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

2024-01-30 14:34余显斌
小说月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刘佳阿尔山马儿

追电是我遛马的时候遇见的,快如风,黑色。阿尔山说,那马是野马,很快,自己曾遇见过,没有追上。这马确实很快,眨眼间已经到了那边,跃过一道土坎,影子就消失了。幸亏我手脚快,拍到了一段视频,放在了微信群中。

我们的微信群叫“九方皋”,名称干脆简单,毫无修饰。九方皋是一个古人名,伯乐的朋友,相马术高过伯乐。有一次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为秦穆公相了一匹名马,穆公忙问是什么样的马,九方皋说是黄色母马。结果,拉到跟前,是黑色公马。穆公很失望,一个相马高手,马的颜色和公母都分不清,一定是江湖骗子。伯乐却十分赞叹,说九方皋胜过自己,相马只看马的精神,不管马的颜色;只管马的雄骏,不管马的公母。秦穆公不信,骑上马,快如闪电,“果天下之马也”。

“九方皋”群中成员个个都是相马大佬,或者驯马高手。一般人甭进去,即使勉强混进去,脸还没混熟,就被灰头土脸地踢出来,丢份儿。群主高傲道:“连一些名马的名字都不晓得,啥破专家?我这儿是废品收购站啊?”因此,群里高手掩映,深藏不露,偶尔发一言,都会让人耳目一新,获益多多。大家见到我拍下的视频——开始是马,继而化为一个黑点,在草原深处弹跳成一线,射向天地尽头——都赞叹,说是神驹,盗骊之后。这个观点马上被否定,盗骊为周穆王坐骑,晋朝时的相马师郭璞记载,应该是细长脖子、黑色皮毛。这匹马远看脖子并不细长,相反很粗壮。也有的说,可能为乌骓遗种。可乌骓在楚霸王项羽自刎后跳入乌江,也不知公母,更没听说有马驹诞生。

我当仁不让地留言:“这是天马和蒙古马杂交,撮众之长,融于一身。”

“天马出西域,即今日伊犁一带。”有人驳斥。

我分析:“匈奴当年横绝大漠,狂扫西北,占领伊犁,牧马阴山,难道不会带着天马迁徙阴山吗?这样,天马遗种,留在阴山,源远流长,蔓延至今。”

群中一时寂静,表示接受。也有不甘寂寞的建议:“名马需要名字,将来行走江湖,才能标新立异,传名后世,和浮云、紫燕骝、绝群等名马并列,方不负骏马良骥之称。”这个,更不劳他们费神,我早已想出名字,叫追电。给名马命名,就如给新发现的宇宙小行星命名一样,是发现者的专利,岂能让人?

作为一个牧马人,准确地说,是一个马场主,我很在意这点,要为自己加分。我刚从监狱里出来不久,当时为打抱不平,一拳让一个打人的混混倒在地上。由于拳带激愤,忘记自己练过沙袋,出拳重了一些,让那个混混许久卧床不起。也因此,我除了在打斗中脸上被混混的哥们儿划了一刀,留下一道疤痕外,还在监狱待了一年。尽管刘佳说,这样让我更有一种纯爷们儿气,粗犷彪悍,比娘炮小白脸强多了。可是,我仍然带着遗憾,带着自卑,我需要找回摔碎一地的自信。这道疤不仅破坏了我原有的书生气,更让我身上多了一种匪气,影响市容。否则,我会以飘然一书生的形象出现于“九方皋”,或者骑马独行,给马迷们一种独行侠的感觉。

现在,如刘佳所说,我表现出来更多的是一种剽悍,一种桀骜。

我是被刘佳拉进“九方皋”的。刘佳说:“你喜欢马,满肚子骏马知识,不去群里亮亮相,遛遛弯,对不起名马神驹,更对不起群里的各路豪杰。”于是我就进去了。

刘佳就是我救的那个女子。她在一处烧烤夜市遇见几个混混,那些家伙想揩油,刘佳虽表面温婉,但内含豪情,什么场面没见过,啪的一个耳光,抽在当时一个胖子脸上。几个混混“哦”了一声道:“刺儿,还扎手。”他们扑上去,胖子扯着刘佳的头发,其他人手脚齐用,雄风大展。我当时恰好在吃一份凉皮,看不下去了,觉得这些混混真他妈的丢人,几个男人对付一个女人,还扯女人的头发,专给我们男人丢脸。我将最后一口凉皮吃了,擦了一下嘴走过去,出手了,本着打蛇不死必为蛇咬的想法,对准那个胖子就是一拳。胖子表面看着很牛,气壮山河、嚣张跋扈,谁知却是豆腐渣工程,不经一拳。我去了监狱后,刘佳来看我,我才知道,她是外地人,家住在凤城,来我们这边玩。难怪,凤城是名城,这些年狂飙突进,雄风鼓荡,连女人都带着一股生猛劲儿。

她说,没想到我这人面冷心热,有侠客风度。

她接着自顾自地说,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我虽坐了一年牢,但人在狱中,家底仍在,虽不敢说是一掷千金,可毕竟经营了多年餐饮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出狱回家那天,我形单影只,扔下行李,躺在沙发上,拿着镜子反复照了自己的尊容一个多小时后,决定改行,不做餐饮业了。我这一副凶相,会让顾客退避三舍的。再说了,做餐饮业,我也烦透了,整天屁颠屁颠地赔着笑脸,孙子一样,有啥意思?

我经过一段时间的犹豫和考察后,决定养马。

这和我的爱好吻合。不是说爱好成就事业,成就自己吗?我爱马,养马一定差不了,会兴旺起来的。

当然,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是心血来潮,是和上次凤城之行有关。凤城靠近海边,近几十年来万业兴旺,养马更是如此,尤其赛马活动,更是红火热烈、异军突起,让人叹为观止。刘佳带我认识一个马会大佬老周。马会是爱马养马人的协会,是养马人的江湖,作为爱马的人,我当然想去拜访。刘佳一袭旗袍,将身体包裹得跌宕起伏,如水波动,一双穿着高跟鞋的长腿如鹤立。我有时看着她的脸蛋、身材很不地道地想,谁说混混没审美?混混们品德虽坏,审美眼光还是蛮可以的嘛。刘佳看着我,眼光很浓酽地笑笑道:“眼光有点邪。”我忙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表示自己没有那么邪,只是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要怪只能怪我的眼睛太灵活了。

刘佳爱马。女人爱马少见,像她這样穿旗袍高跟鞋的女人爱马更少见。可她就是既爱红装又爱武装,还是“九方皋”中最受欢迎的成员,谈起赤骥、绝影、桃林等名驹良马,头头是道,如叙说服装一样熟悉到位,好像这些马都是她家马圈驯养的,或者是她的坐骑似的。再加上是女人,漂亮女人,大家都礼让三分,给她几分面子。她拉我进去,说是她的生死之交,在相马界,我是第二,没人敢第一。

我想,你就吹吧,也不怕闪了舌头。

一个叫“神眼如电”的不服,想要和我坐而论道,比试比试。刘佳搭话了:“拉倒吧,就你,论起马术来还不如我,能和我师父比?”我一下高了一格,成了刘佳师父。那个“神眼如电”愣是没看出她在说谎,或者看出了,但在美女面前不好挑开,怕有失绅士风度,悻悻退下,潜伏水中。我也幸运地待在群里,没有被群主当作破烂踢出去。

我去凤城,准确地说,是受刘佳的邀请,从而认识老周的。

老周像铁塔一样,系一条领带,戴着一副蛤蟆镜,威风凛凛,外带邪气,不像大老板,倒有点像黑社会老大。他见了我点头一笑,告诉刘佳,我像是一个养马汉子。凤城人说粤语,很不好懂,叽里呱啦,鸟语花香的。刘佳笑着告诉了我,我一愣,我怎么像一个养马汉子?养马汉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脸上一定得有一条疤凶巴巴地斜过鼻梁吗?

我当时穿着一件衬衫,很紧,胸肌鼓起。老周开玩笑,对刘佳道:“彪悍,八块胸大肌鼓起,能让女人看了浑身发软。”

刘佳听了,掩着嘴咯咯笑了,白了老周一眼,眼神甜腻如蜜糖,化不开。

我毕竟来凤城好几天了,这句话我连蒙带猜还是弄懂了,老周这狗东西,将我当种马了!我呸!他才种马呢,黑道种马。

我办起养马场,首先是想远离都市,远离那些杂七杂八的伤心事,过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空空心,腾挪一下心中的沉重。另外,也想慢慢接受自己这张匪气弥漫的脸。当然,也有着和老周做生意的需要。

凤城富豪大多爱马,爱骑马、赛马。那么大的一座城,赛马几乎一个月一次。每次赛马,参加赛马的骑手穿着赛马服,戴着头盔,英姿勃发,胯下一匹匹骏马膘肥肉满、毛色发亮。发令枪一响,一匹匹马如箭镞一样射出,马蹄不是嗒嗒声,而是哗啦啦如潮水一般滚滚而来。观看的人更是高声呼叫,挥拳助威,如醉如痴,如疯如魔。老周得意扬扬地指指场内问道:“咋样?”老周知道我不懂粤语后,开始用普通话和我交谈,不过,普通话经过他的大舌头吐出来,惨不忍闻,如半生半熟的红薯。我勉强能消化,回答道:“很热闹。”

刘佳在旁边忙提醒:“周总问的是赛马如何。”

我还是两个字:“热闹!”

刘佳看看老周,咯儿一声乐了。刘佳是搞服装生意的,但是据我最近来这儿的观察,她更像一个旧上海滩的交际花,服装生意交给一个姐妹帮忙打理,她则每天眉眼弯弯,高跟鞋橐橐,出入一些聚会和活动,带着浅淡的微笑,长袖善舞,能让聚会因为她的到来而锦上添花、活色生香。她告诉我,周总问的意思是那些赛马雄骏如何。

我一笑,漫不经意地说:“一般。”

老周看着我,轻轻“哦”了一声,这一声有一点老总气势,更多的则是带着一种黑社会老大的不满口吻,很有慑人气势。

我没有管他表情如何,告诉他,马不以肉多为强健,相马高手相的是马骨,马的骨架高大,长腿如螳螂,蹄大如碗盏,才是骏马,才是名马。老周听了摇头道:“螳螂腿?没见过。”

我说:“我们祖先是养马出身,这是他们总结的。”

老周看着我不相信地问道:“你祖先是养马的?”

