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有车

2024-03-15 00:12孙石成
阳光 2024年2期
关键词:枣庄煤矿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出生于山东枣庄矿务局山家林煤矿。儿时的记忆中,煤矿好大,两条腿都走酸了,矿工业广场还没有走完一圈。每每眼巴眼望地想跟着妈妈到矿里去,为的是那里的食堂里有许多好吃的。运气好了,能够买到面包,只是比馒头贵了一倍,工人们大都不舍得买。手里捧着面包边吃边在矿区里撒欢乱跑,自有无穷的快乐。汽车是很少见到的。偶尔有一辆送货的汽车驶过来,大人们便喊汽车来了,眼睛盯着看,有几分不舍。我们小孩子便飞快地跟着跑过去,直到看不到踪影,才贪婪地吸着空气中的油烟味,笑着,跳着,大声喊着:“好闻!好闻!”

最期盼的是能够坐上爸爸的自行车回老家。爸爸当时是陶庄镇供销社的党支部书记,国家发了一辆“国防”牌大轮自行车,整个大梁都是实心的“铁三角”,分量是现在的小轮自行车三到五倍,刹闸时只能倒链。父亲把我抱起放在前面的大梁上,轻轻地推着车子,左脚踩在脚踏板上,右脚连续蹬地,车子就向前迅速地驶去,父亲抬右腿跨上车,自行车就平稳地向前驶去。常常是还没到家,我的腿就坐麻了,下到地上都不能走路了。可就是这样,却常常引起邻居小伙伴们的惊叹:“他是坐自行车来的!”“爸爸,妈妈,我也要坐自行车!”我郑重地告诉小伙伴:“等我长大了,我骑爸爸的自行车带着你们去玩!”

印象最深的是坐舅舅的黄牛车回家。舅舅套上家中耕地的老黄牛,拉着地排车,我和姐姐坐在车上,累了就躺下。从刘庄到山家林矿虽只有二十公里的路,却因为要过一道狭险而高的黄风口,走了多半天。我们高兴地看远山、看行人,看路边的野花、天上的白云,却不知道舅舅心里想的是到矿上要找人买一地排车炭拉回家来过冬……舅妈常常拉着我的小手说:“好好学习,长大了有本事了,就开个小包车到庄上来。”

条件好点了,可以坐火车了。父母带着我们从家里步行五里路,走到山家林火车站,在那里坐上火车后,到塘湖车站下车,再步行五里路,到小巩湖村。常常是路上的蒺藜把鞋底刺穿,脚上扎了好多的血孔,才知道告诉大人脚疼了。那条约一米宽的沙土路上有太多数不清的足迹和车辙。可惜,每年只能在中秋和过年时才能够坐上火车,那种期盼、愉悦、欢欣,充溢着童年的梦想。

喇叭裤、牛仔裤,服装样式增多了;长鬓角、烫发头兴起来了;录音机、电视机不断涌现出来。我也到了追求美与力量的青春期了。常常盼望着父亲早点回家,我好推着他的“老国防”到麦场里去学骑自行车。常常有两三个热心的小伙伴或同学在两边帮助相扶,以免摔伤。梦想终于实现,在考上中专时,父母给我买了一辆“大金鹿”牌大轮自行车。中专三年,最大的乐趣就是每个周末骑着自行车去和公共汽车比赛。从徐村到枣庄,我骑自行车最快的时间是29分钟。中专第一年,每月的生活费是十元钱,仅凭骑自行车一项,就能节省四五元路费!

摩托车出现的时候,正是我的噩梦。其时我已在山家林煤矿机电科工作了,日子本也不错,可父亲却突然离世,我和身患痨病的老母亲相依为命,苦苦支撑。渐渐地,煤炭市场越来越不景气,我月收入仅三百元钱,连糊口尚且不够,如何能奢望买车呢?谈对象、成家?暂时也别想了吧。

穷困时,我喜欢读书。从书中我知道了,这片被称为民国三大产煤基地的枣庄地区,在过去竟是世界造车始祖奚仲的封地。生活在车神之乡,理应高兴和自豪。可何时才能随时随意囊中不羞涩地坐上汽车?直怪自己才不如冯欢。冯欢做孟尝君门客时,曾弹长剑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爱才养客的孟尝君就给了他优厚的待遇,不仅出入有公车,而且连老母亲也供养起来。

当读到庄子的“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时,我感慨古人的出行是多么不便。千里之路,竟要准备三个月的粮食,无论是否需要携带,仅这个时间就让现代人不敢想象,也难怪古人相别常常折柳洒泪,不是因为多情,也不是因为泪点低,而实在是因为再相见难啊。有多少人的生命消逝在行程中?曾文正公的书信集中曾述说,他带全家人从北京回老家湖南,在有车马船的近代交通工具下竟然因大风雨而走了整整六个月!作为清朝四大重臣的曾国潘出行一趟尚且如此不易,没钱没势的普通老百姓出行之难便可想象了。

斗转星移。如今天上的飞机、地上的高铁,万里之行又能用时几何?

在煤城枣庄,一个有着千年开采史的地方,一个有着一百五十年辉煌历史的老中兴矿业,过去的煤矿常被称为“煤窑”,矿工常被贬称为“煤黑子”。而现在的煤矿工人因有相对高的收入,纷纷在城里买房安居,跻身城市生活,衣着得体,举止有度,俨然高素质的群体,被人称为“煤亮子”。职工上下班都有了矿井专配的班车,私家车也已满街跑。人们常常会发愁的是没有停车场和停车位。为了接送孩子上学,我也专门买了一辆奇瑞牌轿车,还被朋友们嘲弄为“低调”。其实,车只是个代步的工具,好与不好,有本质的区别吗?

几年前,曾看到李一鸣老师文章《在路上》,不禁引起思想上的强烈震撼:作为名满天下的名家大师,他每天上班都要挤地铁、赶公交,辛苦平凡地工作着、生活着。而我们普通的煤矿工人每天都能跟着矿上的班车上下班,或者开自己的私家车上下班,这种“出有车”的幸福难道不值得珍惜吗?!

不知怎的,从此后每天坐班车上下班时,路过古薛国残存的孤兀横亘的夯土城墙边,绕过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孟尝君纪念园前,途经凄凄野草的冯欢墓旁,耳边总是仿佛响起一个声音,那是一个古人夸張的吟啸:“长铗归来乎!出无车。”

这声音悠长而清亮,遥远而真切,顺着两千年的古薛历史,在齐鲁大地上空盘旋、回响, 使我想起走过的人生五十个春秋,唇边就静静地绽开了微笑。

孙石成:供职于山东能源枣矿集团。现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先后获第八届全国煤矿“乌金文学”推选活动优秀作品、山东省报告文学三等奖、中国作家协会2022年度“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活动先进个人、山东省总工会2023年度“文学达人”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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