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关

2024-03-15 00:12董新铎
阳光 2024年2期
关键词:张二奴才漆器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上期)

共用晚飯时,田禾一脸郑重道:“凡木,你可不能只顾漆器店呀,油坊那边也得用用心才是,要不也把知县大人请到油坊,题字不题字的,至少能聚拢人气,就像咱这漆器店,知县大人来前和来后,这人气可大不一样。”

五邑打趣道:“田禾,我看你是吃醋了,要不就是吃错药了。油坊那边不就卖点油嘛,你让知县大人去了说什么?他再怎么说,你那油也是从花生里挤出来的,他能说是从王母娘娘的瑶池里弄来的吗?他能说谁要吃了你的油,无论是男是女,日后必定成龙成凤?或是登堂拜相、入宫为后?我是说,油这东西,跟漆器没法比,没什么可夸之处。”

芥子的母亲丢下筷子,捂嘴暗笑;芥子仰着脸子,笑得直捂肚子;辛茹抿着嘴匆匆去了后院;孟江和张二干脆站起身来,追问五邑如何练得这般口才。只田禾一脸严肃,一本正经道:“五邑,你说的全是狗屁,油怎么了?你别把油当成吃的好不?那是下蛋的母鸡,那是挣钱的生意。千万别盯着母鸡身上的肉,该盯的是它能下多少蛋,能孵多少鸡,鸡仔来日又能下多少蛋,孵多少鸡。只知道吃,那是‘哼哼。”

五邑笑道:“看看,这老家伙跟我急眼了。说‘哼哼干嘛?直接说是猪不就得了,谁又不跟你较劲。”

凡木终也没能忍住,憋得满脸通红,还是笑出声来,又不便介入长辈的话题,只是低着头笑。末了,凡木道:“油,指定不像粟米,甚至不及食盐那样每日必需,家境不好,十天半月不吃油者大有人在。昆阳城城微人稀,这一点远不及宛城。田掌柜,叔父,要不我们把生意做到宛城去吧?前日,王老先生还提及此事,他有个故友在宛城南大街做着玉石生意,只因儿子官至太守,女儿又远嫁洛阳,年岁日长,只想颐养天年,当街门面正待外租。我们若能租下那两间铺面,一间可以卖油,一间能卖漆器,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田禾眼睛一亮道:“能够多挣钱,傻子都赞成。”

经田禾这么一说,五邑张张嘴,又合上。一旁的芥子插话道:“开店不得有人照管吗?一个萝卜一个坑,眼下我家三个店,一个人都抽不出来,哪有多余的人呀?”

凡木忧虑道:“这不是要紧的事,要紧的是文寨的作坊能否供得上,雷击木本就难买,花生眼下也紧缺。”

田禾喜道:“既是雷击木难买,那就卖非雷击木漆器。花生紧缺,只是暂时的,河里的鱼都快要渴死了,花生自然紧缺,老天爷不会一直不下雨的。”

五邑笑道:“这人啊,一旦迷上了钱财,听说梦见的全是黄灿灿的五铢钱,床上铺的,身上盖的,统统是。”

田禾斥道:“那不得冻死呀!我说五邑,你这么起早贪黑的,图的什么呀?屎?”

芥子怪道:“又来了不是?一见面就斗嘴,怎么就不会好生说话呀,听着让人恶心。”

田禾气道:“都怨你爹,张嘴就呛人。”

凡木笑道:“好了,好了,说正经事。明日我叫上王老先生,一道去趟宛城,看了再说。想把生意做大,仅是囿于一隅,怕是勉为其难。宛城自古就有‘商遍天下,富冠海内之说。距宛城咫尺之遥的新都,曾是当今皇上的封地。永始元年,二十九岁的王莽被封为新都侯,在此牧守多年。入朝后春风得意,曾一度权倾四野。后被弃用,赋闲在家,以至于被遣返新都。王莽谪居新都期间,广结名士,静观时变,择机而动,待再度入京时,羽翼已成,最终登上王位,改朝换代。自称肇命于新都,故将当今国号名之为‘新朝。就此而言,宛城周边皆福地,我等若将生意做到福地去,恐怕不沾福气都万难。哈哈哈。”

