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联的三舅

2024-03-15 00:12钱玉亮
阳光 2024年2期
关键词:飞马公馆大舅

1943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失联了四年之久的我的三舅任怀义,突然回来了。回来的三舅任怀义,一袭商人打扮,黑呢毡帽,灰色围巾,开片长衫,左手无名指戴了一方大金戒,上牙床镶了一颗大金牙。为他开门的是他的小妹,也就是我的母亲。母亲时年十二岁,扎着两条麻花辫,比她这位三哥小整整一轮。我母亲和三舅两人在门口对视了片刻,三舅叫道:“小妹!”我母亲先是咧着嘴,继而蓦地转身,朝前院门厅飞跑而去,边跑边叫:爹,妈,我三哥回来啦!我三哥回来啦!

位于城西砖井巷中的任家小院,瞬间热闹了起来。姥姥是个小脚女人,她从房中跌跌撞撞出来,见了三舅,上下打量了一番,竟顺手抄起一把扫帚,劈头盖脸打过来,“你还没死呀,你还知道回来呀!”边打边哭,泪水飞迸如雨。三舅的黑呢毡帽被打落在地,一绺俊发耷拉下来,他捉住姥姥的手,一个劲地憨笑道,“妈,妈,儿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这时,姥爷也出来了,姥爷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因患有眼疾,望人从不正视。三舅叫道,“爹,身体还好吧。”姥爷沉着脸,没有应声。姥爷深吸了一口烟,将烟斗在椅把上使劲敲了敲,说:“你小子给我跪下,好好给列祖列宗磕几个头。”三舅失联这四年,正是兵荒马乱让家人提心吊胆的日子,姥姥每天晨起,都会在厅堂上香祷告,让列祖列宗保佑家人,保佑在外的儿子平平安安。现在,三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应感恩列祖列宗吗?三舅二话没说,撩起长衫扑通跪地,冲着案几上的祖宗灵牌磕了三个响头。

小城不大,约莫一袋烟的工夫,得悉消息的大舅、大舅母从店铺里回来了,大姨娘从城南的婆婆家赶来了,买菜的买菜,下厨的下厨,任家前后两进院落,过节一样灯火通明,全家人晚上将要好好团聚团聚。三舅变戏法似的,从他那铜扣牛皮箱中不住地往外掏东西。给姥爷的是一顶狐皮帽子,给姥姥的是一款纯银手炉,给大舅母的是一卷阴丹士林布料,给大姨娘的是一瓶法国香水和两块日本洋胰子,给我母亲的是一提秦邮董糖。秦邮董糖也叫酥糖,用糯米粉、芝麻、白糖、麦芽等原料制成,一提有10小包,拆开包装纸,米黄色的董糖呈粉坨状,舌尖轻轻一舔,又香又甜又酥,我母亲说这之前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席间,我三舅的自述是,这四年之所以与家中没有联系,是身不由己,同时也怕给家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三舅离家是应朋友之邀,去省立安庆第一中学教书的,刚去时还来过一封信,信中只两行字:“父母大人钧鉴,儿已于日前抵达,一切安好,勿念!顺颂大安。”此后便音信杳无。三舅说,因为接下来不久安庆就沦陷了,学校随省会一起迁往六安,迁徙途中他大病一场,被同事安置在一山中寺庙里养病,山中与外界没有通邮,且当时形势严峻,四处封锁严密,他无法告知他的情况。病愈后,他不想再当教员,便去了上海,在一家洋行里做事,开始他不知道,后来才发现,这家洋行背景很复杂,规矩很多,但此时他已脱不了身上不了岸了。三舅说,我一直没有给家里写信,是怕你们给我回信或来上海找我,在上海这个地界上混码头,得无牵无绊,赤条条来去一个人,我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我的底细。他说,我既然出来了,不说衣锦还乡,但最起码也要挣点钱混出点样子,再找合适的机会回来吧。

