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地下

2024-03-09 01:55班宇
长江文艺 2024年1期

班宇

愚人之链

十五天前,小柳从上海回来,我掐着手指头算日子,心情比较纠结,既怕她找我,又怕不找。张一天跟我提过,小柳也许要离。我听后有点紧张,问他,有苗头了?他说,多少有一些,最近没见她带孩子,老婆婆负责接送,吭哧吭哧,对孩子连踢带卷,很不优雅,观者闻风丧胆。我说,未见得是感情问题,许是身体有恙。张一天说,我看不像,你认识她老婆婆吗?我说,我上哪认识去,又不是我妈。他说,挺有气质,将近一米八,一百六十斤开外,烫了大波浪,爱抹红嘴唇儿,以前是体育老师,南关区教师运动会铅球记录保持者,后来改教物理,原理类似,都在琢磨重力、磁力、浮力、万有引力,跟你的研究范围也接近。我说,我的?他说,对,这么多年来,你首先是不自量力,其次是无能为力。我说,电话挂了吧。张一天说,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你看着办,据我所知,她马上到长春,保不齐能去找你。我说,具体哪天,届时我肯定不在。张一天说,可别装逼了你,多少年来就是个惦记,纯属回天乏力。

张一天跟小柳在上海住同一小区,前后楼,隔人工湖相望,日常来往密切。楼盘隶属奉贤区,住户以东北人为主,邻里关系和睦融洽,夏季均在室外进行烧烤活动,小炉子一架,酒精块生炭,三五好友,推杯换盏,烟熏火燎之际,旁边不锈钢盆里的丹东黄蚬子一张一翕,像是也要插上几句,个性开明。房子几年前买的时候二万五一平,现在二万三千五,不涨反降,逆势而为。张一天的那套是租的,主要是离单位近,二十分钟骑行路程,环保又健康,他每日精神头十足,心明眼亮,总在观察小柳一家的生活动向,不时向我汇报。小柳在此安家,买了小区最大的户型,建筑面积89平米,三室两厅,户型方正,南北通透,实用与享受兼得,且带一个U型厨房,具备更大的操作台空间。张一天跟我说这些时,我很不解,问道,要这么大的操作台干吗呢,她也不会做饭。张一天说,她不做,不代表没人给她做。我说,谁,她老公?不是脑溢血了吗?张一天说,她小时候有她爸,之前有老公,现在有老婆婆,长大了有儿子做,一辈子吃喝不愁,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你还不了解她吗?你对她一生连绵而壮阔的故事连这点预判都没有吗?你不知道她无论如何以身涉险最终都能立于不败之地并保持迷人的微笑吗?我想了想,说,不是不知道,话赶着话,唠到这儿了。张一天说,都多余了,朋友。

的确如此,在小柳的生命进程中,我早已明确自身的位置——有我不多,没我也不少。或者说,任何人在她身上都无法印证自己的存在,就是这么虚无,就是这么迷离,抵达她的旅程如同穿过烈日与荒地,不见影子的方位,亦无四季的植被。高中毕业时,我对小柳展开疯狂追求,不仅忍饥挨饿,为其办理黄钻会员,也通过外挂的使用让她在游戏里一时风光无两,备受敬仰。当然,后因被官方发现导致永久封号。还在午夜时分发过六十多首代表爱意的流行歌曲。不过这些均未能溶解她的心灵,很遗憾,我们的关系始终没有更进一步。再后来,她对我说在大学里谈了男友,面庞白皙,烫着波浪式的金色长发,如一位在暗舱里偷渡而来的水手后代,父母曾于全世界漂泊游荡,不过他说的却是东北话,男友的母亲会做新加坡肉骨茶,她去吃过一次,当即折服,彻头彻尾地爱上了南洋滋味,感受到了一种健脾祛湿的效果,身心通畅,灵魂进而丰沛起来。我听过极其自卑,别说是吃,这三个字的搭配简直闻所未闻,根本无从想象,如今他们分开许久,我却依然维持着惊诧,不知为何一顿排骨米饭能令其几度沉沦,将故土与故人轻易地抛在脑后。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也不要紧,这些年里,我不理解的事情還有很多,所以没那么在意。比如说,小柳结婚的前一年,我差点也结了婚,双方父母已见过面,日子选好,饭店定金也交了,甚至开始在刚装修好的新房里生活。我在阳台上种了许多少见的植物,比如西伯利亚远志、露珠草和青楷槭,高低错落,郁郁葱葱,如同微缩的山林,还养了一缸金鱼,没怎么喂过食,里面的小鱼却越来越多,灵活游动,一切欣欣向荣。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在沙发上看电影,未婚妻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红着眼睛说,她要走了,很抱歉,有那么一个人,她根本忘不了,这么多年了,就是没办法忘记,试了许多次,怎么也不行。我愣了一会儿,请她继续说下去,她没多想,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说那人是她初中时的化学老师,大她十岁,当年刚毕业,她化学不好,总是记不住分子式,搞不清楚反应方程,他就一遍遍地教,想尽办法,不厌其烦,她毕业后,对方也不教书了,回到学校深造,改做科研,如今博士毕业,在北京工作,自己建了个实验室,专接国外项目,收入可观,前途无限,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数年以来,他们一直有邮件往来,前后几百封信,体量庞大,涉及天文、地理、历法、健康卫生等多方面内容。或可以说,这些是二人多年以来存在于世的不灭证据。他们总在彼此倾诉,从未间断,不止于情感,不止于人生,他知道她的每一步是如何走过来的,万念俱灰时,正是那些信件让她活了下来。她也只在面对他时,才有信任,才觉得轻松、自在,才觉得自己是在真实地、确凿地活着。与此同时,她也能明白他的一切选择,好的与不好的,背叛时的痛苦、遗弃时的孤独,当然,他更理解她,还为她的婚姻送上过祝福,不过她是拒绝的,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她想,她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只能如此,也不过如此了。但,此刻她发现,已经没办法从一场精疲力竭、延绵不休的幻梦里摆脱出来了,必将深眠于此,既然这样,就不能再拖一个人进去,那等同于实施一桩罪行。我想了想,说,能让我看看你们的通信吗?这么多年,你们在说些什么呢?她说,不重要。我问,你们见过几次?她说,十二年没见了。我说,哦,十二年,我们认识几年了?她说,五年。我说,哦,五年了。