我一笑,告诉他,他的祖先也是养马出身。

他带着大惑不解的神态道:“你咋知道?”刘佳再次宣传我,说我未卜先知,算得半仙,姓姜,姜子牙之后。我摇头,掐断她的话,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否则难以深交。我解释,秦人起于戎狄,以养马出名。后来,秦人祖先飞廉和恶来父子更是给殷纣养马,积累了一整套养马术。相传纣王有一匹马名螳螂,长脖长腿,马蹄大如盘,善于彈跳飞奔,一跃数丈,成为纣王马厩中群马之首。武王伐纣,牧野之战,纣王失败自焚时,螳螂一跃而起,跳入火里,化为飞烟。老周听了,十分赞叹,说他听到过螳螂腿一说,没想到还真有这样的马!

我矜持地点头,笑着反问:“我们祖先是养马的没错吧?”

他恍然大笑,连连点头:“是养马的,是养马的。”

刘佳也听懂了,笑着插科打诨道:“我们祖先都是马夫出身啊。”

老周这时才想起问我是干什么的,说如果没有事做,可以留在凤城,帮他照管马匹,工资不会亏待的。刘佳告诉他,我也是一个堂堂的老板,曾经出入商界呼风唤雨,笑傲江湖,最近却徘徊不定,不知干啥好。说完,她不等我同意,就嘚啵嘚啵将我救她的事说了,其中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点缀,说我一声大吼,如一个晴天霹雳,将混混们吓住。说我拳打脚踢,混混们一个个东倒西歪。估计她听过单田芳老师说书,讲述我的事情时,带着一种说书的韵味,可惜少了一点单氏的沙哑腔,将我描述成了一个打抱不平、扶危济困的江湖大侠,我听了额头都微微出汗。

老周笑笑,显然不相信,过一会儿问道:“不是黑社会啊?”

我有些不满,我还没担心他是黑社会呢,他咋就将我和黑社会联系在一起了,于是我笑着反问:“你看呢?”

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好像审犯人一般,然后摇头说不像,一个这么懂马的人,咋可能是黑社会。他这句话毫无逻辑,可是,我很享受这种没有逻辑的结论,甚至有些飘飘然了。

阴山在古代不叫阴山,叫达兰喀喇,意思是七十个黑山头,汉语译为阴山,汉朝时是匈奴人的地盘。匈奴人在这里骑马放牧,高歌来去。匈奴人离开后,随之而来的有鲜卑人、柔然人、突厥人、蒙古人等,都幕天席地,以牧马为生。阴山与其说是一道屏障,矗立在乌拉特草原旁,毋宁说是一群骏马,奔驰在蒙古高原上,气势昂扬、章法自具、韵律和谐。乌拉特草原据说就是敕勒川,那首著名的《敕勒歌》就诞生在这儿。北魏后期,这里的汉子们不放牧了,竟然鞭马而出,走向烽火硝烟,走向中原,在一代枭雄高欢、宇文泰的率领下,争雄沙场,金戈铁马,成为中原争霸的主角,上演着一曲曲英雄史诗。有史家甚至断言,盛世隋唐的皇族血脉有一半都是出自这里。由此可见,这里雄风鼓荡,雨露均洒。乌拉特草原顺着阴山山脉一路延伸向远处,和天际线交接。时时有马群在天际线边出现,如一粒粒逗点。牧马汉子的歌声,也隐约随风入耳:“蓝蓝的天空下面飘着白云,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银……”人和马群一路奔驰着,奔驰向草原深处去了,不见了,歌声还隐约如线摇曳着。我骑在马上,站在高处,看着无边的草原,还有来往的马群,心里的阻塞和抑郁在那一刻都随风而去,飘然无踪。

我选定的养马场就在阴山和乌拉特草原接壤处,一条河流如银带,在草原上蜿蜒流淌,叫作吉日格郎河。吉日格郎在蒙古语中是“吉祥”的意思。这条河缓缓地流淌着,如一个慢性子的人一样,流淌着幸福和喜悦,也将沿途的花草流淌得丰茂繁盛、花团锦簇。

牧马平川,草原无边,马儿奔驰,随意来去,这是一般驯马的方法。老周的马就是这样驯出来的。那次,他让我看的那场赛马,是他个人组织的。然后,他将马匹按照名次标价,卖给世界各地的大佬富豪,获得利润,装满腰包,险些坠得腰椎间盘突出。他的一匹叫作紫风的马,据他夸耀,很像“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留着不卖。飒露紫是唐太宗的坐骑,身轻如燕,跳跃腾踏,十分快捷,在唐太宗征战王世充时受到箭伤,有一个将军专门下马拔箭,战马静静站立,垂头含泪。箭镞拔出,战马倒下。太宗十分思念这匹名叫飒露紫的马,便让人将飒露紫站立拔箭的过程雕刻下来,成为后世浮雕神品。可惜,这幅浮雕被美国人盗走,藏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中,老周专门千里迢迢地赶去看过,谈到这事就脸红脖子粗地骂道:“丢那妈,老子气不顺。”

他气不顺,就到处挑选马匹,最终选中一匹紫色骏马,飞机拒运,只好用火车,一路运抵凤城。老周见了,喜笑颜开,如神一样供着,只差一天三叩头,三天一朝见了。他特意高薪聘请一个驯马师驯着,得意地道:“丢那妈,他们盗走的是石头,老子的紫风才是真正的飒露紫。”

他为了紫风还特意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邀请了很多记者,还有网络写手。他挥舞着胳膊显摆,他的紫风当世第一,什么的卢、赤兔,假如和紫风相遇,都必须退避三舍,礼让三分。总之,他的紫风成了名马江湖第一,当仁不让。为了现场验证,他飞跃上马,马如紫玉,人如黑塔,顿时引起一片叫好声。老周动作娴熟,轻轻一磕马腹,紫风嗖的一声冲出去,一圈又一圈,在重重障碍物间飞驰,整整三个小时,平稳如故,速度不减,掌声再次如潮响起。老周得意地一勒马缰,摆出一副“沙场秋点兵”的架势,举手高呼道:“紫风无敌,江湖不败。”当天,网上和报刊上,都出现了紫风的神骏气势,媒体宣传铺天盖地,称紫风为“神驹天来”。老周看罢呵呵一笑,表现出十分得意的样子。和我相识后,他瞅着四下无人,如间谍一樣悄悄告诉我,紫风的后劲儿不行,跑到后面,浑身肌肉微微颤抖,他那次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腿部都跟着发麻痉挛。

他带着十分遗憾的口吻道:“也不知古代哪来那么多骏马?”

我想想,说出自己的结论,是马儿基因好,当时交通不便,马儿各处一地,基因单纯,长久保存,名马交配,一代代提炼,当然好马特别多。现在不行了,养马人只重马的外表,不重马的骨气灵魂,各处马儿杂烩相交,乱了基因,马儿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老周点头,大有同感,拍着我的肩膀道:“兄弟,你来养马,我支持你,如何?”

他担心我推辞,告诉我,我驯养出的马,无论多少钱都卖给他,价钱上绝对不会亏待的。我听了很心动,不过仍做出艰难思索的样子,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以试试。”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道:“一言为定。”然后他望着我,大概想让我接一句“驷马难追”吧。我没有接,这让他有点微微失望。

阴山一带出好马,更出好汉,阿尔山就是其中一个。我弄不清他为啥叫阿尔山,难道是阿尔泰山出生的,千里迢迢迁到了这儿?他摇着头表示不是。我笑着道:“那你为啥叫阿尔山?”他搓着巴掌道:“阿尔山就是阿尔山,咋还为啥?”阿尔山脸黑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间或一闪,射出亮亮的飞镖一样的光。他腮边咬肌凸起,仿佛不是吃饭长大的,是吃铁长大的。他将手指塞进嘴里,吁溜溜打出一串口哨,鹰隼一样尖厉,在空中旋转着,让马儿奔跑,马儿就奔跑如风,飒然来去;让马儿停下,马儿立即静如铁铸,纹丝不动。

我到达乌拉特草原,是在一个夕阳荡漾的下午。

随着一声口哨声划破黄昏,将夕阳划出丝丝波纹,远处出现一个弹跳的黑点,弹丸一样,我以为是鹰隼飞过。渐渐地,弹丸变成了一条直线,朝着我射来,仿佛是从天地的尽头射来,将乌拉特草原的空气射穿了一个洞。到了我的面前,那道线又缩成一点,人立而起,化为一个感叹号,就是骑马奔驰的阿尔山。他是招揽生意的,问我需要向导不。他说,来乌拉特草原如果没有向导,会摸头不知脑的,会白白走一趟的。总之,他希望能做我的向导,为我服务。我点头答应了,雇用期为半个月。这显然出乎他的意料,道:“半个月,那么长时间?”我问道:“咋的,不愿意?”他当然愿意,连连点头。半个月的时间,他骑着他的那匹叫托乌雅的花斑马,我骑着一匹枣红马,我们俩如两个浪迹天涯的浪人,走遍整个乌拉特草原。最终,我选择了这处靠着阴山的草场,将它承包下来,作为未来的养马场。这个小地方叫六部川。我猜测,当年这里很可能有六个小小的部落驻扎,后来都迁移走了,留下这么个名字。谁知道呢?说是川,这里嵌入阴山腹部,因此有山有水有草场,牧人却很少。我选中这里后,接着要招聘一个驯马师,就是阿尔山。我觉得他不驯马,而去做导游,简直是和自己的马术过不去,是拿我们这些爱马者的良心开涮。

我伸出手翻了两下告诉他,月薪是他原来的两倍。

我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阿尔山果然很高兴,搓着巴掌呵呵地笑道:“太多了。”他说的时候,咬肌凸起,上面闪射着兴奋的光泽。

我给他高薪,要求不多,简单明了,我要用强悍耐久的母马,和雄骏快捷的公马交配,生出爪电飞黄、拳毛騧、白蹄乌那样的名马,那样能够在骏马世界扬名立万的马。阿尔山显然读过很多古书,对名马认识很多,因此张大满是胡须的嘴道:“那都是古代的。”我告诉他,古代有的,今天也一定会有的。他很是为难地摇头,那些马距离今天多少年了,马骨估计都没有了。

我不高兴了,道:“别废话,我要马。”

他一摊手,表示很难办到。

我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受阻,我有些恼火地说:“如果不难,我给你那么高的工资干吗?我烧得慌啊?”