凡木的话虽是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在田禾听来却极有味道,他像喝多了酒似的面色绯红。这个年逾五旬之人,对于经商的执着让凡木动容,回想起他与五邑斗嘴的话,凡木不觉一阵暗喜。不执着难以成大事,生意虽不是大事,可也不可缺失了执着。

“凡木哥,你可真有学问,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呀?”芥子一旁插话道。

“还不是平日里听王老先生说的!王先生可谓是经学大儒,贯古通今,暂不说《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这四书五经,只当朝之事,若先生娓娓道来,足以让你听痴。”凡木道。

“凡木呀,咱还是说生意上的事吧,你和王先生明日去宛城?”田禾道。

五邑正要说话,凡木笑道:“是的。今儿不早了,我看就此散了吧,再说下去还得顶嘴。”

田禾瞪一眼五邑道:“也好,你们明日还得赶路呢。”

随田禾、张二、孟江走出漆器店大门,凡木见街面上漆黑一片,干风旋起枯叶和尘土在油灯映亮处原地打滚。白日的嘈杂被死寂取代。讨饭者不知躲在何处,仅一只干瘦的野猫颤巍巍游走在街面中央,光溜溜的青石板上留下它孤寂的身影。连年饥荒,连耗子都无处可寻。

按着惯例,张二和孟江要先送凡木回到宅院,而后再回漆器店的。凡木原本没想返回漆器店,才走数步,忽然想起个事来,吩咐两人道:“你们回吧,有件事忘记给叔父交代了。”见两人迟疑,凡木摆摆手,返身走回漆器店。他没想到,在这么个极为寻常的夜晚,会有一场灾祸等着他。

五邑正要关门时,见凡木回来,不免一惊,遂将凡木让至屋内,又将店门关上。三个女人已回后院,只油灯静静地驱赶黑夜。豆大的火苗跳动数下,而后安稳下来,将诸多漆器映照得油光发亮。

见凡木坐下时显得心事重重,五邑道:“凡木啊,都这么晚了,是不是还有要紧的事交代?”

凡木道:“侄儿近日心神不宁,总感觉要出大事似的,却又说不清因由。临出远门,想给叔父说点心里话。”

五邑挨凡木坐下,不无怜爱地望着凡木道:“漆器店自开业至今,确实出了不少事。先是杨匣使坏,要恶意收回铺面;后是秦牧将你告上公堂,险些惹上人命官司。可如今,时过境迁,我们不仅躲过了官司,知县大人还率众亲临漆器店,并留下墨宝,外人看了谁不眼红?生意总算是安稳下来了,这好端端的,不知你担忧什么?”

凡木道:“叔父,我担忧的并非生意上的事。自新朝开国以来,弊政不断,灾荒、瘟疫日渐加重,朝廷处置不力,以至于民怨渐起。侄儿是为朝政担忧,也为家里众多女眷担忧。叔父你想过没有,时局一旦出乱,往往殃及的先是女眷。侄儿想,芥子也长大成人了,还是及早给她找个人家的好。还有辛茹,她跟芥子同岁是吧?我想让她嫁给孟江算了,两人看着也挺般配。家里窝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终究不是件让人放心的事。”

凡木原想五邑也会有此同感的,岂知,五邑听罢凡木的话,竟咧着嘴大笑不止。大约是担心后院的女眷听见,他瞟一眼后门,而后轻声道:“凡木,你没喝酒啊,为何说起酒话来?天塌下来有大树撑着不是?你这是大晴天打伞——多此一举。你这是说书人掉泪——替别人伤心。再说了,芥子她会答应嫁给别人吗?你真的看不出她的心思?还有辛茹,你以为她心里能装得下别人?凡木啊,叔父早就想跟你说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和卉子的事毕竟是飘过去的云,芥子这孩子其实不次于她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凡木愧疚道:“叔父,我跟卉子的事就休要再提了,本来也就没什么可提的。其实,我早就说过,我这人不宜成家,水生也是,这也是我没想把辛茹托付给他的因由。至于为何,侄儿着实难以启齿,您老仔细想想兴许能想明白,侄儿只能说是身体不适。侄儿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说,这真的仰仗勇气,您就别再难为侄儿了。”

