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

2024-03-12 06:32骆中
剑南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斧头老太

傍晚六点半,黑夜与白昼达成某种默契。除了作为一个标准的饭点之外,这一时刻,如同一台大型的多功能农机,既收割黄昏,又铺开夜幕。

客厅的窗户敞开着,外面的灰和黑,一寸一寸灌进来。就算闭上眼睛,吴老太也十分笃定,夜的程度正在渐渐加深。先是稀薄的雾岚,接着是滚滚的浓烟,最后是黏稠的墨汁,浓得化也化不开。浸染在雾岚、浓烟和墨汁中的吴老太,仿佛并不存在,如果不是凌乱的喘息声出卖了她的话。

吴老太吃力地将一把椅子搬到阳台的举动,无疑加重了她的喘息。她坐在椅子里,茫然地俯瞰着窗外。不知何时,路灯和商铺灯已次第亮起。外面的光明,或零散或抱团,洞穿了夜的局部。

晚高峰的人真多啊。不用问,女儿顾晓丹的大手肯定紧紧地拽着外孙女佩希的小手。人群像拦河大坝开闸后放出的洪水,没头没脑地朝着低洼处奔涌。毫无疑问,再也没有比家更为低洼的所在了。顾晓丹六点准时下班,首先步行去幼儿园,大约需要五分钟;然后牵着佩希去公交站台,大约需要三分钟;等公交和坐公交的时间,就实在难以确定了。因为难以确定,所以有了弹性。如果不出意外,顾晓丹推开房门、佩希像猴子一样跳上沙发的时间,在六点半到七点十分之間。

房门虚掩着。

顾晓丹的手里,常常被大包小包占据。为了方便,快到六点半的时候,吴老太通常都会将房门拉开一条手指粗细的缝隙。缝隙的宽度,吴老太心里琢磨了很久,自认为恰到好处——既能让女儿一眼看出房门未关,也能有效防止来自楼道里偷窥的目光。

客厅的钟表,闷身闷气地响了七下,顾晓丹和佩希仍然没有回来。吴老太靠在椅背上,有些迷糊,也有些恍惚。在某个时间里,她几乎无法区分自己头脑里闪过的一幕一幕,究竟是已经发生的还是即将上演的,究竟是梦境还是幻觉。

刚搬来福禄苑那段时间,吴老太仿佛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满脑子的问号几乎能凑成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人们像鸟儿一样扑棱棱飞出去,又扑棱棱飞回来。吴老太觉得,城里的鸟儿与乡下的鸟儿,骨子里透着差异:乡下的鸟儿是椋鸟,喜欢扎堆和鸣;而城里的鸟儿是翠鸟,喜欢各哼各调。这疑问和差异,多少让吴老太有些不适应。

好在,吴老太并不纠结于此。倒不是说,吴老太有多么豁达,而是在她看来,与自己无关或关系不大的事情,都没有计较的必要。老伴儿生前爱看新闻,常常激动地指着电视惊呼:瞧,印尼又地震了;瞧,中东又政变了;瞧,这黑鬼,跑得真快!吴老太的回应,总是令老伴儿自感无趣。她波澜不惊地问,哦,跟我们有关系吗?老伴儿就是这样,操着全世界的心,生活能力却很差。那时,吴老太不止一次想,万一将来去城里照顾女儿,得把老头儿一起带上,免得他笨手笨脚玩不转锅碗瓢盆。将来说到就到,老头儿坟边的黍子,却已收割了两茬。

老伴儿去世后,吴老太少了牵绊。女儿顾晓丹刚刚宣布怀孕的消息,吴老太就跃跃欲试地表示,自己随时待命,只等女儿一声令下,便立马挺进城里。

福禄苑是电梯公寓,顾晓丹住在二十一层。二十一点,二十一世纪,不管三七二十一!怕吴老太记不住,顾晓丹用尽平生所学,冲电话那头喊出这么几个词语。效果不错,舟车劳顿的吴老太第一次乘坐电梯时,亦步亦趋地跟在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腹中孕育着一个胖娃娃的顾晓丹身后,真的没管三七二十一,准确无误地按下“21”键。