他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树棍在地上划着,划出很多横的竖的道道。我知道,他在名马和工资中徘徊,在矛盾着、纠结着,我不能让他放弃,得推他一把。因此我拍着他的肩膀道:“放心,敞开时间到处选择,总会遇见好马的。我就不信,整个乌拉特草原就找不到那样的马匹。”我的话显然给他打了气,他沉思一会儿,轻轻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这些年,随着经济突飞猛进,养马业也波涛汹涌,空前繁盛起来。凤城靠近香港,近水楼台,沾染了香港的浓郁风气。香港早晨出现什么奇特行业,傍晚去凤城,会发现这个行业已经如火如荼了。到了近年,港珠澳大桥建成,凤城凭借大桥过境的有利地位,竟然渐渐地走在了前列,大有甩开香港的样子,以至于香港不得不降低身份,有时也接受凤城的新风。凤城养马业是从香港传过来的,包括骑马、赛马等,都和香港相似,随后就跑到了前面。凤城马价更是遥遥领先,一马十万元,司空见惯,一百万元的也不少。老周的一匹马,浑身黄色,四蹄乌黑,奔走如风,他特意取名叫黑蹄乌,以百万元的价钱,卖给一个英伦骑手。那家伙转手卖出,净赚一倍价钱。老周谈到黑蹄乌,总是摇头叹息道:“可惜了。”

我心说,一百万元还可惜?知足吧。

他摇头补充,可惜了那匹马,死了。

我一愣,询问原因。他叹口气说,那马如一些人一样,一根筋,到了那里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地嘶鸣。买主想,先晾着,等到饿了自然会吃的。五天后黑蹄乌不叫了,买主跑到马厩房,黑蹄乌卧在那里,抬着头望着老家方向,瞳孔亮亮的,可已经死了。说到这儿,老周黯然道:“这家伙就是一根筋,不知变通。”我静默无语,仿佛看到黑蹄乌临死的状况,轻声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老周摇头,许久道:“丢那妈,有时人都不如马。”说到这儿,他用肥肥的手指点着自己那颗硕大的蒜头鼻子,很坦诚地说,自己就不如黑蹄乌。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竟暗自愧疚起来,觉得自己不只是不如黑蹄乌,甚至都不如老周了,因此劝说他,也在劝慰我自己的良心道:“人要是像黑蹄乌那样,还咋在生意场上打滚啊?那不早就滚出一身鲜血满身脓疮了吗?”

老周点点头说:“这话倒是真的。”

他对黑蹄乌的感情看得出很复杂,有一种既无奈又愧悔的心态,还有一点显摆的意思,瞧,那就是我过去驯养最成功的马儿,别人能驯养得出来吗?难说!见我不接茬,他叹口气道:“老弟,你如果驯养出这样的马,有多少我要多少。”我聳肩一笑,心说,这马是天马,是神马,虽说是马,却具有人的灵魂,甚至比很多人的灵魂还要高尚还要纯粹。这样的马千年等一回,可遇不可求,我如何能驯养出来?不过,说实话,在心中我也暗暗希望能创造出这样的神话,驯养出黑蹄乌这样的神马,一炮打响,吸引马迷们的眼睛,借此恢复我往日的雄风。那次打架,那个拿刀的家伙,是胖子的帮凶,刀光一闪,本来是朝着我大腿根划去的,他一边划还一边恶狠狠地骂道:“狗日的,老子劁了你。”我恰好躲避另外一个混混的拳头,朝下一蹲,头上闪过一拳,也逃脱了被劁的命运,脸却被划了一刀,鲜血直流。从监狱出来后,我一直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力气,对生活少了一点劲道和血气。我感觉到,我肉体上虽然没有被劁,精神上却彻底被劁了,劁得很干净很纯粹,没有留一点残汤剩水,以至于刘佳气得用拳头打我,说我外强中干,如一个阉货。我听了她的话,浑身如被针扎了一个洞眼的气球,躺在她的身边,彻底变成了一个阉货,货真价实,毫无水分。

我承包下马场后,和阿尔山忙碌起来,在整个乌拉特草原骑马漫游。这种漫游,他胯下的托乌雅明显有点不适应,不停地喷着响鼻,刨着蹄子抗议着,有时看见远处的马群飞驰过去,如一片五彩锦缎一样,它会披散着鬃毛,仰起脖子,发出咴儿咴儿的叫声,跃跃欲试。我胯下的枣红马也会跟着嘶鸣,扬鬃摆尾。我们都控着缰绳,控住马速,也控制住我们内心那种奔驰和飞跃的欲望。这对马对人来说,都是很煎熬的,就如一个天姿国色的美女偏不许下绣楼,一个剑客偏不许抽剑出鞘。当然,到了没有马群的地方,我们可以纵马飞驰,身边风声呼呼,衣衫猎猎作响,将心中无限的沉重和煎熬,都扔给了背道而驰的风,交给了天的尽头、地的尽头。我懂得了蒙古汉子整日笑呵呵的原因了,什么郁闷烦恼都丢弃了都没有了,当然高兴,当然快活。

阿尔山是一个例外,他很少笑,沉着一张脸跟在我的后面,仿佛我欠了他的账一样。

我们在选择骏马,选择雄骏的公马和母马。

一个月下来,我们的工夫没有白费,买到一群公马和母马,一匹匹都兔头长脖、骨骼俊健、膘肥肉满。可是,说心里话,我觉得这次选马有点筷子里面拔旗杆,和我心目中的神马、天马还有一段距离。阿尔山却不这么认为,他拍拍这匹马的脖子,又忙着给那匹马梳理着鬃毛道:“好马都聚拢到这儿来了。”他甚至还带着少有的语气显摆说,每一匹马都快赶上他的托乌雅了。这家伙看起来木讷,倒善于运用反衬手法,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自己的托乌雅夸了一番。他的托乌雅这会儿很悠闲,在草地上吃草,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咴儿咴儿一声嘶鸣,嗒嗒嗒地跑过来,用头挨着他的身子。他用手抚摸着托乌雅的鬃毛,一下又一下,不厌其烦。

我觉得,还是要将消息告诉老周,他是最后的买主,一切由他定夺,以免将来他用种种借口拒收这些马。老周听到买到了那么多好马,高兴地道:“我明天就来看看,一准来。”老周一直渴望看看阴山,可一直没能成行。这次算是一举两得。我去天吉泰机场接他,开着车,一路来到乌拉特草原,到了吉日格郎河边,他要求停下,特意走出来,俯下身子,捧起清亮的水喝了两口,说是真甜,别处少有。然后他还怂恿我也喝两口,说水里还带着草木花香呢,很好喝。我笑着,礼貌般地应和着蹲下身子喝了一口,喝多了,也就那个味道,清凉爽口,至于甘甜,并没有感觉到。阿尔山骑着他的托乌雅来接我们,按照我的要求,带来了我的枣红马。老周这家伙眼睛贼毒,一下就选中了托乌雅,赞一声好马,对阿尔山道:“让我骑骑舍得吗?”阿尔山没有听懂他半生半熟的普通话,看着我,等我翻译,我给说了一遍。阿尔山想想,轻轻点点头。老周走过去,拉着托乌雅,一跃上马。托乌雅并不认生,如老朋友一样打一个盘旋,直直地站着,等着号令。我上了枣红马,让阿尔山将车先开回去。阿尔山答应了,上车走了。老周喊一声“走”,托乌雅如一朵云飘起来,托着他朝着草原深处飘去。我跟在后面,枣红马化为一条红线,和托乌雅平行着射向远处,射向青草更青处。四周平静的风,还有绵软的阳光,这一刻都被割开、撕裂,呼呼地朝着四边翻滚着奔腾着。我们到了那边山丘,一起立住。老周如一个将军般一手叉腰豪情满怀地问道:“咋样?”

我回答:“没看出来,高手!”

他得意道:“我祖籍內蒙古。”

这个我倒不知道,难怪那次我说他祖先牧马时他很惊讶,问我咋知道。老周说,他的祖先当年在清末的时候,也在草原放牧,是驯养马匹的高手,一次替乌力吉王爷驯养一匹爱马,由于不得法,马死了。那马是乌力吉王爷的命根子,乌力吉王爷每天出去都要骑,面对死马,如死了爹娘一样号啕大哭,以头撞地,鲜血四流,喊叫着长生天。乌力吉王爷命人将老周的祖先绑了,准备祭祀自己的爱马。还是一个下人看不过去,悄悄放了老周的祖先。老周的祖先在草原上待不下去了,准备去南方找活路,南方当时陷入一片战乱,乌烟瘴气的。老周的祖先无一针之地,如何生活?于是他一咬牙,跟着一些人到了香港,因为马术很高,开始替别人驯马,慢慢手头宽裕了,有了资金,自己开办了一个养马山庄,最终成为一方“弼马温”。四十多年前,凤城对外开放后,老周的父亲才迁过来。老周说完,指着无边的草原,还有远处影影绰绰的阴山,仿佛在指着自己的祖业一样激情澎湃地道:“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出现我祖先那样的驯马人;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生长出天马、神马,别的地方缺乏地气雄风,缺乏这样的背景,难成气候。”

他的澎湃激情,在看到我选择的马匹后有所减退,如钱塘潮,刚刚起来,还未喧哗出声,就呈现退潮趋势,道:“一般一般,没有我想象的好。”他想象的是什么样子,我们猜不着。等看到青点,他站在那儿,瞪着酒杯大的眼睛,退却的激情明显地再次激昂澎湃起来。

青点是一匹青色母马,浑身带着白点,如一朵朵梅花。它站在草地上,身体匀称,腰部结实,长腿圆臀,犹如美女一般娴雅文静,一双竹叶耳朵高高耸起,黑色的眼睛亮汪汪的。老周笑着走过去,马术娴熟,一跃而上。青点突然一惊,耳朵一奓,咴儿咴儿一声嘶鸣。由于没有准备马鞍,老周双腿紧紧夹住马腹,身体贴在马背上,双手抓住马鬃。青点怒了,原地转圈,用蹄子刨着地面的土,纷纷飞起,四处乱溅。老周焊在马背上,如同和马儿成为一体。青点四蹄腾空,开始乱蹦乱跳,我们都睁大眼睛。阿尔山准备跑过来控制住青点,被老周挡住。老周大概是想借这样的马儿显示自己的马术吧。青点踢腾了一会儿,一尥蹶子,朝着远处射去,嗖地一闪就是一段距离,再嗖地一闪又是一段距离,最终消失在天边。等到青点再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扬鬃摆尾,得意扬扬,它背上的老周不见了。我们急了,忙骑着马去寻找。在一处草坪上,我们看到了老周,他躺在那里哎呀哎呀地呻吟着,看见我们后摇着手龇牙咧嘴地道:“就是那家伙,好马,绝对……哎呀!”

