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情谣

2024-03-15 00:12张礼新
阳光 2024年2期
关键词:二姐运河爷爷

“羊缸”是他的大名。出生的前一年,他的大哥,十岁的猴扣在运河里游泳,一个猛子下去,没有上来。痛失长孙的爷爷痛定思痛,认为猴子天生不喜水,在岸上还能拴得住,一下水,扣子成了束缚,反倒被缠在水里了。他出生这一年是羊年,爷爷觉得羊也是旱地动物,身处里下河,门前屋后都是水,难免犯冲涉险。这回寻得高人指点,早早预备了一份保障。于是,他一出娘胎,爷爷不顾忌讳,抱了院子里一只洗刷干净的老旧咸菜缸,闯入儿媳的房间,将还没睁眼的他放入缸内,并给他取名:羊缸。

爷爷说,有老缸兜着,羊就不怕水了。

果然,有如神助。羊缸生来便有一身令人称奇的好水性。六岁就能下河游泳,扎猛子。十岁左右,一个人能游过百米宽的大运河。之后的一年深秋,一个女孩在河边洗猪草,不慎滑入水中,恰逢涨潮,不一会,女孩就被潮水冲出老远。同伴儿吓得大呼小叫,正在河圩上玩耍的羊缸,分開众人,一个短跑,像一颗炮弹似地冲入水中。在女孩的家长闻讯赶来时,他已经夹着落水者游到岸边了。

十四岁的羊缸因此出了名,受到学校的表扬,被批准加入少先队。羊缸原本是一个“老牌”留级生,调皮贪玩,不爱学习,每一年级都要蹲一回。但英雄不问过往,他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回家后,爷爷特意领着他围生产队转了一圈,逢人就说,我家羊缸是红小兵啦!你家孩子可曾戴上红领巾?爷爷尚不知此时的红小兵已经改成少先队员,更不知羊缸是四年级最后一个系上红领巾的人。只觉得孙子这回给他长脸了,多亏他当年的措施得当,那只咸菜缸的庇护自然功不可没。

羊缸没有上初中,不是没考上,而是他没去考。考试那两天,他就猫在运河大桥的桥洞里。那年月,上学不全凭考试,也重推荐。他家是三代贫苦老农,叔叔又是在抗美援朝中牺牲的烈士,解放前就参加农会的爷爷去公社大院找一找,即使没成绩,上初中也是小事一件。但意志坚决的羊缸没有在爷爷的鞋底下屈服,他毅然选择了回乡务农。

长到十八岁时,羊缸已经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了。虽说个头不高,但一身腱子肉,不输同村任何一个壮劳力。据说,能挑两百斤稻谷走五里地,一路不歇;扛一麻袋黄豆走单木跳板,不摇不晃;尤其在水里,顶着几十斤的货物踩水过运河,上岸后东西一点不湿;扎猛子,一口气在水下能待一袋烟工夫,潜水百十米。运河两岸,四村八集,提起他,没一个不挑大拇指。这几年,说媒牵线的踏破了门槛,有的媒人自作主张直接带姑娘上门,羊缸是远远地跑开,一个都不见。有胆大的姑娘甚至在路上截住他,塞包东西,无非是绣花手绢、香荷包之类的定情物,羊缸也不为所动。眼看村里差不多大的后生都成双结对,爷爷气得朝他挥鞋底,父母骂他木头疙瘩。谁都搞不懂这个愣头,心里想的啥?

其实,羊缸心里有人了,她叫“来弟”。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姑娘,就是当年他从运河里救起来的女孩。他们是一个生产队。来弟家住在运河圩子上,羊缸家住在村后田野边。相隔也就百十米。

刚刚分田到户,父亲一早就下地了。来弟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把早饭烧好,把鸡鸭放出来,猪食倒进猪圈的石槽里,喊醒四个妹妹,最后帮最小的弟弟穿衣喂饭。小六子有时赖被窝不想起床,有时嘴刁不肯吃饭,难免她要使点手段,看着在巴掌下眼泪汪汪的小弟,来弟一声叹息,她不禁想起自己苦命的母亲来。