她坐在垫子上,矮我一截,垂着脑袋,没化妆,皮肤毫无光泽,讲完后,又哭了起来,说道,我们就这样吧。对不起,我们就这样吧。我说,你的意思是要分开?她说,我配不上你的感情,抱歉。我说,你要去找他吗?她说,明早的车票,我无法再忍受一分一秒了。我说,为什么啊,为什么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她说,我今天早上醒过来,读到他的最后一封信,向我告别,他写了很多很多,我却一个字也不认识了,躺在床上只是哭,一直到现在,完全停不下来,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糟糕,我没有任何一个对得起的人,包括我自己,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糟糕啊。它看似平静,但我知道,我无可救药了,不过是在扮演着另一个人,一个连我都不认识的人。我说,不至于的,一时情绪而已,你冷静冷静,好好想一想。她说,我不想了,想不明白,就这样吧,我哭得那么厉害,那么长的时间,你肯定听见了,刚才我想,如果你走过来,抱一抱我,我们抱上一回儿,兴许我能好一点,但你也没。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不想。我们就这样吧。

电视上放的是一部韩国电影,讲述的是1999年的故事,与回忆有关,一位站在荒地上的中年男性对着高架桥上摇摇欲坠的火车大喊不止,待她说完后,喝醉了的人们在户外唱起歌来,七扭八歪地搂在一起,音箱放在河边的石头上,溪水在桥下流过,歌声与水声此起彼伏,恍惚之间,我觉得我也身在其中。我想我本应愤怒,如蒙受欺骗,或是深深绝望,歇斯底里。可我只是很困,极为疲惫,我侧身蜷进沙发,一点精神也没有了,阖上眼睛,双手抱在胸前,就这么睡了一整夜。第二天醒来时,她已经走了,房间空空荡荡。我看了半天缸里的金鱼,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讲了这件事情,我妈听后很平静,跟我说,哦,知道了。我说,你不生气吗?我妈说,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说,你不去讨个说法?她说,跟我有什么关系,走的也不是你爸,你自己的事儿,自己看着办,别来找我,我可不管。我说,行。我妈又补了一句,该。我问,什么?她说,我说你活该,你根本也不爱她啊。

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她对一切早有预计,从搬过来的第一天开始,就很注意,不让自己在我这里留下任何的痕迹。有段时间,我疯了似的寻找她存在过的证据,哪怕是一根头发、一丝气息也好,以证明自己的生活并非虚度。最后,我只在书架后面发现了一张小小的唱片,满是灰尘与划痕,播放起来断断续续。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它到底是谁的,从何而来,而那些曲目听来又是如此陌生,我只能将之视作一种密码,或许可以从中得到点什么启示。我反复听了很多遍,唱片名字是《Memphis Underground》,孟菲斯地下,取自录音室的名字,内页照片上那些堆叠起来的音响也如茂密的丛林,光与声音在此交错。唱片发行于1969年,共有五首歌,最好听的一首是《Holdon,Im Coming》,但接下来的另一首我听得最多,叫做《Chain of Fools》,编制极其丰富,有颤音琴也有长笛,不知为何,听到后半段总会有点心碎。我查了它的源头,最早由一位女歌手演唱,讲述的是自己跟男友相爱五年,却一直蒙受欺骗,对于真相一无所知,别人告诉她要离开,她却怎么也走不掉,只因对方的爱太强烈而她又太过软弱,任凭一条愚人之链将其牢牢拴住。曲子差不多有十分钟,段落分明,叙事感强烈,笛声犹如一条小鱼,于雾气缭绕的白夜里游弋。在小柳婚前,我给她发过一次,她回我说,听了半宿,天亮了,我出发了。

新月城

我给张一天转去一篇分析当前经济形势的文章,半天后,张一天问我,小柳还没联系你呢?我说,没。张一天问,她回去多少天了?我说,我哪知道,谁记着这事儿。他怂恿我说,不行你联系她一下呢?别控制,不要给你的人生设限,二婚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说,上次我也没领证啊。张一天说,那我搞错了,我告诉她你离了,对不住。我一下子有点惭愧,百感交集,打了一堆省略号。张一天说,她咋想的我是不知道,你咋想的,我还能不知道吗?自己的事儿,自己看着办,别来找我,我可不管。这话跟我妈说的一点不差,我放下手机,内心沮丧,对于小柳,我的感受颇为复杂,一方面绝不是想要借此缅怀青春,认为当年有过暧昧时刻,对方在余生里势必难以忘怀,那简直是一种令人作呕的自大;另一方面,当然也不是想跟她发展出一段什么关系来,即便我再愚昧、固执、迟钝,对于物是人非一词也有过深刻体会,更何况那对小柳也是极大的冒犯与不恭。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对她总是怀着非同寻常的眷恋呢?想来想去,觉得或许与早年发生的一件事情有关。

