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的麦香味

2024-03-15 00:12惠小和
阳光 2024年2期
关键词:馍馍白面麦粒

“六月六,新麦子馍馍熬羊肉”是陕北流传至今的民俗。农历六月初六,是麦子面味最新鲜、最香甜的季节,曾让儿时的我流过不少口水,也流过涩涩的汗水和泪水。

半个世纪前的六月初六,母亲十月怀胎的苦累终于解脱了,我降生于陕北一个叫惠家园则的小山村。

这个村是全县知名的“文风村”,不仅人口多、人勤劳,办学也是从小学到高中一应俱全,考上中专和大学的学生数量总是全县靠前。当年,凡有媒人提到该村,嫁娶的对方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那是一个特别讲信誉的年代。

村子小河两旁土地都被蔬菜占领,粮食被迫赶上了山头,只有向阳山头比较适合种植冬小麦。种小麦也有很多讲究,挑选什么样的种子、什么时节种下、地耕多深、行距多大、施什么农家肥、什么时候锄草和收割都有一套传承经验。

那时候,也许是肥料稀缺的缘故,加之陕北的薄弱生态,粮食产量普遍很低,而最为珍贵的小麦产量更低,磨出来的白面属于头等细粮,一年难得几回吃。至于“六月六,新麦子馍馍熬羊肉”更只是一个美好愿望,农村根本没有人舍得在青草旺季的六月就杀羊吃肉。但是,在六月六这一节日,家家户户还是会尽量美餐一顿,村子里也到处飘溢着新麦子烙饼、馒头或面条的香味。

因为这一天是我的生日,所以记忆至今未泯。

这一天,是典型的“五黄六月”数伏天。太阳露出满面笑容,大地如浴火光一般,树叶都无力耷拉着,河流中泛出了浓浓的水草味,偶尔也会看到几头黑猪,在浅水区翻腾着泥水洗澡嬉戏。这本该是乘凉休息的日子,但勤劳的村民们没有一个是清闲的。一大早,就有上山收割庄稼的、有挑着水桶浇灌蔬菜的、也有女人们在平坦宽敞的打麦场上,忙乎着将前两天收割回来的麦子,均匀地平铺在地面,等待一场轰轰烈烈的“打场”景象。

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打场”。

中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照耀着大地,光着膀子的男人们像壮士一样,面对面站在平铺成长条形的麦穗两旁,仿佛是较劲一般,随着腰身和胳膊的一伸一曲,整齐有力地挥舞着连枷敲打着麦穗,已经熟透的麦粒便轻松地从穗子上脱离出来,有的溅出去很远,便成为我们孩子守望的美餐。大家抢着捡起来直接含在嘴里,等攒到七八颗的时候,才慢慢嚼着、品尝着新鲜的麦香。有人甚至像拉口香糖一样,将嚼成的面拉得很长很长,故意馋着别人,直到其他孩子逗着准备争夺的时候,才露出无比得意的笑容、和着满嘴口水慢慢咽下去。

一场挥舞连枷的场面过后,满身麦芒的男人们满意地拍打一下身子,便去麦场旁敞口的土窑乘凉了。女人们赶紧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蜂拥而上,开始用长木叉“翻麦”,将平铺的麦穗翻个面,便于连枷敲打另一面的麦粒。此刻,最为浓郁的麦香味会立即弥漫开来,男人们笑着嗅着麦香味,吸着旱烟,交谈着收成,也等着下一场轰轰烈烈的“较劲”。

太阳缓缓向着西边的山头隐去,干燥的空气也仿佛有了点水分一样,远山与苍穹衔接的地方,一抹抹绚丽的光色洒落在打麦场,给一堆堆高挺着的麦粒,涂抹上一层白面馍馍般的童话色彩。

在满含期待的目光中,生产队会计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起,除去该缴纳的公粮外,也开始根据人口数和劳动积分,用大小不一的木斗、木升,准确测量着给每家每户分享收獲。我家人口多、劳力少,又因为爷爷曾经借过别家的麦子,所以就地“父债子还”后,背回家的麦粒很少,回家再除去珍藏之后,能上石磨的麦粒就更少。