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女儿。父亲给她们取名:来弟,招弟,盼弟,引弟,换弟,父亲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地充满期望。传宗接代,是父亲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执念。只是怀上了第六胎,母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来弟曾跪下来求过父亲,被打了一巴掌。父亲不说话,拿眼睛瞅着母亲的肚子,嘴角的旱烟一明一暗,在烟雾朦胧间,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闪烁着饥渴的光芒。母亲将哭泣的她拉入怀里,用衣襟替她抹去眼泪,叹气道:农村女人就这个命,你好好读书,将来跳了龙门,做上城里人就不遭这份罪了。来弟记住了这句话。她对母亲说,我会用功的,将来做了城里人,就接你去享福。母亲笑着说,好啊,我等你这一天。可是苦命的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生下小六子,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小六子是吃百家奶长大的,来弟白天抱着他讨奶,晚上搂着他睡觉。小六子牙牙学语后,常常围着她喊:妈妈,妈妈。应着应着,来弟的眼泪就下来了。等到小六子稍微懂点事,她把他带到母亲的坟前,和他说:妈妈睡在里面了,我是你的大姐。

喂好小六子,来弟把他送到后屋的奶奶那里,奶奶的眼神不好,来弟就用一个布带系在弟弟腰里,那一头放在奶奶的手里。来弟和小六子说,奶奶一拉你就要过来,不准走远,要不大姐回来打屁股。然后,像赶小猪一样,领着四个妹妹去上学。

初中毕业后,父亲曾让来弟不要读书了,回来帮他种地,来弟死活不肯。逼急了,她就趴到母亲的坟上哭一顿。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样子,父亲的心软了。来弟也知道父亲不易,这样的学习机会她很珍惜,很刻苦。她明白只有书本才能载着她飞跃龙门,才有机会摆脱母亲一样的命运。恢复高考已有几年了,学校里每年都有考上大学或中专的,她不羡慕,觉得自己也一定能行。她经常梦想自己成为衣食无忧的城里人,找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生一个孩子,两个也行,不能再多了。好几回梦里都笑醒了。当然,梦想还在未来,现实总是在眼前,从学校回到家,就是从未来回到现实。她得去田间换回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常常顶着星星在干活。这时,她会对着空旷的田野高声背诵古文诗词,或者用英语与自己对话。这样的方式她自称为:学劳两不误。

夜晚的田野,原本静谧。来弟发出的古怪声响,会传入一个人的耳朵,这个人往往闻声而至。

来弟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帮手。来弟笑着说,羊缸哥,吵得你睡不着啦!

天太热,我还不曾睡呢!羊缸问来弟,你刚才说的是蛮话吗?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来弟说,有的是外国人的话,有的是古代人的话。

你真有学问。我连普通话都说不好。

羊缸哥,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教我外国话,还是古人的话?嘿嘿,我识字不多,学起来肯定费劲,还是别让你劳神了。

我教你认字,你教我游泳,怎么样?你的水性真好!

提到游泳,羊缸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好在夜色帮忙掩饰,来弟看不见。

两个人干活,羊缸干一多半,来弟只打下手。羊缸对来弟说,跟你爸说一下,忙不过来就喊我一声,我来帮他!

我爸脾气倔,不求人。

是的,你爸整天黑着脸,像别人欠他一百大洋似的,我也不敢惹他。要不你每次到田里来,就从我家门口走一下,我就知道了。

来弟没有经过羊缸家门口,她绕道走。非亲非故,她觉得不好总麻烦人家。

但羊缸是个有心人。这一段时间,他的耳朵灵得很,犹如顺风耳,来弟就是不从他家门前走,只要几十米外的田间有一点声响,他都能听到,他会跑过来,帮着他心中暗恋的姑娘。他很讨厌来弟那个烟鬼父亲,手上没有四两力气,就知道在田里磨蹭,害得一个姑娘家三更半夜还跑地里来,干扫尾擦屁股的活。但羊缸又明白要不是这男人没用,他怎么有机会和来弟在一起?就像古戏里唱的,我耕田来,你浇水;我……你……?羊缸记不清唱词,大抵是这个意思、这个情形。毕竟是读书的人,身子单薄,干一会活,来弟就汗湿衣衫。他挨着她那么近,女孩身上散发着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尤其乌黑粗壮的大辫子上,有股淡淡的清香,不知道是不是梳头油的味道,好闻,令他陶醉。

