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聋子

2024-03-12 06:32齐术洋
剑南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聋子大爷老妈

汤聋子出事了,就在我们小区。

汤聋子说要见到你,要你表个态才肯走。我接到门卫古大爷电话,赶紧向领导请了假,急匆匆往家赶。这个汤聋子,一个收破烂的,啥子事嘛值得我出面,整得惊风火扯的。

认识聋子,还是十几年前。

你要搬家,有没得要卖的?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左边一辆破三轮车上传来。

我看了过去。大热天,他头戴一顶遮阳帽,把衣服胡乱地挽在胸前,露出肮脏的肚脐眼,袖子快挽到肩膀,一双小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我。

听古大爷讲,认识他的都习惯叫他聋子,直接把姓都省了。只知道他姓汤,老家靠近陕西,过古蜀道翠云廊到沈家坝有几百里路。当初为了娃娃能读到好学校,他离开老家投奔亲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娃娃如愿以偿入了学,也挺争气,考起号称本地的“小清华”,五年前更是祖坟上冒青烟,考上了西北地区一所211大学。据说,那是他们那个山里头考起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生。聋子风风光光回老家办了几桌,热闹了好几天。据传,那段时间小区好多人都在想办法找他,不是想念他而是家里堆放的废品太多。

关于聋子的故事,多。一个冬天的晚上,几个收废品的闲来无事买了些猪头肉、萝卜、莲藕、鸡脚脚等,打了北街土板凳的高粱酒在他家里用罐罐气煮火锅。喝的差不多都要说散伙的时候,一个人提出赌喝火锅汤,规则是喝一碗就不分摊吃饭的费用,喝两碗奖五十,喝三碗奖两百,喝四碗奖四百。一个英雄好汉自告奋勇,霸气上场,第一碗喝到一半就打退场鼓,不停吐舌头不停要水喝。聋子不甘示弱,想我老家一入冬便天寒地冻吃辣椒喝这个简直是小菜一碟。一碗下肚不出饭钱,两碗下肚挣五十。喝起走!喝起走!大家不断起哄。聋子涨红着脸,鼓起小眼睛,既兴奋又痛苦。饭钱是不用给了,还挣了二百。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出到门,不停跑厕所,人软绵绵的,胃子火烧火燎。还有一次,为了不给份子钱,他赌酒喝醉,鬼使神差地跑到我们小区花台里睡起。命大,幸好被上夜班回家的人发现,喊了110,送到医院洗了胃,躲过一劫。

二楼楼梯口,围了一群人。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像极了归巢的麻雀。

这些人,面熟,热心肠。疫情期间,街道办委任我为小区点长,负责每天人员进出手续的审批、核酸检测的登记、消毒喷杀的入户、卧床不起人员的照顾。

启点长你搞快去,聋子要闹事。

我左看右看都不见聋子身影,只看见堆满纸板、旧衣旧鞋和杂物的电三轮。

他一直在人家门口坐到,你快给他打电话。古大爷说。

听到这里,你肯定要笑。说话的人有毛病吗?他明明是聋子,两个耳朵就是个摆设。

《圣经》说: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老家老人也常说:天下没有饿死的瞎眼野鸡。聋子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他会根据你口型的变化,嘴唇的翕动,手势的快慢,准确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把来电设置为振动,只要手机一振动他就会编短信或者发语音。

有一次,古大爷捉弄一个小伙子。“他听不到,你骂他,他还给你笑。”小伙子不信,哪有骂他他还给你笑的。

“你个龟儿子,不务正业。”聋子面无表情。

“走,我们去找小姐。”聋子只是坏坏地笑。

“汤聋子,我X你妈。”小伙子来劲了,胆子肥了起来。

聋子瞬间变了脸色,顺手抄起车上的一条木棍, 木棍不偏不倚落在小伙子左腿上。

哎呦!小伙子蹲了下去,表情像霜打后的茄子。

“老子就是要打你,打死你,你个杂种,你个杂毛子……骂我可以,骂我妈就不行,哪个把你尾巴踩到了。”

