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码文物中的优秀传统文化基因

2024-03-12 02:05曾勋
廉政瞭望·下半月 2024年2期
关键词:晏子文物

曾勋

三千年前的周康王二十三年九月,周朝第三任君主周康王将土地、服饰、车马、兵器赏赐给贵族盂。按照当时的规制,贵族受国君封赏后,要铸鼎以谢恩,并显示家族荣耀。盂受赏以后,开始召集大批人马铸鼎,铸鼎当天举行了隆重的开工仪式。

盂铸造的这尊大鼎就是现存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大盂鼎。盂将鼎放在宗庙中世代相传,在历史长河中屡经富商、官员之手后,在清代被陕甘总督左宗棠的幕僚袁保恒以七百两白银购得,献给了酷爱文玩的左宗棠。

后来左宗棠被永州总兵樊燮谗言所伤,遭朝廷议罪,时任侍读学士的潘祖荫伸出援手相助,左宗棠方才免罪。为报相救之恩,左宗棠将大盂鼎赠送给了潘祖荫,后大盂鼎一直为潘氏家族所珍藏,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潘氏将大盂鼎交给了政府。因为大盂鼎的存在,一段具有历史意义的训诫被保存下来,它的存在,更揭示了一段文物与文明传承的故事。

“禁”与“进”:传统价值观的一体两面

大盂鼎重153.5千克,器以云雷纹为地,颈部饰带状饕餮纹,足上部饰浮雕式饕餮纹,下部饰两周凸弦纹,是西周早期大型、中型鼎的典型式样,雄伟凝重。在当时简陋的生产条件下,铸造大盂鼎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

鼎内壁铸有铭文19行291字,记述了周康王册命贵族盂的事情。铭文的大致内容是,周康王向盂总结周文王、周武王立国的经验以及商朝灭亡的教训,提到周文王、周武王时期国泰民安,主要是由于其臣属从不贪恋酒事,每逢祭祀都是认真而恭顺;商朝各级官员皆沉湎于饮酒,导致政事败坏,人民愤怒。周康王说:“我听说殷商丧失了上天所赐予的大命,是因为殷商从远方诸侯到朝廷内的大小官员,都经常酗酒,所以丧失天下。”周康王因此告诫盂应该知戒律,敬畏百姓,镜鉴历史,效法祖先,忠心辅佐王室。

中国历史上自古便有“酒亡国”之说。传说酒乃夏禹时代司掌造酒的女官员仪狄所发明,当大禹喝了酒,舒坦又迷糊,感叹说:“此物虽好,但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后来夏桀“为酒池糟纵靡靡之乐”,商纣王悬肉为林、以酒为池,通夜饮酒作乐,最后将国家葬送。

庄子认为,真人不拘于俗,饮酒以快乐为主,不挑酒具,不讲礼仪,这是逍遥游的前奏。庄子同样认为“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也就是说,把灵肉丧失在物质上面,把本性丧失在世俗上,这样的人是癫狂不靠谱的人。

在古人的评判体系中,饮酒能自律,为君子的基本品德。《尚书》中说:“饮惟祀德将无醉。”德行高的人不醉,并非酒量好,而是因为遵循饮酒适度的礼仪。古代的酒器常隐含自律的砝码,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酒器觯,就体现了饮酒“适中”的文化观念。一觯为三升,古代多饮米酒,宴饮活动喝到三升左右就适宜了,容积的尺度标刻即进行自我规范的准绳。

禁酒不管作为一种戒律还是自身修养,古人都是非常认真对待的,河南博物院镇院之宝云纹铜禁就佐证了这一历史现象。

1978年,云纹铜禁出土于河南南阳淅川下寺的春秋晚期楚墓,墓主人是“春秋五霸”之一楚庄王的儿子王子午。河南博物院院长马萧林表示,禁,是古代贵族在欢宴或祭祀时,放置于庙堂上用于承放酒杯、酒壶的案子,因周人吸取商人“酗酒亡国”的教训,因而将承放酒杯的案台称为“禁”,即有“禁戒饮酒”之意。云纹铜禁四周盘龙踞虎,取神兽警示之意劝诫人们知戒律、存敬畏,慎饮杯中酒。

