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乡

2024-03-15 00:12苏鉴钢解政凤
阳光 2024年2期
关键词:海天小宝母亲

苏鉴钢 解政凤

何小昆向校外走去,在跨出校门的刹那间又站住,转过身来,回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在学校,他成绩名列前茅,并且是校团委委员。转眼就要离开了,他舍不得山脚下那栋漂亮的教学楼,舍不得自己曾经打破过五千米长跑纪录的运动场,他忘不了老师们循循善诱的教导,忘不了每天晚自习教室里的灯火通明。

冬天很冷,他身上的棉衣破旧且宽大。站了一会,他转身快步往家走。

春节临近,在农村插队下乡的哥哥姐姐也回到家里,令平素清冷的家顿时有了生机和暖意。姐姐小巧在家排行老大,正坐在凳子上织一件毛线背心。见何小昆回来,姐姐喊他:“小昆,过来试一试。”小昆脱下棉衣,把毛线背心套在身上。母亲走过来,一边整理毛线背心,一边抱歉地说:“家里的毛线只够打一件背心。”“一件毛线背心抵得上一件小夹祆!天冷的时候,加上它暖和多了。”姐姐小巧说。

何小昆家里住的是一套三拐弯的职工宿舍。人多,不够住,就在外面搭了一间披厦当作厨房。母亲在厨房把父亲买回来的熟菜加了一些萝卜重新烩了,端上桌子。这时候哥哥小林也回来了,全家开始吃晚饭。

父亲从菜碗里翻找出一块肉夹到小昆的饭碗里。“春节一过,你们就要分配去农村了。”父亲看看小昆,又看看大家。

“這次不知道下放到哪里?”母亲问。

“听说是三个地方:一个是皖北县,一个是江北县,还有一个是郊区。郊区我们是去不了的。”父亲说。

“为什么?”小林不服气。

父亲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母亲眼里闪着泪光,她强忍着,低头不说话。

高中毕业的姐姐小巧和初中毕业的哥哥小林被当作“老三届”同一批下乡的。当时,父母希望姐弟俩都去南边的望南县,可以互相照顾。但小林不肯,他对父母说,“我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苦几年,将来招工能进好单位。”就这样,他去了最北面的皖北县,小巧去了望南县。

“小昆,你想到哪里去?”父亲问。

“小昆不能去皖北。”不等小昆回答,母亲突然拦住话。

“我也是这样想。”父亲接过话。“先不考虑将来能不能招工回来,要考虑万一回不来,有一个较好的、可以过一辈子的地方。”

“很难说哪里好、哪里不好。现在就是赌:赌对了,你走运;赌错了,你倒霉。”小林说。

“我听爸爸妈妈的。”想了一会,小昆说。

春节过后,学校开始忙碌起来。动员大会上,学校领导大讲上山下乡的重要意义,鼓励学生们到最艰苦的地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何小昆爱看书,喜欢思考问题。他去新华书店看有关农业方面的书籍。翻阅之后他觉得《双季稻的栽插》和《农田水利建设》这两本比较好。何小昆喜欢看政治书籍,这是受政治老师的影响。政治老师讲起马克思主义理论,情绪激昂,逻辑性极强,他常常听课听得着迷。政治老师说,《资本论》是马克思最重要的一部著作。每当他捧起这本书,脑子里就浮现出政治老师描绘的马克思当年在大英博物馆彻夜读书的情景,就仿佛看见马克思因长期伏案写作在地板上留下的浅凹。

三月中旬,何小昆接到了去江北县下乡的通知。这次下乡的方式是以知青组的形式分配到生产队。何小昆找到了同学李志高、路东伟和王海天后,他写了份报告,四个人签了名后提交给学校。

从路东伟家出来后回家的路上,何小昆看见肖平远远地走了过来。肖平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何小昆作为学校的团委委员,平常很支持她的工作。肖平身穿花格子棉袄,脖子上围了一条浅绿的围巾,两根辫子在那张好看的脸庞两侧欢快地跳动。

走近了,肖平先招呼:“何小昆,我正要去找你,你确定了吗?”

“你确定了吗?”何小昆反问她。

“是我先问你的,你先回答。”肖平调皮地噘了一下嘴。

“我确定了,去江北县。我和李志高、路东伟、王海天四个人一个组。你呢?”

“我也确定了,去江北县。”

“你什么时候确定的?”何小昆有些惊讶。

“一秒钟之前确定的。你去哪,我就去哪。你稳当,我跟着你。”肖平看着何小昆,然后羞涩地低下了头。

何小昆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有种被信任、被托付的感动。对于肖平,他一直有好感。此刻,他真想走过去拥抱她一下,但他不敢。“同组的同学要选好,以后天天在一起生活,不要产生矛盾。”何小昆俨然一副家长的模样叮嘱肖平。

“嗯,我知道了。”肖平乖巧地点点头。

何小昆他们“上山下乡”的生命之旅终于在三月下旬的某一天启动。

“妈,你一百个放心。”临出家门前何小昆理了理肩上的挎包,挺了挺胸膛,笑着对母亲说:“我在学校还是学生干部呢!我要是不行,谁还能行?”母亲点点头。她拉起何小昆的手抚摸着:“对你我放心!我就是舍不得你……”话还未说完,她眼圈已经红了。