五邑无奈道:“凡木啊,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叔父还能说什么?弄不懂,那就闷着吧。回头我让你叔母好生劝劝芥子。至于辛茹,这可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这孩子心事重,对你死心塌地的,你让她去死,她连眼皮都不会眨一眨,你若让她嫁给别人,只怕是比让她死都难。叔父说的不一定对,可叔父就是这么想的。还有孟江,他又不是傻子,他明明知道辛茹的心全在你身上,明明知道你一直疼着辛茹,他会答应去娶辛茹吗?不信你试试,叔父也是过来人,依叔父看,够呛。”

凡木动情道:“看来是不敢轻易疼人的,尤其是不敢去疼女孩子。可侄儿见不得别人受苦,见不得女孩子落泪。叔父,侄儿很难,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诸如此类的事。”

五邑无奈道:“凡木啊,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的事,别人只怕是无能为力。”

凡木道:“既然叔父答应劝劝芥子,侄儿也就安心了。至于辛茹和孟江,我回头逐个找他们好生说说。跟叔父谈了心里话,这會儿心头敞亮多了。不早了,您老歇着吧。”

凡木起身离去时,不经意间,见后门外有个女孩子的身影闪了一下。

凡木走出老远,回头看时,见店门依旧没关,昏黄的油灯将两个人影铺在街面。隐隐传来辛茹的乞求声:“叔,都这么晚了,他一人回家,谁能放心啊!平日里都是孟江和张二陪着他回家的呀。”

五邑道:“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回去,回去。”

辛茹哭诉道:“叔,要不让我再看一眼吧,等看不见他了,辛茹再回去。”

旋即,两颗泪珠不经意间顺面颊滑落而下。凡木没去理会这温热的泪珠,急转身大步而去。

临近岁末,本该是冰天雪地的时节,昆阳城却是干风凛冽、尘土飞扬。老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门口悬挂的灯笼,像拴着的疯狗一样,狂躁地意欲摆脱绳索。没有星光的夜晚,独自走在风声四起的大街上,周遭漆黑一片,凡木倒心下坦然。连夜猫都惧怕外出,反而是最为安全的时候。

一只灯笼远远地猎狗般冲向他时,他感到了惊怵。躲开后,回身看时,见那牛头一样的圆球,竟顺着大街直溜溜无声远去,他感到匪夷所思。

一柄白花花的大刀搁在项间时,凡木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扭转身,见刀尖已伸向胸前。对面站着个汉子,不知是夜色使然还是多日未曾洗脸,汉子的面目黢黑模糊,说话时,才露两排亮色:“留命还是留钱?”

凡木试图听清此人口音,从而弄清他是外地来的乞讨者,仅为肚子的事,还是图财的本地人。怎奈仅此一句,汉子便不再言语,且口音里掺杂了多方音韵。于是,凡木道:“好汉少安毋躁,容我将身上铜钱悉数掏出。”

见凡木掏遍周身,仅摸出几枚铜钱,那汉子急躁道:“不够,你再找找。”

凡木听罢汉子的话,暗自宽心道:“我身上真的就这么多。你多少是个够啊,说个准数,回头我让下人送给你。”

汉子压着嗓音道:“你少糊弄我!当我是傻子呀?既然就那几个子儿,那就跟我走吧。”

凡木道:“老兄,这个时辰,昆阳城四个城门早已落锁。城内弹丸之地,你能把我弄到哪儿?你不怕我大喊几声,惊了守夜的兵丁?”

