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水果(外一篇)

2024-03-15 00:12罗勇
阳光 2024年2期
关键词:课外书桃子水果

罗勇

我小的时候,水果是稀罕物,要等到自然成熟的季節,街上才有卖。卖水果的不是果农而是一般的农民,当时,人们尚未学会专业化种植,果树散栽在房屋四周,任其自生自灭,开花结果靠天时地利,没有任何人工干预,收成好坏全凭运气。果子成熟了,赶场天摘到街上卖,换几块媳妇的针头线脑和孩子的零嘴钱,如同口渴时赶上一瓢凉水,瞌睡时碰到松软的枕头。心里浅浅的欢喜转瞬即逝,人们更牵挂地里的庄稼,一家人一年的生计,和庄稼一起生长在地里,庄稼不好,日子就枯焦了。

买水果的,都是“有钱”的人,他们穿戴干净整齐,伸出葱节般的手,在装水果的箩筐里挑三拣四。选到中意的,掏出手帕左擦右擦,放进嘴里狠咬一口,硬生生把甜说成酸,把酸说成苦,咂吧了嘴问价钱。狠劲往下砍,稍不满意,哼哼鼻子,掉头走向下一个水果摊。水果摊连成串,一路品尝下来,不花一分钱就能吃得饱嗝连天。

我揪着父亲的衣角站在旁边,眼里快馋出水来。父亲硬不给我买——在我们那里,种地的人如果掏钱买土里长出来的东西,会被人当成没本事的懒人,随时随地被耻笑。父亲极爱面子,我喉咙里咕咕作响的口水声比打雷的声音还大,可他像没听见一样。

我们村的李天民,扎在卖水果的人堆里,面前铺一张装过尿素的塑料袋,分类摆满桃子、李子、苹果。桃子透红,李子挂霜,苹果个顶个饱满,一口下去,必定汁水四溢。李天民朝父亲招手:“他叔,过来捡几个果子给娃娃尝鲜。”

父亲啵地拔出嘴里的烟杆,摇着他那讨厌的脑袋回绝道:“日怪得很,我们家娃娃随我,跟水果不亲。别说吃,闻多了都会吐。”说完,父亲喊我走。我没听见,他干脆扯着我的脖领子把我拖开。

父亲爱抽烟喝酒,对水果毫无兴趣,认为卖水果不是男人干的事,打心眼里看不起李天民。奶奶说,我们家周围之前是有果树的,被父亲砍掉,开垦成旱烟地。在父亲看来,爱吃水果的儿子娃娃娘气重,没出息。父亲对我们十分严厉,光动手不动口,稍不注意,长满老茧的大巴掌扇到屁股蛋子上,疼痛和响声一起炸开,很是吓人。当他的面,我不敢公开表现出对水果的喜爱,偏偏李天民家的水果在我心里生了根,睁眼闭眼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多次跟弟弟描述李天民家的水果,弟弟终于按捺不住,吞着口水,压低声音问我:“你敢不敢偷?”

“你敢啊?”

“你敢我就敢!”他抬头挺胸,一副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样子。

弟弟给了我勇气,我说:“不就是做贼嘛,有什么不敢的。”

李天民家住在我们上学路过的山下,一圈碧绿的果树,簇拥着三间白墙黑瓦的房子。藏在绿叶间的水果,像刚过门的新媳妇,红着脸,羞答答跟人打照面,遮遮掩掩,欲藏不藏,没等看清眉眼,一晃又不见了。果树连着一片比大人高的玉米,我和弟弟从玉米地里踅摸过去,他家院门上了锁,屋里没人,正是偷水果的好时机。我多了个心眼,安排弟弟放哨,我做贼,因为偷水果可以先饱口福,挑着好的尽情吃,吃完再偷,等于捞了双份。

我匍匐进果园,选中一棵果实又大又红的桃树,轻脚轻手攀上去,外衣扎进皮带,解开上面三颗扣子,边吃边摘桃子往衣服里塞。桃子果然皮薄肉厚,白里透红的果肉饱含蜂蜜般的汁水,甜得我的脚趾头一个个翘起来。一口没来得及咽下去,赶忙咬第二口。