我们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呵呵笑了,他也龇牙咧嘴地笑起来。

他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就匆匆回去了,坐着轮椅,他的腰扭伤了,好在不重。准备上飞机前,他不厌其烦地叮嘱,青点要独养,找一匹性情相近的公马,必须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样才不会辜负青点,不然就算是暴殄天物,要遭天谴的。说完,他还不放心,让大家离开,特意留下我叮嘱:“只要给青点找到如意郎君,即便其他马一般,或者失败,都没有什么。”他说完,为了强调自己的话,还用右手食指在我的胸口使劲儿戳戳,好像要将他自己的话戳进我的心里似的。我愣愣,问为什么。他挥挥手,暂时保密。

然后,他坐着轮椅走了,随着飞机回了凤城。

他对这次驯马如此上心,细说起来是有原因的:一则爱马成癖、成瘾,用他的话说,一天不骑马,浑身都不自在,如机器生锈了一样;二则就是要维护他的那一方江湖。自古以来,万事相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有擂台,有争霸赛。马迷世界也不例外,老周也有一个强劲的对手,姓朱,马迷们称之为老朱。

本来,老周从他“逃港”的祖先算起,已经四代驯养马匹,算得上百年基业,江山巍巍,铁打铜铸,无人撼动了。可是,不知不觉间就有对手暗暗滋生,积蓄力量,准备对其展开挑战。这个挑战,也是老周给自己制造的。老周家族执凤城养马界牛耳后,尤其到了老周接过公司,更是雄风张扬,指点江山,笑傲江湖,颇有一言九鼎的派头。他趁着自己威信日隆的时候举办了一次赛马。这次赛马,老周规定不设奖金。他认为,如果设置奖金,目的不纯,竞赛就会大打折扣。到时,只给一面名曰“天纵伯乐”的牌子以示嘉奖。这样的比赛,此后在凤城形成规律,三年一次,雷打不动。

老周说这样赛马目的单纯,大家都明白,其目的是极不单纯的。因为,在凤城的养马场虽多,但良驹骐骥,周家第一。届时赛马,有哪一家能够胜过老周,跑到老周前面?如此一来,那块象征着凤城养马界霸主的牌子还不是被老周摘下,挂在他周府门前辉煌着?

老周摇着手笑着说:“弼马温而已,不稀罕。”

其实,对于那块牌匾,他稀罕得很,每天没事都要背着手悄悄走出来看看。看看那块牌匾,老周心里就安定舒坦,吃什么都香。

可是,一年前的那次竞赛他却输了,一败涂地。当时,他有一匹良马,浑身如雪,无一丝杂毛,取名玉龙雪。他骑着这匹马,专门拍了一段视频放在网络上,顿时在马迷世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家议论纷纷,有说这马有点如当年赵子龙长坂坡冲阵的良驹,来去如电,无马可匹敌;也有的说,这马很可能是周穆王“八骏马”中白义的后裔,血脉延续,流传至今。更有人考证,说周穆王当年就是坐着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这八匹骏马拉的车子,日行万里,去瑶池会见绝世美女西王母的。尤其白义,浑身雪白,最为瞩目,西王母首先看到的就是白义,一颗芳心顿时高兴得咚咚跳,跑出来迎接自己心中的情郎。

老周要的就是这效果,让点击量呼呼上升,让自己的玉龙雪成为网红,成为名马,造成不败之势,在精神上首先击倒每一个觊觎这次冠军的选手。事后证明,他绞尽脑汁,机关算尽,枉费心机。几天后,比赛开始,老周亲自上场,骑着他的玉龙雪,穿着一身白色赛马服,黑色的脸,衬托着白色的马和衣服格外显眼。他面对大家,招手致意,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样子。至于那块牌匾,早已被拿来放在主席台上。他已叮嘱好员工,安排了一个乐队,到时夺冠成功,抬着牌匾,吹吹打打,走过最为繁华的阳光大道,转悠到自己府上,唢呐齐鸣,挂上牌匾。随着号令枪响起,玉龙雪破风而出,冲向前面。大家眼前只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顿时一片欢呼,中间当然也夹杂着托儿。一圈、两圈、三圈……老周渐渐沉不住气了,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因为,一匹黄马竟然箭镞一样射上来,超过了玉龙雪。此后的赛程,无论玉龙雪如何奔驰,也追不上那匹黄马。最终,黄马第一,玉龙雪第二。黄马的主人年龄不大,三十岁左右,初生牛犊不怕虎,生生将冠军拿下。凤城人凡是遇着技艺高手,都冠之以“老”字,以示尊敬。该冠军因为姓朱,年纪轻轻就成了老朱。到了主持人介绍取胜的马儿名称时,老周更是气得呼呼的。这个老朱给自己那匹马取什么名?竟然叫特勒骠!呸,特勒骠是什么?那是唐太宗“昭陵六骏”中的神驹,黄毛,白嘴头,破风追电,不惧生死,驮着太宗来往烽烟,大小八战,消灭对手宋金刚,摧毁刘武周势力。老朱的这匹破马,也配称特勒骠?再说了,祖宗资源人人有份,凭啥他小子独占?老周很不服气地朝着那匹神气的马儿看看,叹口气,别说,那匹马并不破,还真有点特勒骠的气韵。老周强压不快,很有风度地对老朱翘着拇指道:“神驹无敌。”他以为老朱会客气的,毕竟自己是前辈,是养马界的掌门啊。谁知那小子毫不客气,竟然堂而皇之地接受了他的表扬。最让老周下不来台的是,老朱丝毫不知道谦退,让人将匾额抬起,挂着绸缎大红花,一路敲敲打打,抬到自己家,挂在大门上。

老周面对马迷们呵呵一笑,带着惯看秋月春风的神态道:“风水轮流转,理所当然。”

他回到家,脸色铁青,举起马鞭,抡圆胳膊,啪地一下抽在玉龙雪身上。玉龙雪的身上,马上出现一道血痕,马儿却一动不动,低着头,眼睛里竟然流出两滴泪来。老周再次举起手,马鞭落在地上,长叹一声,抚着玉龙雪身上那道血痕道:“唉,你也尽力了。下次,下次老子一定要将牌匾夺回来。”

要夺回来,得有好马,超过玉龙雪,不,得超过老朱的那匹马。

老周派人暗暗打听,老朱的马是从昭苏那边买回来驯养的。有人建议,那可是天马的故乡,也去买一匹吧。老周摇头,认为都是天马的后裔,不一定能赢得了,他想驯养一匹更俊健绝伦的马,给老朱一个措手不及。提建议的人看见他气鼓鼓的,以为他暂时说气话,就不再说什么,谁知这家伙说到做到,暗暗开始准备驯养神马。因为老朱的马是公马,老周一根筋,一定要用公马战胜老朱,夺回自己的弼马温地位。他在微信里告诉我,同样速度的公马和母马,一般公马更具耐力,再说了,堂堂的老周骑着一匹母马像话吗?

這些内幕我当然不知道,都是刘佳告诉我的。刘佳好起来柔情似水,如泥,将知道的一些秘密都告诉了我。她认为我是她的知己,知己嘛,就要相互清楚相互明白,不只是秘密如此,身体也是如此。

老周为了夺回他的弼马温地位,我为了重振我的雄风,我们的目的竟然殊途同归,拧巴在了一起。我们都觉得,我们需要一次成功,一次耀眼的成功,睥睨江湖,扬名立万。

因此,当看到追电的时候,我眼睛里火花飞溅。我知道,我找到了青点的男神,青点的那一位。老周在看到视频后,本来是坐在老板椅上的,这会儿站起来,手舞足蹈地喊道:“就是它,抓住它。”我告诉他:“那匹马早已跑了,不见影子了,因为快,我给它取名追电,如何?”我本意是虚心下气讨好一下老周,以免因为追电跑掉受到他的责怪,人家毕竟是将来的买家,是我的饭碗啊。没想到老周一点也不领情,在那边气呼呼地道:“追一个屁,赶快想法弄到手。”

我说放心,一定会捉到的。

老周不相信地问:“行吗?那马可快如闪电啊。”

“绝对没问题。”

我回答得十分笃定,一点也不含糊。因为,阿尔山已经想出了办法。阿尔山说,老马识途,是因为马儿爱走老路,经常走回头路。追电既然来过这里几次,就还会再来。到时他躲在追电经常经过的那片白桦林中,骑着托乌雅,拿着套马杆,等到追电经过时,他就鞭马而出,套马杆一抛,将追电套住。我听了很高兴,一个很头疼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阿尔山不愧是阿尔山。我点头,同意了阿尔山的计划。阿尔山开始积极准备,每天骑着托乌雅,手执套马杆,躲在那片白桦林中,犹如劫道的一样。我躲在旁边,缩头缩脑,大气都不敢出。

几天后,一个黑点从远处草地闪射过来,快如流星。阿尔山轻声道:“追电,追电来了。”我也透过树叶,朝着远处看去,一个黑点在阳光下弹跳着,滚动着,我的心也跟着弹跳着,是追电,没错。不一会儿,追电到了眼前,马鬃飞扬如一面黑色的旗帜,如黑色的火焰腾起。阿尔山觉得差不多了,可以出马了,一拍托乌雅,执着套马杆冲了出去,嗖的一声,横截着冲向追电。他手里套马杆的楠木梢轻轻颤动,套索飞出,犹如活物一样,飞向追电的头部。可是,速度慢了半拍,追电头部已经跑出套索的范围。套索如死蛇一样,落在追电背部。阿尔山再次一抖套马杆,套索再次飞出,再次落空。第三次飞出,套索距离更远……然后,追电就变成一个点,消失在草原上,不见了影子。阿尔山拉着马缰,执着套马杆矗立着,看着远方追电消失的方向,垂头丧气,很没面子,开始埋怨托乌雅太慢了,追不上追电;随后又恨自己靶头不准,没有套住;最后叹口气,怪追电速度太快了,风一样。

我兴奋地说:“快好,就是要快!”

“太快了,抓不住。”

我挠挠脑袋,提出一个方法,设置陷阱。我想,阿尔山说马爱走老路,我们为啥不在老路上挖一个陷阱?上面铺上土,再盖上青草,追电跑来,掉进陷阱里,不就被抓住了吗?阿尔山极力反对,认为那样稍微不注意,马腿会折断的。我哼了一声,这点我也想到了,到时捉住追电后,请一个好的接骨医生给它接骨不就成了吗?再说了,我们要的是追电的良好基因,和马腿折断有一毛钱关系吗?我甚至残酷地认为,追电如果残疾,很可能更好地被我们掌控,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了。阿尔山蹲在地上,拿着一根草梗划着。他每次遇见艰难的问题,都会这么做,好像这么做就能划开他智商的大门似的。这次一样,划着划着,他抬起头要求,他自己挖陷阱,别人不许插手。我点头很痛快地答应了,他愿意挖陷阱,那是再好不过了的。

我们的计划,也得到了老周的同意。老周在视频那边,兴奋得满脸通红,如喝了白兰地一般,迫不及待地在视频里拿起电话,命令秘书尽快联系一个医生,凤城最高明的接骨医生。他说,不能找庸医,到时他会亲自带着那位最高明的医生在第一时间飞来,绝不会让追电痛苦很长时间的。这家伙,他对追电骨折好像已经迫不及待了,我还稍微掩饰一下,他竟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其心可诛!

