爷早先那么疼我,可我偏偏把爷爷气病了。我走后,但愿爷爷能够下床,站起来。”

实际上,我始终没有见过冰冰,我见到的只是小袁婧,也就是进入胥慧芸家庭的第二个女孩。甄晓峰告诉我:“二○一三年袁婧到胥慧芸身边时,只是一个刚刚离开襁褓的婴儿。”

胥慧芸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小袁婧,胥慧芸就像小袁婧的影子,小袁婧就像胥慧芸的梦。袁婧牙牙学语时,胥慧芸教给她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胥慧芸常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袁婧的大眼睛,说:“我的娃儿,叫我妈妈!快叫一声妈妈!”

终于有一天,小袁婧叫了一声:“妈……妈——”

“天哪!”那一刻的胥慧芸如逢甘霖。孩子尽管吐字不清,尽管奶里奶气,尽管语不成调,胥慧芸仍然忙不迭地回应:“唉——唉——唉——”胥慧芸一边回应,一边泣不成声。

小袁婧一天天在长大。胥慧芸每次带小袁婧下楼玩,最忌讳和新来的邻居寒暄。小区属于灾民重点安置区之一,时不时会有新邻居搬进来。新邻居毫无例外有失去亲人的情况,彼此见面寒暄,一般不会触及“家里几口人”“您过去是哪里的”“孩子多大了”等敏感话题。但面相显得苍老的胥慧芸领着袁婧现身,对方的客气就仿佛天生拆掉了防线,容易冒出看似“合理”的问候:

“孙女真可爱啊!”

“孙女上幼兒园了吧。”

“奶奶孙女在一起,真亲呀!”

…………

胥慧芸就冷冷地顶了回去:“这是我女儿好不好。”一句话就封了对方的口。这一现象,也让工作站每一位成员的神经紧绷了起来。工作站立即延伸了服务范围,以各个社区的心理援助志愿者为主要力量,加大了对社区居民日常语境、问候语的秘密培训。

十九

与胥慧芸不同,袁昌炳每次听到袁婧喊他“爸爸”,心头仿佛有雷滚过。表面上,他和颜悦色地应和着袁婧,但能感觉自己脸上日渐松弛的肌肉在抖动。他有一种无法排解的潜意识,总觉得袁婧是替冰冰喊他“爸爸”。

这是袁昌炳卧床不起的开始,他悄悄告诉甄晓峰:“每天看着无忧无虑的袁婧,我心里既高兴又难受。冰冰那样好的孩子,我这个大男人都拢不住,我丢人啊。我思念冰冰啊!”不久,袁昌炳撒手人寰,死不瞑目。胥慧芸愤愤地对甄晓峰说:“我丈夫,纯粹是被冰冰逼死了。他在世的时候,我经常听见他在梦里喊冰冰。那个祸根,是我一辈子的仇人。”

小袁婧问胥慧芸:“爸爸去哪儿了?”那一年,有一档节目叫《爸爸去哪儿》。胥慧芸不知道女儿的提问是否受到节目的影响,当时她的回答连自己都大吃一惊:“去找你姐姐去了。”小袁婧睁大眼睛问:“找哪个姐姐去了呢?”“姐姐只有一个,叫苑苑。”“可我听邻居阿姨说,我还有个姐姐,叫冰冰。”“冰冰不是你姐姐,她早就死了。”“也是地震的时候死的吗?”“不!她是作孽作死的。”

最让甄晓峰头疼的是,胥慧芸多次跟他嘀咕:“袁婧的性格好像有点任性,她长大后,会和苑苑一样听话吗?”针对胥慧芸的这种心态,甄晓峰不得不尝试采取了“动力沟通法”,这种心理干预的方法是把对方的心理承受力像弹簧一样压缩到极限,再突然松手让其反弹归位。“动力沟通法”的实施难度在于时机、分寸、火候不好拿捏,存在巨大风险,弄不好会适得其反。他“不屑”地单刀直入:“其实,即便您失去袁婧,也是无所谓的事。”“您说啥?您再说一遍!”甄晓峰特意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胥慧芸突然目瞪口呆,表情像是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几秒钟后,她突然大吼:“不!不不不!我爱袁婧,我爱我的袁婧,我不能失去她。如果袁婧没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其实,您更适合一个人独居。”“不!”胥慧芸有点歇斯底里,“我一个人,不如死了。”