活干完了,他们到运河里洗一洗,然后来到运河大桥上。夏夜在桥面纳凉的人大多回家了,只有零星几个还在凉席上躺着。他们走到桥中心,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来弟说,羊缸哥,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来弟讲的笑话总能让羊缸笑得合不拢嘴。果真那么好笑吗?过后羊缸一回味,也没觉得多可笑。可是当时自己就那么可劲地笑,为什么呢?

几天不见来弟,羊缸心里有点慌。他站在大桥口,东张西望。来弟要是放学回来,一定路过这儿,来弟要是在家,一出门也能看到他。他想,如果来弟问他,你站这里干什么?他会鼓起勇气说,等你。来弟再问,等我干吗?他就会被问住了。正胡思乱想,真的有人问他在干什么?羊缸回头一看,是同村的徐明亮。

看潮水。羊缸说。

潮水有啥看头?徐明亮走到桥头,伸头朝河里瞅了瞅,而后一拍后脑勺说,噢,明白了,羊缸是救人英雄,应该经常要到河边巡视巡视,看看有没有机会再一次英雄救美。

羊缸脸一红,没有说话。

徐明亮嘿嘿一笑:承认你的水性好,现在你可敢从桥上跳下去?

我又不是二百五!羊缸白了他一眼。

要是有人落水呢?

除非你落水,大声喊救命,我倒是会跳下去救你。

是吗?说话算数啊!哪天我真的落了水,你一定要来救我。说罢,徐明亮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徐明亮比羊缸大一岁。高中毕业后,回村里当了会计,他便自视高人一等,平日里阴阳怪气,目中无人。羊缸很看不起他。羊缸对着徐明亮的背影啐了口吐沫:呸,我救你个鬼!

徐明亮没有走远,他去了来弟家。羊缸在背后啐他,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对于这等小动作他毫不在意,一点也不影响他以村领导的身份去来弟家訪贫问苦的心情。

羊缸并未关注徐明亮的去向,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刚才徐明亮说他是救人英雄,自然又使他想起当年救来弟的情景来。这个情景他反复想了很多遍,每次回忆他总在一个节点上停住,常常使他面红耳赤。那就是夹着来弟往岸上游的那一段,他感到那时手弯里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他的手背是有力的,但所夹之处是那么的柔软、圆滑,好像害怕把什么东西压破似的,让他不敢使劲,有一阵没有夹住,竟又让来弟滑入水里。过后很久,他依旧不解其中奥秘。直到发现来弟越发膨胀的胸脯,他似乎才明白过来。这让懵懂少年的心,止不住地一阵阵悸动。由开始留意女孩的身体,到渐渐喜欢这么个人。几年时间,在他的眼眸注视下,来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那红苹果一样的脸庞,那高挑丰腴的身材,尤其那在腰后一摆一晃的大辫子,让他心动,欢喜,乃至迷恋。这时,尽管好事的媒人排队上门,多情的姑娘主动示爱,但身陷相思泥沼的羊缸已经不能自拔,他把心的门窗关闭了,任何人进不来,那里面只有来弟一人,他在日思夜想里独自品味和构造着他的爱情。他没有勇气主动去向来弟表白。有时想急了,他真想让家人去提亲,爷爷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一直叨唠要一个重孙为他送终,只要他一说,保准爷爷立马找媒人,甚至会亲自登门,他估摸着整天阴着黑脸的来弟爸,也不好不给面子。只是,他总是开不了口。