我们的准备显然都是多余的。追电经过了原来的道路,落进了陷阱,却没有骨折。就在我鼓掌高呼的时候,追电如一片黑云,轻飘飘地浮上陷阱,一声嘶鸣,朝着远处飘摇而去。我傻傻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个黑点粘在天边,慢慢不见了,好像融入了天空。

老周听了,问陷阱是不是浅了。我摇头,我检查过,阿尔山虽然反对用陷阱,可是对工作很负责的,挖得够深的。

老周再次在电话里高声让秘书谢绝医生,不用来了。然后,他一拍桌子,骂声“丢那妈”道:“就它,定了。”

我也点着头狠狠地道:“就它。”

虽然在捕捉追电的过程中我们一败涂地,灰头土脸,但也不是没有收获,我们基本弄清了追电的来去路线。我承包的六部川草原,处于阴山山畔逶迤下来的地方,很大很大一个草场。草场和下面的草原隔绝着,中间是一处崖坎,一道很高很亮的悬崖,将两片草原隔开,延伸到远处再合为一体。六部川方圆十多里地,草色青葱,绿意流淌。我选中这里,是看中这片草场有山丘,有巨石,有沟坎,我要训练的马儿,绝对是能跃高蹿低的骏马,不是一路平川的马儿,那样的马儿,是难以经历挫折、难以行走在崎岖山道上的。我将这样的马称为“娘炮马”。

老周挥手道:“对,坚决不要娘炮马。”

吉日格郎河从阴山流出,沿着山坡花草间一路潺湲,如散碎的银子,流到六部川的时候,已经有水桶粗细了。六部川草原被这条河滋润着,有冰草、羊草、苜蓿、野豌豆……如谁在六部川摊开一方绿毯一样。绿毯上点缀着花朵,马兰花最多,在绿色中摇曳着盛开着,成为草儿最美的微笑。马头琴声时时从远处飞来,随风时大时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飘到六部川,飘入我的耳中。我认为,马头琴是蒙古人最美的抒情乐器,是一种有灵魂的乐器。一曲马头琴,能让整个草原嘹亮起来,温柔多情起来。

追电一直在阴山山里出没,阴山仿佛是它的根据地它的老巢一样。它从这里出现,然后飞驰过我承包的草场,毫不停留,带着一种意在远方的样子,一路跑向那道悬崖,脚步不停,沿着一个豁口奔驰下去,豁口下是一条崎岖山路,曲里拐弯地延伸到下面的草原。追电到了下面的草原,在这里徘徊着、漫步着,望着远方。它经常会出现在悬崖下的一处沙丘上。沙丘不大,如馒头一样,是乌拉特草原常见的沙丘,上面草色青葱,花朵细碎如珍珠。追電在那里漫步,有时静静地站着,低垂着头,长长的鬃毛垂下来,遮盖着修长的脖子。有时,它又抬起头望着远方,发出长长的嘶鸣声,声音带着一种浑厚苍凉,洞穿草原,传向远方。远处,有马群嘶鸣着跑过,也有羊群来去,有牧马人骑着马飞驰而过,唱着歌:“走过了多少路,从遥远走到天边,漫漫征程踏平了千难万险,一直迎着太阳奔向温暖……”歌声粗犷、沙哑,在苍天大地间回旋着,飘远了。追电孤独静默地站着,从来没有加入那些马群的行列里。它就如骏马世界中的一个独行侠,孤独来去,萍踪侠影。到了黄昏的时候,夕阳倾倒在草原上,天地草色,连苍茫的阴山都被泼洒成紫红色,追电在夕阳中成为紫檀色,远远看去,如铁匠炉中的铁浇铸而成。它一动不动,站到暮色苍茫时,才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我那时就站在悬崖上,默默无声地看着这匹骏马,这个骄傲不逊的生灵。

我在想着对付它的办法。我的这个办法有些豪放大气。我想,我们既然知道它来去的路线,就可以用铁丝网,在它经过的草场上围出一大片草场,在它来路那面留下一段空白。等到它进来后,迅速将空白处挡住。老周听了想想,点头同意,不过怀疑地道:“铁丝网能挡住吗?”

我告诉他,说是铁丝网,其实得用手指头粗的钢筋焊接,应该叫钢筋网。钢筋网和钢筋网之间每隔一段距离,应该栽植一根水泥杆,将钢筋网捆扎在水泥杆上,进行加固。老周喜笑颜开,补充道:“到时将青点也放进去,那块草场就成了它们的花园,它们浪漫的地方,直到青点怀孕。”

我点头,这家伙的想法和我高度吻合。

他得意地补充:“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可是,我因为购置马匹,手头资金已经告罄,设置钢筋网需要一笔不小的资金。老周不愧是养马世家出身,豪爽大气,心胸豁达,大手一挥,资金他出。当天,资金就打到我的卡里。我找人开始积极运作,运来钢筋,运来水泥杆,找了工人,埋水泥杆,焊接钢筋网。不久,一张天罗地网就出现在我承包的六部川草场上,成为六部川草场内又一片独立的,专门为追电和青点准备的草场。

我翘首以盼,焦急地等待着追电落网。追电仿佛知道了我的阴谋一般,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玩了一把蒸发。我想,难道马儿真的有灵性,知道有危险就不来了?我一遍遍地禀告上苍,希望追电早日到来,早日落网,早日让我雄风鼓荡,恢复往昔雄姿英发的样子。

阿尔山一点也不焦虑,在认真地驯马。

他骑在他的托乌雅背上,如一尊雕塑,带着马群,一声口哨,发出鹰隼一般尖厉的叫声,划破六部川的静谧,鞭马远去。这些马儿跟着他的托乌雅,在草原上奔驰,在山尖上飞跃,在沟坎处跳跃。他又一声口哨,所有马都停止了,站在那儿。我暗暗点头,看他很累,让他歇息一下,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道:“要对得起自己的这份工资。”我想把老周那句“只要给青点找到如意郎君,即便其他马一般,或者失败,都没有什么”的话告诉他,让他别太投入了。可是,我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反正,他训练出这些马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天气,六部川草场上,草绿如毯,花色点缀,高天苍蓝如洗,一朵朵白云在天上飘过,如马头琴拉奏的乐曲,轻盈地铺排着。我如以往一样,骑着那匹枣红马,在草场上随意地走着,转悠着,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浑身顿时一抖。我知道,那声音是追电的。最近追电的声音和身影,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太熟悉了,就如熟悉我的歌声、我脸上的疤痕一般。我没有回头,假装没有听见,或者没有注意,这样就不会引起这匹灵性马儿的疑虑。它就可以按照自己的规划奔跑,跑进我的圈套。

和人相比,它毕竟是马,智商差了一大截,注定会失败的。

它出现在那条经常来往的路上,那一处空白如一张没牙的巨嘴在等着它进入,更如一个巨大的阴谋等待它去填充。它没有丝毫警觉和疑惑,箭镞一样射过去。几里长的距离,一个来回够它跑一会儿的,也够我们准备的。我和阿尔山见它进入,立刻开始行动起来,将已经焊接好的几尺宽的钢筋网拖着,拖到空缺处,艰难地竖起来,将两端用钢丝牢牢地绑在水泥柱上。我们的整个钢筋网都是这样绑牢扎实的。我绑好后还不放心地用手拉拉,纹丝不动。阿尔山也心情大好道:“老板,放心,不会出来的。”

我点着头,和他将另外的钢筋网拖来,衔接在刚刚绑好的钢筋网旁边,成为一个密接的整体。我们如此依次忙碌着。当我们绑到第四处,也是最后一处作为大门的钢筋网时,远处,一个黑点朝着我们闪射而来,是追电,它一定是跑到悬崖尽头,被钢筋网拦住,无法突破,跑了回来。我忙大声对阿尔山喊道:“快,来了。”阿尔山答应着,手忙脚乱起来,手指被铁丝扎破了,流出了鲜血。在追电即将冲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刚好用拳头大的锁子将大门和水泥杆上焊接的锁扣锁好。我们的大门,依次有上中下三个锁扣,十分结实。这时,追电带着一股劲风,呼地到了我面前,我吓得哇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衣服被冲来的风掀起,我甚至感觉到了追电喷出的鼻息,喷到我脸上,热乎乎的,那是一种带着愤怒带着狂躁的气息。几乎同时,追电停下,四蹄如铁一样焊在地上,一动不动。

它隔着钢筋网,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我。

我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愤怒,如火苗一样灼灼燃烧着,里面还夹杂着不解、惊惧。我没有想到,一匹马的眼神竟然会如此复杂。我们就这么对视着,好像要对视到天荒地老一般,互不相让。终于,我失败了,低下了头,弯腰捡起地上那串钥匙,朝后退去。整个下午,追电都在嘶鸣着跳跃着冲撞着。它用头将钢筋网撞得左右摇摆着,颤抖着。在不见效果后,它用健硕的身子去冲撞,试图凭借自己的大体量和惯性撞倒钢筋网。当这些最终都失败了时,它慢慢朝后退去,眼睛盯着钢筋网,带着无限仇恨和敌视。退了一会儿,它喷着响鼻,低下头默默吃着草,在我以为它已经彻底放弃的时候,它突然奔跑起来,跑到距离钢筋网一丈多的距离,一跃而起,想要借助惯性跃出去。它失败了,钢筋网的高度,远远高过了它跃起的高度。

它受伤了,被钢筋磨破了身体,有一处是被钢丝扎破的,鲜血流出来,使得黑色的皮毛带着一种湿润,一种紫檀色。

阿尔山没有心思干别的了,睁大眼睛,念着长生天,看着追电一次次朝着钢筋网冲撞,没命地冲撞。

他回过头,带着求助的目光看着我道:“它会死的。”

我轻轻地摇头,我被追电那种舍生忘死的做法所震撼,甚至有些胆战心惊。可是,我心里的堤防十分坚固,没一点怜悯、一点同情,用阿尔山的话说,我的心被魔鬼占据着。我知道,这次如果被追电击败,不只是老周彻底失败,我的人生也将彻底失败,这以后,我估计再也找不回当年那个在餐饮界叱咤风云的我了,再也找不回那个行侠仗义的我了,我很可能会永远这样软塌塌地生活下去,不只是我的肉体,还有我的精神。我不愿意看到我的后半生成为一片废墟。我得击败追电,找回信心,找回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血气飞扬的自己。我于是故作雄浑地一挥手道:“不会死的,它饿了,这里有那么多草,够它吃的;它渴了,吉日格郎河的水够它喝的。”