我的体重加上衣服里不断增多的水果,脚底的树枝承受不住,啪地断了,我像个秤砣,双脚悬空吊在树上。桃树剧烈摇晃,熟透的桃子冰雹似的往地上砸,惊动了睡在屋后躲太阳的两只大黄狗,龇牙咧嘴朝我扑来。

我跳下树,找不到抵御黄狗的武器,慌忙掏出衣服里的桃子,使劲掷向凶恶的黄狗。刚转身跑几步,狗又追上来,我只好再扔水果打它们。几个回合之后,才逃出黄狗的包围圈,身上的水果都打狗了,一个不剩。

第一次偷水果,就这样狼狈地失败了。

我做贼心虚,上学放学经过李天民家门口,恨不得抹下脸皮揣进裤兜,缩头缩脑拉着弟弟快步离开。跑远再回头看果园,水果的味道满嘴窜,尤其是弟弟,自始至终没吃上,心中的结比桃子还大。偷水果失败那天,逃到安全地带后,弟弟说听见我在树上咬桃子和吸溜汁水的声音,口水忍不住往下淌,让我哈气,他凑过来闻桃子残留的味道。我哈一口,他嫌不够,我攒足劲再哈,他闭上眼睛,鼻尖追逐我哈出的气流,深吸一大口,憋半天再缓缓吐出来,肯定地得出结论:“李天民家的桃子,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桃子。”

强烈的口舌之欲,将内心的恐惧镇压下去,我们决定再偷一次。

汲取第一次的教训,这回选择离李天民家房子最远的一棵梨树下手,那位置狗很难发现,即便发现,从树上可以直接跃到玉米地里,便于逃跑。我们改变策略,两人一起上,吃够就撤,不多贪多占。不巧的是,我外衣是白色的,容易暴露目标,只得脱了扔到树下。

弟弟摘个最大的梨,小声问我要不要擦干净。我模仿父亲的口吻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干干净净,吃了害瘟病。”我俩骑在树枝上,背靠树干大吃特吃。

等发现不对劲,李天民已经站在树下,奇怪地瞅瞅地上的衣服,一抬头,我和弟弟生生撞上他的眼珠。弟弟吃一半的梨落到李天民脚边,雪白的果肉和汁水四下飞溅。李天民吓了一跳,眯起眼睛仔细甄别,认出我和弟弟,笑着说:“咦!这有两只贪吃的山耗子啊!”我和弟弟像两个巨大的水果,傻呆呆“结”在树上,一句话不敢说。“这棵树梨子果皮厚,不好吃。”李天民指指旁边的另一棵梨树说,“这棵好吃,小青梨,皮子都是甜的。”说完,扛起锄头走了。

被他人赃俱获,他还不满足,想用更好吃的水果引诱我们,趁机上我们家告状,喊父亲来抓现场。这等于抓屎抹父亲的脸啊,以父亲的脾气,不把我们的小腿打断才怪。弟弟哭出声来,瘪着嘴问我怎么办。

我当机立断,带弟弟抄近路往家跑,必须赶在李天民前面找奶奶寻求庇护。除了奶奶,父亲谁都不放在眼里。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奶奶坦白两次偷水果的经过,奶奶没骂我们,反倒说:“你爹把你俩逼成两只馋嘴的山耗子,李天民转着弯弯骂你爹呢,我真替他脸红。”

我没心思吃饭,院子里稍有风吹草动,吓得往奶奶怀里钻。从太阳落山等到天黑透,弟弟在奶奶怀里睡着了,仍然不见李天民的踪影。

第二年开春,父亲破天荒在旱烟地里种果树,支使母亲去李天民家讨树苗,说不要多,每个品种有一两棵就行。母亲呼哧呼哧扛回整整两大捆,李子、苹果、梨、桃子、葡萄……应有尽有。旱烟地种不下,父亲开垦出一片荒地,全部种满果树苗,笑眯眯对母亲说,像李天民一样,吃不完的摘到街上卖。

母亲白了他一眼,说:“卖钱来买烟打酒么?”