汉子恼羞成怒道:“你敢!你喊吧,只要不怕丢命,我这一刀下去,保你身首两处。”

凡木苦笑道:“看得出,老兄并非行家,莽撞是要出事的。今夜你将我弄到哪里,我也给你造不出钱来,不让我捎信回去,家里人怎会知道我急用钱啊!”

汉子道:“少啰唆,跟我走,到了地方,你只需写张文书,写明急用一千五铢钱,明日里我拿上文书到你漆器店取钱,钱到手后我即刻放人。”

凡木道:“居然知道我是开漆器店的,看来你是蓄谋已久了,真是煞费苦心。老兄,就为一千五铢钱,你让我被困一夜?我明日还得去宛城呢。看得出,你不是恶人,指定是遇到什么难以逾越的坎儿了,不然,断不会为这区区一千五铢钱铤而走险。遇到什么坎儿了,说来听听如何?”

汉子道:“少废话,快走,不然休怪我刀下无情。”

凡木瞟一眼雪亮的刀片,一时间竟无计可施。万事和为贵,他一点也不想弄出见血的事来。平生从未遇到被劫持的事,如今遇上了,竟是距家门咫尺之遥,并且仅为这点小钱,而今晚偏偏没带这点钱,或许命里该有这一劫。忽见两个黑影自宅院方向匆匆而来,两人边走边说。

“多大的事啊,能说这么久!五邑也真是的,明明知道家主明日要去宛城,还不让家主早点回来歇息。”

“要怪也得怪我俩,那会儿家主回店里,你我该在门口守候才是,家主知道我俩在门外等他,兴许能少说几句。”

“我是怕家主怪我们不听他的话,才想起来在路上溜达着等他的,不想,这一溜达就是一个时辰。家主不会是走别的路回去了吧?”

“不会的,半夜三更的走小巷,家主指定不会。你是傻大胆,兴许你会。”

“你才傻。你我速去店里看看。”

持刀汉子猛然将凡木拽到墙边的阴暗里,低声喝道:“别吱声!小心大刀不长眼。若是被人问起,就说是我俩家里人多,出来说点隐秘事,这话我来说,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别吱声。”见凡木不住点头,汉子把手松开,依旧将大刀抵在凡木腰眼处。

两个黑影突然停下来,一个人大声问道:“何人?这大冷的天,猫到墙边干什么?”

汉子道:“我们家里人多,出来说点隐秘事。”

见两人迟疑,凡木道:“他说的千真万确。不过我们稍后就说完,不耽搁歇息的。”

两人听罢,对视一眼,而后缓缓走开了。凡木正疑惑,却见两人在街边弯腰拿起什么东西,而后返身回来,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语。两人慢吞吞走到原先问话的地方时,猛然扑向汉子。汉子倒地时,头部挨了一砖,流出黏糊糊的血浆。那柄雪亮的大刀被甩出老远,落地时却不听铁器声。

见汉子倒地后一动不动,两人扑通跪在凡木跟前,前额磕地,泣不成声。孟江哽咽道:“家、家、家主受苦了!奴才一时犯晕,竟让家主受此磨难,奴才罪该万死!”张二哭诉道:“都是奴才大意,才使家主落此境地,奴才宁可被人千刀万剐,也不能让家主如此蒙羞。”

凡木扶起二人道:“好了,好了。快看看这汉子伤势如何,你们下手可真够狠的。”忽听汉子呻吟,凡木继而说道:“没死就好。孟江,撕块布下来,他头上还在流血,快把伤口包上,快点,快点。”孟江旋即在身上一缕缕扯下布条,而后蹲下身为汉子包扎。

孟江和张二为汉子精心包扎时,凡木踱步至大刀跟前,弯腰捡起大刀,而后大笑起来。见汉子已苏醒过来,木然望着三人,凡木手提大刀,来到汉子跟前,将大刀丢在汉子手边。孟江和张二正诧异,却见凡木伸脚一踩,那“大刀”咔嚓一声一分为二。凡木道:“汉子,让你受苦了。说说吧,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都是男人,男人最懂男人,非万不得已,你绝不会用这下三滥的伎俩劫财。在木头上刷上白漆,冒充真刀,足见你并非恶人。”

听罢凡木这君子之言,汉子号啕大哭。少时,止住哭声说道:“早知道您是真君子,不然俺也不敢劫持您。”

凡木笑道:“汉子,你这是真心夸我,还是有意戴高帽?你以为给我戴顶高帽,我就饶过你了?专门劫君子,为何不劫非君子?照着你这想头,谁还敢当真君子?”