阿尔山根本没有看出我的坚决,带着哀求的神态道:“求求你,放了它吧。”

我摇着头,摇得斩钉截铁、义无反顾,转身准备离开。阿尔山一把拉住我的手道:“放了吧,再找别的。”我愤怒了、爆炸了,一把抓住阿尔山的衣领,带着要吃人的样子凶狠地咆哮起来道:“到哪儿找?哪儿也找不着。听着,老子就要这一匹马,只要这一匹,你给我看好了,不然一分钱也别想拿。”说完,我转身气呼呼地走了,脚步有点匆忙,甚至有点踉跄,不敢再停留,更不敢面对那匹马的冲撞。我喃喃地骂道:“狗日的,一根筋。”

身后,阿尔山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一言不发。

老周听了我对追电桀骜倔强性格的介绍,以及我此刻樯倾楫摧般心理的描述,忙开解道,好马名马都有个性,越是神马天马,越是如此,就如一个武功高强的人,越是天下第一,越是目空一切,不轻易服输,不轻易认■。他给我鼓劲儿说,追电如果驯服好了,一定会和绝影、赤兔、青骓一样,成为历史上的名马,我也会如伯乐一样名垂青史,将来马迷们谈到名马,一定也都会谈到我,会对我充满敬意,充满赞扬,就如对伯乐一样,他也会跟着沾光,也会被人们时时提及。我觉得,能让老周说这么多肉麻拍马的话,真是难为他了。我叹口气说:“好吧,我再试试。”老周说不是试试,一定要做到。他说到这儿,突然如娘们儿一般惊叫起来道:“老弟,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可以让追电上场啊?下次赛马让追电上场,斩将搴旗,一定会让老朱那匹赝品特勒骠输得屁滚尿流的。”老周对老朱那匹马还耿耿于怀,很不服气,因此,将其称为赝品特勒骠,好像这样才能消解内心无限的不爽似的。

我心里狠狠地想,狗日的,还怪能说的,嘚啵嘚啵滔滔不绝。不过,我嘴里问道:“你不是想要追电和青点配种吗?”

老周说,现在他改变了想法,比赛是比赛,配种是配种,两不耽误。

商人任何时候都能发现商机,都能将利益最大化、高峰化。老周就是这样的商人,眨眼工夫,就将追电的作用最大化了。既然是和人家合伙做生意,靠着人家重整旗鼓,再定山河,我没有理由去反对,一旦得罪对方,我将前功尽弃。我答应了老周的建议,缓缓地关了视频,将阿尔山叫来,把老周的想法告诉了他,这次他没有反对。他对驯马很有经验,大概也觉得,如果能将追电训练成一匹名马,一匹和关云长胯下过五关斩六将的赤兔并列的名马,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吧,于是便答应了。

其他马的训练也因此暂时叫停,追电的训练随即开始。

阿尔山瞅着追电不在跟前的工夫,将钢筋网门悄悄打开一道缝,一道他刚刚能进入的缝。谁知,追电在远处发现了,翘着尾巴飞驰过来,朝着钢筋网撞去。我忙紧紧拉住钢筋网门,迅速锁牢,然后紧张地看着阿尔山和追电的对峙。阿尔山弯着腰,如一张拉满的弓,全身戒备着,看着追电,时时防止追电冲过来。追电喷着响鼻,瞪着阿尔山,不停地用蹄子刨着。过了一会儿,阿尔山低头,在地上随手扯起一把青嫩的野豌豆,朝追电慢慢走去,讨好地放在它的嘴边。追电丝毫不买账,狠狠一摆脑袋,鬃毛高高飞起,一头撞向阿尔山。阿尔山朝旁边一闪,趔趄了一下,忙將手指插入嘴里,呜吁吁吹出一串口哨,追电停下来,摆着鬃毛侧着脑袋看着他。阿尔山再次吹起口哨,长一声短一声,不再尖厉,而是婉转悠扬、情意绵绵。慢慢地,追电安静下来。

可是,我渐渐发现,阿尔山的口哨作用不大,或许对别的马起作用,对追电却显得很微弱。追电先前的安静,估计是累了,暂时休息一下,养精蓄锐,以利再战。它喷着响鼻,始终对吹着口哨的阿尔山保持着高度戒备,不许靠近。一旦靠近,它就会撕咬,用头去冲撞。有一次它险些将阿尔山冲倒,他一个踉跄,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吼道:“口哨看来不行,用马鞭啊,你不打它,它不会害怕的。”

阿尔山回头道:“放心,我会驯服它的。”他说着,甚至还阳光灿烂地笑了一下。

看着他笃定的样子,我渐渐放心了,决定抽开身暂时去忙自己的事情。我告诉阿尔山,我得出去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希望能见到一匹听话的追电,一匹温驯的追电。阿尔山听了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包我满意,一定会让追电变得温驯、听话。我心情大好地拍拍阿尔山的肩膀笑笑,挥挥手走了,开着车驶出乌拉特草原,驶向天吉泰机场。

我是在第三天下午回来的。我回来的时候,头发蓬乱,浑身无力,来到钢筋网前,看到追电仍然是我走以前的追电,眼睛里带着愤怒,带着凶狠暴烈。该死的阿尔山仍然如过去一样,吹着口哨拿着青草,朝着追电嘴边送去,小心翼翼,如对自己的孩子一般。追电狠狠一摆脑袋,将阿尔山撞倒在地上。我彻底控制不住了,发疯一样冲到蒙古包里,拿着马鞭,颤抖着手,将钢筋门打开一条缝钻进去,举起鞭子,噼里啪啦雨点一样朝着追电的身上抽去,每一鞭下去都是一道血痕,都带着皮毛。我狠狠地骂道:“狗日的,你再牛啊,再倔强啊,死去吧。”这一刻,我的心中火烧火燎,充满着灼痛和怒火。追电开始还弹跳着,冲撞着,随着鞭子的挥舞,慢慢地,它躲避起来,不停地嘶鸣。我的鞭子丝毫没有疲软,没有停止,继续带着血带着皮毛飞舞着。鞭影凌空带着吁吁的尖厉的声音,如魔鬼的咒语。阿尔山愣坐在地上看着我,不知我突然怎么了。然后他爬起来,一把抱住我道:“你怎么了?你被魔鬼附体了吗?你精神不正常了吗?”我瞪着眼睛不说话,使劲儿摔着他,想让他再次倒下,如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他紧紧箍住我,就如粘在我身上一般,怎么也甩不掉。我大喊道:“滚,你他妈的给我滚蛋。”

他不但没有滚蛋,反而夺下我的鞭子,唰的一声抽在了我的身上。一股钻心的疼痛,让我缩作一团,卧在地上,同时也慢慢地清醒过来。

我去了凤城,下了飞机走出机场,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到阳光大道御园小区。这里是凤城高级住宅区,花色掩映,鸟鸣如歌,刘佳就住在这里。我们是知己,无所不知。既然如此,我就有她家的门禁卡,可以直接进入她家,如主人一样。我发现,自从抓住追电后,我的信心慢慢回来了,我的雄心、我的血气慢慢在回升。我知道,我胜利的日子指日可待,我的纯爷们儿气也随之有所恢复。过去我不敢想念刘佳,一旦想念,就会想到刘佳说我阉货的话,我的内心就会充满挫败感,充满无奈。现在想到刘佳,我竟然心潮澎湃,有了缱绻旖旎的想法,一旦滋生,难以遏制。我很高兴,在电话里告诉刘佳,我想她了,非常非常地想。她在那边很冷地道:“想也白想。”我说,我已经不是白想了,已经有实质性的感觉了。她在那边依旧说:“银样镴枪头,别勉强自己了。”

我想,这怎么能是白想啊?我得去凤城,得让她亲身感受到我的恢复,让她不再失望不满。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打开刘佳的门,她正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啃西瓜一样和那个男人互相啃着,啧啧有声。那个男人听到响动,惊讶地抬起头。那是一个很帅气的男人,脸色光净白嫩,没有丝毫的疤痕。看见我,男人脸色有点惊慌,不知所措。

刘佳回过头,看到我,招呼一声道:“来了?”

她的话语平常,没有丝毫愧疚和吞吞吐吐,好像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好像我是一个不懂礼貌随意闯入她家的人。我没有说话,浑身无力,随意歪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刘佳起来整理好乌云般蓬乱的长发,对那个男人道:“是我的朋友,你慌什么?以为我老公啊?我可是单身。”

那個男人点着头,站起来朝我笑着道:“你们慢慢谈,我还有事。”

我苦笑着道:“你们继续吧,我也有事。”

我知道,我是刘佳的知己,那个男人是刘佳的知己,估计老周也是刘佳的知己。知己,高兴的时候在一起,腻味了,就相忘于江湖。现在,刘佳对我一定腻味了,我们也该相忘于江湖了。我不该将这种关系当作爱情,不该陷进去。刘佳发来信息道:“对不起,我不想结婚,喜欢自由。如果你愿意,我们继续做朋友吧。”我想回一句“去你妈的”,或者“滚蛋”,可是我到底没有,我只是回了一句:“还是相忘于江湖吧。”那边再也没有回话,更没有挽留。如果刘佳挽留,我还会回心转意,会继续做她的朋友。抛掉男女性别而言,她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看来,她彻底腻味我了。她过去那样,只是还我一段情,现在估计还完了,可以问心无愧地挥手了。

我失落、愤怒、痛苦,第二天就买了飞机票回到天吉泰机场,我出来后从机场找了一家旅馆蒙头大睡,第三天一早朝着乌拉特草原赶来。

我承认,我有点软蛋,再也不是一年前的我了。一年前的我愤怒之后,面朝对手一拳下去,让对方再无还手之力,即使入狱,也从未后悔。当时在刘佳家,我就应该对那个小白脸出手,至少也要让他掉几颗牙齿,再不济也要让他跪倒在地向我求饶。可我没有。我回来后,却将愤怒发泄在一只不会说话的动物身上,将自己的凶残、自己的暴戾都充分宣泄在追电身上。我感到,在这匹马的身上,我再次失败。我甚至后悔,我为什么要选择养马啊?为什么要遇上这匹倔强的马?它简直就是我命中的克星,是上天降临的惩罚。