父亲说:“烟酒不是饭,不吃不会死人。都给你和孩子。”

父亲彻头彻尾的转变绝对跟奶奶有关,奶奶肯定把我和弟弟偷水果的事告诉父亲了,父亲不说,我不敢打听。我特别想知道,父亲听到我们做贼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只是再也无法从奶奶口中得知了:在父亲种果树前的那个冬天,奶奶去世了。

偷 书

我们语文老师布置作业,用成语“一不小心”造句,杨忠良造出一句:“一不小心,我的毛掉了。”“笔”字忘写竹字头,闹出个大笑话。敏感的语文老师以为杨忠良故意捣蛋,告诉他的家长。第二天,我们正上课,杨忠良的父亲撞开门,扭住杨忠良的耳朵往外拖,哭声尖锐,吓跑了埋伏在教室角落的一伙蜘蛛。

杨忠良不是故意捣蛋,他不爱学习,上课打瞌睡,下课第一个冲出教室,作业本折成纸飞机飞走了,书包里剩下弹弓、小皮球、玻璃珠子和扑克牌。杨忠良被父亲打怕了,找到成绩突出的我商量:我拿作业给他抄,他借我课外书看。那是小学三年级,我疯狂地迷上课外书,当时的农村学校没有图书室,课外书都是同学之间相互借阅,少得可怜。实在没看的了,路上碰到一张废纸片也会展开读上一气。同学们私下传我的笑话,说我连别人擦屁股的报纸都不放过,捡起来研读半天。

杨忠良找对人了,我俩一拍即合。

他借我的第一本书是《水浒传》,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无数神奇的密码,组合出与我生活的现实全然不同的新奇世界,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怕我读完不让他抄作业,限定借两天时间。比砖头厚的书,刨去上课,两天肯定读不完,他想用一本书换几次作业抄。

我倔劲上来了,逃学,躲进一个叫“猴儿洞”的地方读《水浒传》。猴儿洞位于上学路边的山崖上。听奶奶说,很久以前洞里有猴子居住,因此得名。猴儿洞位置高,视野好,看见学生放学,我从洞里飘飘然下来,融入放学的队伍,感觉自己像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浑身涌动着“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激情,随时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杨忠良低估了我的阅读速度,第二次抄作业,他照旧拿《水浒传》作筹码,我二话不说合上作业本。我也低估了杨忠良,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摞巴掌大的连环画,叫《唐宫恩怨》,一共十册。我重新翻开作业本,用手碾平整,端端正正摆到他面前,伸手去搂那一摞书。杨忠良挡住我,悠悠地说:“作业要一次一次地抄,书要一本一本地读。”抽出第一册递给我,其余的放回书包。

杨忠良的课外书比我想象的多得多,跟他合作,正式开启我的阅读之旅。为保证作业质量达到交换标准,我不敢逃学,只能晚上熬夜抢读。怕父亲发现我浪费煤油(当时村里没通电,靠煤油灯照明,煤油属于紧俏商品),我把房间封得密不透光,在烟熏火燎中沉浸在文字里。第二天起床,鼻孔黑乎乎的,擤出的鼻涕和墨汁一样。我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了《唐宫恩怨》《瓦岗英雄》《铁道游击队》《最后一个莫西干人》《书剑恩仇录》《几度夕阳红》……见识了《今古传奇》《通俗歌曲》《故事会》《武魂》等杂志。

我和杨忠良的合作,持续到四年级下学期,直到他拿不出课外书为止。他眼巴巴地说:“要不,你再重新看一遍。”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他:“我读书过目不忘,不用翻来覆去。”那时,我从课外书里积累了大量词汇,动不动就往外拽。我的作文几乎全用课本里没有的词语堆成。我们语文老师是初中毕业就请来代课的,可把他难坏了:“洽谈”读成“合谈”,“一蹴而就”读成“一就而就”,我不止一次在课堂上纠正他的错误,因此声名鹊起,就连路边种地的大爷都知道我的名字。

杨忠良一改往日的颐指气使,亦步亦趋跟在我后面,小心翼翼回答我的问话。我这才知道,他家里的书,全是他哥哥在城里读高中时偷回来的。他哥哥迷恋武侠,高中没毕业,毅然辍学去河南习武。杨忠良说,如果我想习武,继续拿作业给他抄,他把他哥的通信地址给我。我不喜欢习武,我的志向是当作家,写很多好看的课外书。当然,我没跟杨忠良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杨忠良不懂我,说也白说。他一个劲求我,说他肯定考不上初中,作业抄到小学毕业,就按父亲的安排乖乖回家种地。照他的意思,小学毕业后我上哪找课外书读呢?没有课外书,失魂落魄,多难受!我不同意。

