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尼雅墓地出土刺绣短靴文物分析研究

2024-03-05 05:40宋会宇
西部皮革 2024年3期
关键词:墓主靴子刺绣

宋会宇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新疆 维吾尔 830000)

0 引言

纺织品文物是对以丝、毛、棉、麻等材质为主的文物的统称。因其有机质属性,受温湿度、酸、碱、盐、光、污染等综合因素影响,极易老化、劣化乃至消解归土。今天尚能看到的纺织品文物,即使是细如蛛丝的些微纱线抑或是支离破碎的断片残块,都已是我们的幸运和大地的莫大恩赐。新疆尤其南疆地区干燥少雨的气候条件和得天独厚的生态环境,为我们保存了许多珍贵的纺织品文物。这些文物包括锦、绢、罗、缣、缎、罽等荟萃中西的各种类型,还有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衣、裳、裤、鞋、靴、袜、被、褥、枕、袋、带等,其中充分展示了刺绣、贴金、染色、彩绘等炫目的装饰技法。历史长河中纺织品的数量浩如烟海,留存至今可称之为“文物”的则寥若晨星。一件纺织品经由织造成坯,再经各类工艺整合成物,由时人使用磨损,最终本体无存,消逝于茫茫宇宙;这是绝大多数织物的“一生”,恰如芸芸众生般,接受这似乎不可逆转的命运。偏偏一些织物穿越时间的网,蛰伏地下,静静等待时光轮转;跨越千年,经由考古发掘者的手,带着属于它们的“秘密”,来到我们面前。大多出土纺织品文物似乎被时光遗忘,度过了与黑暗相守的“前半生”。“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它们的“后半生”也将重新“解锁”。文章以新疆尼雅墓地出土的一双刺绣短靿毡靴为例,通过它的“传奇”经历,来管窥出土纺织品文物漫长的“一生”。

1 尼雅墓葬的纺织品重见天日(现世)

1995 年10 月,尼雅遗址一号墓地的发掘震惊了考古界。一号墓地位于尼雅遗址西北部,发现时M1、M3、M6 等墓葬上部已暴露于地表。经清理发掘,在100m2范围内,发现墓葬8 座,其中矩形箱式木棺墓3 座,船形木棺墓5 座。一批承载古代先民物质、文化、精神生活的文物荣耀现世,保存完好的纺织品最为绚丽夺目,闻名遐迩的“五星出东方”锦护膊就出自这里。该项成果被评为当年度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引起了国内外的强烈关注。

这双靴子出自一号墓地3 号墓,是一座夫妻合葬墓。考古工作者打开尘封已久的木质棺盖,男女墓主静静躺在鲜艳如新的“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被下,陪葬品及服饰、衣物犹如刚下葬般崭新,见图1(a),时光仿佛将它们遗忘。男女墓主脚下,两尸之间,放置有陶罐、木盆,内置干果和食品;木棺尾档两角,为木盆,上置羊腿。男女墓主头下有矩形锦枕,各盖面衣。男墓主一侧,为一副弓、箭、箙,木杈形器上挂其生前的锦上衣及配带、刀鞘、弓衣、毡帽等;女墓主一侧有内盛铜镜和梳妆用品的漆妆奁,身侧木杈上挂着一条长绢裙。男墓主头戴披肩白绢风帽,身穿菱格纹锦袍,内衬绮衣,锦裤。女墓主头裹丝织几何纹组带,项下配以红绢丝锦扎成的珠形项链,身穿锦袍,内衬绢上衣、绢夹衣,锦裤,脚穿绢袜、高靿锦鞋[1]。随着目光在男墓主脚部停留,独具一格的靴子赫然在目。虽被锦裤缘遮挡,但形貌依稀可辨识。皮质靴底及浅帮与墓主脚底分离,类似“勾花”的镂空装饰由于失去靴面的支撑,倔强地攀附在墓主的脚背之上,褪色泛白的蓝色绢带从靴下绕至脚踝前部打结,起到固定作用,见图1(b)。纵观鞋靴类考古发现,这双靴子可称得上“独一无二”。

从“重见天日”那刻起,它就不再单单是一双靴子,而开启了作为文物的一生。文物保护工作者小心翼翼地揭开锦裤缘,露出了靴子的全貌,解开固定的绢带;终于,它从这千百年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身上还留有时间的印痕。为了能够更长久地保存,也为了方便修复和展览,它必须从墓主人的脚上“揭展”下来,通俗点讲,就是将靴子脱下来,这个过程同样需要小心谨慎。