我从未跟她提过,我想她也不记得,约二十年前,我跟小柳曾做过邻居,住在同一个家属院子里,不过她住一号楼,我在二号楼。小柳她爸叫柳承德,跟我爸在一个单位上班,她爸是工人,工作勤恳,有点技术,加上爱琢磨,1994年被派到乌克兰施工,穿行于科尔孙—舍甫琴科夫斯基区的茫茫夜色与泥泞道路之间,中途携带火腿回来过年,颇为风光,特意锯了一小块给我家送来,说随便尝一尝,外国风味,一般人吃不好,是个心意。我爸目睹柳承德扛着整只火腿招摇过市,对其体积有过盘算,掂量过后,认为送给我家的份额足以体现其重视程度,便盛情邀他来家里做客,当时我爸刚刚升任车间调度,可谓如日中天,前途一片光明,多少有点飘,走路脚不沾地,总会产生一些不恰当的错觉。大年二十八晚上,柳承德领着女儿前来赴约,那是我跟小柳第一次正式接触,之前虽住得近,也没什么联系,打个照面也不说话。柳承德跟我爸在屋外喝酒,开始时很羞涩,相互试探,但俩人都没什么量,六点开始喝的,七点半已经满嘴胡话,我爸在对车间的未来发展进行全盘规划,低声与柳承德诉说自己的愿景:造一座楼房那么大的变压器,满足南关区全体居民的用电需求,你在家用洗衣机,她看电视节目,孩子打开台灯读书学习,一点问题没有,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柳承德比较严谨,皱着眉头问,这几样同时进行,现在有什么问题?我爸说,还是有隐患,规模不够,无法矫正输送电能的电压,也就不能免除电力系统中的电压波动、电压谐波等致命故障。柳承德说,我看未必,规模大小不重要,主要还是调节模块是否有效,未来社会电力的核心任务,在于提高电能使用效率和改善电力质量,电,好比是水,有的足够纯净,有的有杂质,家用电器好比是人,喝了不干净的水,早晚要生病,所以说,保卫电的质量,就是保护我们的健康,捍卫共同的未来。我爸说,你是领导我是领导?柳承德说,你是,你是。我爸说,错了,我们都不是,厂长说了,我们单位没有领导,只有互敬互爱的一家人,你切记,你有困难我来扛,我住隔壁我姓王。柳承德说,王哥,还是你有水平,敬你一杯。我爸说,柳兄,你有洞见,能举一反三,我看往后你还有步儿。

小柳猫着腰钻进我屋,穿了件通红的小棉袄,小臂箍着两只油亮的花套袖,整体有些耀目,像是个点着了的灯笼。她不跟我讲话,我也不跟她说。她先是站着,看着我,后来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板革上,问我在干吗。我说,下棋。她说,自己跟自己下啊?多没意思。我说,有意思,看着好像是自己在玩,其实有四个人,甲乙丙丁,或者说,中国队日本队英国队美国队,规则我自己定的,跟你说不明白。她说,现在谁领先?我能代表中国队吗?我说,不能,你不会玩。她说,瞧不起谁呢,中国第一,美国第二,英国第三,日本第四,我早看出来了。我心里一惊,几个颜色的棋子,我一直在心里计数,从没说出来过,她怎么知道的呢。我故作镇静,说道,不对,你别干扰我,看会儿动画片不行吗?我把电视给你打开,辽宁教育台正在演《神探加杰特》呢,穿风衣拿放大镜探案,每天两集,惊心动魄,比较过瘾,也有教育意义。或者看看《黄金一刻》,快乐问答,马上大年初一了,初一的月亮你知道叫什么吗,叫新月,跟太阳同升同落,站在地球上看不见月亮,都是知识,你多学一学。小柳说,我妈不让我看电視,她跟我说,傻子才看电视,越看越傻,我家电视就摆在那里,从来没开过,只有我爸回来时才看一会儿,我挺害怕变傻的。我说,胡说八道,我奶天天看电视,我妈说她比猴儿都精。小柳说,可能因为你奶属猴,你属啥?我说,我属虎。她说,我也是,你几月份的。我说,四月。小柳说,我六月的,你比我大,我得叫你一声小哥,小哥好。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有点热乎,态度也就变了,问她,你吃饱没,我还有一盒蛋卷,想吃的话,我给你拿出来,咱俩分一分。她说,小哥,我不吃,你留着,小哥,你喜欢魔术不,我给你变一个。我说,电视上见过,美国大峡谷,万丈深渊,一个人拿把雨伞走在钢丝上,大风呼呼地吹,他在上面连吃带住一个礼拜,睡觉也没掉下去过,心里有数,我很佩服。她说,小哥,那叫杂技,我给你演个厉害的,你保准儿没见过。