三舅任怀义在我母亲的心目中,一直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他高挑个儿,四方脸,会吹口琴,爱打篮球,阳光,英俊,活力四射,是城西一带女孩们心中的偶像。可这次回来,他简直变了一个人,一身的商人打扮不说,言谈中也透着俗气,那颗金牙,在油灯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我母亲总觉得哪儿不对。

那天晚饭后,三舅又从箱中摸出了一包东西,打开是两条纸烟,一条是白皮烟,上面没有烟标;一条是“飞马牌”,上面印着一匹红色骏马,马背上插着两只翅膀,印刷和包装都很粗糙。姥爷开了几十年香烛纸烟铺,这两年因眼睛不好,才把铺子交给了大舅两口子打理。铺子里,除了庙香、烛台,还有香烟、洋火、草纸,以及油盐酱醋、砂糖、石碱、散装白酒,什么都卖,就是一杂货铺。姥爷和大舅把煙拿起来,看了看。当时街市上能见到的香烟,除了“哈德门”,还有就是“华美牌”“老刀牌”和“三炮台”,从未听说过什么“飞马牌”。三舅拆开一包,让他们抽一支,看看味道如何。大舅把烟卷凑近油灯,仔细看了看,又捏了捏,很在行的样子;姥爷则闭着眼,把烟卷放在鼻下闻了闻,又用牙齿牵出几根烟丝,在口中嚼了嚼。三舅划火分别给他们点上,两人吸了几口后,大舅说,“嗯,不错,烟是好烟,烟味纯正,燃烧通透。”姥爷闭着眼,缓缓吐出一口烟,过了半晌才点点头,说,“不比‘哈德门差”。三舅听罢评点,竟一脸莫名的兴奋,那颗金牙在他那幽暗的口中越发地醒目。

第二天清晨,我母亲给姥姥倒尿盆时,在西屋窗下无意中听到了我大舅、大舅母两人的对话。

“你昨晚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踏实,遇着什么事了?”

“唉,爹老了,有些事情他不知道呀。”

“怎么了?”

“这个老三,是个危险分子呀。”

“老三怎么了?”

“他在倒腾四爷的烟呀。”

“啊!”大舅母显然吃了一惊。

我三舅任怀义回到天长家中,据说在家只住了两天,就搬去了崇家小公馆。崇家小公馆在儒学街,坐北朝南,庭院式,有三进院落,院中植有腊梅、桂花和海棠。中间主屋格栅花窗,前后带有回廊,宽敞明亮,厅堂中央,有两张半圆桌拼起来的“合欢桌”,我三舅三天两头在此会见并宴请宾朋。都知道任家老三这几年在上海混得不错,是一家大洋行的帮办,做南北货生意。他善于交际,人脉很广,上到驻扬州苏北绥靖公署头脑人物,下到本城警察局保安大队普通职员,他都能和他们在一起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当然,交往更多的还是商贸界的各位大小老板们。三舅说,我现在是商人,在商言商,不谈国事,不问政治,只做生意,南边的也好,北边的也罢,只要有钱赚有利图就行。

“飞马牌”香烟几乎是在一夜间,出现在了天长城的各大小店铺,以及街头巷尾流动烟摊上。用我姥爷的话它“不比‘哈德门差”,但它却只有“哈德门”一半的价格,其受欢迎程度,自然可想而知。那没有烟标的白皮烟,价格更低廉,在匠人、力夫、下层贫苦民众中更受欢迎。当年人们耳熟能详的香烟广告语,“无人不抽哈德门,是人都抽哈德门”,一时间变成了“无人不抽飞马烟,是人都抽飞马烟”。不仅天长城,整个扬州地区,也很快遭到了覆盖。暗地里,都知道“飞马牌”香烟和我三舅任怀义有关,但崇家小公馆既没有烟铺,也不是仓库,大量的“飞马牌”香烟,究竟是从什么渠道流入城中的,人们无从知晓。三舅本人每天就是见人会客,喝茶吃酒,嘻嘻哈哈,有点花天酒地的样子。