汉子低声道:“真的不是恭维您,正是您为乞讨者舍粥,才使众多挨饿者没被饿死。我跟老娘每天都到粥棚去,不是您的粥,我们娘儿俩只怕早就成鬼了。不是真君子,任谁都做不出这样的善事来。我不是非要劫持您这样的好人,没法子,劫恶人,命难保。看在老娘身患重病的份上,求您不要把我送到衙门去,我这里给您磕头了。”

凡木道:“你尽可放心,我不会送你去县衙。你没犯什么罪呀,相反,你是在为老母尽孝。圣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年纪轻轻,身强力壮,不是念及老母,只身去往何处谋生,指定不会挨饿的,正是孝心使然,才让你厮守在老母身前。老母得了什么病?如实讲来。”

汉子哽咽道:“逃荒路上,老母的腿被疯狗咬伤了,原以为等伤口结了痂,褪痂后该是没事的。哪里知道,这伤口一直溃脓,不见好转。有人说,再不用药,腿废了不说,怕是性命难保。连肚子都难以喂饱,哪里有钱买药啊,不得已,才想起劫持这档事来。”

凡木道:“张二,你这就回你的店里,将今日卖漆器的钱统统拿来。孟江,你也去,我怕路上再遇不测。把这断刀也带上,至少它能吓唬人。”

张二道:“回家主,孟江还是留在这里照顾您吧,我一人回去就行。就这么点路,我那边喊一声,这边都能听见。”

凡木道:“你们安心去吧,速去速回。我不会出事的,该出的不都出了嘛。”

孟江和张二不敢再说什么,捡起断刀,撒腿跑了。

见汉子的头部被孟江用布条包得粽子一般,黝黑的面部滞留着道道血痕,凡木不无怜惜道:“别怪他们手狠,你能活下来是万幸。你没见孟江的一根手指短了半截吧?那是他自己咬断的,就为丢了一头牛和一辆车。如何责怪他都没用,忠心侍主,这本来无可厚非,可也不能豁出身体和性命啊。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窃以为,不惜身体,便是对父母的不恭;不惜身体,便是对行孝的轻慢。”见汉子几近听痴,良久無话,凡木望望漆器店方向,继续说道:“说起行孝来,我挺羡慕你的,你至少还能在老人身前行孝。”

汉子不解道:“恩人,您是说您的父母……”

凡木凄楚道:“是的,我想行孝,已无处可行。”

两人正说时,见孟江和张二气喘吁吁跑来。张二将手中褡裢递给凡木道:“家主,一文不少,整整一千五铢钱。”凡木道:“汉子,一千够不够?”汉子感恩道:“够了,够了,我代老母谢过恩人,您是天上福星,您是菩萨化身。”言罢,跪在凡木身前,良久没有起来。

汉子的话里只“老母”二字在凡木耳畔萦绕不散。凡木扶起汉子,将褡裢递给他,而后盯着张二道:“张二,还有吗?”张二看看孟江道:“回家主,有是有,您吩咐过的,让统统拿来。只不过,他说过,只要一千五铢钱。”凡木道:“张二,统统给他吧,这是给老母治病的。”张二磨蹭着将藏着的另一个褡裢取下来,慢吞吞递给汉子,嘴里嘟囔道:“你这一砖挨得可真值。”凡木笑了笑,而后说道:“汉子,你走吧,不见你回去,老母指定难以睡着。你明日就给老母瞧病去,愿她老人家及早痊愈。”