聋子又挥舞起木棍。众人抱的抱,拉的拉,劝的劝。小伙子自知理亏灰溜溜跑了。

古大爷惊出一身冷汗。他当门卫多年,也始料未及。

就说我吧,也算长了点见识,领略了他的智慧。

八月一日,我从乡镇调回县上一个部门不到半个月,遇单位搬新家。单位领导是个少见的奇葩,爱收藏,诸如旧电脑音响、旧桌椅板凳、旧书报杂志等。办公用房很紧张,他可以拿三间房子堆杂物,却把干部横七竖八塞在四个办公室。我当时分管办公室,接到命令是明天必须搬完,县上领导要督办。四个股室只管自己的家当,至于库房都不想搭理,我也不知道领导的雅好。

我用古大爷传授的经验,拨通了聋子的电话,挂掉,发短信:有货出售,急来富乐堂。

半小时后,一顶遮阳帽、一辆六成新的三轮车出现在我面前。

启局长,有啥子货?聋子拿起一块黑不溜秋的帕子擦着汗;脖子一仰,一大瓶水就见底了。

那天晚上,聋子和他的两个兄弟伙,马不停蹄地在小院里忙活。老实说,他喊我们的时候,我、办公室主任和出纳都已经睡了一觉。

你检查下,哪些要,哪些不要?聋子有点疲惫。

按理說,这些早该进“博物馆”的东西,给不给费用都无所谓。况且相当于免费请了搬运工、清洁工,大物件都搬去新办公地,室内室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领导批评了我,说我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把这个卖了那个也卖了(关键是把他心爱的旧书报杂志也卖了)。我在心里苦笑,送人都不要,嫌占地方。

此事本该画上句号,准确地讲,当太阳爬上富乐山时,我就该上我的班,他当他的破烂王。

第二天我刚到办公室,聋子却出现了。

“启局长!”聋子在新办公点大声武气喊。

同事们好奇地看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劳慰你给我找了个活路,我不敢吃独食,给你100块钱。聋子一脸得意,眨着小眼睛。

聋子失望地走了。很明显,他被我狠狠地训了一顿。

“启局长……”当天下班走到门口转角处,聋子突然冲出来拉住了我。

“对不起哦,我不该当到那么多人的面……我给你买了两瓶丰谷老窖。”他眼巴巴地望着我。这时,我竟然有些感动。在这满是人间烟火、人情事故的县城,居然有人惦记我,哪怕我并没有为他提供什么方便或者帮过什么忙。我收下了丰谷老窖。来不及细想,我飞奔到停车棚,推出了那辆陪我跑遍老家山山水水的自行车。这车,可能送人都不要;可能于他,走街串巷用得上。

我慢慢地走向我住的那栋楼,就是聋子闹事的那个楼。

楼梯口聚集有人,下班该回来的,上学该回家的,还有看闹热的。

综合古大爷的描述和小区门口杂七杂八的议论,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下午三点过,聋子去二楼住户帮忙收拾家务,顺便收点废品,双方合作非常愉快。他将住户不要的东西整理好,还帮忙扛回米、面、油等,换了新茶几,住户还将一套挺精致的木茶几送给了他。

问题就出在快出门时,住户的男人发现水杯不见了,说是日本高科技水素水杯,价值不菲。聋子赌咒发誓说他没拿。女人说算了,丢了再去买一个就是。男人说是朋友送的,极具纪念价值,不能让他养成手脚不干净的坏毛病。聋子说不信你们去找。女人在男人的催促下下了楼,在三轮车上发现了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水杯。男人得理不饒人,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让聋子长长教训,怎样去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女人一再劝男人:算了算了,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不要气坏身子。

电话就打到了门卫。聋子主动打的。

古大爷来了,聋子还在哭,委屈,伤心。想想吧,一个经常在外面跑也算见过大世面的大男人,一个娃娃都在念大学的大男人,一个曾经让山里头人扬眉吐气热闹了好几天的大男人,一个背井离乡跑到沈家坝收废品的大男人,却去偷一个保温杯,不值。他在打电话的时候,男人就嘭地一声关上了门。男人那天没再露过面出过门。