说完,她站起身来,把板凳搬到窗边,蹬了上去,撕开窗缝的胶条,又用手敲几下,把窗户顶开,一阵冷风灌进来。我打了个冷战,哆嗦几下,赶忙去把门关严,我爸在外面瞄了我一眼,没说话。转过头来,我看见她半跪在窗台上,就有点急,小声说道,你下来,下来啊,多危险。玻璃上的冰花缓缓褪去,她没理我,一手扶着窗框,另一只手掐着放在嘴前,朝向黑夜打了个口哨,声音不大,却相当清晰、圆润,然后又是三下,总共四次,音调、长度各不相同,最后一声十分响亮,像是一道闪电呈U型滑过,下降之后又上升,也如在对谁讲话。第一句是,你好啊。最后一句是,我在等你啊。半晌,一颗魔术弹熄灭在空中,月亮弯成一道铜褐色的弧线,细而坚韧。她把脑袋向外再伸出一些,我担心她掉下去,一把从后面擒住她的双腿。小柳穿着一条褐色的棉裤,面料发滑,据说也是乌克兰带回来的,比我们的棉花弹性好,也更保暖,抱着感觉软软的,有点惬意。她撑着阳台,向前探身,我用力往后拽,她回过脑袋,跟我说,小哥,没事儿,你别拉着我呀,它该找不到我了。此时,光线隐去,一只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速度极快,堪比刚射出来的箭矢,以残月为弓,直直向下,它尖尖地叫了一声,像是对逝去的哨声做以回应。鸟比我平时见过的要小,虹膜发棕,翅膀和尾巴为褐色,覆羽有辉光,如锡铁所制,刚上紧了发条。它飞过我们的头顶,消失在下方,接着又返回来,向上冲击,往复几次,忽然闯入窗内,直奔我们而来。我吓了一跳,连忙闪开,它在屋内绕了一圈,最后轻轻地落在日光灯上,眼目鲜艳,望向我,偶尔啄着湿润的颈部,室内光线摇晃不停。我惊出一身冷汗,看看小柳,她已被我拽到地面,我俩靠在暖气片上坐着。她喘着粗气,满怀期待的神情,抬起脑袋,慢慢递出一只手来,张开手掌,朝着那只鸟儿点了点头。小鸟如同会意,振开翅膀,嗖地一下跃至近前,以洁白的羽缘拂过她的指尖,先是左侧,接着右侧,偏着脑袋,反反复复,像一位妈妈抚摸着她那快要长大的孩子,满是不舍与爱意。之后跳到窗台上,啄了几下玻璃,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半转过身来,朝着我们眨了眨眼睛,一跃飞出窗外,消失在无尽的黑夜里。此时,有人在对面放了一挂鞭,竹竿从窗口伸到外面,垂落在地,引信点燃,万响争相出动,半扇楼被映得比白天更亮,从下往上,爆炸声愈发迫近。小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坚持住,我来了

婚前的房子只我一人住,我总是将它收拾得一尘不染,如在为了迎接谁的光临,或者等待一个人的回归,其实谁也没有来过。金鱼都死掉了,只剩一缸清水,我也养着,每隔几天一换。阳台上的那些植物长势很好,叶片葱郁、饱满,没有一点枯败的迹象。浇水时,我必须挪动几株,才能对每一盆都有所照应,很像在玩“华容道”,我扮演的是曹操,来回移动兵阵,以求顺利突围。那盆巨大的梅笠草如同关羽,一夫当关,不可逾越,每次我都会为自己设计难题,通过不同的解法来实现逃脱,有些耗神,考虑到通常情况下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待在阳台上反而是一种享受。

我在心里默念此次的移动次序时,电话在屋里响了起来,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接,继续摆脱封锁。半小时后,我全身而退,长舒一口气,拿起手机,发现是张一天的电话,我拨回去,他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家呢,刚在浇花,等我拍几张给你。张一天说,别拍了,不愿意看,跟你说个事儿,小柳不在长春了,走了。我说,哦,这样,好吧。他说,失落吗?我说,有点儿,不多。张一天说,你再装?我说,也不至于,好容易回来一趟,人来人往,见不上正常,都能理解。张一天说,得了吧,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吗。我没说话。张一天顿了顿,说道,小柳刚给我打电话了,聊了一个来小时,问我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我说,你怎么说的?你俩怎么那么多的话?张一天说,我说我哪知道,你想知道自己去问呗。我说,什么意思?张一天说,我把你地址给她了,她要去找你,可能快到了。我说,太突然了吧。张一天说,谁让你不接电话的。

挂掉电话后,为了平复心绪,我连忙把家从里到外收拾了一遍,之后抽着烟等她。临近午夜,我本以为她不会再来了,小柳忽然打来电话,跟我说就在门外。我深吸几口气,故作镇定地开了门,小柳站在走廊里,瞪大了眼睛,歪着头看我,也不说话。我对她说,欢迎来访。她默默进了屋子,脱掉鞋子,斜着摆在一旁,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了看室内,跟我说,奇了怪了。我说,什么?她说,我怎么感觉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啊。我说,是,张一天给我打电话了。小柳说,不是这意思,我是觉得,你好像等了我很长时间啊,许多许多年,此处原封不变。我说,做梦吧你。小柳说,果然啊。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小柳说,果然跟我的预测一致,见不到你吧,不怎么想,见到了吧,也不觉得多么亲。我说,是吧,那你过来图啥呢?小柳想了一会儿,说,可能还是想看看你吧,也不知道。我说,大可不必。