至于,来弟喜欢不喜欢他,羊缸倒不担忧。他对自己有信心。不要说他是方圆十里出众的小伙,就算他家的条件,也是大队乃至全公社数得着的光荣之家、富裕之家。再看来弟家,一大家七八口,就她爸一个劳动力,甚至细究起来,那痨病鬼只能算半个劳力。分田到户后,生产队多数人家都丰产足食,渐渐走向富裕,只有她家还停留在温饱线,要不是懂事的来弟放学后下地帮衬,估计田里的收成,连一家人的口粮都不够,还得挨饿。再说,他还救过她,不谈报恩什么的,至少该算是命中注定的一种缘分吧!他觉得,一条由西而东奔流不息的运河水,就是月老给他们牵线的“红绳”。

羊缸在桥口等到太阳落下,也没看到来弟的影子。难道还没放学?难道她家出了什么事情?这中间看到招弟出来倒过锅草灰,也看到小六子在屋山头撒过尿,就是不见来弟露一下头。羊缸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走到来弟家的门前。三姑娘盼弟正在门里头的小板凳上做作业。盼弟抬头看了看他,扭头对屋里叫道,爸,羊缸哥来了。

羊缸一听,转脸就走。面对来弟爸,他内心发怵,也无话可说。

羊缸回到家,一家人正准备吃饭。二姐来了,二姐嫁到公社所在地的镇上。羊缸问二姐,来家时可曾看到中学生放学?二姐说,看到了,一群一群的。羊缸问,看到我们队的来弟了吗?二姐说,没有呀,听说这丫头成绩蛮好,没几天就高考了,怕是住校了吧。二姐的小叔子和来弟一个班。二姐的话八九不离十。

晚上,二姐和羊缸拉家常。二姐告诉他:她小叔子和来弟要好,还带她来过家里。小叔子曾说过,这次考大学他们要报一个学校。二姐说,将来若是都考上的话,倒是天生一对,我公公也不会反对。二姐的公公是公社的副书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番话犹如一盆凉水浇了羊缸一头, 他能听到心里的火苗被这盆水泼得吱吱直响。后面二姐还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道是躺下,还是该坐着。他拿出一个小本子,每当睡不着时,他就会工工整整地在上面写一下来弟的名字。他认字不多,想不出多少词句来,只写这俩字,就代表他对心上人的一切相思和爱恋。此刻,是该把它撕掉,还是烧掉?拿不准主张,也下不了决心,他走了出来。

他走到自家屋后。广袤的田野上传送着起伏不息的虫叫和蛙鸣,夜色像无边的黑幕挂在面前。他如同一个吃醉了酒的人,跌跌撞撞地行走在狭小的田埂上。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在这样的路上,又要走向哪里?布鞋已经陷到烂泥里了,杂草缠上他的裤脚,刮着他的小腿,好几次,他差点跌到水田里。

远处有人咳嗽,这是夜里看不清对方时,农村人习惯性的招呼。羊缸没有回应,他转身回头,不知不觉地走上圩子,走到来弟家的门前,她家一片漆黑,看来已经熄灯就寝了。庄稼人早起早睡,少有像他这般夜游的,他笑了,心说这是得了精神病吗?他靠在一棵老槐树上,望着来弟家的大门发呆。他多么希望来弟此时打开门,正好看到他,向他解释一番。他随即摇摇头:人家又不在家。

他来到运河边。河里的潮水已经没有白天那么汹涌了,平日人们洗涮用的石板码头,一大半淹没在水里。他坐在石制台阶上,清洗着脚上的泥土。

面前的运河是京杭大运河的苏北段。千里运河水由南而北,过长江,穿淮水到达黄河。除了贯通南北水路运输,沿途十来个县市的数千万亩良田也得以浇灌,是保证苏北米粮仓的一大水利命脉。每入盛夏,稻田需要大量的河水来灌溉,扬州的翻水站就昼夜不停地工作,将长江水注入运河中,河水如江潮一样从南滚滚而来,一路往北,浑浊而激荡。当地人称这样的情形叫:涨潮。

羊缸洗完脚,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他索性脱去衣裤,纵身跃入河中。夜晚的河水清凉,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没有游远,他就在河边找了个平实的河床,躺在水里,仰着头,望着天上朦胧渺远的几个孤星。