我回到蒙古包,抱着马奶酒喝起来。

一醉解千愁,我的愁闷如山、如海、如辽阔的草原。

我醉倒在蒙古包中,耳畔有隐隐的马头琴声,那声音时时钻入我的梦中,时时又远离开来。我一直在梦中追逐着那一丝马头琴声,可就是抓不住,即使追到了,它一个波折,又逃走了,不见了影子。

等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蒙古包外阳光洁净,草原安详,阿尔山坐在帐篷外,身边靠着马头琴。

他会拉马头琴,这是我刚知道的。

他有一个行李箱,他的马头琴很可能一直放在那里面。见我走出来,他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老周知道驯服追电无望后,也无可奈何,告诫我,千万别再打了,如果打死了追电,我们都会后悔的。后悔什么,他没有说。至于我和刘佳的事情,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也仅仅说了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他说完无关痛痒的话后,再次进入主题,既然追电难以驯服,还是赶快启用另一个计划吧,让青点尽快和追电恋爱。

我用手揉着麻木的脸默默地想,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乌拉特草原的四月,草儿发情,无边地蔓延着,流淌着,将翠色一路流淌到天边,甚至将天边都染绿了。花儿也发情了,一朵朵含苞待放,带着羞涩,带着欲说还休的样子。草原上,马儿一匹匹青春勃发,尤其是公马,荷尔蒙张扬,感情饱满狂放,毫不收敛。在乌拉特草原行走,常常会看到两匹马儿在草原上奔跑,一前一后,一公一母,卿卿我我,摇着尾巴,将生命的多情演绎得淋漓尽致,毫无遮拦。我告诉阿尔山,我们也可以将青点和追电放在一起,让它们浪漫一番,这样,就会有一匹名门之后的天马横空出世。阿尔山对我的笑话毫无反应,只点着头,不说话,和我一起将青点赶到那里,瞅着追电没在旁边,迅速打开钢筋网门,将青点推进去。然后,我们飞快地关上门,锁牢。

青点在草地上漫步,前胸宽阔,臀部圆滑,修长的腿矜持地迈动着,啃着青草,甩着尾巴,完全是一个青春少女陌上踏青的样子。追电随后出现了,开始,它还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目空一切。它身上的伤痕已经结痂,以至于东一道西一道地没有毛,显得很丑陋。可是,丑陋没有掩盖住它的傲气、它的骨气,它迈动着粗壮的长腿,远远地看着青点,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但是,我能明显地看出,它的暴戾之气收敛了,削弱了。我们原本猜测,它可能会攻击青点,会撕咬它,踢它,可是追电没有。追电表现得很绅士,在那里也随意地啃着青草,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阿尔山盘腿坐在草地上,开始拉着他的马头琴。他由于内向,一直藏着这个本领,自从那天抽我一马鞭后,仿佛将他自己在我面前的畏畏缩缩也全都抽掉了,之后的行为就随意了、自然了,好像他不是给我打工的,而是我的合伙人,甚至有点是我老板的样子。他的琴声,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流淌起来,带着一种悠远、一种低沉,回荡在六部川,也回荡在我的耳边。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以至于马头琴声如此低沉、苍凉。我猜测,他在拉马头琴的时候,眯着眼睛侧着脑袋,一定是在思索着什么,是悠远的往事,还是遥远的将来?我带着好奇心问:“你在想什么?”

他依旧拉着马头琴,仿佛没有听到我的问话。这让我心里很不满,暗暗想,你狗日的把自己当啥了?打我一鞭,我高抬贵手还没找你计较呢,你还张狂起来了,什么人?

他拉到最后,马头琴声低沉下去,一路钻入地下,失去痕迹,只有一丝尾音在耳畔沁润着。他拉着弓弦的右手仍轻微地颤动着,最后静止,抬起头道:“想念萨日娜。”

“萨日娜是谁?”我试探着问道,“你的……”

“我老婆。”

“她人呢?”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眼光好像洞穿了岁月过往,轻声道:“她死了,一次在风雪中寻找马驹死的。”

原来,萨日娜有一次牧马时,突遭暴风雪,一匹马驹不见了。她四处寻找马驹,却再也没回来。阿尔山和牧民们急了,到处去寻找,最后在一个沟坎下找见,她被大雪覆盖着,已经僵硬。她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那匹马驹子,就是托乌雅。阿尔山说着,伸手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珠,看着远处的托乌雅。托乌雅此时带着马群,正在六部川的深处跑来,阳光照在身上,流光溢彩,带着勃勃生机。

阿尔山哽咽着说:“我们没有孩子,她将每一只马驹子都当孩子养着。”

我听了无言,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们不知道青点和追电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或许是在一个月圆之夜吧。在辽阔的草原上,有月亮的晚上是最为浪漫神秘的夜晚,无论对人对动物都是这样。也或许,它们是在倾听着阿尔山的马头琴声中,在琴声的如泣如訴中,慢慢贴近,慢慢好起来的。又或许,它们有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就那么悄悄走近了,相爱了吧。

总之,这种结果既出乎我的意料,又让我大喜过望。

我知道,我的目标即将变成现实,触手可及。

老周得到消息,好像一切都已成了定局一般道:“那块牌匾指定是我老周的了,兄弟,你立功了,我会让你满意的。”我笑着,也看到了我的未来,西服领带,神采奕奕,恢复了过去的样子,指挥着员工忙碌着。我拍着阿尔山的肩膀道:“到时,马钱一分为二,我不会亏待你的。”我甚至想劝他,放下心中对萨日娜的思念,人应该朝前看,到时有钱了,可以再娶一个女人,只要心中牢记着萨日娜就可以了。不过,话到嘴边,我没有说出来。我想,钱到手送给他的时候再说吧,那时更有分量,更有劝说的力度,我也会更理直气壮。

草原上的草儿慢慢高起来,厚起来。花朵开过,朵朵闪烁。

青点的肚子慢慢大起来,经常含情脉脉地站在那里,如一个少妇一样享受着追电的轻吻,还有追电用脑袋、用身子的挨擦。我猜测,追电如果是人,一定是侠骨柔情集于一身,有着一种百炼钢化绕指柔的气质:它霸气起来、倔强起来,风雨不动,棍棒失效,马鞭无用;一旦多情起来,竟然柔腻得如一摊水,如发酵的春风,伴着青点在草场上肆意奔跑,或者漫步,低着头挨着青点啃着地上的青草。有时发现好草,它会抬起头,长声嘶鸣,等到青点走来,它会漫不经意地走开,将青草让给青点吃。晨曦里,两匹马的剪影显得和谐美好;夕光泼洒,更是如油画般,将它们的身姿裁剪下来,厚重而庄严。

阿尔山的马头琴声,这时也经常会在风中响起,少了一点哀愁,多了一些喜悦。牧人喜欢马匹,为马匹高兴而高兴,为马匹忧伤而忧伤,这些都被一把马头琴珍藏着,又暴露出来。在月色下,我卧在蒙古包中,听着马头琴声慢慢睡去,心里一片平静,唯有月光渗透进来,将我的心照出一片水光。

钢筋网门被撞坏,是一个黄头发的愣头青干的。

本来,为了不让别的公马进入六部川串种,我让人沿着六部川地界用几道铁丝横着围起来,不远几步就是一根很粗的木杆,固定着这些铁丝。木杆上挂着一面牌子,上面写着“养马重地,闲人免进”,可是,那个愣头青就是进来了。愣头青估计是一个新手,开着一辆越野车随意在草原上奔跑着、飞驰着,听说这里风景不错,就开着车来了。他弄断铁丝,到了这里,看见追电和青点的时候眼睛分了神,车子就野马一样跑起来。车子越是乱跑他越是心慌,他越是心慌车子就越是乱跑,一头撞在钢筋网上。钢筋网在越野车强劲的冲击下,有几根在焊接处脱落,出现一个不小的洞,一个大胖子都可以随意弯腰钻进去。愣头青的车子前面也不像车了,像一个烂南瓜,好在人没事,车子也还勉强能动。他顶着一头黄发,在我们跑来之前,开着那辆烂南瓜车跑了,将善后工作留给了我们。我和阿尔山觉得,应该赶快将这个洞补上,防止追电一旦野性发作,从这儿蹿出。虽然它目前正陷入爱情中,温情脉脉,可从它常常看着悬崖下面那处沙丘来看,它还是想出去,想故地重游。再者,如果青点想从这里钻出去,肚子卡住,出不去进不来,肚里的马驹一定会完蛋。我们没有电焊机,请人来焊接,还有很远的路程,根本来不及。我猛地想到,靠近悬崖那边的钢筋网根本用不上,只要堵住那个豁口,其余的可以移到这里来。

阿尔山听了没有反对,算是默许。于是我们开始行动起来。

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完美,将悬崖边的钢筋网移换到前面来,我拍拍手,很满意,看看那边的追电。它已经完全沉浸在温柔乡中,和青点追逐着嬉戏着,有时你嘶鸣一声,我应和一声,咴儿咴儿的声音中带着满满的幸福感,以至于我觉得,我们如此小心都有点过分了,有点对不起目前如此听话的追电。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追电会跃下山崖。

那天,我们是上午完成修补工作的。结束不久,天边就滚过来一团黑云,如野狼一样贼头贼脑地窥视着。阿尔山将手搭在额头上看看说:“要下雨了。”我也看看那朵云,那么小的一朵云,咋可能啊?那朵云好像是阿尔山的朋友,为阿尔山的话助威似的,积压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黑,低沉沉地压在乌拉特草原上,并迅速地铺展开来。然后,一道闪电在草原上空划过,贴着草坪划过,仿佛一把刀在切割草原一样。在闪电中,我看到另一道闪电朝着前面跑去,是追电。阿尔山也看见了,忙大吼道:“追电,追电跑了!”他的声音被地面滚过的一个炸雷淹没,如一片羽毛扔在水面上,漂浮了两下,不见了影子。追电丝毫不受雷声的影响,继续朝着悬崖那边跑去,这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忙打开钢筋门,阿尔山临危不乱,沒有忘记顺手拿起靠在钢筋网外的套马杆。我们在黑沉沉的乌云下朝着追电追去,阿尔山吹起口哨,慌乱中哨声支离破碎,毫无效果。追电继续奔跑着,如一柄黑色的匕首,洞穿黑云和草地的缝隙,跑到了悬崖边。我绝望地闭上眼,耳畔传来阿尔山的喊声:“停下了,停下了。”我忙睁开眼睛,追电果然站在悬崖边,稳稳当当,如铁铸一样。黑色的乌云压在它的肩上、它的身上,它一动不动,任乱云飞渡,沉沉如墨。名马风采,就是这样,无论多紧急的状态,都能突然停下。我们在远处静静地站着,生怕稍有举动,引起追电的警觉,令它一跃下崖。阿尔山带着哀求的神色看着追电,口哨不见效果,他不再吹了,由于距离远,套马杆更不起作用,即使能起作用,这会儿他也不敢动。我伸着手,对挺立在悬崖边的追电做出很亲热的样子道:“回来,快回来。”

追电在黑色翻滚的云层中慢慢回头,朝我们看看,朝远处跑来的青点看看,并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它的瞳孔,这会儿闪闪发亮,然后低垂着脖子朝着悬崖下望着,望着,缓缓地朝后退了几步。就在我终于将心放下的时候,它猛地朝前冲,飞身一跃,鬃毛飞扬,跃下悬崖。我们都傻住了,大喊着,同时跑向山崖,朝下面望去,追电已经躺在沙丘上,成为模模糊糊的一团,一动不动。

阿尔山呜呜地哭起来,我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他突然不哭了,回头朝我狠狠看了一眼,在电光中如对仇人一样。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怎么啦?”