鸡和鸭是吴老太在乡下饲养的,从前嫌它们拉得满阶满院,早有处理之意。但现在,吴老太不无得意地想,拖拖拉拉有拖拖拉拉的好处,幸亏没有全部卖掉,女儿才能吃上最正宗最地道的土鸡土鸭。

对于吴老太而言,不论是福禄苑还是福禄苑所在的鑫城,都极其陌生。这种陌生,一如钢筋和混凝土,冰冷而坚硬。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要不是女儿顾晓丹和女婿符喜在这里打拼、定居,即将油尽灯枯的人了,死活都是一辈子,吴老太又怎么忍心抛别那个名叫顾家湾的村庄呢?

吴老太上一次来鑫城,是为了参加顾晓丹的婚礼。那时候,符喜的父母还没有遭遇横祸。亲家放宽心,符喜这孩子,肯定会全心全意对待晓丹的。盛大的宴席上,他们不停地向吴老太表态,要是符喜这小子敢胡来,我们第一个揍扁他。吴老太虽然忐忑,但眼见对方满脸真诚,不禁有些小小的感动。吴老太看人,就看面善与否。结婚前,顾晓丹曾把她和符喜游玩的照片寄回顾家湾。吴老太像鉴定古董一样,仔细端详了半天后,她的结论是:这小伙儿,面善。

二十一层的高度,多少令吴老太有些骄傲。站在阳台观望,除了小区的景致,右前方还能看见公园一角。每天晚饭后,笨拙的广场舞,缠绵的情侣,落魄的歌手,统统汇集于此。虽说吴老太对顾家湾充满眷恋,可论热闹、比好玩,还得属福禄苑,属大若迷宫的鑫城。

最近几年,顾家湾陆续有人在县城买了房。但县城的住宅,多半只有六七层。为了争夺三楼四楼,购买者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小地方的人,格局也小。与福禄苑一比,吴老太就有了这样的结论。二十一层,放在鑫城并不打眼;一旦放在顾家湾所属的县城,绝对鹤立鸡群。那个偏远落后的丘区小邑,全城引以为傲的商贸大厦也不过区区十八层。想到这里,吴老太最初那丝小小的不适应,瞬间消失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使人向上浮动、自鸣得意的错觉。

这种错觉,像打了兴奋剂一样,令吴老太容光焕发。不论是买菜还是散步,她总喜欢哼上几句《小苹果》。尽管吴老太五音不全,跑调跑出十米开外,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福禄苑生活了快四个月的时候,吴老太才渐渐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傻乐,简直不可理喻。渐渐明白的过程,仿佛剥洋葱,不但让人感到辛辣,而且让人忍不住泪眼迷蒙。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是看不透呢?站在二十一楼的阳台上,吴老太自说自话。

几个月下来,吴老太虽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但频繁的进进出出,起码让自己混了一个脸熟。有那么两次,吴老太刚刚走到福禄苑大门口,身着笔挺制服的保安,已经笑眯眯地为她拉住了最外面的那根栅栏。遇到经常照面的住户,吴老太试着跟他们打招呼,多半也能得到友善的回应。别人问她,买那么多猪肚子做什么?吴老太就把压在底下的青果亮出来,喏,这两样炖在一起,清胎毒的。看别人一脸茫然,吴老太就摆开阵势讲起来,直到对方呈现出拨云见日般的神情。

孩子降生之前,吴老太有大把大把的闲暇。女婿符喜在广东的一家模具厂打工,只有春节临近时,才风风火火地赶回鑫城;女儿顾晓丹在附近的一家4S店当出纳,午飯通常回来解决。上午八点半到傍晚六点半,整整十个小时,几乎都由吴老太任意支配。她觉得自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这个八十平方米的两居室里,实在少有用武之地。除了变着法子把每顿饭做出花样、保证既营养又美味外,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吴老太甚至将被子叠成豆腐块,将地板擦得油光可鉴,还将并不太脏的衣物,统统清洗一遍。打开电视看一会儿吧,总也找不到她最爱看的《西游记》。嘻哈哈的娱乐节目和轰隆隆的战争片,令吴老太深恶痛绝。她一边按灭屏幕一边朝着空气发问,这么闹腾的电视,居然会有人看?