姊妹们轮流用双手推着磨盘,闻着诱人的麦香味,我总会趁着母亲不注意时,伸出舌头舔一点洁白的面粉以解馋。磨出来的面粉不足一大瓷盆,但这一天的晚饭,还是要尝新的,更何况是我的生日,所以面粉被分成两三份,母亲只用其中一份做新麦面片,为了显示出数量多,将面片擀得非常薄、切得非常细,菜汤里面再飘上蛋花和时蔬,香喷喷的味道也随着苍穹中皎洁的月光弥漫开来。

邻居家生活好,可以吃白面烙饼或馒头,麦香味更是尽情地飘散。我会坐着小凳子、趴在石磨上,免费享受着白面烙饼或馒头的香味。

母亲在家人们都喝足吃饱之后,开始洗碗刷锅,总要把锅底的面汤也一点不剩地喝掉。

那是一个最懂得节约粮食的年代!

时至今日,我常常会回忆一些幼年的故事,从陕北小山沟走出来的我,八岁就开始干农活,记忆中痛感最强烈的还是粮食问题,特别是夏季关于新麦子的故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普及,加之化肥的应用,粮食产量陡然大增,每年农历六月,也是一个让农民既兴奋、又受罪的季节。兴奋是因为辛勤耕耘后的丰收,受罪是因为数伏天异常辛苦地劳作。

我清晰地记得,每年收割小麦的季节也是暑假期间,因为我父亲在乡政府上班,所以在家的劳动力就是母亲带着我们姊妹五个黑瘦的“娃娃兵”。

上山割麦必须挑选太阳最红的晴天,那时候衣食都是大事,每逢劳动,都得穿着浑身补丁加破洞的旧衣服。我记忆中的穿戴更是“漏洞百出”,所以瘦瘦的我浑身上下,总是被山头的烈日晒得黝黑黝黑,现在想起,就不由得对比电视上的非洲儿童。

鸡刚叫明时,早早起床的母亲便熬出一大锅产量最大的红高粱稀粥,另热几个高粱面馒头。大家匆匆吃过后,在瓷罐子里装好午饭,便向着五里外远山的麦地出发。

在山头顶着炎炎烈日,忍受着火焰般炙烤,是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我们“娃娃兵”还可以在忍不住时,去阴凉地偷懒一会,而勤劳的母亲就像老黄牛一样,一边安排着劳动,一边还要带着“娃娃兵”抢收,仿佛从不知道什么叫晒和累。待麦子收割到足够我们背着回家的重量时,哥哥姐姐们忙着捆绑麦秆,母亲才坐在地头大口喝水,同时叫我完成一件令我至今想起就热泪盈眶的大事:拿着酸枣树枝上长出的长刺,沾沾口水消毒后,刺破她脊背上被烈日烤出来的一串串水疱,然后用手指将脓水轻轻压出去,再用黄土敷在褶皱的皮层上。

水疱中清清的体液流过母亲宽厚的脊背,和着热腾腾的体温,散发出一股乳香般的味道,让我的泪水和鼻涕忍不住一起流出。

黄土,不仅是长庄稼的良田,也是疗外伤的良药。

我曾不解地追问母亲,为什么不选一个阴天割麦呢?母亲随意而简单地回答:因为阳光照耀下,麦秆脆,镰刀割起来快,同时收割回家后,也不会发霉。

那时候,揪心地看着母亲脊背上一串串水泡,我也曾暗下决心,一定要脱离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村。那时候,我也给村子里留下了一句笑话“活得还不如死了!”

流着汗水顶着烈日收割好麦子后,骨头和皮肤本来就已经备受煎熬,可还要背着捆绑好的麦子,慢腾腾地一步步走过弯弯曲曲的山路,才来到自己家的打麦场,将麦子堆放在麦场的敞口土窑里,要等地里所有麦子全部收割回来后,才雇几个劳力,来帮忙一次性“打场”。

到晚上,脊背和肩膀酸楚,随便吃喝一点,我便趴着或侧躺着进入梦乡。

土地承包后,我们家的劳动量成倍增大,但终于能还清旧债吃饱肚皮了,而且,1986年在我上高中之前、六月初六我生日那一天,我也如愿尝到了“新麦子馍馍熬羊肉”的美味。

自家地里产的冬小麦,在青石头磨盘上反复磨出来粗面粉,经过密度不同的筛面粉箩子一遍遍精选,就分为麸子和面粉了。将面粉倒入大瓷盆,加入存放很久发酵过的“酵子”,不断淋着水,用手一遍遍使劲揉、搓,成为一大块白生生的面团,然后放在密闭后的瓷盆饧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拿出来,再和一会后,揉成一个个长条形,接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正方体,每一小块都要用手再使劲团一会,便成为馍馍的雏形。