2 保存及研究(现状)

从墓主脚上取下靴子后,一般由考古发掘者根据靴子的材质、形制、装饰等特点进行初步定名。接下来是图像、尺寸、材质等信息的记录和采集。文物保护工作者更关注它的保存状态,主要是老化及病害情况。为了文物能够“延年益寿”,通常需要对其进行保护或修复。在开展此项操作之前,需要对文物进行采样,做材质及染料鉴定、污染物分析、老化程度分析等科学检测分析。保护修复过程中也需要尽可能全面详细的存留文物的各类信息。修复后的靴子或安放于文物库房,或静置于各博物类展柜。

2.1 构成及定名

该靴由皮底、皮浅帮、毛褐靴面、靿口包绢、后跟部包锦、内衬毛毡、靴面装饰等七部分构成,见图2(a)。皮底亚腰型,长约24 cm,最窄处约4.2 cm;短靿式,高约14 cm。皮底变形严重,由最窄处向上拱起;浅帮处加饰皮革,较底部薄,虽无法确定皮革种类,但底部选用耐磨牛皮,浅帮部选择柔软度高更适宜缝合的羊皮或许更为合适。曾被误认为勾花的几何纹装饰,其实采用的是刺绣技法(丝绣),在靴面中部使用锁针绣出纵向两列的几何纹轮廓,再使用红、蓝、白、绿等色丝线用双排锁针绣线填充,与靿口绢下缘大致平行且间隔一定距离,左右两侧分别有一条蓝色锁针绣线,见图2(b)。整体内衬毛毡,与几何轮廓纵向平行使用缉针绣固定毛布与毛毡,见图2(c)。浅皮帮上侧装饰一条较粗的线体,称之为“牙线”。后跟各包一块7 cm 见方的锦片,从残存的图案及文字判断,应当为“大长乐明光承福受右”锦剪片,该锦在汉晋时期较为常见,如尼雅一号墓地M8 男墓主手套面料中就有这种锦。发掘者根据它的装饰和材质特点,有“勾花皮鞋”和“几何纹刺绣皮靴”两种称谓[2]。其实,经过细致研究,称之为“红色毛褐刺绣几何纹短靿毡靴”或许更为妥帖,简称“刺绣短靿毡靴”。

图2 刺绣短靿毡靴形制图(a)、几何刺绣图(b)、侧面缉针绣图(c)

2.2 保存现状

由于红色毛褐靴面及内衬毛毡的缺失,也为了给几何纹刺绣一个简单支撑,“分离”的靴子内部加入了简陋的纸质内撑,在保护几何纹刺绣的同时,也起到撑起靴子形制和结构的作用,见图3(a)。此时的它也有了一个单独的临时性“住所”。经历长久的日月轮转和寒暑交替,虫噬鼠咬与水沙侵蚀,它残存的躯体已脆弱不堪。首先是严重的褪色、变色,它已与最初的形貌相去甚远,皮革硬化变形严重,靿口绢片如同枯败树叶般,一触即碎;最严重的是几何纹刺绣,由于底料的缺失,绣线之间的作用力极其微弱,再加上线体老化,绣线在不断脱落。这样的它如何诉说主人的荣光呢,此时的它连长久保存都成问题呀!幸运的是,纺织品修复师们通过初步清理并加染色内撑,将刺绣和靿口绢等用钉线固定在内撑表面,延长了它的“寿命”。如今,它焕发了新生,以修复后的姿态辗转于各类展览,见图3(b)。

图3 刺绣短靿毡靴揭展后(a)及初步修复后(b)

2.3 研究成果

文物实体在历史长河中终将消逝,唯有携带的历史信息永存。一件文物所包含的信息不外乎有形与无形两个方面。有形信息包括测量数据、图像、色彩、工艺技术等,这些可以通过客观手段获得。而了解文物潜藏的历史、科学、文化、艺术价值等无形信息则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在客观信息中,图像信息尤为重要。通常需要采集超高分辨率的二维及三维影像来获取,刺绣短靿毡靴也不例外。材质分析和染料鉴定也是为了获得该靴基础性的信息,对于厘定原料、染料来源,推断染色工艺进而发现古人的材料选择偏好及中西、内外的交往尤为关键。目前,研究主要停留在刺绣毡靴本体方面,或称之为科学方面,对其历史、文化、艺术等方面价值的研究开展较少。对这些方面的研究,时间还得往前追溯。

