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破,芭蕉雨

2024-03-15 00:12赵丰
阳光 2024年2期
关键词:蕉叶芭蕉叶芭蕉

赵丰

儿时看连环画《西游记》,知道翠云山有个芭蕉洞,洞里住着铁扇公主,长得迷人,却是妖精。她男人是牛魔王。孙悟空为了扑灭火焰山的火,变作牛魔王骗走了铁扇公主手里的芭蕉扇。故事情节记不全,倒是芭蕉扇记得清晰。后来又知道了八仙里的汉钟离,头梳双髻,赤面长须,袒胸露肚,手摇芭蕉扇。那扇子是东华仙人用一株万年芭蕉树的叶子做成,成为了汉钟离的法器。

知道济公要比八仙晚。济公本是得道高僧,出家之前为儒生,饱读诗书,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因其疯癫被迫离开灵隐寺,得净慈寺方丈收留,做了寺院执掌文书的书记僧。济公有两宝:酒葫芦、破蕉扇。葫芦用来盛酒,喝酒吃肉,不守戒律,为禅宗随缘任运的人生态度。芭蕉扇,那就更有说辞。古时扇子称翣,亦名五明扇,传为虞舜所制。晋代崔豹《古今注·舆服》载:“五明扇,舜所作也。既受尧禅,广开视听,求贤人以自辅,故作五明扇焉。秦汉公卿、士大夫,皆得用之。魏晋非乘舆(皇帝)不得用。”扇子一诞生,就带着鲜明的王公贵族胎记,是皇家权威的象征,不要说与一般老百姓无缘,就连公卿士大夫也不得染指。旗锣伞扇,是权贵们必备的行头。后来,扇子又成了文人墨客的身份象征,多用羽毛做成,诸葛亮摇过,苏轼描写周公瑾,也言“羽扇纶巾”。羽毛扇文雅,芭蕉扇气派,皆有品位。济公手里的芭蕉扇,却是一把破扇,这就有点费解。有释者曰,一把破蕉扇,有平民化的意味,亦有我行我素的张狂。一柄破蕉扇,扇面虽破,但扇骨却是坚硬不折。如此解读,总觉欠点味道。依我看,破蕉扇的蕴意,在于放荡不羁。

植物里,芭蕉被称为树,高茎,大叶。古人对芭蕉的形态描绘早有言在先:“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它的景致在叶,《南方草木状》曰:芭蕉“叶长一丈或七八尺,广尺余。”《风月堂诗话》言:“草木叶大者莫大于芭蕉”。成年的芭蕉叶,三米长,四十厘米宽,形椭圆,主脉粗大,两侧有平行脉,浅绿叶面,粉白叶背。仔细端详,叶片有几道破裂,破碴口从叶梗茎处开启,沿斜织的鹅黄脉络向叶面外沿延展,把阔叶裁成不规则的章片。这样的割裂似乎随意,无规律可循,却契合黄金分割原理,道道纹理清晰可见,像人掌心的纹路,写满生命奥秘。审美不在于拘泥呆板,不在于完美无缺,破裂或残缺,倒是轻灵率性,洒逸超脱。芭蕉叶的道道裂痕,在光阴的濡染下,沿口上会锈出一线深沉的赭色,如同手工制衣的镶边,视之有种镂刻的质感,若风掠过的清冷痕印,那种感觉,如宋人吴文英所言“不雨也飕飕”。

芭蕉之破,天意所为,若是人手撕扯,裂缝的豁口形同犬牙交错,与自然破裂的优美走笔不可等同,是怎样的神性之力在片片芭蕉叶上匠心独运呢?是风的妙手裁切,还是雨的浸润融解,又抑或是芭蕉的激情释放?