从此,胥慧芸不再拿袁婧和苑苑做比较。她说:“早知道抱养袁婧的好处,当初真不该让冰冰过继过来,这一下子,耽搁了我好些日子。”甄晓峰说:“您得感谢冰冰呢。”“为啥?”“冰冰如果不离开,袁婧能来吗?”“可是,冰冰如果不来,我早就抱养了。”“抱养?抱养谁?”“袁婧啊!”“那时袁婧来到人间了吗?”胥慧芸突然乐了:“看我这辟提艾斯蒂脑子,一下子又糊涂了。除了袁婧,我谁也不抱养。”

二十

甄晓峰的镜头里有许多手机QQ聊天的画面,手机界面像一个小银幕,所有聊天信息自下而上缓缓移动。有的是群聊,有的是私聊。群友们全是虚拟的头像。甄晓峰的所有发问和解答,都举重若轻地、不留痕迹地释放着心理干预的信号。QQ群至少有四十个,每个群的群友基本在四百人左右,有的群则达到了五百人。每个群里或公开或“潜伏”着其他几位心理工作者,他们有的是从事多年心理研究的专家,有的是大学心理系的实习生。群主基本是甄晓峰。群友们多以昵称示众,比如“栀子”“在水一方”“屋檐下”“菩提”“娃他娘”“笨笨”“守望”什么的。

群名同样颇具诗情画意。那个叫“同一轮月”的群,群友多是失去父母的孤儿,如今,那些孤儿有的已经上了大学,有的已经参加了工作,有的结婚生子,有的在外打工;那个叫“长亭外”的群,群友基本是失独的家长,如今,有的家长有了试管婴儿,有的抱养了孩子,有的至今拒绝抱养;那个叫“驿路梨花”的群,群友基本是失去配偶者,如今,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再婚,有些人再婚后又离婚,而有些人始终不愿意再婚……

胥慧芸就在“长亭外”那个群里,而冰冰所在的群叫“彼岸有我”,群友大多是和冰冰有类似经历的女大学生,有些同学的PTSD症状与冰冰在胥慧芸家生活时的心理状态比较相似,只不过身份有别,有的过继给了姑姑,有的过继给了姨妈,有的过继给了堂叔,有的过继给了舅舅……她们尽管上了大学,但有的同学直至毕业仍未能走出心理阴影。

我注意到,在“彼岸有我”群里,甄晓峰和冰冰的互动并不多,也就彼此偶尔用表情包送上一杯“咖啡”、一个“抱拳”表示礼节性问候或祝福。甄晓峰告诉我,冰冰读大一的第二学期,爷爷就去世了。他担心这个噩耗会给冰冰造成严重打击,还专门制订了针对性的心理干预方案。但冰冰却表态:“哥哥,您放心!我都是成年人了,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本身也在改变我、塑造我、影响我。该放下的,我都放下了,我会一门心思上学的。”这种痛痛快快的姿态反而让他大感意外,一时竟难以适应,但回头一想,倒也觉得合乎情理。

甄晓峰仍然不放心:“平时,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可以随时联系我。”

冰冰又一次很痛快地说:“不!您是心理工作者,需要您帮助的人很多,我再占用哥哥宝贵的时间,就有点不懂事了。我的心理世界在您这里‘毕业’啦!”

后来有一天,冰冰突然给他推荐了一个昵称叫“暖暖”的女大学生,并建议他加了暖暖的QQ。冰冰在QQ中说:“地震过去这么多年,暖暖仍然没有走出辟提艾斯蒂,她的经历和我太像了。她不愿意提供真实姓名和家庭信息,我也不知道她是哪所大学的。暖暖悲观厌世的心理很明显,哥哥能像帮助我一样帮助她吗?她实在太可怜了。对了!也许新A城有她的亲友吧,她对你们工作站的情况了如指掌。”

甄晓峰当场表态:“我会帮助她的,对了!我俩一起帮她,你用你的亲身经历,也可以影响她。”

“可我担心的是,我不但影响不了她,反而被她所影响。”

二十一

这是甄晓峰和暖暖QQ“聊天”的开始。暖暖的语言比冰冰更率真、明朗一些,但自尊心比冰冰要强,音色也是通过聊天软件处理过的,因而显得柔和、细腻、温婉,像吟唱古典而高雅的歌謠才有的发声。这是来自成年女性灵魂深处的清泉,却又像是被云彩、雾岚笼罩着,时隐时现着花季少女才有的神秘、矜持和含蓄。