因此,买菜做饭和整理家务之余,吴老太通常都在小区里转悠。要是哪天心情特别好,吴老太还会兴致勃勃地前往阳台上可以望得见的那个公园溜达一圈。俗话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吴老太心情大好的次数,如同雨城稀缺的艳阳天,可遇而不可求。与“特别好”一样,特别糟糕的日子,同样不容易碰到。两种极端,属于生活中的例外;它们对立统一之后,最终归结于常态化的平铺直叙。

福禄苑里,像鸟儿一样扑棱棱飞进飞出忙乎的人多,闲人也不少。不论路过底楼大厅,还是路过小区的树荫旁,总有人热情招呼。有的试探性地问:喏,吴姐,过来打牌?有的则咋咋呼呼:那个谁,快快,这里正好三缺一!

在顾家湾,很少有人天天打牌。偶尔像蚂蚱一样蹦出两三个,立马成为全村人鄙视的对象。村里穷,但带的输赢却极大。相比而言,福禄苑里的老头老太太带的那点小小的输赢,自然算不得赌博,只是闲来无事,解个闷子而已。

正因为如此,吴老太对牌桌上这些白发皤然的同龄人,有一种引为同类的亲近。不会,不会,实在来不了。为了不使这种拒绝显得生硬,吴老太露出抱歉的笑容,坐在其中一人身后当起了观众。

围观了几分钟,吴老太就看明白了。与其说这是打牌,倒不如说这是以打牌为名进行的闲聊。他们将输赢看得很淡,偶尔算错账,谁也不太在意。他们的话题相当广泛,远到美国近到鑫城,大到国家政策小到鸡毛蒜皮,东拉西扯,海阔天空。尽管岁月不饶人,但他们唾沫横飞的架势,倒有几分青春的活力。吴老太木楞楞地奓起耳朵,由打牌的观众,变成了神吹海聊的听众。

老何,你的退休工资能领多少?虽说这是一个较为私密的话题,但大家正在兴头上,丝毫不觉得突兀和失礼。向老何提问的,是坐在吴老太前方的赵姐。吴老太认得她。赵姐比自己大五岁,看起来却像小五岁的样子。赵姐今天穿了一身紫色的连衣裙,再配以脖颈上的桃心金项链,流露出富贵逼人的气质。

从赵姐期待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被提问的老何,正是坐在她对面的老头。老何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仿佛乡下亟待补栽的农田。俗话说,贵人不顶重发。老何的头发尽管稀疏,却有一根算一根,整整齐齐地向脑后伏倒。以吴老太的经验,眼前这个颇有风度的老何,肯定不是一般人,至少曾经不是。与发型相互印证的,是老何的装束——笔挺的格子衬衣,被一条点缀有老鹰头像的皮带,紧紧地扎在腰间。吴老太认为自己的猜测十拿九稳,竟无端生出一丝小小的得意。

能领多少?嗬,七千出头而已。刚刚还喜笑颜开的老何,突然激愤起来。你说气人不气人,当年加班加点、拼死拼活,如今退休了,每个月发的这点钱,居然连一平方米的房子也买不到。

七千多的退休工资,使吴老太暗暗吃了一惊。女儿顾晓丹朝九晚六、月休四天,才能拿到五千元;女婿符喜每天至少要熬十个小时以上,不过和七千多打成平手。吴老太觉得,打打牌吹吹牛也能领到钱的老何的抱怨,简直毫无道理可言。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不正是老何这类人吗?