芭蕉因“破”而情态独特,“破”出一番风景,破出别致神韵,茅舍竹篱,一丛芭蕉,一袭幽宁。盛暑,暴晒的阳光下,蕉叶随风摇曳,热浪化为清波。老少躺卧于蕉叶下,凉意浸润肌骨,有妙不可言的舒爽,连猫狗鸡鸭也拥在了凉荫下,几分快活似神仙啊。

芭蕉具古风之相,最是旧文人喜爱,多植于庭院窗外,雨落芭蕉叶,《幽梦续影》言之“芭蕉雨粗,莲花漏续,是有鼓意。” 凡文字不可言之音,皆为绝妙之音,妙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以“鼓意”喻蕉雨之声,夸张,也单调,少了韵味。近读《听蕉记》,里面有句:“夫蕉者,叶大而虚,承雨有声。雨之疾徐、疏密,响应不忒(不忒,没有差错)。”蕉叶“大而虚”,季节不同,雨声的大小疏密不同,情态各有差异,如陆游所叹:“芭蕉正得雨声多”,岂非“鼓意”概之。若是疏雨,洒落蕉叶之上,其声似断还续,似有似无,点点,数点,点滴,滴滴,声声,稀疏又不绝于耳,绵渺悠远,若流动之心、如几丝哀愁。杜牧《芭蕉》诗里的“点滴”一词,虽是直白,但也比“鼓意”妥帖。“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怜渠者,喜欢他、欣赏他之意。后二句的意思是:喜欢听那雨打芭蕉的滴滴答答之声,诱使我梦回故乡。

古诗词里,杨万里的《芭蕉雨》写得细致,如一曲優美的丝竹乐:“芭蕉得雨便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细声巧学蝇触纸,大声锵若山落泉。三点五点俱可听,万籁不生秋夕静。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风收却雨即休。”

雨打芭蕉的音乐之美,明代“闽中十才子”之首林鸿的《赋得芭蕉雨》也有生动描写:簌簌江城古梅落,徵音羽音是耶非,嘈嘈切切鸣天机,碎若珠玑落寒玉,清如素指调金徽。

读着诗句,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此般绝妙音乐,竟是芭蕉雨亦可为。

秋雨芭蕉,极具秋天物候特征,作为秋天的标志性风物,蕉雨演绎出萧肃、凄清、孤寒、幽冷的美学神韵,“芭蕉急雨作秋声”“忽闻声淅沥,自觉气萧森”“络纬独知秋色晚,芭蕉添得雨声多。”听窗外点滴蕉雨之声,便知秋寒。此刻,蟋蟀声也急切——“芭蕉叶上雨催凉,蟋蟀声中夜渐长。”“窗外芭蕉雨,檐前蟋蟀声。”蕉雨之声伴蟋蟀之音,组合成清旷幽深之境,“空阶鸣蟋蟀,寒雨滴芭蕉。”“惟闻绕砌虫声,和其惨淡音。”蟋蟀与蕉雨,为秋天清绝之音的二重奏。

芭蕉雨中,最宜读书,耳听雨声滴答,目注竹木简牍,那雨声像是诗人潺潺的心跳。宋人舒岳祥幼年聪慧,幼时能作古文,荆溪吴子良称其异禀灵识,文章比之贾谊。他不喜为官,右丞相叶梦鼎曾以文字官荐岳祥入朝,他以母丧为由离去。如是之人,自是纯粹贤士,读书万卷,其《清绝》里以此二句表明心声:“最爱读书窗外雨,数声残剩过芭蕉。”此公一生读书之情景,应是千姿百态,而他最喜聆听窗外的芭蕉雨捧卷。明人高启的《斋前芭蕉》描写的亦是雨打芭蕉、窗前读书之境,“静绕绿阴行,闲听雨声卧。还有感秋诗,窗前书叶破。”好个“书叶破”,你能感觉到那是怎么个“破”,却用文字描摹不出,破相不在书叶,而在心上。芭蕉破,破出风情万种,破出余味无穷。

过去我只知书页,不知书叶,在一个《永乐大典》的展览上方得其解。古时的线装书,印刷和装订方式与现代书籍不同,书页与书叶含义不同。现代书籍的书册中一张纸有两面,正背两面各为“一页”。而线装书的表现形态为筒子叶,将一张张印刷好的纸沿版心对折,空白的一面朝里,有文字的一面在外,然后叠起来装订成册,一张筒子叶称“一叶”。