回到家時,已是半夜。他倒在床上,一上午没有起来。这个牛一样强壮的小伙子,竟然病了,发起高烧来。

高考近了。来弟央求父亲,给她一个礼拜的冲刺时间。父亲同意了,让她住校,现在田里的活不多,他也希望自己家能出个女状元。

这天午后,来弟爸让二丫头给来弟送些吃的去。小六子死活要跟着去,天气炎热,五六里路呢!招弟不愿意带他。小六子又哭又闹,来弟爸举了几回巴掌也没能镇住。后院的奶奶听到了,说带他去买糖吃,小六子才破涕而笑。在河南岸的合作社买了糖,小六子一边吃,一边牵着奶奶的手往家走。走过大桥,他看到河边有不少孩子在游泳,七岁的他已学会几个狗刨式,有点跃跃欲试,就和奶奶撒谎,说要到河岸边屙屎。奶奶眼神不好,开始觉得小六子就在不远处,还不停地问他,好了没有?过了半天没声响,奶奶就喊:六子,你去哪儿啦?有孩子答道:小六子在河里游泳呢!奶奶慌了,急忙回去喊她儿子来。她的小脚还没走到家,就有小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叫道:你家小六子被潮水漂走了。

来弟爸正蹲门口抽烟,小孩的话让他一屁股跌坐地上。他连滚带爬地往前冲,跑到河边一看,小六子已深入河心五六丈远,正舞着小手往下游漂去。来弟爸水性不好,往河里扑了几次差点沉了底,只得在水边扯着嗓子号啕起来。河岸上已经聚了不少人,有几个人正从不同地方下水,往河中心游。有人高叫道:潮水这么凶,人再多也没得用,恐怕只有羊缸来,哪个去喊他?

三丫头盼弟第一个跑到羊缸家,羊缸正昏昏沉沉地蜷在被窝里发汗,赤脚医生刚给他用了药。盼弟的哭喊声惊醒了他,一个激灵,羊缸翻身下床,鞋也没顾穿,就往外跑,三步并二步赶到圩子上。围在河边的人一看羊缸,纷纷让出道路来。有人说,羊缸来了,小六子有救了!

羊缸定睛一看,小六子已经漂到一二百米外了,这小子命不该绝,居然趴在一个树杈上,在水里一冒一沉,忽隐忽现。几个施救的人在潮水里转悠,根本靠近不了他。羊缸对河边哭天喊地的来弟爸说,别号丧了,快去找船来。自己一个跳跃,扑入水中,像条鲨鱼一样分开波浪,直冲河心。河心的漩涡似乎张着大口等他,他凭借高超的水性,与之周旋,迅速摆脱,奋力往下游划去。半袋烟工夫,他已经靠近小六子了。羊缸朝他喊,六子,六子。没有应声。羊缸左右一划游了过去,一只手托起小六子。

如果将他留在树杈上,往回拉,倒是省劲,但又无法固定,小六子随时会掉入水中。而举着他往河岸游是逆流,就比刚才顺水困难得多,面对河心的一个个漩涡,此时的羊缸已没那么应付自如了。他渐渐感到吃力,浑身有些僵硬,使不上劲,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病中。他只得换了个仰泳姿势,把小六子骑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只手扶着,一只手划水。

河北岸的河汊里,停泊的一艘挂浆船发动起来。来弟爸拉上闻讯赶来的徐明亮和赤脚医生等人一起登上船,急匆匆往下游驶去。

蓝色的天空,一朵朵白云静静地飘着,有些像温暖的棉花,有些又像冰冷的雪堆,羊缸也觉得自己好似踩在棉花上,又像陷在雪堆里,手脚不听使唤,身子忽冷忽热。虽然随波逐流,也已精疲力竭。小六子像一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不是凭着一点浮水的技巧,在水里转着,漂着,他早就沉入水底。有一次无意识地一松手,六子就滑入水里。如果不管小六子的死活,仅仅是夹着他上岸,羊缸想,拼着最后的力气,应该可以游到岸边,即便到不了岸,也能撑到河边水浅处。他相信岸上的人不会袖手旁观。但小六子已经灌了不少水,一直处于昏迷中,这小子要是死在自己手上,来弟会原谅他吗?羊缸紧张起来,感到小六子似乎勒着他的脖子,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身子往下沉。