暖暖告诉甄晓峰,她总觉得,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姨父。表哥遇难后,姨妈和姨父均有明显的辟提艾斯蒂症状。她过继到姨妈家后,姨父对她非常关心,但姨妈却常常盯着她发呆。作为准女儿,暖暖知道她这个外甥女永远替代不了表哥生前的地位,因此尽量把自己做得像个女儿,可姨妈就是适应不了她这个女儿。暖暖认为,在老家时,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到了姨妈这边,她就像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一点尊严感都没有。她返回老家那天,姨妈居然当着她的面说:“暖暖,这下咱俩都解脱了。”暖暖是姨父亲自开车送回老家的。姨父告诉她:“如果不是担心影响你的学习,我说啥也不想让你离开的,你这一走,我家也没啥指望了。你就好好学习吧,不要惦记这边。”不久,姨父的辟提艾斯蒂症状发展成了严重的抑郁症。暖暖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姨父走了。

暖暖的讲述主题鲜明、视角多元,人物之间的情感裂变、是非因果十分清晰,就像一个电影剧本的梗概。电影是虚构的艺术,但暖暖的“剧本”梗概却是生活本身。深深打动甄晓峰的是,从暖暖这里,他感受到了一位成熟女性对家庭、亲情卓尔不群的洞察力和伦理观。暖暖和冰冰不是同一个人,但暖暖对姨父死因的抱愧、内疚和痛惜,让他理所当然地想起袁昌炳临死前对冰冰这个晚辈深深的自责和忏悔。假如把暖暖和冰冰做一个角色互换,那么,算是冰冰懂得袁昌炳这位“父亲”了,袁昌炳也完全可以死而无憾了。在情感的链条上,他潜意识里把过去的冰冰和现在的暖暖统一了起来,像当初面对冰冰那样面对暖暖。他情不自禁地夸赞:“冰冰,你的情怀和境界,真是一枝独秀的。”

“甄老师,我是暖暖啊!”

“哎呀!抱歉。”甄晓峰道出了发自肺腑的话,“你俩如果是同一个人,就更完美了。”暖暖开心地笑了:“我如果像冰冰那样优秀,就不会被辟提艾斯蒂追得无处可逃了。还好,我逃到了您这里。”

甄晓峰把暖暖的情况给工作站做了详细汇报,并研究制订了线上心理援助方案。基本的形式是:由甄晓峰每周和暖暖“聊天”两到三次,每次二十分钟到半小时,“聊天”主题按照因势利导、随机应变的原则,密切联系暖暖的主观情绪临时确定。甄晓峰无论身处新A城还是在老家T市,只要手机在手,就能随时和暖暖“聊”起来。

二十二

有关冰冰的点点滴滴,胥慧芸比感应器还要灵敏。她始终未放松对甄晓峰“聊天”对象的高度戒备。有一天,甄晓峰和胥慧芸本人“聊”完天,趁胥慧芸洗衣服的时间,他对着手机发语音:“现在是课间时间吗?好的。走出教室,选取花坛边最安静的地方,坐好,放松,对啦!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倾听自己的呼吸……好的,一分钟时间到啦,睁开眼睛,调整呼吸三到四次……好的,再闭眼,继续关注呼吸……两分钟时间到啦,睁开眼睛,起身,专心致志地数一数花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哈,是九只吗?好的,你再数一遍……哈,还是九只,准确!现在用两三秒钟的时间观察一下操场上生龙活虎的场面,然后收回目光,转身……好的,把大脑复制的操场记忆回放一遍,好的,用一分钟时间放松,同时适应环境……好!很好!等待下一节课的铃声……”

“对面,是冰冰吧。”胥慧芸凑了过来,两手不断猛甩,水珠四溅,“我听出来了,您用的是正念减压疗法,这法子我在心理辅导班上学过。”甄晓峰从胥慧芸的目光中看到了愤怒、仇恨和怨气。“哈,您想多啦。”甄晓峰说,“冰冰上大学后一切正常,还用得着我进行心理援助吗?”“敢让我看手机界面吗?”甄晓峰故意说:“不可以,这可是个人隐私呢。”

“哼!心虚。”恼羞成怒的胥慧芸吼了起来,“信不信,我敢把您的手机摔了。冰冰那个祸根,我这辈子……”

甄晓峰让她看了手机界面,暖暖的名字和虚拟头像立即扑入胥慧芸的眼帘。她一时窘得面红耳赤,嗫嚅着:“哎呀!我这人……唉!我这个辟提艾斯蒂……”她突然恍然大悟似的昂起头,口气又硬了起来,“不对!暖暖说不定是冰冰的昵称哩。我也换过几个昵称,‘暮雪’‘蒹葭’‘安妮’啥的。请把她的语音留言打开。马上!如果是冰冰的声音,我……我就……”

