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红颜的隔代知音

苏露锋

陈寅恪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撰写《柳如是别传》，历十年始成，长达80万字。史学家往往以撰写通史为能事，以陈寅恪的学识和才华，他是最有资格写出一部中国通史的。很多人纳闷他为何没有撰写，而耗费那么多精力为一名歌伎立传。

柳如是，浙江嘉兴人，生活于明末清初，才、艺、色名传一时，与李香君、董小宛、陈圆圆等八美女同称“秦淮八艳”。柳如是幼即聪慧好学，但由于家贫，从小就被掠卖到吴江为婢，妙龄时坠入青楼，在乱世风尘中往来于江浙金陵之间。就文学和艺术才华，她可以称为“秦淮八艳”之首。留下的作品主要有《湖上草》《戊寅草》与《尺牍》。陈寅恪读过她的诗词后，“亦有瞠目结舌”之感，对柳如是的“清词丽句”十分敬佩。柳如是还精通音律，长袖善舞，书画也负名气，她的画娴熟简约、清丽有致，书法深得后人赞赏，称其为“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

柳如是作为传统社会一介女子，却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和政治抱负。在与其往来的名士中，张溥、陈子龙、李存我均是有铮铮风骨的民族志士，柳如是常与他们纵论天下兴亡。她曾对张溥说：“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明崇祯十四年（1641年），柳如是嫁给大才子、东林党领袖钱谦益作侧室。当崇祯帝自缢，清军占领北京后，南京建成了弘光小朝廷，史称南明。柳如是支持钱谦益当了南明的礼部尚书。不久清军南下，当兵临城下时，柳如是劝钱谦益与其一起投水殉国，钱谦益沉思无语，最后走下水池试了一下水，说：水太冷，不能下。柳如是“奋身欲沉池水中”，却被钱谦益硬托住了。随后，钱谦益腼颜迎降，去了北京，柳如是坚持留在南京。钱谦益做了清朝的礼部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由于受柳如是影响，半年后便称病辞归。南都倾覆，三年间，柳如是不言不笑，不忘故国旧都，心怀反清复明之志业。她鼓励钱谦益与尚在抵抗的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联系，全力资助、慰劳抗清义军，这些都表现出柳如是的气节。？

国学大师王国维曾题诗“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在王国维看来，在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包括柳如是丈夫、时任南明礼部尚书钱谦益在内的那些屈膝变节的士大夫们（即诗中的“蓟门朝士”），在气节和操守方面是远远不如柳如是这个“下贱”歌伎的——这可谓一针见血，直指世道人心。

胭脂泪中凝聚着民族魂，才气、侠气和骨气，在柳如是身上，可说是三者合一。奇女志与遗民心的结合，使《柳如是别传》成为可歌可泣的女性史颂。陈寅恪可谓是柳如是的隔代知音。进而言之，此书不是简单地为古代一位特殊女子立传，而是“借传修史”，以“惊天地泣鬼神的精神”撰写的一部明清文化痛史。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缘起》一文中高度评价柳如是，言明撰写此书是为了彰显“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可见，陈寅恪对此书是何等看重。

作家李劼以“人格光明”評柳如是：“《红楼梦》于非人世界拓出一片人性天地，《柳如是别传》从历史深渊推出一团人格光明。”现代学者的著作，很少有像陈寅恪的著作那样，里面蕴含着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和人格力量，《柳如是别传》更是如此。这种精神力量和人格力量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贬斥势利，尊崇气节”；二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是陈寅恪精神的两个维度，也是他一生身体力行的准则。陈寅恪为柳如是立传，既是为自己抒怀明志，也是为民族气节和民族精神树碑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