汉子千恩万谢后,抱着钱,一步两回头地走了。

孟江和张二将凡木送至宅院,站大门外等凡木将门闩插上。两人却并没离开,而是悄无声息蹲下身去,大气不敢猛出。良久,二人缓缓起身,顺门缝悄悄看向院内,见屋里油灯熄灭,便轻轻推推大门,知大门被门闩死死插着,这才悄然离去。朔风凛冽,刮了整整半夜,枯叶、黄尘、稀烂衣片,当空飘荡,旋即将二人身影淹没。

第十八章

赴宛城险遭割肉 宿客栈夜遇官差

次日一早,孟江将马车赶到凡木的宅院时,带来一份早饭。见车上备了不少草料,凡木道:“孟江啊,我还没给王先生说呢,不知他今日能否去成。”

孟江道:“家主您先用饭吧,我这就过去问问王先生,看他今日是否能去。昨晚见田掌柜那猴急的样子,我都替他急,按说这是好事。”

见孟江已将早饭端到自己面前,凡木边用饭,边示意孟江坐下道:“你用过了不是?那好,我想给你说个事。辛茹温文尔雅,仪态端庄,本是大家闺秀,只因家道中落,不得已沦为婢女,身世和年岁与你大致相当,比你少了一岁是吧?你对辛茹感觉如何?”

孟江忙起身道:“不知家主何意?”

凡木慢吞吞道:“我想将辛茹许配给你。”

孟江大惊道:“家主这是取笑奴才吧?奴才何德何能?”

凡木不悦道:“你慌什么?又不是让你从军征战。”

孟江支吾道:“家主还不如让奴才去边关征战的好。”

凡木斥责道:“辛茹是老虎?”

孟江跪下道:“家主息怒,奴才哪敢这么想!奴才是说,奴才压根儿就配不上人家。再说了,人家一身的高贵相,平日里瞧都懒得瞧奴才一眼。您就饶了奴才吧,别让奴才丢人现眼了。家主您能这么说,足见家主心里有奴才,奴才下辈子当牛做马,也难报家主厚恩。”

凡木丢下碗筷道:“瞅你那出息吧!平日里的胆量哪儿去了?昨晚制服劫徒时的豪气哪儿去了?”

孟江苦笑道:“家主啊,这是两档子事。再说了,昨晚那是家主身处险境不是?甭说他是一个人劫持您,即便是十人百人,奴才也会不眨眼地扑上去。奴才也弄不清为何会那么急中生智,那么沉着冷静。”

凡木动情道:“你和张二机智过人,这一点实属难得。还是说说你和辛茹的事吧,我先征得你同意,至于辛茹那边该如何说,那是我的事。男子汉,畏畏缩缩的,成何体统!”

孟江乞求道:“家主啊,您就饶过奴才吧,奴才真的不配,也不敢。您是不知道……”

“孟江啊,多大个事呀,被吓成这样。”王桂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王先生啊,孟江正要去找你呢,想问问你今日是否有空去宛城。孟江,你少跑了一趟,还不快起来给王先生看茶?你看那没出息的样儿,给他提门亲事,就被吓成这样了。”凡木起身相迎,而后陪王先生落座。

“是哪家闺秀啊?”王先生笑问。

“辛茹。”凡木的声音很虚弱。

“辛茹?”王先生定定望着凡木,满脸困惑。“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还是不掺和的好。凡掌柜,你想今日去昆阳?去就去吧,反正我是赋闲之人。几时动身?”