语音留言打开了,胥慧芸这才承认自己彻底失败了。她连连向甄晓峰道歉,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精神焕发的样子。她似有所悟:“您这是在干预我吧?我心情舒畅多了。”甄晓峰做出沮丧的样子:“您心情舒畅了,我可受委屈了,郁闷了。”胥慧芸的喜庆之色溢于言表:“大小伙子有啥子郁闷的。我也教您一招,闭眼,放松,想想那个千里之外的女友。进入记忆,回放她当年的笑脸……”

“好好好好,很好!”甄晓峰说,“我该回工作站吃午饭了。”

人们爱说什么岁月如梭、时光如电,时光在甄晓峰和暖暖的岁月里,像是散步,或者徜徉。时光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涤荡着暖暖的心理世界,渐渐地,PTSD在暖暖心理世界的投影被阳光替代。有一次,暖暖说:“甄老师,如果通过手机视频看到您的真容,我才会感觉到时光是存在的,心里也会踏实些,您同意吗?”

“对!我们都在时光里。”甄晓峰打开了手机视频,可暖暖那边却是隐身的。甄晓峰故意发出责备:“视频聊天得公平啊,一个在明处,另一个在暗处,这不公平啊!”

“我长得不好看,怕您笑话。”

二十三

冰冰和暖暖,像极了一场命运搏击PTSD的接力赛。冰冰顺利传棒后退出跑道,暖暖完成接棒后迅速续跑。甄晓峰没见过暖暖,但他能想象到击败PTSD后的暖暖紧握接力棒像小鹿一样奔跑的样子。

暖暖的表达越来越出人意料:“冰冰在您这里‘毕业’后,你俩联系少了,这是由您的职业决定的,而我至少两个月前也已‘毕业’,可是,我们好像都没有彼此放飞的意思,不是吗?”甄晓峰一时语塞,脸,肯定是通红了的。他想迅速关掉视频让自己瞬间消失,但终觉不妥。他只好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您那边笑了,我这边哭了。”暖暖说,“我现在看明白了,这世上,有些好人的内心其实是孤独的。您是好人,所以您容易孤独。假如您去美国读博而不是选择师从刘铭奎教授,假如您和女友早早结婚而不是选择来灾区,您就永远孤独下去了。也就是说,是我们这些岌岌可危的生命,消解了您的一部分孤独。难道不是吗?”甄晓峰的大脑中陡然一片空白,仿佛被暖暖的语言清扫过一遍。“咯咯咯咯。”暖暖乐了,“您也有无言以对的时候呀!平时,话语的主导权始终在您那里。今天,主导权是不是有一种被剥夺的感觉呢?那么,我要告诉您,我走出辟提艾斯蒂的动力,就是让您在灾区的分分秒秒里永远拒绝孤独……”

甄晓峰说:“我怎么觉着,你是在给我这个心理工作者做心理援助呢?”

“嘻嘻,您承认啦!”暖暖说,“您也曾对我戏言,走出辟提艾斯蒂的人会成为半个心理专家,我算半个吗?至少算三分之一个吧。”

甄晓峰有一种彻底被戳穿的感觉,一种巨大的迷失感重重叠叠合围了他。这种感觉之前曾有过一次,那就是当年勿忘我心理咨询工作室最辉煌的时刻。两次迷失感横跨时光流年的两端,像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他像是陷入了久久的昏睡状态,而醒过来的第一句却是:“孤独当然是有的,好在,我有一份爱情。”暖暖却说:“您在用最虚假的存在做最无谓的自我对抗,您在用最残酷的谎言自我安慰。如果这谎言是刀子,被捅的是您自己,但流血的除了您,还有我呢。您一定要明白,您现在面对的是一位已经走出辟提艾斯蒂的女性。您的所谓爱情,至少在地震后的三年间,就像花儿一样凋谢了。”

“啊?!你的根据是什么?”甄晓峰睁大了眼睛。“根据就是我自己在辟提艾斯蒂时期的观察和反刍式回忆,当我走出辟提艾斯蒂,那些回忆成全了我的判断。”“我平时重点对接的辟提艾斯蒂患者也就十几个,你难道是其中的一个?”“不!我只是辟提艾斯蒂的一道影子,影子里,您一直都在。”“你在作诗啊。”“比诗还浪漫呢。”暖暖说,“我只要您以心理工作者的名义,在心灵的最深处诚实地回答我。”

甄晓峰彻底妥协了,他沉默了足有三分钟,才说:“我,认同你的判断。”

二十四

那年夏天,工作站对大学毕业生做心理健康调查时,甄晓峰在成都见到了久违了的冰冰,冰冰已经在一家知名文化公司担任纪录片的策划和编剧。那天的咖啡屋窗明几净,冰冰在他对面落座。冰冰变化很大,身材高挑而健美,丰润、光洁、白皙的脸颊让甄晓峰联想到只有中秋时节才有的圆月;一对酒窝早已不再空洞,宛如盛满了馥郁的佳酿;眼睛大而明亮,恰似夜空中蓄满星星的一潭湖水。甄晓峰反而显得有些拘谨,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向窗外,却正好和窗前盛开的勿忘我蓝色的光芒相撞,他的心头顿时一阵战栗。冰冰的目光也投向了勿忘我,她歪着头:“哥哥,您能给我讲讲勿忘我的故事吗?”甄晓峰微微一愣,说:“我……不懂花。”冰冰说:“您不讲,那我自己讲啦!”