小柳噘起嘴来,满脸的怨愤,没几秒钟,又转了脸色,亢奋地对我说道,我跟你讲个事情,刚去上海时,我在一家影楼上班,专门给孩子拍周岁照的,我给摄影师当助理,有天来了这么一个小男孩,可能住在附近,家长送过来就走了,说是拍完再接回去。小男孩四五岁吧,名字叫辰辰,或者程程,没听清,穿着一身卡其色格纹风衣,戴个圆圆的灰色礼帽,手里拿着一柄放大镜,长得很机灵,像是一位明察秋毫的侦探,表情比较冷漠,不爱说话,也不大愿意被拍摄。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感觉你们有点像。我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她说,不全是,反正那天摄影师命令我把他逗笑么,我想了很多辦法,开始举着一只氢气球,上面画着一只傻乎乎的卡通狗,我不时松手,任其飞高,在狭小的空间里跑来跑去,假装抓不到,他无动于衷,压根儿没怎么看我。接着我把小黄鸭泳帽套在头上,匍匐在地,四肢乱摆,脑袋上下起伏,大口喘着气,假装奋力游泳,以至于自己真的有些缺氧,他看了看我,伸出一只脚来,踢了踢我的胳膊,说道,这是陆地。我说,你着急要走吗?不如先进屋,喝口水再讲。她说,真像你啊,你记得吗,毕业那年,我没考好,特别正经地跟你说,想从楼上跳下去,当一只鸟儿,乘风飞走,还在你家里比划了一次,你跟我说,这是陆地,注意重力。太冷漠了,说着我又有点记恨你了。

我想了一会儿,没记起来这一幕,问她,后来呢?小柳说,你说你还是他,算了,一回事儿,我拿了个摇铃背歌谣,他也不听,烦得很,反正怎么也逗不笑他,那阵子我遇上点事情,情绪本来就不好,把道具丢在一旁,自己跑出去哭了,外面正下着雨,路人行色匆匆,有人穿着羽绒服,有人穿短袖,我就想,这到底是哪里啊,现在又是什么季节啊,真的不明白,我生活里的一切我都无法理解了。没过多久,小男孩也出来了,许是想透口气,挨着我站,我赶忙擦去眼泪,俯身问道,你就这么不想笑吗?他没说话,看了看我,举起了放大镜,直直地摆在眼前。就这么一个动作,让我记起来了一部没看过的动画片,我当时就想,天啊,我得回来见见你。

小柳说有点饿,我在厨房煮面,她在我的屋子里来回蹿动,毫不见外。每隔一会儿就拿过来一件东西,问我这是什么,做什么用的,有什么来历。这时,我忽然发现,对于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想了很长时间,也无法确切告知,上升的水汽覆住我的思维,万物朦胧一片。小柳很兴奋,像一只追逐火圈的羚羊,跳着走路,我说,半夜了,小点儿声。她假装低头赔罪,一步一步撤至茶几边上,又栽倒在沙发里,望着我的那一缸清水。

她吃饭时,我问她是否明天要回上海。她擦了擦嘴,对我说,可以回,也可以不回。我说,我建议你回去,全家都在等你。小柳说,等我干啥?我说,等你啥也不干,就跟过去的日子一样。小柳说,我就这么差劲儿吗?我说,实际情况,是不是吧。小柳说,是。我说,那还说啥。小柳说,我来找你,有两件事儿,第一件刚才进屋时说完了。我说,小男孩長得像我?小柳说,对,我想了好几年,生怕忘了,我得来告诉你。我问,第二件是?小柳说,我有我妈的消息了。我皱紧眉头,问道,你妈不是在桂林路管委会上班吗?张一天他爸卖烤淀粉肠的摊位还是你妈帮忙租下来的。小柳说,放屁,那是我姨,我爸后找的。我说,抱歉,对你的家庭构成不是十分了解。