孔子说:“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克己”的节制美学,在精神世界表现为情感和欲望的自律,在外表现为言行的遵礼崇德,千百年来,凝结为人们所尊崇的高尚人格特质。

故宫博物院现藏一幅明代人士绘制的《西旅贡獒图轴》。画中,一名高鼻深目、长满胡须的胡人手牵獒犬,坐在皇宫外的汉白玉台阶上等待进贡。这幅画另藏深意。原来,远在先秦时期,西部的少数民族便开始向中原王朝进贡獒犬。据《尚书·旅獒》记载,武王打败商纣王后,向周围国家开通道路,西方旅国来贡献大犬,当时的太保(监护与辅弼国君的官职)召公写下《旅獒》,劝谏武王说:“珍奇异兽固然好,但切忌玩物丧志。自己的意志,要依靠道来安定;他人的言论,要依靠道来接受。重视犬马,不如让百姓丰衣足食。”后来,士人官员多有作贡獒图,援引“西旅献獒”故事,以训勉他人与自己勿沉湎于玩物之乐。

《孟子》中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意思是,君子审时度势,知其可为,知其不可为。这种对士人、官员或国君的高标准要求,类似西方哲学中的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行稳致远,进而有为”(《礼记·表记》),知“禁”而有“进”,构成了中国传统价值与伦理体系中的一体两面。

中国文字博物馆曾在2020年推出“方寸藏箴——战国箴言玺文化展”,展出了战国时期的玺印。玺印如同现在的私章,在群雄并立的时代,士人在佩戴的私印上面刻上“仁、义、礼、智、信”等字样,以示理念和追求,勉励鞭策自己,以践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夙愿。

箴言玺的内容除了“信义”,还有“中正”“善行”“保家”“和众”“敬事”“仁士”等,均是提醒自己坚守正道。考古学家、历史学家蔡運章表示:“西方人重视签字,中国人崇尚玺印。玺印是人们用来昭示诚信的重要凭证,也是中华文化的独特景观。”

古人的精神世界投射在文物中,不仅遗留下传统的道义观,更承载着个性化的品行。四川仁寿县文管所珍藏着一把古琴,为国家二级文物,琴主人是有明代“铁骨御史”之称的左光斗。这把古琴有一个特殊的地方,靠近岳山(琴额上用以架弦的横木)的琴面没有低头,相关研究者认为,这是做琴匠人刻意为之,以示左光斗敢于直言的诤臣本色和敢于斗争的直臣精神。

而藏于甘肃省博物馆的国宝级文物“白马作”毛笔,不仅藏着主人的品德,还揭示了当时手工业的繁荣。“白马作”毛笔在1972年出土于甘肃武威磨嘴子的49号汉墓,出土时毛笔在墓主人头部的左侧,考古学家推测墓主人应是“簪笔”入殓。汉代文官有“簪笔”习俗,所谓“簪笔”,就是把毛笔杆插进发髻里,取用方便。所以,“白马作”毛笔笔杆的尾端有一钝尖,这样更易于使用者簪笔。笔杆中下部阴刻篆体“白马作”三字,整齐灵秀,佐证了古代“物勒工名”的工业管理制度,其中的“白马”应是工匠或者工坊的名字。

“白马作”毛笔笔芯与锋用紫黑色硬毛,刚柔并济,体现了“笔之四德”,即尖、齐、圆、健。古人对制笔的四种要求,何尝又不是为人处世的哲学。

《左传》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古人将立德作为成功人士自律修身的第一追求,认为不管出仕为官还是治国理政,一个人首先要具备严守礼仪、自律谨慎的私德,而后方能立人、立国。

仁与孝:构建社会关系的公德

公元前771年,历史出现了颇具讽刺意味的一幕,周幽王烽火台戏诸侯,西戎攻破周朝首都镐京(今陕西西安)。周幽王被杀,其子周平王将国都东迁至洛邑(今河南洛阳),周室自此开始衰微。

周王朝的陨落留下了警戒与反省的故事,在各路诸侯独自经营政权的春秋时代,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士人冲破禁锢,在前朝瓦解的废墟上寻找着安身立命、匡正世道的良策,并建立了成体系的政治道德与精神谱系。那些士人与国君的轶事被记录下来,待两千多年后以竹简的形式出现在人们视野,具备了生动的历史提示的张力,也让人们了解了当时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晏子春秋》(又稱《晏子》)便是典型的代表。