我母亲那时一散学,就爱到崇家小公馆去玩,那院子就像一座小花园,腊梅开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香。我母亲喜欢爬上去折一枝,回家插在瓶里,装上水,让枝头上的花骨朵,在她小房间里一点一点地开。其实,我母亲到崇家小公馆去玩,还有一项任务,她是我姥爷、姥姥的“密探”。儿大不由娘,虽管不了儿子在做什么,但父母的担心牵挂总是免不了的,我三舅的一些情况,就靠我母亲在传递。

有一天,我母亲突然问:“‘四爷是什么人?”

姥爷没答腔。

姥姥小声说:“就是北边的新四军。”

我母亲也压低声说:“那我三哥是在为新四军做事吗?”

姥爷咳了一声,严肃道:“别瞎讲,你三哥就是商人!”

自从我三舅任怀义回来,我姥爷、姥姥总是心事重重。姥爷并不老,也不糊涂,只是话越来越少。姥姥则常常没来由地发呆,叹气。我母亲虽然只有十二岁,但也懂了一些事,知道我三舅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时局动荡,家人尽管弄不清日本人、汪伪政府的人、国统区的人、新四军的人,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游走在他们之间,无论怎样都是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丢掉身家性命。往来崇家小公馆的人,非常复杂,谁是谁的人,根本无法辨别。有一天,居然还来了两个日本人,他们说着哇哩哇啦听不懂的话,临走时,还把挂在厅堂中的一幅《兰花图》卷走了,我母亲说,这可是我们本地清代著名画家宣瘦梅的画。还有一天,来了一个叫老钱的人,三舅好像特别激动,让进里屋,掩上门,两个大男人还热烈拥抱了一下,这很少见。他们在里屋待了很长时间,至于说了什么,我母亲一句也没听清。送老钱出来时,三舅却面色凝重,两眼泛红,老钱说“这个仇我们迟早是要报的”,随后他们握了一下手,相互道了声“保重”,就匆匆分开了。

我母亲觉得能让三舅这样动容,一定不是小事,一定是有人欺负了他。我母亲从影壁后闪出来,问:“三哥,你怎么了?”

三舅回头发现我母亲时,吓了一跳,厉声呵斥道:“你躲在这干甚!”

三舅的这一声,让我母亲很是委屈,两眼顿时也红了起来。

见我母亲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三舅也意识到刚才样子太凶,立即摸了摸我母亲的小辫梢,温和地说:“对不起小妹,刚才得到消息,三哥一个好朋友被坏人杀害了,三哥有点难过。”

所有这些情况,我母亲都无一遗漏地禀告给了我姥爷、姥姥。

我姥爷、姥姥的另一个信息来源渠道,是我的大舅。大舅早出晚归,他的香烛纸烟铺,是一个消息传播集散地,出入铺子的人很多,各种消息都有。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大舅人看上去木讷憨厚,但却心思缜密,对一些信息特别敏感。“飞马牌”香烟是新四军生产的确凿无疑,地点就在北乡六十华里的龙岗、高庙一带。几年前,从江南来了一支抗日队伍,这支队伍就是新四军,领头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胖子,人称“罗司令”。新四军在苏皖边界一带非常活跃,能吃苦,会打仗,军纪严明,对老百姓秋毫无犯,几年间,队伍不断发展壮大,据说前年,他们还在龙岗办了一所军事学校,专门培养自己的军政人才。驻扎在城中的皇协军和保安大队,都非常惧怕他们,从不敢贸然越过城北的护桥地界,他们私下里也称新四军为“四爷”。