古大爷也没有看见那个男人的长相。

聋子啊聋子,你不是这个德性啊,赶快把杯子还给人家,给人家认个错。古大爷生气地说。

我没有,我就是没有,这个是我的。聋子的小眼睛睁得溜圆,露出了少有的凶相。

女人站在门口,表情古怪。

趁古大爷和女人不注意,聋子噌噌向楼上跑去。

我对天发誓,如果是我偷了,天打雷劈,出门遭车撞,喝水遭呛死,生个娃没屁眼。他从楼上搬了香炉盆,点了香蜡钱纸。

女人泪眼朦胧,轻轻地关上了门。

屋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渐渐地,屋内争吵声停止,男人仿佛消失,只有女人低低的啜泣声。

见到了聋子,在二楼口子上。香已成灰,蜡已燃尽,只剩红色的蜡油挂在棍上,像一个哭泣的小美人。

你回来了。聋子仿佛见到救星,起了身,眼睛红肿,近看只剩一条细缝。整个人邋里邋遢没有一点精神,双手紧紧抱着保温杯。

就是这家?我指了指左边问。

嗯,他们冤枉我。聋子无助地望向我,又低头看看保温杯。

二楼左边,住户是个女的,姓叶。

我有印象,很深刻,是见一次就忘不了的那种。她身材高挑,秀发乌黑,声音宛如黄莺,笑起来两个酒窝。我住顶楼,每天要经过她家门口。我白天走得早晚上回来晚,自然无缘相见,倒是周末偶尔在门口碰个面或者在农贸市场擦个肩。

我记得她,是因为我们单元加装电梯。

我们单元是标准的步梯房,建于上世纪末。为改善居住条件,国家出台惠民政策鼓励居民筹资加装电梯,但要征求居民意见。我住顶楼,理所当然牵头。几经折腾,除了她和五楼一户外,都签字同意并参与修建。开始她是同意的并签了字。安电梯是好事,我们这栋楼有好几个老太爷老太婆,爬上爬下不方便。她很爽快答应了。因为要每户的身份证、房产证、户口簿复印件,我去找了她三次。一次是早上七点过,我想昨晚她家灯是亮起的人应该在家。“哪个这么早?”一袭黑色长袍探出了头。“身份证在老公身上。”她说。第二次是周五晚上,敲了好久门终于开了一条缝。纤细的手端着红酒杯,一股香气扑鼻,我不由后退半步。“身份证在老公身上。”第三次是在农贸市场。记得当时她在低头看菜,她的翠绿色连衣裙和豌豆尖搭配起来简直是一幅绝美的画面。“怎么又是你?给你说了的,身份证在老公身上。”她不耐烦地对我说。

第一次申报失败。六楼的急了,他老妈八十有九,也试着去跟她沟通了几次。

我住这个小区十几年了,什么时候和她成为楼友的我记不得,和她见面只是偶尔。她口中说的老公,真的没照过面。想想她的样子,推测老公也应该长得不错。听古大爷说,她男人好像是个做生意的,长年在外。

去年春节,电梯加装完工并投入使用。是她,在八个月前签了字画了押,提供了身份证、房产证、户口簿复印件。

电梯使用至今,我没有遇见过她,一来是我经常出差,在家待的时间少,二来她好像不经常住这里。

我不禁笑了。这就是聋子偷的保温杯?日本产的高科技抗癌、保肝、利尿、壮阳的保温杯?这是我在电梯验收那天送给聋子的,褚色,杯盖有个凹,杯身刻有“随缘”二字。(我在广东出差时,顺手买了三个地摊货,一个自己用,一个送给了聋子,一个给了古大爷。)

我和聋子进行了简单交流。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我拨通了叶的电话。明显感觉到她说话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和焦虑。

不得行,那个男的必须给我检讨,不能便宜他。聋子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你还想干啥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得放手时需放手。我不耐烦地吼道。