3 冲入历史的迷雾(过去)

透过小小的刺绣短靿毡靴,凭借历史文献、考古实物和实验考古等方式回溯它的时代。找寻属于它的历史、文化等价值,加深对它的认识。

3.1 刺绣短靿毡靴的主人

穿着做工如此精致的靴子,它的主人是谁?它又来自历史长河中的哪个时段?考古专家从墓葬出土的铜镜纹样推断,墓主所处年代大致在公元2 世纪晚期至3 世纪中叶,即汉末建安左右至魏晋时期[3]。此时,墓主所在的尼雅遗址当处于精绝国统治时期。根据关于莎车的记载推测,它应当在西域都护府的管辖范围之内,是一个“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的小国;东汉后被鄯善所并,成为其下的凯度多州,到魏晋时期仍持续这种局面,东汉时一度被于阗吞并。从采用的精美织物随葬,特别是锦类的大量应用,尤其是“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被的使用推断,墓主应该是当地首脑或者精绝王室成员。刺绣短靿毡靴见证了墓主的生活,分享过他的喜悦和悲伤,也见证过他的辉煌与落寞;它默默陪他走到生命尽头,又静静伴他度过逝去的漫长岁月。他成干尸不朽,它便陪他不朽;他历经千年重现,它便随之重现。

3.2 一靴既成

从已发掘墓葬来看,尼雅先民们的足服最先以皮革、毛毡为主,随着毛纺技术的西来和毛纺业的勃兴,色彩绚丽、图案独特的毛织物成为主流。因皮革制品的耐磨特性及毛毡的保暖性,足服的底部和侧帮往往保留皮革设计。对于那些王室成员或贵族,内地传入的锦、绢、五色丝就成为皮革与毛布最重要的点缀和装饰。刺绣短靿毡靴在汉晋时期,最初还只是各种不同的面料。西来的毛纺技术或由尼雅居民织造而成斜纹毛褐,茜草为主的染料染就热情的红色。靿口的绿绢和后跟的锦片装饰兼具实用性和装饰性。点睛之笔是五色丝线绣制的纵向几何纹图案,是典型的西域风格,但使用的则是中原特有的锁针绣技法。东西方服饰基础材料荟萃于尼雅,或是墓主的妻子或是精绝城内的技法高超的缝纫匠人,参照当时王族最流行的形制式样,通过裁剪缝合,绣制图案,刺绣短靿毡靴最终成型了。

3.3 引领风尚

刺绣短靿毡靴材料多样、工艺繁复、形制典型,它的出土为新疆汉晋时期靴类足服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也让我们对汉晋时期尼雅王室的着靴风尚有了更直观的了解。精绝国作为汉晋时期“西域三十六国”之一,与同时期的其他国家定然存在互联互通,社会结构、衣食住行、文化风尚等也有较大相似性。服饰作为与生活最息息相关的因素,由于人类视觉优先的特性,服饰成为族群认同的重要标尺,足服自然不会例外。考古发掘的与尼雅遗址同时代的楼兰墓地(古楼兰)[4]、营盘墓地(山国或墨山国)[5]、扎滚鲁克墓地(古且末国)[6]、山普拉墓地(古于阗)[7],见图4,等墓葬中都出土与刺绣短靿毡靴形制结构相似的短靿毡靴,仅在用料上有些微区别。新疆作为联通中西的中介,此类短靿靴的形成必然受中原、中亚及本土传统等三方面的影响。

图4 新疆汉晋时期出土短靿毡靴

3.4 千年不朽

作为新疆汉晋时期贵族所穿的靴子,刺绣短靿毡靴与墓主一样,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出入乘车马,屋院踏毛毯,即便是墓主最心爱的靴子,时时穿着,也未见明显磨损。墓主驾鹤西去,徒留躯体入葬,它便陪着墓主人静静地呆在地下。刚入葬不久,蛀虫就把红色毛褐布和内衬毛毡啃噬殆尽。随着时间的推移,氧气越来越少,空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干燥,皮革、绿绢、丝线、锦片因为水分的流失和自然老化,逐渐失去了弹性,变硬、发脆,甚至发生了褪色和变色。又是漫长的等待,葬具内的微环境达到了平衡,刺绣短靿毡靴的老化几乎停滞,那时的它与出土时别无二致。