确实气人!看看老何又想想自己,吴老太不禁脱口而出。围观两个小时以来,吴老太第一次插话。虽然只有区区四个字,但立马迎来老何的附和。这位大姐也觉得气人?那就对了。老何偏了偏头,朝向吴老太。想当年,咱好歹也是一个副局长,手里多少有点权力吧。心里说反正升迁无望,不如提前退下来享受正科待遇,可是……唉,不谈了,谈多了都是泪哪。

老何故作悲惨的陈述,让吴老太像吃了蛆虫一样反感。如此登峰造极的矫情,她曾经领略过一次。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乡上的领导去顾家湾蹲点,硬说自己是弱势群体,希望村支书和村主任多多关照。但两位村干部却低眉垂手,仿佛做错事的孩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苍蝇。望着乡领导孕妇般的大肚子,吴老太小声嘀咕。

几个牌友相互打探一番,排位就清晰了——雄踞榜首的,正是老何;末尾垫底的,是被称作老聂的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老聂似乎退休于一家食品厂。尽管名次靠后,他却大大咧咧地表示,少点就少点吧。吴老太正要猜猜少点是多少的时候,老聂又说,家里没有用钱之处,每月四千,都不知道该怎么花。

老聂感慨完毕,聊天意外地中断了一小会儿。大概有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总之,吴老太觉得有点漫长。

那么,你呢?赵姐猛地转过脑袋,卷发如波浪般荡漾了两下。她期待地望着吴老太道,你能拿多少钱?

这一问,“蓝瘦香菇”四个字跳了出来。那是顾晓丹告诉她的,说网上很流行,其实就是难受想哭的意思。吴老太的心情像瀑布一样,无端生出巨大的落差。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顾家湾伺候了一辈子庄稼的农人,何谈退休,又遑论工资?除非她亲手触摸过的那些高粱玉米谷子黍子葵花都成了精,并由它们掌管退休金发放。

三千八。为了不让女儿丢面子,也不让这伙人看轻自己,吴老太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三千八!得到答案的赵姐,果然心满意足地把目光从吴老太脸上移开,瞅了一眼下家,说,哈哈哈,那和老聂不分伯仲。

不知是因为自己排行第二,还是因为恰到好处地使用了一个成语,赵姐兴奋了不少。吴老太悄悄地把右手置于前胸——那擂鼓般的心跳,除了自己,谁都听不到。但她十分清楚,即使谎言成立,与老聂相比,自己也始终是那个“仲”的角色。

从此以后,吴老太对二十一层有了新的看法。女儿和女婿从各自的乡下挤进鑫城不假,可说到底,依然处于不起眼的最底层,别说与官员和大款相比,与任何一个城市土著相比,都明顯处于下风。就连购买这套为他们提供终极庇护的两居室的首付,也主要来源于一笔令人忧伤的赔款。在一个大雾的清晨,符喜的父母手拉手穿越那条他们走过无数次的乡村公路时,被一辆刹车不灵的小型货车撞了上去……

因为工作关系,顾晓丹熟悉各种品牌的各种车型:这辆车三十万,这辆车至少一百万。顾晓丹每提到一个价位,吴老太就忍不住张大嘴巴。那么贵,是金子做的么?她的疑问,让顾晓丹觉得有些可笑。

如今的生存状态,吴老太归咎于命。命中注定,顾晓丹婚后的日子,要时常陷入无边的沮丧之中。别人买得起雷克萨斯,买得起凯迪拉克,顾晓丹却只有挤公交的份儿。偶尔打个车,事后又常常后悔不迭。如果沮丧有颜色,多半会是黑色。这种黑,与黄昏后的黑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恶劣的情绪,无疑拥有无比强大的感召力,让人忍不住举起双手,向箪瓢屡空的生活妥协并最终缴械投降。

夜色像泼在宣纸上的墨,向四周洇散。

昏暗的路灯下,吴老太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左顾右盼地靠近一棵行道树。不结水果的树,她只认识杨柳榆槐。所以,尽管她觉得这棵树似曾相识,却无法叫出它的名称——悬铃木。距离悬铃木大约半个手臂的长度时,一个身影停住了细碎的脚步。虽然这棵树只有碗口粗细,但足以让来人相形毕露。

来人将双手伸向腰间。

呸。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吴老太愤愤地诅咒。这些随地大小便的,脊背就活该驼成锅盖。在某种程度上,她宁可替因生活所迫走上邪路的犯罪分子感到惋惜,也不会原谅一个在树下随意亮出生殖器的家伙。