《晏子》记录了春秋后期齐国贤相晏子(晏婴)的言行,在书中,晏子围绕为官、为政之道,通过与国君的论述,阐述了以民为本、为政以德等思想。然而,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因为缺乏文物支撑,《晏子》被一些士人认为是伪书。清代文人吴德旋就指出,《晏子》系六朝人所作的伪书。直到1972年,山东临沂当地某单位在银雀山上修建办公楼,施工中发掘出两座汉墓,考古人员在墓地东北角发现了一堆粘连的竹简,他们洗去竹简上的污渍后,上面赫然露出“齐桓公问管子曰”7个隶书文字。

银雀山汉墓不仅出土了《晏子》残卷,还出土了《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的竹简,千百年来关于这些书有无和真伪悬案告破了。当时,考古学家李零在山西插队,读到银雀山汉墓的发掘简报时,他极为震惊。从山西回到北京后,李零写了一篇关于银雀山汉简的文章,从此进入考古领域的研究。李零认为,银雀山汉简的出土具有里程碑意义。

银雀山汉简作为文物,既佐证了中国在先秦和汉初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取得的成就,也提供了中华文明在哲学、文学等方面的文献资料价值。其中的《晏子》,树立起明君与诤臣的政治关系,后世政治与朝堂公共关系的构建和政治生活中的劝谏,几乎都离不开《晏子》中的“范本”。

《晏子》中的《谏上》较有代表性:齐景公与晏子等人同游牛山,齐景公联想到人终有一死,不免悲从中来,痛哭流涕。随行的人除了晏子也都跟着哭起来,晏子只是冷笑而已。齐景公问他为何而笑,晏子说,若人无生死,你也不可能做国君,正因为人的生死,才轮到你做君主。而当你做了君主就渴望长生,这实在是不仁啊。

关于“仁”字,在20世纪90年代湖北荆门市沙洋县郭店村出土的一件文物,有着更为形象而生动的解释。

1993年,郭店村一名村民在耕地时挖出战国时期楚古墓群,出土的竹简有道家学派的《老子》,也有儒学的《缁衣》《五行》等。在竹简中,“仁”字的写法是“身”下边加“心”,强调身心合一,通过主敬、诚意等实践,达到身心一体的和谐生命状态。

无论是“仁政爱民”“德业相劝”“礼俗相交”的理念,还是“仁义礼智信”的道德要求,都在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中渗透进古人的衣食住行中,文物便成为了这些自然观念与精神品质的见证。不少文物形成于世俗生活,它们从另一面反映了古代民间构建社会公共关系的基准与规范。

农耕文明中,由于生产力低下,孝德等文化成为了生存发展和调整社会关系的规范标准,关乎社会的公序良俗、国家的长治久安。

清咸丰五年(1855年),咸丰皇帝下旨在隆昌县建起该县第一座“节孝总坊”,第二年又再下旨建牌坊旌表隆昌县的5名孝子。为了省钱省力省时间,隆昌县令决定修建“多人共坊”的牌坊,为5名受皇帝旌表的孝子共建一座牌坊。这个牌坊,就是位于今四川省隆昌市城北关道观坪的“孝子总坊”,牌坊旌表了陈先典、朱佐耀、刘腾云、华远容、晏绍景5名隆昌县的孝子。牌坊背面匾额上刻有翰林院庶吉士范运鹏题撰的《各孝子志铭》,记述了5名孝子的孝行事迹。

“愚孝等糟粕文化不可取,但提倡孝道,在古代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对家庭与社会的发展有着一定的价值。”内江市文化广播电视和旅游局文物科的万立新向廉政瞭望·官察室表示,“节孝牌坊除了文物本体的历史、艺术、古建研究价值以外,坊主本人及家族的忠孝仁义、德行操守、养老扶幼等正向励志事迹,对于当代传承弘扬家风家训、公民道德素养提升、创建和谐家庭社会风气亦有裨益。”