“你不要去送小昆了,女儿在家陪你。”父亲对母亲说。

“那我就不去了。小昆,你走吧,别误了时辰。”母亲对何小昆挥挥手。她转过身,快速冲进里屋。门刚关上,何小昆就听到了母亲再也控制不住的哭声。

下乡的学生们乘坐的是轮船,父亲和哥哥帮何小昆把行李搬上船,然后在码头岸边找了一块高地,一直不断朝船上的何小昆挥手。何小昆也不停地向他们挥手,并示意父亲和哥哥回去。他们不肯。

汽笛声一响,船上和岸上的哭声连成一片。何小昆的泪水串珠般落下,不能自已。

岸边的人渐渐地远了,小了,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同学们才陆陆续续地进入船舱。何小昆用手帕把泪痕擦净,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走进船舱。

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大约行驶了四个小时,天完全黑了下来。不知谁喊了一声:“开饭了!”同学们纷纷打开提包,取出自己带来的饭盒,放在座位前面的小桌上。随着一个个饭盒的打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各家都做了最好的饭菜让自己的孩子带上,汇成了难得的一顿丰盛的美味佳肴。大家争着把自己家的菜让给其他同学吃。吃着吃着,女同学那边传来了“呜呜”的哭声。男同学这边有人故意高声说话,企图覆盖住女同学的哭声。只是,哭声越来越大。男同学这边也慢慢地沉寂下来,他们有人低下头,悄悄用手指抹弹着泪水。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冷峻、倔强。

船舱外,船头冲破江水,发出清脆、激荡的声响,雪白的浪花一串串被船甩到身后。

何小昆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阴天的夜晚,天上没有星星,江面上漆黑一片。暗黄色的浮标灯时隐时现。何小昆用眼睛看着前方一座浮标灯由远及近,一直看着它从船边划过,又放眼向前,看另一座浮标灯的到来。

“你在想什么?”李志高也来到甲板上,他问何小昆。

“今天,我们算是正式踏入社会了。我心里空荡荡的。”何小昆说。

“我也是。”

“但是我并不害怕。”何小昆语气坚定,“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想听听学校的团委委员现在有什么打算。”李志高笑着说。

“学校的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有了新的开始。我想,到了农村,我们排在第一位的事情是要养活自己。”

“我听说江北县生活很艰苦,要养活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志高有些担心。

“一年不行,两年一定能做到,无非是多吃点苦。我们有双手,到了农村不能吃闲饭。”何小昆说得激动起来:“我们要用知识、文化和青春热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他们说着话,看见有人坐在船头的锚锭上抽烟,烟火随着抽烟人的一吸一吐明暗闪烁,照映出抽烟人脸的轮廓。他们认出是路东伟。

“路东伟!”何小昆喊了一声。

路东伟站起来,向他们走来。

“你怎么突然抽起香烟来了?”李志高有些奇怪。

“从今天起,我抽烟从地下正式转到公开,现在正是过瘾的时候。”路东伟笑着说。

他们继续刚才的话题。路东伟说:“我刚才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依我看,你们的性子急了一点,一切等到了那里再说。你们不要给自己设计那么多的目标,走一步看一步,人家能过,我们就一定能过。混上几年,有招工机会就卷铺盖回城。”

“看来何小昆是理想派,路东伟是保守派。”李志高笑着对他俩说。

“我不是保守派,我是现实派。”路东伟纠正他。

“那我就是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中间派。”李志高调侃自己。

“你是修正主义。”何小昆说,三个人都笑起来。

“怎么看不到王海天?”何小昆问。

“他到处乱窜,好像跟其他班的几个同学在打牌。”路东伟说。

“你们三个在嘻嘻哈哈地讲什么?”不知什么时候,三班的宋小宝也来到他们这里。宋小宝个子不高,白白胖胖,在学校人稱“宝宝”。

“怎么样,来一支?”路东伟从烟盒里弹出一根香烟,伸到宋小宝面前。

“我爸爸跟我讲了,到农村缺什么,他们就寄给我,条件是我不能抽烟。”宋小宝把香烟挡了回去。

“你爸是干部,你是你爸的好宝宝,”路东伟笑他。

“下次不要喊外号了,好不好?”宋小宝瞋了路东伟一眼。“好,好,不喊宝宝了!”路东伟又顺带喊了一句。

“你和谁在一个组?”何小昆问他。

“我现在还是游击队员,没有分到组。我到你们组,你们干不干?”宋小宝问。

“我们是四个人一组。我们三个加上王海天,名单早就报到学校了。”何小昆对他说。

“我听说县里还要做一些调整。”虽然用的是“听说”这个词,但宋小宝的语气似乎很肯定。“我要是真到了你们组,你们欢迎不欢迎?”他笑嘻嘻地问。

“欢迎,欢迎!”他们说。

“不过,你要送我两包飞马牌香烟,两毛九分钱一盒的那种。”路东伟一本正经的样子。

“这没问题。不过,现在没有。我欠你两包怎么样?”

“跟你说着玩的。”何小昆和李志高打圆场。

“香烟就不要了,你也不可能到我们组里来。”路东伟笑着说。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船在江北县的南码头靠了岸。

这一船三百多名知识青年被分配到清河区的六个公社。区知青办的干部按花名册点名。何小昆他们五十多名同学被分配到黄桥公社。点名时,何小昆没有听到王海天的名字。正在诧异,那边区干部催促着上车。

混乱中,他们赶紧爬上了黄桥公社派来接他们的拖拉机。

苏鉴钢、解政凤:均为1955年出生,俩人为同届高中毕业生,于1974年插队下乡。招工回城后俩人结为夫妻。苏鉴钢长期从事企业管理工作,解政凤在职业技术学院供职。退休后,两人联手创作,有文学作品见于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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