这一段时间,街面上突然冒出这么多“飞马牌”香烟,主要是因为新四军队伍在不断壮大,要吃饭要穿衣,要武器要装备,这些都少不了经费。当时,名义上是国共合作,但国民政府很少给新四军拨付军饷,没有办法,他们只能自力更生。开荒垦田,养猪种菜,纺纱织布,为了更多地筹集军费,他们还办了肥皂厂、毛巾廠、卷烟厂。他们生产的卷烟,就是我三舅回来时,带给我姥爷和大舅品鉴的“飞马牌”香烟。

从十里洋场回来的三舅,也沾染上了冒险家的精神。是的,“要得富,走险路”,时局动荡,对生意人既有冲击,也有机遇,这几年,在南北之间来回倒腾货物发大财了的,确有不少人。但大舅不清楚的是,失联了四年之久的三舅任怀义,究竟是一个冒险的商人,还是“四爷”那边的人?

大舅不像我母亲,他回来透露的信息是有选择性的,这主要是怕我姥爷、姥姥担惊受怕。大舅做的虽然是小本买卖,但也算是生意人,他觉得,生意人要有生意人的规矩,来往账目应记得清清楚楚,三舅则好像从不做账,也没有请账房先生,这有点大而化之了。他出手阔绰,喜欢结交各类人物,能疏通关系,摆平事情,可胆子也太大,他常以烟换物,将一些违禁物资大批量往北边偷运,这是要掉脑袋的。大舅通过观察了解,已初步摸清了“飞马牌”香烟的流入渠道。北边无疑有三舅的人,沿途一些关卡,也有三舅的人。香烟先从铜龙河用船运到铜城,后有骡马车或挑夫走小路,到石梁蔡家河,再从蔡家河码头上船,走老白塔河到徐家圩,这样就绕开了设在护桥和茶庵的两处入城据点。其临时仓库,就秘密设在西门城外的车马店,香烟每天化整为零,混装在各种货物中进城。开始,哨卡值勤人员对“飞马牌”香烟查得并不严,虽然也知道这是“四爷”的烟,但香烟不是军用物资,也不是什么严重的违禁品,基本睁一眼闭一眼,有找麻烦的,也不过是借机敲下竹杠,弄两包抽抽。都觉得“四爷”的烟怪好抽的。

真正与三舅有密切联系的,是车马店的老板吴长贵,吴长贵本人有点拳脚功夫,他手下的一些兄弟,也个个身手不凡。长年累月在外跑营生,没点本事肯定不行。车马店有小驴车、骡马车大小二十余辆,常跑扬州运河码头和南京浦口的江岸码头,也就是靠他们,以烟换物,将布匹、洋油、五金、西药等违禁物资倒腾进了北边地界。大舅和吴长贵很熟,出入西门街时常碰面,闲聊其他话题可以,但只要一问我三舅任怀义的事,他就笑而不答,说,“你们自家亲兄弟你都不清楚,还问我?”我母亲在给我姥爷、姥姥反馈的情况中,从未提到过吴长贵这个人,因为我三舅和吴长贵见面议事,总是在夜深人静,这个时候,我母亲正在梦乡。

“飞马牌”香烟在市面上的大量涌入,终于引起了高层的关注与警觉,南京警政部、工商部,以及“特工总部扬州区”本部,都派人进行调查,形势立刻变得严峻起来。

一天下午,很少到崇家小公馆来的大舅,急匆匆地跑来见三舅,说:“刚才有两个人,来铺子调查飞马烟的进货渠道,还登记这段时间总共销售了多少?这两个人不是我们本地警察局和税务科的。”

三舅很淡定,说:“我已知道了,他们爱调查就调查吧,放心,没事的。驻扬州日军司令官小川加滕的翻译,是我的把兄弟,真查我,我会让很多人吃不了兜着走的。这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大舅伸出了四个手指,说:“有人传,你是?”

