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2024-03-12 06:32刘友洪
剑南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种地大爷泥土

一寸土来一寸金,田地才是命根根。

——民间谚语

1

父亲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已出嫁,儿子已结婚。儿子的儿子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儿子的经济很紧张,手头常常拮据。

春节,儿子对父亲说:“老爹,我要出去打工。”

父亲一怔,他始料未及。父亲利用春节前赶集的机会,已购买了好多玉米和稻谷的种子,打算开春后把自家的几亩田土,以及邻居撂荒的土地,一并種上。

父亲没有吱声。这里是大凉山麓,出门不是爬坡,就是下坎。十来亩田土,不是一双手就忙得过来的。本指望捡了邻居家的田地,多种些粮食,多喂两头猪,多卖点钱,也好让孙子在大学里,过得潇洒体面些。再说老伴体弱多病,常年抓药也需要钱。

儿子见父亲没接话,就说:“听歧山老表说,他们在外面打工,一个月下来,除去吃的用的,可剩三四千,顶得上卖两千斤苞谷,或是一头肥猪,可挣钱哩。”

这个说法,父亲是听说过的。不然这些年,怎会有那么多年轻人出去打工。村里留下的,尽是些“386199部队”,亦称“留守妇女”“留守儿童”“留守老人”。

父亲当然也知道,这个家确实太需要钱了。孙子读大学要钱,老伴看病要钱……可这钱不好挣呀!种出的粮食,除了人吃的、牲口吃的,剩下的连工钱都不够。再说那鸡鸭猪牛,也没个稳当,赔钱的事,可不是一次二次。

父亲自言自语:“那地咋办呢?”

庄稼人见不得地撂荒。特别是父亲这样的老农民,地就是他的儿、他的命、他的根。“土吃人叫哭连天,人吃土喜地欢天。”这说的就是像父亲这样的老农民哩。父亲每次路过那撂荒的地,嘴里就骂骂咧咧,心里就往死里咒。自家的地,只要眼睛没闭上,弃之不种是绝不可能的。邻居撂荒的地,正是父亲实在看不下去,才动了捡来种的念头哩。

父亲想把儿子拴在土地上,儿子的想法与父亲不一样。不一样,一直没说,今天终于从嘴里吐了出来。

“家里的地就少种点呗,邻居家的地,我们就别种了吧!”

儿子其实能猜到,他这句话出口之后,父子之间免不了一场争吵。

果然,父亲的气一下子就冲了上来:“大家都不种地了,吃个球,喝西北风去!”

儿子攒足了劲,要和父亲争一把,他把调门调高八度:“人家没饭吃,关我屁事,种地又不靠我们一家,你当得了救世主吗?王海、王大炮、李赤果、刘帆江、张大同、张二同、胡小风,全村起码一半以上的人家,将地撂了荒。黄春香、豆成庄、李黄金、庄各清几家人,举家外出,常年‘铁将军把门,地坝里的篙草长得比人还高……”

儿子的话戳中了父亲,父亲心里真不是个滋味。父亲种地,除了为生存生计所需,并不是城里人嘴里说的追求什么生态粮食生态蔬菜。父亲知道,多他一户种地少他一户种地确实无关大局。但父亲朴素地意识到,如果庄稼汉人人都不种地,那还有谁去种地?

见父亲没说话,儿子把调门降下来:“人家不种地,也没见人家饿死。相反,人家出去挣了钱,日子过得比我们还滋润。”儿子的话,到底是羡慕,还是无奈,抑或是二者兼有?父亲一时语塞。

见父亲不语,儿子有了底气:“我们家需要钱哩,读大学的,每年要二万多;老娘看病吃药,每月要好几百;乡里乡亲红白喜事,咱得去吧;种子农药化肥猪仔,咱得花钱买吧。庄稼地里能刨出几个子儿来?遇上天灾水患,还入不敷出。老爹啊,你说,不出去打工,咋办?”

父亲站起身来,把头一昂,走了。边走边甩下一句话:“我就不信,尿还把活人憋死球了!”

2

儿子的娘死得早,父亲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儿子也争气,当上了“公家人”,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

儿子儿媳很孝顺,三番五次做父亲的思想工作,劝父亲搬进城去,跟他们一块儿住。道理很简单,养儿防老,这不已经到了“防老”的时候了吗?可父亲不是以晕车作借口,就是以牲口需要照顾为由搪塞。一晃十年过去,父亲到了耄耋之年。这回,儿子下了最后“通牒”。

父亲不是不知道他眼前面临的严峻形势,人近八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每天三顿饭还好说,早晨多做些,午餐晚餐将就吃,一天就过去了。可这有病有疼就麻烦了。就拿今年春夏之交那一次来说吧:受寒了,腰上的老毛病犯了,腰杆痛得直不起来。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喝口水都没人递。幸好邻居看见,大晌午了,牛还在牛栏里拴着没放出去,就过来看看。一看,邻居吓了一跳,连忙打电话,儿子才赶回来,把父亲往医院里送……

父亲反背着手,躬着身子往田里走去。此时正值水稻收割后,稻茬白茫茫的一片,直刺着天空。几只麻鸭在稻田里欢快地寻食,啧啧啧的吃食声,似乎在骄傲地向世人宣布刚刚过去不久的丰收。

这是父亲一生耕耘的土地,也是儿子的故乡。父亲把自己的命根种在这里,也把一辈子的辛劳和汗水洒在这里。父亲说,自己是一个土都埋到嘴边的人了!身体的绝大部分都属于泥土,现如今,要他立马站起身,抖掉这身上的泥土,如何做得到?经营了一生的泥土,全部从身上抖落,如何能接受?