我们僵持住了。

后来,杨忠良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带我去城里偷书。他哥说过,城里有个叫“新华书店”的地方,书多得垫脚走、垫屁股坐,好偷得很。偷来的书统统归我,他有作业抄就行。他的办法充满诱惑,我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偷书前一天我激动得一夜合不上眼皮。第二天一早,和杨忠良逃学往城里赶。那时新华书店屬于城里的地标建筑,位于最繁华的大十字街口。三层高的浅蓝色水泥楼房,一排排明晃晃的玻璃窗户,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楼顶上 “新华书店”四个红色大字夺人眼球。店内宽阔的售书大厅人头攒动,四壁高高耸立的书架塞满书,没多到垫脚走,垫屁股坐。倒是四个充当“监控”的人,分别坐在四个角落,监视顾客的一举一动,他们屁股下垫着的,是一包一包摞起来还没拆开牛皮纸包装的书。

满目的书,随便抽出一本我都舍不得放下。我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紧紧捂住胸口不知如何下手。杨忠良一定得到他哥哥的真传了,趁四个“监控”不注意,飞快将两本书塞进外衣里面,夹到两边腋下,扣严衣服,手揣进裤兜,假装走走看看,绕开排队结账的顾客顺利来到门外,一脸欣喜地朝我招手。

我学他的样,往腋下藏了一本。像夹着个定时炸弹,心慌得不行,想再偷第二本,手哆嗦着不听使唤,只好夹带那本,混出门与杨忠良汇合。

偷书的容易程度超过我们的预判,捧着三本崭新的书,油墨清香扑面而来,我和杨忠良兴奋得直跺脚。杨忠良嫌我胆小,嘲笑我:“看你偷书,把我尿都急在裤裆里。”让我在外面等着,他去偷,十本为限。我高兴地说好,偷厚的,作业给你抄一辈子。

杨忠良确实高效,进去一会儿就往外走,手臂绷成弓形,腋下应该夹了不止两本书。他夸张的动作引起一个“监控”的注意,刚绕过结账台,那“监控”跟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毫无防备的杨忠良大惊,四本书滑落到水泥地上,啪啪的响声异常刺耳。“监控”洋洋得意地高声喊道:“我逮着一个偷书贼啦!”

“嗡”地一声,定时炸弹在我脑袋里爆炸了。我扔掉攥在手里的三本书,撒开脚丫没命地跑。抓着杨忠良的“监控”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回头喊另外的“监控”抓我。杨忠良趁机把衣服褪在“监控”手里,光着膀子,往另一条小巷飞奔而去。“监控”举着空荡荡的衣服,怒放的笑容瞬间枯死在脸上。

我假装生病,好几天不敢去学校上课。看见陌生人,心跳陡然加速,生怕是新华书店派来抓我的。晚上老梦见被“监控”们捉住了,反捆双手,胸前挂着偷来的书,押着游街示众。

等我缓过劲来回到学校,杨忠良已经辍学了。据说,他弄丢衣服的事,彻底惹恼了他父亲,那件衣服,原本打算让他穿到小学毕业的,他打乱了父亲的长远计划。他父亲痛心疾首地对老师说:“大梁不正二梁歪,没一个是读书的料,不如回家放猪。”

杨忠良对偷书的事守口如瓶,我十分感激他,特别想跟他说说心里话,总找不到机会。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有一次,我在老家一个亲人的葬礼上偶遇杨忠良,他十多岁出门打工,如今在遥远的深圳当保安。当年的青葱少年,变成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叼着烟,拧着茶杯,唾沫横飞地与人抢着聊农村人在大城市逆袭成富豪的各种传闻。我情难自禁地回忆起小时候的事,还没说到偷书,他脸上就显出不耐烦的神色,说:“你日子过得好,记性也好。不像我,苦吃多了,啥都记不得。来来,喝酒,喝酒!”

我和杨忠良碰杯,仰頭一饮而尽,然后跟他握手告别。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杨忠良。

罗 勇: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高级研讨班(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五部。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文艺报》《散文选刊》等刊物,曾获贵州省文艺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第二届冯梦龙杯全国短篇小说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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