三舅笑道:“也有人说我经常和日本人来往,是汉奸呢。”

大舅叹了一口气:“反正你总是让爹妈让家人不省心。你还是谨慎一点好。”

三舅说:“等忙过这阵子,我准备带爹去扬州看眼睛,我打听到了一个有名的大夫,这个大夫是从德国回来的。”

晚上,大舅回到家,来到姥爷、姥姥屋里。大舅很孝顺,每天都会来坐一下,有事说事,没事就是坐坐。时令已是寒冬,姥姥穿着大襟棉袄,手中抱着我三舅送她的银手炉在暖手。姥爷穿着长棉袍,笼着袖子,头上依然戴着那顶旧式瓜皮帽。这帽子很有些年头了,四周由六块黑缎子连缀制成,正中间的帽正,是一块雕有螭龙纹的椭圆形白玉。过去的读书人,喜欢用玉器作为帽正,有句古语,“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姥爷念过私塾,有些古板,一直戴着它。我三舅送他的那顶狐皮帽子,都不知被他搁哪去了。

大舅坐了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临起身时,才说:“今天老三讲,等忙过这阵子,带爹去扬州看眼睛,他打听到了一个有名的大夫,说爹的眼睛能治好。”

姥爷似乎很生气,嚷道:“治什么治?我不治。瞎了才好,省心。”

那晚,我母亲回到她的房间,突然大哭起来,她存着的秦邮董糖被老鼠偷吃了。我母亲一直舍不得吃,一提10小包,就是一天一包,也早该吃完了,可她吃了两个月都没吃完。她经常打开小纸包,只舔几口,又再包起来,她把它藏在了一个锦盒里,本想留一点到过年吃的,没想到,老鼠竟然把锦盒钻了一个洞。那晚我母亲哭得很伤心。

一进入腊月,年的气息就浓了,这也是生意人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可就在这当口,我三舅的麻烦来了。原先警察局局长宣之龙被上级革职查办,新任局长马一格到任。马一格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腊月初五这天,在全城四门张贴告示,勒令禁售“飞马牌”香烟。说此烟严重扰乱市场,有通匪资敌行为,现存香烟,一律上缴,集中销毁;即日起,再有私下买卖此烟者,均按通匪罪论处。告示措辞极其严厉。新官上任,盛气十足,且软硬不吃,什么人也不放眼里,是真收缴,真抓人。一个乡下来卖柴禾的老农,他不识字,不知道告示,坐下休息时准备抽支烟,因掏出的烟壳是“飞马牌”,立即被捆绑了去。在严厉的管控下,一些抽烟的人,只有把烟壳撕了,将烟卷装在铁皮烟盒里,以遮人眼目。大舅铺子里还有些存量,两口子把脑袋都想疼了,也不知藏哪儿好。我大舅母胆小,说要不干脆上缴了,或悄悄地烧了,我大舅舍不得,他是一个精打细算的小商人,好端端的烟他怎么下得手去烧呢,烧它等于烧钱啊。

更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吴长贵手下的三辆小驴车,在郑家集被查获,为保护车上重要物资,吴长贵手下的人掏出家伙,和巡查队硬干了起来,他们打死了两个巡警,闯了大祸。马一格正调集全局人马,在四处缉拿。吴长贵知道脱不了干系,带着家眷和部分车辆,星夜出逃,投奔了新四军。

崇家小公馆也被不明身份的人监视了起来,他们此时还不敢动我三舅,我三舅的背景比较复杂,没有十足的证据,没有上司的明确指令,他们不敢贸然行事。

我母亲发现,一向遇事不惊、潇洒淡定的我三舅,这回也不淡定了,他在屋子里不停打转。过去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现在却像说好了似的,一个不来了。我三舅这时也不能随便去见任何人,见谁都会给人带来麻烦。我母亲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怕,她是一小姑娘,一没事依旧往崇家小公馆跑。

正在屋子里不停打转的我三舅,见我母亲蹦蹦跳跳地进来了,立即冲她招招手。

我三舅露出了大金牙,笑着说:“听说董糖被老鼠偷吃了,你还哭鼻子啦?”