凡木道:“先生若是没事,我们稍后就走,权当是次出游,看看沿途景致,领略世风民情。据说那边的灾情、赋税比这边还重,捕鱼交鱼税,打柴交柴税,插苗交苗税。别的勉强说得通,这秧苗税可就屈了佃客,遇上眼下灾情,指定颗粒无收,佃客不得统统赔光?先生,种地赔钱之说,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啊。”

王先生叹道:“凡掌柜有所不知,昆阳这边眼下也好不到哪去。你只埋头打理生意上的事,卖多少漆器,交多少漆器税,规规矩矩。其实,卖给你木料者,早已将伐树税交到官府手里了,且税金在逐日提升。从这一层上说,你每卖一件漆器,官府是收了两次税的。这都不是关紧的,关紧的是币制三番五次地改,改来改去,钱都被朝廷和官宦人家掳去了,最终吃亏的还不是平民百姓?”

凡木道:“王先生,新朝币制之弊端人所共知,就像废止土地和奴婢买卖一样,积重难返,又无化解之法。不过,此乃国事,你我遵从便是。朝廷定有难言之隐,不然,断不会让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中。”

王桂感叹道:“凡掌柜一向善良,看什么都带着宽厚与仁慈。大约是上天有意恩赐,让你独辟蹊径地选了这雷击木生意。在老朽看来,纵使百业萧条,你的生意该是受制甚微,你的主顾毕竟不是寻常百姓。既然能去宛城寻机开店,日后为何不能去洛阳、长安开店呢?”

王桂的话让凡木眼前一亮,像是有面旗子正飘扬在长安街头,旗子上“雷击木漆器”五个大字正闪着醉人的亮光。凡木笑道:“王先生虽非行商之人,心智却堪比商圣陶朱公。晚生每日受教于先生,真乃三生有幸!”

王桂喜悦道:“凡掌柜言重了,老朽不过随口一说。其实,凡掌柜心里敞亮着呢,这么说,无非是让老朽一悦罢了。”

凡木肃然道:“王先生休要谦让,晚生绝非恭维,行商之事日后还得多有仰仗,还望先生不嫌。孟江,扶王先生上车,途中再行讨教之事。”

三人乘车而去。至王桂府上,凡木极为谦恭地向王桂夫人再三致谢,说些受教、拜托、劳烦之类的感激之词,而后接过王府夫人手中包袱,搀扶王先生上了马车。枣红马不安地蹬蹬前蹄,极不情愿地奔南城门而去。没人在意枣红马因何烦躁,没人怀疑这趟出行不会如愿回来。

城门两侧并无兵丁把守,高高的城楼上倒有两个兵丁梦游般摇来晃去。官道穿城而过,城门里外,赶车的商人,挑担的菜农,讨饭的乞丐,均显得闲适懒散。如今的昆阳城说是叶邑古城,实则是少说了它的过往,这其实是座商周古城,只是进入春秋后,楚国为北进中原,占得这座古城,固城墙、坚城门,使得此處成为楚国北部一道军事屏障,进可攻,退可守。后经秦汉数百年,城池屡被修葺,终成当今样子。

马车出城一里许,凡木回首遥望,见高高的城楼矗立于风沙之中,一派灰蒙。

过方城不远已是暮色苍茫。王桂说前方三里地有个依水古镇,镇上有家水榭客栈,夜宿于此,能品鲜美鱼虾,能赏古韵小曲儿。凡木欣然应下,催孟江快马加鞭。不想,走下一座高冈时,却因风沙骤然变大,加之路窄坡陡,路面坑洼,马车晃悠数下,竟毛驴打滚似的,骨碌碌滚下高冈,跌入深谷,三人一时间昏厥过去。

被一阵嚷嚷声吵醒后,凡木微微睁眼,却见一群人手持短刀,手提箩筐,蜂拥而至。听得一人嚷道:“你把肉送回家后,叫你二叔和二婶也来,那边还有两个人呢。”另一人道:“爹,这个人好像还有气呀。”那人道:“血都快流完了,早晚也是死,咱不吃,也是便宜给野狗吃。看你笨的吧,别扒拉头发,屁股上肉多,先从屁股下刀。”

凡木使出仅存力气,大声呼喊。然而,他的喊声像是刚一出口就被大风悉数刮走,那些人不为所动。凡木再喊时,只觉脑部开裂般疼痛,继而昏厥过去。

(未完待续)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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