小柳说,很小的时候,我妈就走了,快三十年了,我都记不得她的样子了。我说,肯定好看,不然生不出你来。小柳说,从进门到现在,你总算说了句人话。我说,我这人有一点不好,撒谎冒虚汗,不信你现在摸摸我后脊梁。小柳说,你怎么还是那么招人烦。我说,到底什么消息呢?小柳说,之前我爸跟我说过一点点,我没放心上,人都走了多少年了,前阵子在上海,小区业主聚会,我遇见一位阿姨,二道白河的,以前在科学研究院上班,退休后过来的,儿媳妇要生了,伺候一段时间,但俩人老闹矛盾,跟我认识后,她一生气就来找我聊天,我俩有时候还喝上一口,喝得高兴了,她就跟我讲讲以前在山上的事儿,主要是那些植物,她什么都认识。我看你养了不少花,金露梅听过吗?长在岳桦林边缘,叶子能入药,还有茅莓,开起来特艳,穿个花裙子似的,有活血散瘀之功效。我说,你挑重点说。小柳说,有一回,我把我爸说的事情讲给了这位阿姨,她听后想了半天,跟我说,柳啊,我在山里走了几十年,住过多少个夜晚,见过的植物不计其数,看过的鸟儿也什么都有,有百灵也有云雀,其中有一种鸟儿,最有意思,每年春天来到山里,成群结队,夏季鼎盛时,栖息在村舍屋顶、屋檐和房前屋后的湿地上,九十月份时迁走,比较规律,但是,每年都会有那么几只,回到山里后,就再也不走了,十一月份还在低空飞着,翅膀冷得发硬,一边飞一边叫,声音虚弱,实际上,它们在山上是无法过冬的,找不到吃的,也没地方藏,漫山遍野都是大雪。到了最后,只能钻到树洞里去,听伐木工人说,冬日去地下森林里采伐时,总会在洞里发现这种鸟,每个洞里只有那么一只,这种鸟儿见到一个地方被占,就继续寻找下一个,绝不再结伙。可是,山上实在太冷了,这些鸟在洞里也冻僵了,直挺挺地伸开爪子,眼膜上结着一层薄冰,工人有时看着死状可怜,就把它们捂在手里,带回家去,室内暖和几日后,忽然有一天,鸟儿又活了过来,宛若新生,尖尖地叫着,灵巧而迅捷,迫不及待地飞出窗外,如闪电一般擦水而过。你妈妈的事情我不懂,但就有这么一种鸟儿,在山里与山外,在一年的四季里,各有姿态,甚至分不清它是死了还是活着,或者说,活过来的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一只,谁都不知道。我说,没听懂。小柳说,我也是,这不关键。我说,你妈妈跟这种鸟儿有什么关系?小柳说,还不知道,我想去看一看,冬天就要来了。这是我来找你的第二件事情,陪我去一趟山里吧,就现在。我说,去不了,你吃完了吧,我要休息了。

小柳接着说,我知道所有泉水的来源,记得全部的山林,地图我都背下来了。在上海时,我一遍一遍地看,平面图看出来立体效果,所有的直线与曲线,高与低的颜色,那些草木、洞穴、苔原、瀑布,我比谁都熟悉,它们也是我的家人。我说,没懂,我们去了到底要做什么,找那种鸟儿?她说,是,也不是,我错过了很多个冬天。我爸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我来之前你就知道。有那么件事情,只有你和我经历过,我们打开了一个现实,从那时开始,一切走到了现在。你跟我一样,什么都记得,什么也忘不掉。毕业时,你给我的留言还有印象吗?你跟我说: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就这么出发吧,我们总会在同一条道路上。在此之前,我绕去过很远的地方,匆匆前进,无视风景的暗示,其实是为了回避,为了不与之对抗,可这没什么用,夜晚照亮过我们的眼睛。现在我回来了,同一条道路上,希望你也在。

你们会遇见我吗

小柳坐在我的身旁,我驾车驶过乌云,路上无光,车灯辐射的距离有限,我们如在漫游,很难确认方位。音响接连放了许多首老歌,小柳都会唱,每当我觉得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她就会张开嘴来,哼上那么两句,有时唱完了会笑,有时则很委屈,像是马上就会哭出来了。我想到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她在我家里,我们即将分别,奔赴不同的城市,小柳说,你不能忘了我吧,我的话还没讲完呢。我说,那你快说。小柳说,不是现在,在未来,我跟你还有很多的话没说呢。那天的黎明也如今日,人们想要拼命拖住这个失落的夜晚,使之长于任何的时间,可清晨终将到来,最初的光落在一滴露水上,之后是另一滴,满地的闪烁与晶莹。加速,再加速,如同不息的演奏,经过月光、岸与峡谷,我把车开到山下,摇下窗户,凉风将黑夜彻底吹散。小柳前一秒还在梦里,现在已经醒了过来,晃晃脑袋,开门下车,舒展身躯后,立即警觉起来,脊背微弓,眼目发亮,如野兽归巢。她对这里无比熟稔,不需辨识,引领着我,沿溪流走去,从清晨直至正午,岳桦林在不远处庄严地望着我们。

穿过风口与瀑布,向下的道路如约而至,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是一望无尽的森林,生长在断陷谷地之中,数万年前,火山锥喷发,山口断裂切割,地表塌陷重塑,谷壁悬垂,古树错落有致。

入口的小径旁斜放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驮着个泡沫箱,无人值守。我看向四周,除我和小柳外,一个人都没有,此处已非游区。自行车是飞鸽牌的,主梁生锈,挡泥板短了一截,当年我妈也有一辆,后来丢了,那天她哭着回的家。整个晚上,她坐在厨房里,不开灯,一直念叨:就放在商店门口了,也锁上了,怎么就没了呢,前后不到十分钟,买瓶胶水的工夫。胶水是我要的,第二天上课要用,软塌塌的塑料瓶装,不小心就挤满一手,很难洗去,干了后才能弄掉,像一层层透明的新皮,怎么也蜕不干净。到后来,我妈换了一句:我锁车了吗?你说,我锁了吗?真记不清了,老了啊,我老了。我爸听不下去了,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走出来,耷拉着眼睛,打了我妈一巴掌,我妈这才闭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爸动手,打完之后,他又慢慢挪了回去,躺在床上,拧开收音机,里面全是杂音,什么也听不清楚。