芭蕉雨,尤宜静夜聆听。古之愁夜雨者,多以蕉叶为辞。芭蕉夜雨之美妙,杨万里描摹得极为形象:“密洒疏飘尽自由,通宵到晓未须休。”密、洒、疏、飘,四字极尽芭蕉夜雨之韵,每一字琢磨透了,便悟出古人何以喜听夜雨中的芭蕉之声。有些妙境,是需要身临其境,才得感觉,否则杨万里不会听得“通宵到晓”。夜雨芭蕉,那种感觉文字传达不出。

雨打芭蕉是我国古代文学中重要的抒情意象。中唐之后,审美认知由视觉欣赏向听觉欣赏演变,芭蕉雨的音乐美成为人们审美观照的对象。芭蕉多生江南,蕉叶似绿扇,一面面,一张张,伸向庭院,散发清秀,词人张镃说它“多情管定风和雨”。芭蕉最美是秋天,秋风萧瑟,秋雨绵绵,千树落叶,万花凋谢,芭蕉把它最美的叶片都交给了淅淅沥沥的雨,感伤的文人禁不住生出“一点芭蕉一点愁”的咏叹。雨打芭蕉,是江南水乡典型的风物。江南之雨轻盈空灵,滴在芭蕉叶面,柔美婉雅,像极了江南才女。李清照对羁旅之苦有着深刻的体验,在漂泊江南的忧郁之中,隔窗忽见雨湿芭蕉,禁不住触景生情,把伤心、愁闷一股脑儿倾吐出来:“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雨湿芭蕉,也湿人心。

前几日,重读康熙年间张潮撰写的笔记小品《幽梦影》,读到“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时,心里忽生一念,若有小院,像苏轼一样造座喜雨亭,亭旁种一丛芭蕉,邀来风雨,该有多好。雨打芭蕉之声,最能催诗,诱发诗人创作冲动,所谓“芭蕉声里催诗急”。雨打芭蕉意象之诗词,宋词中最多,为唐代八倍左右。至元明清,随着芭蕉种植普遍化和以蕉雨为主题的景观营建,诗词文创作也不甘落后,仅乾隆一人的诗中就有四十七处雨打芭蕉意象,其中专咏之作八篇。

芭蕉叶宽阔,雨打叶面,尤显凄凉。芭蕉听雨,在乎的是听声,常与孤独忧愁情绪相关,尤其适宜《文心雕龙·明诗》里所说的“应物斯感,感物吟志”。广东早期丝竹乐名曲《雨打芭蕉》,短促的断奏,似雨打芭蕉淅沥之声,极富南国情趣,看似表现初夏时节人们的欣喜,内涵却是凄凉意象。此种意象,在古诗人的笔下淋漓呈现。王维的《七律·无题》提到芭蕉虽只一句:“雨打芭蕉叶带愁”,一个“愁”字却浓缩了雨打芭蕉之声的意象。

呈现此种意象的还有杜甫的《连雨》:“碎声笼苦竹,冷翠落芭蕉。”李商隐的《代赠》:“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葛胜冲的《点绛唇》:“闲愁几许,梦逐芭蕉雨。”吴文英的《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郑板桥虽以画名扬天下,但其诗文亦不居人下,为芭蕉之雨咏出“怨”声:“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唐伯虎的《芭蕉仕女图·兽额朱扇小院深》也在写愁:“兽额朱扇小院深,绿窗含雾静愔愔。有人独对芭蕉坐,因为春愁不放心。”纳兰性德的《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更深一层,“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芭蕉雨滴,竟让“心欲碎”。“幽窗冷雨一灯孤”一句,字字寒心,亦成名句。

芭蕉雨之妙句,尚可列举诸多,“戏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 “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无端一夜芭蕉雨,滴碎愁人枕上心。”……

修行成雨中芭蕉,那是文人志士们至高的理想。在古诗里摘取芭蕉雨,无一不是愁苦断肠,加上几缕读书声。雨打芭蕉,滴滴点点,惹出多少古诗人的多愁善感,牵延出缠绵悱恻的无尽诗意。