吴老太错了。来人的双手在腰间纠缠一番后,并没有露出少儿不宜的部位。吴老太还在纳闷间,来人的手里已多了一把斧头。

斧头似曾相识。

三十。吴老太突然想起这么一个数字,却不清楚意味着什么。不是楼层,楼层应该是二十一;也不是年龄,女儿顾晓丹今年才二十八岁。价格,肯定是价格。三十元,是这把斧头经过讨价还价之后的价格。提起讨价还价,吴老太无疑是一位高手。追着《那年花开月正圆》看的时候,顾晓丹曾没大没小地调侃:吴掌柜,你完全可以跟周莹合作,她负责开源,你负责节流。

孙俪的大眼睛在吴老太脑海里定格了两下,寒光闪闪的斧头,已经嵌进树干。咔,咔,咔。斧头像嗜血的猛兽,撕咬着瑟瑟发抖的悬铃木。夜风冰凉,吴老太却觉得,这个驼背的的衣服,肯定被汗水浸透了。

吴老太替他感到冷。

一阵大风刮过,悬铃木终于轰然倒地。驼背收住活蹦乱跳的斧头,一屁股坐到树干上。吴老太自己都有点吃惊,她竟然为斧头叫起好来。斧头却好像突然通了灵性,它耸耸肩,显出无辜的模样,严肃地说,这事不赖我,风才是罪魁祸首。斧头的话太深奥了,但吴老太选择认同。树被砍倒,自有树的不是;斧头砍树,自有斧头的道理。

不知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比如,你喝得烂醉如泥,分不清大舅二舅的时候,才想起上周发誓戒了酒;你面对紧锁的房门一筹莫展之际,才发现钥匙好端端躺在口袋里。是的,不管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吴老太有。

风才是罪魁祸首。

吴老太喃喃地重复了几次,感到背上奇痒无比。她掀开紧裹的上衣,将胳膊弯曲向后,继而吃力地探过去。伸手触及之处,犹如隆起的山包。正是这个山包,让吴老太彻底解了咒,从别人的灵魂里挣脱出来。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居然也是一个驼背。这突然间的发现,令她茫然与不安。

好在,那个驼背是伐木者,而她则是一名“宁可一人脏,换来万家净”的清洁工。吴老太如此安慰自己,眼前便有了明媚的色彩。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吴老太买菜回家,觉得为时尚早,于是,她特意绕行了一条远路。街道办门口的公告栏前面,照样挤着乌泱乌泱的人群。庸俗的小市民就是这样,哪怕是一块空地或一张白纸,只要有人盯着看,顷刻之间,身后将围起密不透风的人墙。

公告栏里最受欢迎的,莫过于用工信息。每次路过,吴老太总能看见几个聚精会神的后脑勺。从衣着和外表判断,其中既有稚气未脱的90后,也有灰头土脸的4050人员。新闻说最近就业疲软,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前几天听别人议论,菜市场门口卖肉的小伙是个研究生,吴老太还以为开玩笑呢。

顾晓丹低头玩手机时,吴老太觉得沉闷,偶尔便会聊起一些白天的见闻。车祸、失窃、四胞胎、鸽子蛋大小的鸡蛋、三岁小孩背完三字经……为了让故事精彩一些、离奇一些,吴老太尽量添油加醋。吴老太渴望顾晓丹放下手机,八卦地追问其中的细节,但从来没有。那些90后、00后,刚毕业就得到处找工作;那些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的,真不容易。想起公告栏前那些后脑勺,吴老太不由自主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那些人,不容易。

哈哈,好,知道了。么么哒。

……

吴老太本想问一问顾晓丹,人家都不容易了,你还哈哈什么。闹到最后,吴老太才恍然大悟,女儿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而是在视频聊天。吴老太有点尴尬,但很快就被一阵又一阵的悲凉所取代。

所幸,这种悲凉只是暂时的。知女莫若母。吴老太心里清楚,与大多数子女相比,顾晓丹还是不错的。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顾晓丹并不娇惯,且懂得体贴人。在福禄苑待久了,吴老太见多了不肖的儿女。稍有不如意,他们便对年迈的父母大呼小叫。饭菜不可口,房间没有收拾利落,孩子流鼻涕没有及时擦掉,都是引燃烈火的干柴。吴老太最烦这种子女,自己没工夫带孩子,却对前来帮忙的父母指手画脚、吆五喝六。而顾晓丹,不过在玩手机的时候不爱搭理人,能算多大个破事儿。

这么一对比,吴老太突然心疼起来。相较于公告栏前的那些后脑勺,顾晓丹又何尝容易过。房贷、水电费、份子钱、柴米油盐,按下葫芦浮起瓢,让人应接不暇。生活的窟窿太多,手头的塞子又太少,如何才能堵得完?