冰冰娓娓道来:“多年前的多年前,在欧洲,有一位骑士带着心爱的姑娘去海边玩。姑娘看到海滩上有一丛小花,就想采来让骑士插戴在她的头上。姑娘踩着沙子去采,结果被汹涌而来的海潮卷入大海,危急关头,姑娘把那丛花用力抛到岸上,大声喊道‘不要忘了我’。后来,人们就把这种花叫‘勿忘我’……”

一丝难言的苦涩袭上甄晓峰的眉头,他只是低头品着咖啡,或者,一个人嗑瓜子。冰冰似乎并未意识到她的故事严重干扰了他的情绪,浅浅地微笑着,瞄一眼手机,然后给他的杯子里添了咖啡:“我讲的故事,对吗?”“对。”“说明您根本没用心听。”冰冰说,“我不小心把男女主人公的角色搞颠倒了。”

而暖暖的QQ消息就是这个时候发给甄晓峰的:“你俩在聊啥呢?”

那一刻,小提琴演奏的旋律像窗外柔和、细腻且温婉的阳光,就像暖暖的音色,但她这次发来的是文字信息。甄晓峰不便用语音,也用文字回复:“刚听完冰冰讲的一个故事。”暖暖回复:“您光说是一个故事,却懒得报故事的名字。一定是个古老的故事吧,但凡古老的故事,往往也是新的。”

对面的冰冰提醒他:“哥哥,我发现您的思绪好像飞远了。”甄晓峰说:“是的,我想到了暖暖。”冰冰显得好奇:“难道……暖暖好久没和您联系了吗?”“不!我们每天都用QQ联系,此刻,一秒钟前吧,我们还在联系呢。她也在成都工作。我本来想联络咱三人一起见面的,但她却建议我先见你,还美其名曰‘哥哥应该先去见妹妹’。”冰冰说:“我太羡慕您和暖暖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这个世界上拥有那么多弥足珍贵的时光。我更羡慕暖暖,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她就被您想了。”

甄晓峰竟一时红了脸:“妹妹俏皮啦。”

冰冰注视着他的眼睛:“暖是热,冰是凉,哥哥没想过二者都代表温度吗?”

暖暖,其实就是冰冰;冰冰,其实就是暖暖。

并非尾声

我的采访本里记录了太多的内容,却像一支时空交错的无主题变奏曲,很难梳理出一条相对清晰明朗的主线,这在我多年的采访经历中从未有过。后续就要创作长篇纪实文学了,我压力重重。甄晓峰说:“您知道,我们一直有个梦想,将来拍一部与PTSD有關的纪录片,那一天也许会非常遥远,也许会很近。冰冰是一位优秀的编剧,将来如果您授权同意,她会把您的作品改编成剧本的。”我一时忐忑不安:“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采访是否结束。”

我即将启程离开新A城,刘铭奎却挽留了我:“晓峰就要在新A城举办婚礼了,仪式就在我们工作站。我是二位新人的证婚人,希望您参加完婚礼再出发。”我好像习惯了太多的突然,说:“我到现在还没见到新娘子呢。”“她已经启程了。”“是从T市吗?”“不!从成都。”

甄晓峰第二次让我看了未婚妻的照片。我这才知道,照片里的主人公,是冰冰。工作站针对胥慧芸的心理援助方案有了重要调整,其中一个环节是二位新人携手前往胥慧芸家,同声喊胥慧芸一声“妈”。

“她会答应吗?”我本来想这样问的,但还是忍住了。

原刊责编    杨晓澜

【作者简介】秦岭,现居天津。在国内外出版文学作品《皇粮钟》《透明的废墟》《幻想症》《不娶你娶谁》《走出“心震”带》等二十多部。小说五次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作品集十二次被纳入全国各类“好书榜”,创作或参与改编的作品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戏剧展演特等奖、浙江省政府出版奖等十余种奖项。有二十多篇小说和散文被纳入大学、中学试卷及范文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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