在柴火加热的大锅里蒸馍馍如何掐准火候和时间,从小出身富家的母亲很有经验。她蒸出来的馍馍,看起来饱满而且白洁亮净,吃起来味道香甜而且筋道,那刚出锅的馍馍香味飘到大院子里,邻居都能闻到麦香。羊肉是父亲从乡镇市场上买回来的山羊肉,切成指头大小的肉丁,加入麻辣调料,放在大铁锅后面的小铁锅里熬,当熬好的羊肉臊子味飘起来时,诱人垂涎欲滴。

那一天,我长大了;那一顿饭,是我记忆中最难忘怀的生日午餐。

岁月如背影远逝,六月六这一天却棱角分明,它不仅是我的生日,更是我终生不敢忘却的印记。

后来,我也留意过全国各地对农历六月六这一天的定义。有传说是“娘亲节”,为了纪念华夏民族之祖——轩辕黄帝和嫘祖成婚的日子,让人类生生不息;也有民间称为“洗晒节”,因为六月六是三伏天的中心,老北京就有洗浴、晒物、洗象、晒经、赏荷、看谷秀等传统习俗;还有起源于宋真宗赵恒的“天贶节”传说,在这一天,他声称上天赐给他天书,遂定为天贶节,还在泰山脚下的岱庙,建造了一座宏大的天贶殿。

无论六月六是什么日子,这一天對我而言都无法比拟。

六月六的节日释义我算是懂了,但有一个无法理解的疑问却常常萦怀。自1991年我到远方参加工作之后,生活愈来愈好,羊肉和白面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但我却再也找不到儿时的那种麦香味了!难道麦子已不是那个麦子、面也不是那个面了吗?我也试着从农村买回来石磨加工的白面,还是没有品尝到那个味道,百思不解后,只好归结为《芋老人传》故事重现。

现在的惠家园则村也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退耕还林后,雨水变得多了,漫山遍野草木葳蕤,唯一能看到的庄稼只有山头一排排梯田中的红高粱,而且全过程是机械化种植和收割。听说,我们村的糯性红高粱得到了茅台酒厂的青睐,被指定为直供产品。打麦场和土窑洞都坍塌了,打麦的故事永远隐入岁月尘烟。村办学校也不见了,原校址上建起了村史、校史、家风史和民俗史“四史馆”,还引来不少归乡游子驻足回忆。村民们的生活全都好了,自家养的猪羊鸡鸭肉已不再稀奇,而且每天都能吃到外地产的白面大米。

看来,因地制宜是科学发展的抉择,让我内心充满喜望,也沿着沥青路转了一圈全村,炊烟缭绕的不足百家,遇到的都是中老年以上。为什么居住条件好了人烟却少了呢?皆曰:连乡政府的学校也撤了,孩子们读书要去城里,年轻人便去陪读、同时打工赚钱。

但惠家园则“文风村”的传承犹在,村子已经成为陕西省“美丽乡村 文明家园”建设示范点。在“四史馆”的大门前,矗立着一块醒目的大石碑,上面有书法家飘若浮云、矫如惊龙的“惠风和畅”四个红色大字。而且,村子里还经常有政府来人宣讲各种各样的新鲜事,也吸引着周围几个村的留守者,来听听、聚聚热闹。

六月六的麦香味,缠绕我心头近半个世纪的酸甜苦辣,从彻骨到淡化,现在又重拾记忆,而且场景清晰。

我好想再品尝一次老家的新麦子馍馍熬羊肉,还是那向阳山头上的冬小麦,还是那烈日下打场中脱落的麦粒,还是那青石磨盘磨出来的白面粉,还是那饧了一晚上的面团蒸出来的白面馍馍,还是那铁锅慢火熬出来的山羊肉臊子。

惠小和: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河东河西路》《传承》,诗集《我是煤,我要燃烧》,长篇报告文学集《矿鸿》,歌舞剧《矿工颂》(文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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