我母亲说:“人家没舍得吃,却给老鼠吃了,真是气死了。”

我三舅伸出手,弯起小拇指,说:“来,咱们拉下勾,三哥保证,下次去扬州,一定给你带上五提回来,让你吃个够。”

我母亲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她觉得,我三舅不会骗她。

这时,我三舅看了一眼窗外,把我母亲往里拉了拉,认真地说:“你帮三哥办一件事,记住,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讲。”

我三舅拿出一张约一拃长、二寸宽的纸条,搓成卷,随后在我母亲身上,上下打量了两遍,最后决定,还是放在我母亲的鞋碗里比较适合和安全。放好后,他让我母亲来回走了几步,问碍不碍事,我母亲说一点也不。接着,我三舅就让我母亲到北门新安客栈,找一个叫“老虎”的人,把纸条交给他就行。

我母亲到了新安客栈,问店堂里一个梳着抓髻的女人,谁叫老虎,女人说老虎出去了,又好奇地问:“你这个小丫头,找老虎干嘛?”

我母亲伶牙俐齿,说:“我干吗要告诉你。”

返身出来,我母亲一个人就坐在了客栈的石阶上等。一边等,一边用脚趾头在鞋中触碰摆弄那个小纸卷,摆弄了一气,仍不见人回,我母亲竟然脱下了鞋,把小纸卷给倒了出来。见四周没人,我母亲快速展开瞄了一眼。我母亲当时在念初小三年级,已认识了不少字。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家里来信迅速解决之。

我母亲很纳闷,我三舅并没有成家,除了爹妈家,他还有什么“家里”?

不一会,叫老虎的人回来了。“老虎”收到小纸卷,拍了拍我母亲的肩膀,说了声:“谢谢小妹!”

新任局长马一格,就是一个笑话,上任还没到二十天,就成了短命鬼。他死得很诡异,杀手是从警察局红楼的换气窗钻进去的,红楼西侧是厕所,杀手在厕所的天花板上猫了一夜。早上,警局有好些人如厕,都没事,唯独马一格来出恭,一根带有活扣的绳套从天花板上下来,一下就把他吊了起来,他死时连裤子都没提,下半截是裸着的。起初以为马一格是自杀,一勘察现场,是他杀,警局一时人心惶惶,什么傳闻都有。有说他立功心切,打压同僚,让很多人岌岌可危,是内部人下的手;有说他过度盘查南北贸易,严厉执行禁运,断了一些大佬的财路,被大佬们雇凶给收拾了;有说他禁售“飞马牌”香烟,公开彻底与新四军为敌,是“四爷”的特工把他给做了。

马一格一死,情况立即有了转机,所谓“整饬拨乱”之举,就此不了了之。把脑袋都想疼了的我大舅、大舅母,松了一口气,他们的一点存货不用再藏来藏去了,一些铺子又公开出现有“飞马牌”香烟了,而且越禁似乎还销量越好。商人的嗅觉特别灵敏,找我三舅的人,又开始往崇家小公馆跑了,他们喊我三舅任总、任老板、三哥、三少爷,五花八门,春节临近,都想通过我三舅的渠道多囤积一点货,这可是真正的“俏货”。

腊月二十八,我三舅让人往家里送来了半边猪肉,捎话说,他这两天忙,需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完,才能回家过年。生意人,越是过年越忙,我大舅的香烛纸烟铺门面不大,可一到年关,两口子就忙得屁股不落板凳,连饭都顾不上吃。家里过年的事,由我姥爷、姥姥,还有一个李嫂在帮忙操持,也没指望他们什么。一家人,能在一起吃个年夜饭就很好,四年了,我三舅都没回来,今年能在一起,自然更好。

一连几天,我母亲都没空去崇家小公馆,姥姥在家忙年,前前后后在使唤她,拿个瓢,递个盆,上街买包五香,去隔壁周奶奶家借个筛子,过年真是有忙不完的事。当然,这种忙,是一种快乐。看大人蒸包子、打年糕、搓汤圆、炒瓜子,跟着大人去裁缝店量新衣,到鞋匠铺做新鞋,一到过年,我母亲就院里院外,活泼快乐得像只雀子。