我突然想起了我妈。

我妈和叶打过交道并心存感激。妈妈已去世十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大字认不到几个,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知道守着薄田瘦地抚养子女。但她是个忠实的信徒,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寺庙上一旦有召唤,手上的活可以马上撂了,包里的钱可以全部捐了。她一心向佛向善,见菩萨就拜,只为儿女祈福消灾。到了县城后,她居然在楼顶找了桌子,买了观音像并披上红布,置办香炉及香蜡钱纸,每逢初一十五便虔诚地烧香跪拜。她是勤俭节约的。“你怎么舍得买那么贵重的香炉?”有次我无意间发现香炉换了。“那是人家二楼小叶买的。”老妈说。后来,楼上就堆放了很多质地非常好的香蜡钱纸。我知道那是叶买的。她是一个信徒吗?抑或在寻找一种寄托?还是其他?

要不是叶,那次我老妈还找不到路回来。农历六月十九日,老妈和几个老人家结伴去圣水寺烧香拜佛,出寺庙时下起了大雨,人多挤散了。她又不晓得赶哪路车,要在哪里转车,又没有手机(不会用,所以没买),更不用说去找警察。我们在家不知所措,问遍一同去的大妈,只晓得出寺庙时人多走散了。也许是积德行善必有后福,心存善念天必佑之,陷入孤独迷茫的老妈,恰遇叶开车路过,认出了她。叶停了车,一个劲地喊。老妈回家了。后来老妈还好几次提起她。

这是哪个送的水果和蔬菜?我知道老妈舍不得去买时令水果和贵得咬人的蔬菜。

楼下小叶呐。妈妈颇为自豪,脸上露出微笑。

想到这里,我改变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快刀斩乱麻,让聋子尽快离开。

你没有偷又没有抢,人家道个歉就得了。我说他屋头这个男人是野男人。聋子扯起个嗓门说。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

我再次拨通叶的电话。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想办法让他走。叶开了门,表情凝重地走了出来,看着我说。

我是个猪脑壳,安电梯的事还请你原谅,他想看你们的笑话,从中作梗,三番五次为难你们……

聋子肯定给你讲了我的事包括今天的事,我确实对不起我老公,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够辛苦的了……给我个改过的机会,相信我会做个了断。她几乎是在哭着说。

我用手机和聋子互发了消息。聋子很是安靜。

聋子不再寻死觅活,不再口口声声要报警。

汤师傅,是我们冤枉了你,你没有偷杯子,怪我心慌意乱没有看清楚,你是个好人。

她去拉聋子起来。

聋子就躲。

我被组织安排到省城一个部门挂职锻炼两年。为交物业费,我和古大爷通了几次电话,谈到了聋子和叶。

聋子被城管逮过一次,罚了款。小区三栋一家房屋翻新,委托聋子去倒建渣,他开始不同意,说一个电三轮装不到好多,而且要拉到指定地点。最后抹不过人情,接了活,本来他是要拉到指定地点的。那天下午骑到富乐后山时,聋子拉肚子,心想反正没人看就三下五除二倒在了那里。恰被城管巡逻撞上,罚款,写检讨,原来别人倒在那里的也要他全部清理。聋子后悔不已,说该等到肚子疼过后再倒在指定的位置。聋子说,罚款是小事,丢脸是大事,写检讨那是有辱祖宗的事。

叶提前交了三年物管费,收拾了一些衣物装了三大箱,去了火车站,还是聋子送的。

我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聋子是游走在沈家坝的大街小巷,还是回了老家?或者跑西北享儿子的福去了?

叶是不是真的和那个男人一刀两断了,在老公身边风里来雨里去?是否还记得我给她说的“人生各有渡口,各有各舟”?

有时还真的想他们。

齐术洋,男,四川绵阳人,曾在《剑南文学》《东北文学》《四川工人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

猜你喜欢
聋子大爷老妈
爱逛街的老妈
“精明”的老妈
我们班的“大爷”是个谜
酒大爷
“快点儿”老妈
周大爷终于同意搬家了
聋子伯伯
做个新版老妈
聋 子 放 炮
聋子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