又一个炸雷轰隆隆滚过,白白亮亮的雨倾倒下来,遮住了天遮住了地,遮住一切。在白亮亮的雨中,一道青色的影子划过。阿尔山大吼一声扑了过去,手里的套马杆准确飞出,套索如魔术一样套住青点。他使劲儿地拉着,被青点带着,朝着悬崖边滑去,他朝着我大吼道:“快来啊!”我忙冲过去,和他一起抓住套马杆,我们将脚钉在旁边的水泥柱上。雨仍然如盆一样朝下泼洒着,淹没着一切,我们和青点在瓢泼大雨中拔河一样,在生和死之间翻滚着,挣扎着。最终,人和马都躺在大雨中,精疲力竭。

大雨继续从天上倒下来,哗啦啦的,遮盖着一切。

后来听人说,这是乌拉特草原二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雨。

乌拉特草原有一个流浪艺人,叫图雅,多大年龄,没有人知道,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乌拉特草原上的人们只知道,从他们记事起,就见过图雅老爷爷,白胡子白头发,满脸皱纹如刀刻一样,手里拿着一把马头琴,一边拉着,一边传唱着草原上的故事。

人们说,图雅爷爷是草原上的活化石,是草原那边古墓旁的石雕化身的。别说,还真的有些像。

图雅爷爷用传唱的方式,讲述着追电的来历。

追电是斯润老牧民放牧的一匹马儿。追电很小的时候,生育它的母马就死了。斯润老牧民带着追电,每天喂它马奶,喂它食物。慢慢地,追电长大了,就成了斯润老牧民的尾巴,成了斯润老牧民的影子。斯润老牧民老了,不能再牧马了,他将所有的马匹都卖掉,唯有追电,他舍不得。他说:“这就像是我的孙子,我离不开它。”从此,老牧民斯润在前面走着,追电就在后面跟着,来到这儿,在沙丘一带盘桓着。追电吃草,嘶鸣,老牧民斯润卧在草丛中晒太阳,看天上的云,看远处的马群。有时给追电讲故事,一个几十年前的故事,如斯润老牧民一样老掉牙的故事:“从前,有一个牧马汉子,在这里和一个蒙古族姑娘约会,他们每天坐在一起,看马儿吃草,说着怎么也说不完的悄悄话。可是后来姑娘还是被逼迫着嫁给了一个牧场主的儿子,那个牧马汉子伤心极了,可又毫无办法,就不再娶亲,孤身到老,靠着回忆过日子,靠着牧马过日子。听说,那个姑娘随着牧场主的儿子去了远方,早已不在人世了。那个牧马汉子的胡须和头发慢慢白了,牙齿也慢慢脱落了,老得不成样子了,不知道去了那个世界,姑娘还认得他不?还会对着他微笑唱歌不?”斯润老人说着说着就笑了,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了,像小孩一样,哭得满脸眼泪鼻涕。追电卧在老人身边,不时地摇动一下长长的脖子,摆着鬃毛。有一天,雷电暴雨中,斯润老人睡在草地上,再也没有醒来,就被埋在这里,追电从此就在这儿盘桓不去。有人来捉的时候,它就扬起鬃毛,一路飞奔到阴山深处。到了晨曦微露的时候,或者夕阳漫天的时候,它会沿着那条熟悉的路,从山的缝隙间奔驰出来,到了悬崖,顺着那个豁口下去,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来到沙丘上,低声嘶鸣,久久不愿离去。尤其雷电交加的时候,人们经常会看到一匹马儿闪电一样划开雨幕,来到沙丘,长声嘶鸣,低沉呜咽。

图雅爷爷流着泪,将朋友斯润老牧民年轻时和蒙古族姑娘的爱情故事,还有斯润老牧民孤身老去的故事,都编成了歌谣,伴着马头琴声歌唱着。当然,最为感人的仍然是追电守坟的故事。图雅爷爷一路走向远方,一路传唱着草原的故事。现在,他回来了,故事又回来了,而且增加了新的内容,包括追电在雷雨中跳入悬崖的故事。很多人听了都红着眼圈,我和阿尔山更是泪水涟涟。

阿尔山从追电跳崖那天后就很少说话,好像追电离开,也带走了他的灵魂。有一天,是一个月亮很圆很亮的晚上,整个乌拉特草原一片银光,没有一丝污浊。我躺在蒙古包里,蒙古包外,马头琴声响了一夜。在一夜的马头琴声中,我看到了我的过去,看到我一路走来的脚印,看到刘佳、老周,还有一路奔跑而来的追电,甚至孤身到老的斯润老牧民也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在后面追啊追啊,一路追到天边,他们都消失不见了。我感到很孤独很害怕,扯着喉咙使劲儿喊着,在喊声中醒来。外面又是一个好天气,天蓝得如水晶,几朵白云如从我的梦中飘出一般,轻悠悠地飘向远方,飘向阴山的背后。阿尔山不见了,门前一块石头上刻着一行字——“我走了。”我忙去看,阿尔山的行李箱也不见了。我跑出来,大声喊着:“阿尔山,阿尔山!”我的声音在草原上乱蹿,一路蹿入草原深处。那里有马群飞过,有白云飘过,却没有阿尔山的影子。

马圈的钢筋网门开着,青点不见了,一定是被阿尔山放走的。

我站在那里,心里空空的。这个阿爾山,还没有领他的工资呢,就这样悄悄走了,骑着他的托乌雅离开了。

老周知道后,用手拍着自己的脑门儿长叹一声道:“放走了好,放走了好啊!”他的声音在视频中充满沧桑感。自从知道追电的来龙去脉后,他不知道怎么的,竟然一下变得大彻大悟起来,放弃了和老朱一比高低的想法,也不再称对方的马为赝品特勒骠了。他对我说,青点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结:放走,舍不得;不放走,心中阻塞得慌。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都变成过去式了。我暗暗想,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看到青点被放走的那刻,我心里刹那间一片清空,不,一片干净,好像多大一座山让阿尔山给搬走了。老周在视频中问我接下来怎么办,让我去凤城帮他驯马,工资绝对不会亏待我。我摇着头拒绝了,我还要放牧那群自己买回的马呢。他想了想说:“好吧,到时都卖给我吧,我收留它们。”他说完,眼角竟然沁出微微的泪痕,慢慢关了视频。

我留在了六部川,每天牧马,在草原上看着远方。我相信,有一天阿尔山会回来的,会回到追电坟前的。追电死后,我将它埋在了那座沙丘上。阿尔山当时号啕大哭,嘴里反复道:“长生天,多好的马啊,多好的马啊!”现在,草色青葱,鲜花细碎,青嫩的颜色再次铺展在整个阴山,铺到整个乌拉特草原,也遮盖了我们的六部川。阿尔山如果回去继续他以前的工作,当他的导游,如果路过这儿,一定会来看追电的吧。那时,我就可以喊住他,告诉他,我还没有结算他的工钱。我有时站在悬崖上,看着悬崖下,看着追电过去经常出现的地方,那时,追电在那里静立徘徊,或者长声嘶鸣,是在呼唤斯润老牧民吗?它一定不知道斯润老牧民已经死了,一定还在等着老人回来,带着它到处转悠吧。老周说,他不如黑蹄乌,其实,我们更不如追电,不如很多马儿。人类在多少万年的历史进程中进化着,同时也在退化着,只是我们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罢了。这是进化的悲哀,是人类的悲哀,我很不幸地也处于这种悲哀之中。

那天黄昏,所有的马群都回去了,我的马群也回到了马圈,我带着一身轻松,一如既往地来到悬崖边朝下看着。看了一会儿,急忙擦着眼睛,我看到有马儿在沙丘上徘徊,长声嘶鸣。因为是阴天,暮色很重,看不太清楚,我忙沿着那道悬崖的豁口下去,走过那条崎岖的山道,慢慢到了沙丘前。沙丘上矗立的不是一匹马,是两匹马,一匹青色夹杂白点的骏马,带着一匹小马驹,黑色的小马驹,黑亮如漆。

我失声叫道:“青点!”

是的,那匹花点马是青点,是被阿尔山放走的青点。她身边的小马驹,一定是它下的崽。它带着小马驹来了,来到这里。这里有追电的尸骸,有追电的气息。马儿的记忆力超常,不会轻易忘记,它们能记得过去的事情,记得生命走过的往昔,甚至远远超过人类的记忆。青点一定还记得追电,还记得那段钢筋网中的爱情,它带着对追电的记忆和气息,在一年后的春天里,带着小马驹找来了。它如追电当年一样,在沙丘上徘徊着,喷着鼻息到处嗅着,然后抬起头望着远处,长声嘶鸣着,久久不愿离去。远处,有马头琴声响起,带着一种贯穿天地的悠扬,仿佛想将牧马人和马儿的心思说给苍天听,说给大地听,也说给过往旅人的良心听。

青点静静地站着,眼眶里滚出泪珠来。

我曾听老周说过马儿会流泪,可此前我从没见到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马儿流泪,我忍不住热泪盈眶,却又说不出流泪的原因。

那匹小马驹跟在青点身边,不停地用头拱着青点,不停地咴儿咴儿叫着,声音奶声奶气的。然后,青点带着小马驹,朝着远处缓缓走去,随后变成奔跑,它们沿着追电当年走过的路,一路奔向远处,是准备回到阴山深处去,还是四处流浪,成为野马?

它们越跑越远,成了一大一小两个黑点,黑点闪烁着,消失在天边。

原刊责编    惠    潮

【作者简介】余显斌,陕西山阳人,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延河》《四川文学》等,出版散文集《南诏二百年》《大理王朝三百年》《九百年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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