往常,再忙的店铺,到年三十下午,就基本打烊关门,歇业了。这年也不例外,未时一到,我大舅两口子就关了铺子,贴好对联和封门钱,提着一些用品,回家来祭祖、吃年夜饭,准备守岁过年。姥爷已给祭祖的纸钱打好了孔,姥姥用锡箔叠了好多元宝,这年她还叠得特别多。我姥爷、姥姥不住地望门外,他们在等我三舅,我三舅一回来,祭祀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可我三舅迟迟没有回来。

城中除夕的爆竹声,已陆续地响起,姥姥实在坐不住了,叫我母亲去儒学街崇家小公馆找人,问他究竟还要忙到什么时辰?

1943年的农历除夕,我三舅任怀义再度失联了。我母亲找到崇家小公馆,小公馆内已空空荡荡,不见人影。我母亲是哭着回来的。我大舅一听,匆匆再去找,崇家小公馆内依旧空空荡荡。一家人过年的喜悦,顿时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翳。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我三舅去了哪里。

整整一个正月,我大舅、大舅母,大姨娘、大姨夫,都在找人四下打听。天长城中,关于我三舅的传闻很多。有人说,他为新四军销售“飞马牌”香烟,募集了不少经费,立了大功,被新四军请去那边过年了,新四军罗司令在庆功会上,不但亲自敬了他酒,还奖励了他一匹高头大马。也有人说,南京方面已调查了他很长时间,他所有的历史都是伪造的,年前他已被秘密逮捕,现正关押在南京老虎桥,据说他还牵涉到了马一格被杀案。还有人说,年前他经手倒腾了很多南北货物,发了不少财,给西乡的土匪盯上了,他们把他给绑架了。甚至有人说,他贿赂收买了不少官员,把很多人都拉下了水,为防以后东窗事发,背负发国难财的骂名,他们让他彻底消失了。说法太多太多了。

时局纷乱,我母亲自然不懂这些,我母亲只认为,我三舅不会骗她的,我三舅会回来的,因为他曾保证过,要给她带五提秦邮董糖的。她还有个小秘密,一直没有告诉我姥爷、姥姥,就是我三舅应该还有个家,他可能去这个“家里”过年了,他什么也不说,也许是怕姥爷、姥姥伤心难过。

我母亲一直在等,等有一天有一个场景再现。我母亲打开了门,三舅在门外叫道:“小妹!”我母亲立刻飞转身,边跑边叫:爹,妈,我三哥回来啦!我三哥回来啦!

抗战胜利了,我母亲没有等到。

全国解放了,我母亲依然没有等到。

我母亲从一个小姑娘,等到了大姑娘,又等到了出嫁,等到了做母亲,等到了做奶奶,都没有等到。

我三舅的失聯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欣慰的是,2017年,我在盐城新四军纪念馆参观,无意中发现一段内容,涉及新四军二师创办“飞马牌”香烟的历史。除了文字,还有两幅珍贵的老照片,一幅是当年生产的“飞马牌”香烟,一幅是香烟创办人、供给部部长胡弼亮与十多位战友在一起的合影。我非常激动,立刻用相机拍了下来。此时,我母亲已年逾八十,老眼昏花,可当我将照片拿给她看时,她突然指着后排右二,一个咧嘴笑着的高个子战士说:“天啊,这不是我三哥任怀义吗!”我母亲摘下老花镜,擦擦眼睛,重新戴上再看,仍惊喜道:“是他是他,就是他!”我母亲一时老泪纵横。

钱玉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滁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9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作家班,先后在《上海文学》《十月》《钟山》《安徽文学》《清明》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获过《萌芽》文学奖、第二届“安徽文学奖”、安徽省社会科学奖(文学类)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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