少时,苏东坡春风得意,纸醉金迷,中年历经坎坷,心境如断雁西风。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他被发配到儋州(今海南),此年他六十二岁,早已洞穿世事,把儋州当成了第二故乡,办学堂,介学风,许多人不远千里追至儋州,从苏轼学。后人视东坡为儋州文化的开拓者、播种人,儋州也因此流传下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连语言都有一种东坡腔。那日,红日挂天,东坡手捧清茶孤坐窗前,忽地吹来冷风,夏雨淅沥,将窗外芭蕉打得忽悠,如丝丝琴弦。东坡触景生情,茶也顾不得再饮,吟出“雨打芭蕉闲听雨,道是有愁又无愁”。在他看来,雨打芭蕉是自然物象,听的人自己有断肠事,方才被雨打芭蕉惹起愁绪。

天下之事每有例外,也有人以芭蕉雨暖心,元人張可久一生怀才不遇,时官时隐,在漫游山川、蕉窗听雨中自寻乐趣。他在《湖上书事三首》里写道:“六月芭蕉雨,两湖杨柳风,茶灶诗瓢随老翁。”寥寥数句,可谓是将芭蕉、夏雨、生活融为一体的典范之作。杨柳风飘,雨打芭蕉,茶灶诗瓢。雨滴柔柔地拍打着脸颊,白发老翁看着芭蕉叶随雨跳荡,饮茶作诗,一幅满院生辉之象。物象因人而异,雨打芭蕉,可以是愁苦,也可以是欢乐。

芭蕉也宜入画,丹青绘芭蕉,情趣亦盎然。一点芭蕉几处闲愁。在画家们的笔下,愁苦滋味褪去,更多是生命中的禅味,张大千《蕉荫仕女》,徐悲鸿的 《芭蕉螳螂》,李可染的 《怀素书蕉图》,李苦禅的《荫雨》,一帧帧画轴之上,芭蕉枝繁叶茂,水灵披纷。其间淡笔几抹,或星月,或鸡鸭,或鸟蝶,或梅竹,或松菊,或野老,或村妇陪衬。主角儿,是画幅中那浓墨的一树芭蕉,以及蕉叶上的几抹裂痕。

齐白石是力挺芭蕉之美的画家,存世不少蕉诗,其《芭蕉书屋》让我倾心。据说其构思源自一次短暂的越南之行,“映得满天都是碧色”的芭蕉和掩映其中的楼屋,促成了创作蕉屋的构思。群叶之中,青瓦泥墙,几座书屋,渲染出“半春人在画中居”的蕉屋幽境。两座山头,笔势爽利,浑然一体,为先生奇绝而个性的舒展。画上题诗说,他喜欢这些芭蕉不是像怀素那样为蕉叶习书,而是醉心于蕉屋意象:亲和,自然,温暖。这是先生留给世人的诗意栖居之地,其境界不亚于瓦尔登湖和桃花源。

明代一妓女曰无瑕,朱姓,字泰玉,南京人,幼学歌舞,通文史,工诗善书,举止风流,写有诗作《芭蕉雨》,全诗四句,一二句为“滴破愁中梦,听残叶上声。”在古人芭蕉雨的诗词里,此二句应是经典之句,既有芭蕉雨之愁,又兼芭蕉破之相。真是想不到,如此妙句出自一位柔弱女子之手,令天下男儿汗颜。

一叶芭蕉,一滴雨,合成了中国文化的古风古象。

若有庭院一座,深处窗前还是植株芭蕉吧!赏叶遮阳,听雨润心,活出恬淡清新,听闻生命之乐。再说,芭蕉植入泥土之中,接了地气,无需打理,暗自生长,独自繁华,省却诸多劳作,岂不美哉。

赵 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河流记》《哲学的慰藉》《禅与物》《小城文化人》等文学著作18部,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散文选刊》《文学报》等刊物发表、转载,曾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和吴伯箫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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