我跟小柳说,我不怪我爸,我妈也不记恨,那时他刚办了残疾证,还不太能接受。小柳问,你爸怎么回事?我说,没怎么,厂里搞改制,工人聚众闹事,其实也不算,就是搬个小板凳静坐,不开工也不动弹,安安静静,遍布灰尘,像一株株将死的植物,他反而急了,拎着大喇叭爬上吊车顶,对着大家喊话,劝大家冷静,不要意气用事,目前的这种行为属于破坏生产,留个案底犯不上,务必放心,厂里一定会给个说法。其实他心里明白,哪有什么说法,无非缓兵之计。喊到一半,有人偷着晃了几下车杆,他一个栽歪,从上面摔了下来,好在不太高,底下有线圈拦着,只落了个残疾,不然不好说了。他倒在地上,半天没人管。喇叭還握在手里,他想说点什么,拨动几次,里面传出来一段悦耳的音乐,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多少年了,我喝完酒跟朋友去唱歌,但凡有人点了这首,我听后立刻上头,一步也走不动,就是个吐,根本止不住。小柳说,我想起来另外一首,对我也有类似效果,以前你发给我的,里面有句歌词写得好: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我老在琢磨,是谁呢。你说说,谁呢。

我翻遍裤兜,掏出全部的硬币,丢入自行车框,从泡沫箱里取来两个雪糕,一个递给小柳,另一个自己吃,我们向着深处走去。林间栈道狭窄,两侧树木密集,不时拦住去路,我们辨不清方向,只感到一直朝下,指示牌越来越稀疏,没多久,就见不到了。小柳走在前面,我跟在身后,雪糕吃完了,她叼着棍儿转过头来,跟我说,我记得你爸。我说,是吧。她说,你都忘了。我没说话。小柳说,小时候我连你家都去过,玻璃柜里摆着一条狮子狗,手掌大小,毛茸茸的,还会眨眼睛,睫毛弯弯的,特长,没错吧,你未必记得了。我说,我也老了。小柳说,我妈就是那天走的,我永远也忘不了。春节前几天,我爸要领我去你家吃饭,说厂里领导接待,我妈给我换了好几身衣服,穿了脱脱了穿,那天暖气烧得特别好,我热得一脑袋汗,临出门时,我妈还给我化了妆,口红在脑门儿上点了个红点。我说,庄重。小柳说,我问我妈,你不去吗?我妈说,不去,她还有事儿,我说,妈,我要是想你了咋办,能回来吗?我妈说,想我了,你就打个口哨,还记得吗?我教过你,楼前楼后的,我听见你的口哨,知道你待得没意思了,我就去把你接回来。我说,你妈会吹口哨?她说,吹得特好,不管什么歌儿,她听一遍就能吹出来,可聪明了,学什么都快。我说,你得以遗传。小柳说,我可比不了,一辈子赶不上,我爸带着我去了你家,没过多久,俩人就喝多了,听不明白在说些什么,我去屋里找你玩,你也不跟我说话,我想看会儿电视,你不让,硬说费电,我家没电视,我特别想看一会儿动画片。我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小柳说,那天我待得实在没意思,就在你家窗户上用手指头画画,玻璃上了一层霜,按上去有点凉,我先是画了一个太阳,边上有几朵好看的云,太阳底下是棵大树,还有座小房子,上面竖着一个烟囱,一朵朵地往外吐着烟雾,跟云彩融为一体,然后我又画了一只大眼睛的小鸟,在云雾里飞行。我说,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小柳说,你看我画得高兴,自己不乐意,爬上窗台,硬是把窗户打开了,没过一会儿,我画的就消失了,玻璃也花了,结上了一层厚厚的霜。我看着我的画,气得不得了,哭了半天,再也不想跟你玩了。我说,对不起。小柳说,当时我很想我妈,想回家,记起来临走时我妈的话,朝着外面吹了好几声口哨,我心想,等我妈来了,我跟她告你一状。可惜,等了半天,我妈也没来,忽然,我听见了一声哨响,屋里飞进来了一只鸟,天啊,跟我画的一模一样。那只鸟是我想象出来的,根本不知道居然有一模一样的,我看了半天,也不哭了,有点害怕,就往你身上偎,这时候你表现还行,挡在我前面,不让它靠近。我说,大是大非面前,一贯立场坚定。

小柳说,那只鸟先是落在日光灯上,又落到地上,绕着我们俩来回跳,好像要跟我们说点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也不怕了,伸出一只手来,它就飞到我的掌心里,轻轻啄着,它的嘴很尖,嘴角的绒毛又很软,我感觉很痒,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往回缩。我说,小柳,还往前面走吗?过了好几个岔口,我已经记不清我们的来路了。她说,可我就这么捧着那只鸟,它在我手里,不飞也不叫,偶尔展开翅膀,遮住我的手掌,又迅速合拢,昂头望着我,眼睛一闪一闪的。我跟它玩了好半天,直到外面放了一挂鞭,它好像被惊到了,从我的手里飞开,落在窗台上,看着对面的那座楼,我家就住在那边。