想到别人的父母都有退休金,吴老太多少有些内疚。有退休金,就意味着可以为顾晓丹按下葫芦和瓢,可以为她购买大于窟窿的塞子。尽管顾晓丹常说,你能到城里照顾我,每天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已是帮了大忙。可吴老太还是觉得,自己做得远远不够。

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吴老太路过公告栏,又大步折了回去。如果有人留意,便会发现拥挤的人墙里,多出了一个花白头发的后脑勺。

公告栏最顶端,果然有一则用工启事。启事说,为了迎接年底的环境卫生大检查,街道办需要临时招聘二十名清洁工。吴老太读书不多,但一行一行念下来,居然没有遇到生字。上面既没有要求学历,也没有要求户口,只是要求应聘者年龄在六十岁以内。吴老太心里咯噔了一些,随即安下了心。自己如今六十一,但那是村里人讲究的虚岁;按照周岁计算,吴老太才过了五十九个生日。

入职手续简单而顺利,没费任何周折。吴老太穿起橙色制服,成为街道办招聘的一名临时清洁工。虽然每天要从凌晨五点干到下午五点,虽然每月只能领到微薄的薪水,但吴老太仍然难掩内心的激越。等发了工资,女儿顾晓丹背负的重担,多少能卸掉一点吧?

起风了。吴老太被吹了一个趔趄。风中的夜,有风的冷;夜里的风,有夜的黑。但最终,是风融进了夜,加重了夜的神秘。

顾晓丹可能正在吃蛋糕,也可能正在喝酒。同事过生日请了她,礼物是一定要买的。既然出了血,不如去大吃一顿,好好地找补找补。这是女儿的原话。吴老太知道,找补不过是一句玩笑。人家过生日请你,是拿你当朋友,你要是推脱不去,就不够意思了。

那么佩希呢?她还那么小,千万不能喝酒;至于奶油,也尽量少吃。一想到佩希,吴老太的脑袋就嗡嗡直响,好像有一群蜜蜂在里面安了家。

吴老太始终没有想通,自己怎么可能去当清洁工呢。女婿远在外省,女儿打卡上班,自己去当清洁工了,小佩希怎么办?

吴老太的眼前,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小黑点起初很远,像顾家湾塬上的牛群,后来牛群走近,就成了一粒一粒的雀斑。雀斑长在一个健硕的中年男子脸上。男子身穿白大褂,对顾晓丹说,你妈这种病,医学上叫做间歇性失忆。

凡是带“失”的,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失败,失去,失利,吴老太搜肠刮肚地寻找佐证。她的后脑,仿佛刚刚挨了一块板砖,又仿佛结冰的河面突然开裂。咔嚓,咔嚓,不绝于耳。河面裂开了,水流就完全暴露了。

吴老太的眼眶里,像个水库似的,瞬间蓄满泪水——四年前,因为生产时严重缺氧,佩希死于顾晓丹怀胎十月的腹中。也就是说,她们精心呵护了一周又一周的小佩希,没有福气睁眼看一看这美丽而丑陋的人间,就匆匆去往了另一個世界。

春节前,符喜带着年终奖金和一脸风尘回来。隔着顾晓丹鼓鼓囊囊的睡衣,他给佩希唱起了儿歌。吴老太笑着问:还那么小,能听懂么?顾晓丹忙反驳:怎么不能,这叫胎教。接着,顾晓丹将脸朝向符喜道:对吧胖喜,书上说了,要是把肚皮对准太阳,佩希还能看见阳光呢!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让人心潮澎湃。顾晓丹和她口中一点也不胖的胖喜商定,不论男女,孩子将来都叫佩希。