忽然,一根竹竿在眼前的水里晃动,他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只是凭着一股潜意识,好似救命稻草,也要奋力一抓。他抓住了,一拉,自己竟浮出水面,他听到有人在喊:抓紧了,别松!睁眼一看,挂浆船就在眼前,他涌起一股力量,就着竹篙的拉扯划到船边,看清了蹲在船头的正是来弟爸,他一手抓住船帮,一手使劲往上一举,将小六子推入他爸爸的怀中。

来弟爸接过生死不明的儿子,慌乱中正不知所措,忽听身后有人喊道:还愣啥?快抢救孩子。他这才反过神来,立即转身跳下船头,将孩子交给赤脚医生。医生翻看小六子的眼皮,说了声:还有救!三四个人围在船舱里忙活开来,小六子被倒放在来弟爸的后背上,拍背控水,医生打开医药箱,找穴位针扎。不一会儿,小六子倒尽肚子里的水,哇地一声哭叫起来。来弟爸抱着儿子又是哭又是笑,全船的人一片欢呼,大家沉浸在救人成功的喜悦之中。这时,船尾驾船的徐明亮好像发现什么似的,忽然尖叫一声:咦,羊缸呢?

人们这才注意到,羊缸竟然没有上来。一船人立刻沿着船帮四下寻找,可哪里还有羊缸的影子?

几条挂浆船在运河里来来回回地拉网,后来,又下了滚钩。有的船已经驶向下游几公里远处。晚上,船上亮起灯来,河岸上搭起临时席棚,两侧站满了观望的乡亲。

羊缸的爷爷一直坐在河边,到了半夜,羊缸的父母好劝歹劝才把他架了回去,一到家,爷爷也不知哪来的力氣,挣脱儿子的手背,几步冲到院墙角,抱起那个废弃许久的咸菜缸,高高举起,奋力一扔。

老旧却坚硬的缸,划着优美的弧线落在院门外泥地上,滚了几滚,转了几转,而后,一动不动地停了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乌黑肮脏的缸口正朝着爷爷,好像张开的大嘴,要吞噬他,又似乎在嘲笑他。爷爷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操你祖宗!再次往前跑去,只是这一次,他却没能移动半步,人扑通一声跌倒。众人慌忙上前,翻身一看,老人双眼圆睁,已经没了气息。

来弟闻讯赶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了。她在河边枯坐了两天。捞船都撤了,打捞没有一点结果。来弟浑浑噩噩地来到羊缸家,羊缸家挤满了吊丧的人。羊缸妈一看来弟,扯开嗓子大哭起来:我家欠你家的呀!救了你大的,还要救你家小的。我的儿正打着摆子呢,你们都不放过?这下子称心了,你们家什么都没缺,我家搭上两条人命啊!我那苦命的儿,我那傻瓜蛋唻,你在哪儿?

羊缸的二姐把来弟拉了出来,二姐抹着泪,将一个小本子放在她的手中。来弟一看,一本子全是自己的名字。来弟明白了。

夕阳西下,橘黄色的晚霞映照在河面上,由南而来浑浊的河水,像江淮大地流出的眼泪。滚滚北去的呜咽水声,是千里运河悲伤的歌谣。

走到运河边,来弟蹲在石板码头上,将小本子一张一张地撕下,而后,折叠成一只只小纸船。每一只船上都有她的名字呢!她将叠好的小纸船排队放进河里,小纸船沿着奔腾湍急的水势,忽上忽下地漂浮,或前或后地前行,有如载着她惊魂未定的心,在河水里跌跌撞撞地寻觅……

两日来,来弟的眼泪已经流尽了。她用沙哑的声音对着滚滚不息的运河喊道:

羊缸哥,上船来!

羊缸哥,上船来啊……

张礼新: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等作品散见于各省市报刊,获奖十余次,入选多部丛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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