我说,我的手机没信号了,时间也不对,老在变,你知道我们此刻在哪里吗?小柳说,你听我说完啊,我还有很多话没跟你说呢,那只鸟停在那里,看了看窗外,又扭头望向我们,眨了眨眼,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我知道,它这是要走了,真没办法啊,我还没玩够呢,它向着窗户跳了几步,又看了看我,这时候,我发现,它的脚踝上系着一个红色的圆环。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失控了,疯了似的,大叫着扑了上去,根本不管外面有多冷,也不管那漆黑的一片到底是什么,就想抓住那只鸟,只顾着往上冲,胳膊都伸到窗户外面了,使劲扑腾,你从后面一把拽住,死死抱着我的腿,我边哭边喊,可怎么都没用,没人听得见,鞭炮声响了很久,折腾了好一会儿,你把我拉回地上,一手锁严窗户,另一只手一直拉着我,不敢放开。我像丢了魂似的,不知怎么回去的。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我妈,我不问,我爸也不说,后来那么多年,就是我们两人一起过的。我爸去世之前,跟我说了件事情,说当年他没去乌克兰,也不是没去,去了没几天就回来了,跟当地的人发生冲突,有过械斗,打得头破血流,不敢往上报告,偷着溜走,从基辅辗转回到国内,他们一行好几个人,怕被厂里处分,没敢直接回来,在南方待了好几个月,风餐露宿,后来扛不住了,有的去广东找亲戚,有的换了个身份打工,他没地方去,在码头干了几天活儿,春节前夕,实在想家,忍不住跑了回来,临走时,在车站买了一串红色的手链,十几块钱吧,不贵,还买了一条火腿,硬得跟石头似的,没法吃,只能用来掩护。我妈很喜欢那条手链,那几天一直戴着,一秒也没摘下来过,我当时看见那只鸟踝上的红色圆环,就以为是我妈,来看我最后一眼,就飞走了,再也不回来,像夜晚的一颗星星,越来越黯淡,流着泪放弃了我。

我问,你妈去哪了呢?小柳说,当天回去后,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醒来时,我爸妈都没在,我奶在我身边,给我的新棉裤又续了一层,说是摸着薄,不压身,怕不暖和,我奶陪着我过完了整个春节,直至开学,我爸才回来,也不跟我说话,问什么都不说。所以,我爸走的前幾天,我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跟我说,当时回来后,他把发生的事情都跟我妈说了,我妈没说什么,让我爸陪她回一趟老家,她住在这山里,自己当年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很多年没回去了,有点想念。那时的火车开得慢,赶上春节,他们站了十几个小时才到,一下了车,我妈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如鱼儿入水,鸟儿回到树林,无比自在,我妈在那边没什么亲人了,有一天他们去林中扫墓,我妈哭了半天,他去旁边抽烟,看了半天山间缭绕的云雾,着了迷,眼睛松不开,等再回来时,我妈已经不见了,他自己一个人找了两天,山上山下,除了松鼠、野鹿和山雀,什么也没找到,只好一个人回来了。我说,所以,你来这里,是想再找一找她。小柳说,不,没这意思,就想看一看,我爸最后说的,是他当年去乌克兰时,本来没想回来,他跟厂里的一位女同事关系很好,对方是坐办公室的,定生产计划,也懂会计,两人小时候就认识,也谈过恋爱,后来分了,家庭原因吧,我爸成分不好。两人都申请到了出国名额,私下也已定好,去了之后有机会就跑,准备一直待在那边,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怎么也活得下去,厂子不行了,回来也是死路一条,这点当时谁都知道,普天之下,只有你爸不这么认为,给了个领导,真当成一回事儿了。没承想,刚去没多久,就出了这么个事儿,我爸连夜跑的,没来得及通知那女的,其实他有点反悔,想到我,想到我妈,总归有点不舍吧。对方应该很失望。这么多年,他也写过几封信,没寄出去,就锁在家里。她没再回来,后来说是入了教,嫁了一个华裔工人,祖上过去的,运河士兵出身,参与过白海 — 波罗的海开凿工程,死后一家人都埋在河床上,我找了很久,如今她也不在了,被葬在岸上,水声潺潺,在彼处长眠。

小柳说,这些事情,我妈知道的比我爸认为的要多,我爸压在心里半辈子,跟谁都不讲,等于只听过死亡的序曲,不懂得复活的规律,如一只冻僵的鸟儿,我俩加起来,就是一队走失的鸟群,没人把我们捧回家里。我妈飞得那么伤心,那么远,以一种真切的距离来确认存在的答案。我想,有时走入山里,步入林间,不是为了迎接消失,而是承纳一种比命运更长久的事实。小柳说完后,我想了很久,想问些什么,还没说出口,就被数棵巨大的云杉封住了去路。枝叶向着四面辐射,形成巨大的半弧形,将我们围在其中。灰色的树皮如干枯的鳞片一般开裂,无数鸣虫蛰居期间,发出晦涩的叫声,树下有几座石碑,字迹难辨,向着同侧倒伏,风从一个方向不断吹来。我说,小柳,这是她消失的地方吗?小柳抬头看了看,我依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是连绵的群山,顶端泛白,中部为褐色,那是无边无尽的冻土地带,禾草、地衣与苔藓构成了全部的色彩。小柳不说话,转到身侧,轻轻拉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时间、未知与爱,非常具体地来到我的面前,从未想过,它们竟是同一种物质,那么宽容,那么柔软,与飞鸟、树和群山以均等的速率向前流动。周围并不昏暗,尚存一点点虚弱的日光,如果说有什么时候接近于永恒,也一定不会是现在,此刻我们位于漫长的河畔,如同废石,如同暗藻,过去与未来的水影在此绵延。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夜晚即将降临,昔日的声声呼唤安眠于清水似的岁月,一切陷入长久的寂静之间,而这一次,飞鸟不会忘记我们,星星也从未放弃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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