4 展览和保藏(将来)

因其典型性,刺绣短靿毡靴从发掘出土后就一直存放于展柜中,后经简单修复,又辗转于各类展线。由于刺绣短靿毡靴已经容颜大改,人们只能通过文字和图片说明来窥见它往日的真容。随着“实验考古”的兴起,研究者们使用与古人相同的材料,通过各种实验,体验古人创造的过程,从而获得比置身物外的客观观察多得多的信息。复原的过程可为文物本体研究所取法,复原结果则可作为文物展览的辅助品,甚至替代文物展览。目前,纺织品的实验考古开展丰富,根据实验程度可分为复制与复原两种。纺织品文物的复制旨在最大限度地采用原材料、原工艺和原技法,再现文物的尺寸、色彩、形制、图案、工艺及技法等。纺织品文物的复制研究在历史、考古、博物馆和文物保护修复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例如,“五星出东方”锦护膊的成功复制就可以作为文物的替代展品。一般来说,复制前需要全面、细致地采集与记录文物信息,包括织物本体的各类参数、材料、工艺、色彩、图案以及所属时代的农业、手工业和艺术发展水平等。可以说,信息的深入和全面性越高,复制品的价值就越高;文物的微观研究越深入,对宏观的历史和考古学研究就越有助益。然而,对于刺绣毡靴来说,由于靴面形制不确定,测量数据存在偏差,织物原始色彩受损,传统技术失传和文献记载不足等原因,成功复制的可能性较低。因此,只能通过复原的方式,努力使复原品最大限度形似和神似原文物,以便于文物的展出和研究。

文物尤其重要文物基本有一个由无酸材料制作的囊匣作为转运、存放器具。无酸环境可以最大限度减小文物的老化速率。另外,文物一般被放置入恒温恒湿的文物柜中,文物柜通常位于文物库房。如此精心呵护,刺绣短靿毡靴作为有机材质,仍抵不过岁月摧残,本体消亡亦是它最终的归宿。

5 结语

因为新疆独特的环境因素,这双幸运的靴子正在经历比他的“同伴”远为漫长的一生。它曾是男墓主生前的爱靴,死后陪他入葬;它与同时期周边几个城邦的“伙伴”大同小异,它们样式非常接近,区别主要体现在用料和装饰上;所用材料有来自内地的锦、绢和丝线,还有刺绣的技法;也有西来的织造毛布的技法,甚至有图案精美绝伦的罽,也有独具特色的牙线装饰和风格;更有可能产自本地的皮革、毛毡、毛布。一双小小的靴,映射了新疆联通中西的历史地位。研究者们从实物出发,研究它的材料、形制、染料、色彩、各种工艺,深入发掘它的信息。展柜中,它默默矗立,残破的身躯吸引来好奇与惊异的目光,不久之后,它的“克隆”兄弟入场,人们在对比中稍稍认识了它的本来面目。它不知道自己的躯体还能在这尘世坚持多久,但他知道自己终将消亡;对于“兄弟”的到来它很欣慰。希望在面目全非之前,人们能彻彻底底的了解它,有一个与它“相同”的兄弟能替代它在这展线上一直走下去。

刺绣短靿毡靴的“一生”是众多出土纺织品文物的缩影。它们极幸运的留存下来,经由科学的考古发掘出土,带着“秘密”首先映入考古工作者的眼帘。它们被小心翼翼的揭展,拥有了独立的保存空间。专家学者们细心地观察着,希望从它们身上了解过去的“蛛丝马迹”。基础信息采集是当务之急。在此之后,这些纺织品文物需要经过或简易或深入的保护修复过程,当然也需要详细记录。围绕文物本体及其内涵的研究随即展开,抽丝剥茧般,对文物信息的掌握越来越全面和深入。随后,一些新的研究范式被开辟出来,人们不满足于对文物现状的认识,他们分析文物的主人和它的时代,想要了解文物的过去以及最初的它是什么模样。有些眼光则投射到文物的未来,即文物展览过程中如何静静的展示更多信息,尤其当文物不适宜长期展出时,它的出路或许就在复原和复制品出现之后,人们在复原、复制品的比对中加深了对文物的认识。未来更多时候,文物都要在控制好温湿度和做好防虫防霉的文物库房中,在无酸环境中,继续享受着它们的“尊贵”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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