庄稼人视泥土如生命。父亲不是没有去过城里。城里也有树,也有草。公园里也有鸟,有喂养的鸳鸯、天鹅。城里高楼林立,街道宽阔,车水马龙,繁华的景象比乡场赶集还热闹。可父亲觉得,在城里,那些景物就像电影里的镜头,看看尚可,不属于自己,自己就是城市的一个看客、过客。不像这脚下的小山村,土地是自家的承包地、林地、自留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与自己有过百次千次万次的肌肤之亲。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淌着自己辛苦的汗水。

父亲环视着稻田,田里收割时掉落的稻谷已发出新芽,隐隐约约闪着绿色的光。水田的不远处是一片撂了荒的土地,那里曾经也是一片稻田,也曾经铺满了金色的稻谷,散发出丰收的喜悦气息。可自从那家人举家外出打工后,水田就荒废了。父亲也曾想过将那水田捡来种上,但自己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

父亲知道,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是富不起来的。但父亲的想法很简单,这辈子不奢求什么大富大贵,只希望在最困难的时候,少些绝望。父亲是经历过上世纪六十年代“粮食关”苦日子的人,对于浪费土地的人,打心眼里看不起。自从邻居弃地之后,父亲再没与他们说过一句话,哪怕人家春节回家过年,碰上他招呼他,他也扭头而去。

可如今,自己也要成为连自己都看不起的弃地人了!

父亲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父亲的眼角,无奈地淌出了几滴浑浊的老泪……

3

城市一隅。一片待开发的荒地,被一群人划分为若干不规整的零星地块。地块之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时令蔬菜。如果在夏天,还会长出玉米、高粱等作物。这本是一块凹凸不平、杂草丛生、布满垃圾的荒凉之地,这群人用他们的双手,把它变得生机勃勃、生动可爱。

这些被分割的地块是没有边界的,边界在种地人心里。

本来是不毛之地,他们凭着顽强的毅力,勇敢地向大自然索取,取石刨土,深挖厚掘,才得到了今天这个可以耕作的模样。因此那地块的边界,早已烂熟于他们的心中,根本无需那道有形的埂。

这些地块的耕种者,都是附近的拆迁户。曾经的农民,现如今,他们的户口本已经改了“农”姓,住进了高高的安置楼。但他们的身体深处,依然流淌着农民的血液。一旦有了土地作诱饵,那骨髓里叫“农民”的灵魂就会出窍,就会将那根深蒂固的农民本质暴露无遗。

这群人里有位李姓老人,人称“李大爷”。李大爷年逾七十,身体硬朗,精明能干。他为人慷慨大方,种的菜随手送人。你给他钱,他就是那句口头禅:“说啥子钱哟!”

李大爷种了大小不等的十来块地,每个地块都有不同的作物。他早上七八點钟来,晚上八九点钟离去,像只勤劳的小蜜蜂,整天不知疲倦地忙碌着。

李大爷说,种地就像吃鸦片,种了几十年,就有瘾了。李大爷说,只要摸着泥土,心里就踏实。李大爷说,几天不来地里,就像散了架似的,浑身无力。李大爷说,这里是他们村的土地,他熟悉这里的气息,他听得懂土地的呢喃……

我不禁为之肃然。眼前这位个子不高的大爷,像尘土一样低微地把自己的七尺之躯,钉在他挚爱的泥土之上。不管周围环境作何变化,他都始终不变地从事着一种崇高而伟大的职业。他以宗教般的虔诚,把泥土当上帝,用自己的汗水,在这瘦弱的土地上,击起雷鸣般的掌声。

李大爷见我们也喜欢土地,就慷慨地送了块中等大小的地块给我们种。我们见李大爷种那么多地,家里似乎没有人来帮忙,就问他缘故。李大爷的神情一下黯淡了许多,说,现在的下一代,还有几个人喜欢种地呢!

确实,捡这些地种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许,在我们这代人心中,对土地的依恋是深沉的,持久的,难以割舍的。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越来越多的人对土地的感情淡化了、冷漠了。他们当然体会不到对土地的挚爱带来的满足与愉悦,就像眼前的这位李大爷。

等我们这代人过去了,谁来种地呀?李大爷喃喃自语。

我惊讶于眼前这个文化程度并不高的中国农民,竟有这样的忧虑和担心。不管是从个人的生存发展,还是从国家乃至人类的粮食安全角度讲,这个沉重的话题,确实该引起社会的反思!

4

也许,以上这些传统甚至原始的现实图景,并不是现代农业所倡导和推广的生产方式。但是,当人类从土地上站立起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人必须躬下身子,才能更好地与土地拥抱。谁热爱土地、尊重土地、敬畏土地,谁碗里的丰盛就会经久不衰。

无论星斗如何转移,岁月如何轮回,人类对待土地的态度,贯穿其中的基本立场和朴素感情就像天上的明月,应该永恒不变。

【作者简介】

刘友洪,1968 年生,四川乐山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眉山市政协副主席。先后在《文艺报》《人民政协报》《中国文化报》《中国旅游报》等报刊发表文章数百篇,多次在全国征文大赛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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