隆昌石牌坊研究专家成应帅认为,隆昌石牌坊彰显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诚悌勤雅恒”,它们屹立在古代“高速公路”旁,起到了宣传与广播的功效,为淳化民风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孝德通于神明”(《宋史》)的观念,贯穿在中国古人的伦理体系中,其中有着对天伦、人伦以及生命本源的追问,也暗含了古人对道的坚守与尊崇。当代哲学家梁漱溟甚至认为:中国的文化就是“孝的文化”。

出土于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辽耶律羽之墓的孝子图纹鎏金银壶,现藏于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银壶圆唇外卷,圆腹,平底,通体整花纹。主壶腹部錾刻有8幅孝子的故事图,如搤虎救父、刻木事亲、劝父尽孝、拾葚供亲、扇枕温衾等。孝子图纹鎏金银壶见证了辽代北方少数民族与中原各民族的文化交融,也说明“孝”为德之始,是中华各民族共同的道德准则之一。

方与圆:天人观与美学追求

方与圆,在时间的长河中交相呼应,尽显中华传统哲学与美学追求。若在文物世界的时间轴上继续上溯,到了世界的“源头”,先人对自身与世界、宇宙的认知,已然有着浓厚的自然哲学意味。1965年在新疆阿斯塔那出土、现藏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的《伏羲女娲图》中,伏羲持“矩”丈量土地,这便是丈夫的由来;女娲手持“规”研究天象,寓意四时交替,顺势而为。图中,太阳、星辰、月亮,动物、植物相依,太阳为圆,土地为方,阐述着“天人相与”和中华民族建立的涵育万民、统筹万物的社会秩序。

古人在观察宇宙时,归纳出了他们所认识的空间奥秘——天圆地方。“方”为规整,“圆”为应变,二者合为“智圆行方”。明代大儒王阳明曾说:“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天与圆象征运动与变幻;地与方象征着静止与稳固。二者相生相倚,动静互补,形成了人们辩证的意识框架。这种天人观和哲学思想也渗透进美学中,从钱币到盛装食物的簋,再到建筑,无不透露着“天圆地方”的设计理念。

现藏故宫博物院的西周青铜追簋,为清宫旧物,原藏颐和园。追簋顶有圆形捉手,鼓腹,圈足,下承方座,直观地体现了“天圆地方”的观念。1976年在陕西西周铜器窖出土的青铜器利簋(现藏国家博物馆),形制与之相当。

在苏南与浙江一带出土的良渚玉琮,造型为内圆外方,印证“璧圆象天,琮方象地”等观念。琮是一种礼器,在古代,有的巫师用玉琮来镇墓压邪、敛尸防腐。

中华文物所示意的天人观,在不少青铜文物中有着更为形象的展示。三星堆博物馆馆长雷雨表示,三星堆文物独有的“臣”字眼纹饰,出现在不少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上,“或许我们可以理解为它就是对应的‘眼睛,再发散一点,就是太阳、光明的意思。”不少考古与历史研究者认为,三星堆青铜神树是古蜀人与天、地、太阳交流的具象化体现,表现了人與自然共鸣的和谐状态和古蜀人对于天地、自然“万物有灵”的认知。

在这些天人观的影响下,中国人创造、发展出与之相应的制度和文化。在个人的层面,滋生出知敬畏、懂谦卑、拒奢靡、戒贪婪、有厚德的私德,在家庭伦理、社会关系方面更有亲尊孝悌、“礼之用,和为贵”的天下之和思想。

“历史就在你的脚下”,历史是挖出来的,李零对于历史与考古的认知也揭露了文明传承的秘密——考古现场如“时间胶囊”提供了文献之外的历史讯息,促使人们认识文明的价值,并在已有的文明中传承、发扬、更新优秀的传统文化。

如今,文物保护与文物的文化阐释、发扬愈加被重视。在万立新看来,文物承载灿烂文明,传承历史文化,维系民族精神,是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珍贵财富,是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的优势资源。传统文化遗产是连接过去和现在的桥梁,它们记录了中华民族的历史和文化记忆,对于认识和理解自己的根源具有重要意义。文化遗产还是中华民族的独特符号和象征,保护和传承传统文化遗产能够增强人们的文化认同感和凝聚力,促进社会的和谐和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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