孩子是个女的。吴老太看了一眼,红红的、小小的,像只刚刚出生的耗子。只是,这只耗子早已没有了生命体征,无法对周围的世界作出任何回应。符喜平生第一次坐了飞机。他要跟时间赛跑,而火车和汽车,显然不是理想的跑鞋。事实上,飞机也不够理想。当符喜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医院时,他只能看到一只没有呼吸的耗子。

躺在白色床单上、全身肿得像个萝卜似的顾晓丹,早已哭干泪水。她的眼神怔怔的,仿佛一口落满残叶的枯井。符喜形容枯槁地站在床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吴老太一口气冲下楼,悲恸地抽搐起来。

从那天开始,吴老太就有了头痛的毛病,记忆也随之断了片。

远处的灯光变得迷蒙起来。

这种迷蒙持续了好一会儿,吴老太才意识到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凉。雨滴争先恐后地落在吴老太身上,变成了左冷禅的寒冰掌,直往五脏六腹里钻。

灯光将黑魆魆的夜色捅出明亮的窟窿,顷刻间又被雨雾修复。修复后的夜,是带了面具的夜,有了深不可测的、令人眩晕的气息。

怎么会被淋湿呢?

抹了一把淌在脸上的雨流,吴老太像熬不住酷刑而晕厥的囚犯被一盆凉水迎面泼醒。她最先感知到的,是自己正站在一个楼顶上,继而,吴老太想起了来到此处的繁琐。为了摆脱门口的保安,她肯定不知道,其实她用过金蝉脱壳、调虎离山、欲擒故纵等计策,最后还是趁其上厕所时,悄悄溜进来的。

保安有保安的道理。保安的道理,是领导如何交待的。吴老太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即便化了装,保安也能一眼认出。吴老太找街道办,街道办说是环卫局所为;去找环卫局,环卫局又说街道办干的。如是再三,她只好将自己伪装成一名特工,躲过环卫局门口的保安,出其不意地潜伏在办公楼的楼顶。

晚上九点多,同事的生日宴正趋高潮,顾晓丹却无法待下去了。她的朋友圈,被发生在本地的一则新闻刷了屏。新闻以短视频的形式呈现,长度不到两分钟。画面中,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身形矮小的驼背,正紧握手中的斧头,狠狠地砍向一棵悬铃木。在斧头的震动下,树叶一片一片飘舞、滑翔、坠落。通过主持人字正腔圆的解说词,顾晓丹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驼背吴某梅,是一名清洁工,由于任务区的落叶没有打扫干净而遭到罚款。但罚款后,吴某梅不思悔改并迁怒于树,对其进行了疯狂的报复……顾晓丹旁若无人地喊了一声妈呀,飞身跑出喜庆的包间。

顾晓丹冲进福禄苑的家,屋里空空如也。

记忆往上追溯,吴老太又想起了脑海里之前出现的画面。那个灯光下的伐木者,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因为新落下的几片树叶没有来得及清扫,吴老太受到罚款五百元的处理。胼手砥足,餐风饮露,每月才那么一点点工资,五片树叶,就要扣掉五百?吴老太心中不满,确实有生过砍掉那棵树的念头。但当她揣着斧头来到树下时,又于心不忍。原本的计划是拦腰砍断,变成了只砍五下;刀刃快要碰到树干之际,吴老太及时调转了斧头的利刃。

最终的行动是,吴老太用斧背,向那棵不太友好的悬铃木敲击了五下。她觉得这样做既不违良心,又发泄了胸中的愤恨。她以为这是结局,却不料此事居然上了热搜,让自己成为本地的网红。而媒体和网友,竟然以讹传讹,将自己幻想的快意恩仇的场景,当做负面新闻予以谴责。

灯光渐稀,压轴之墨倾巢而出。

顾晓丹一边下楼,一边按下吴老太的号码。那时候,吴老太的身体已经腾空,正像轻飘飘的落叶一样,跌入茫茫夜色。

骆中,本名郑国耀,山西代县人。曾经写诗和随笔,现在主要从事短篇小说创作。短篇小说发表于《朔方》《山东文学》《山西文学》《剑南文学》《凉山文学》《牡丹》《贡嘎山》等刊。现居四川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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