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社保负担及其对生产要素配置的影响

2024-03-16 13:39侯海波
统计与决策 2024年4期
关键词:社保费用工工资

侯海波

(中国财政科学研究院财政与国家治理研究中心,北京 102488)

0 引言

企业社保缴费是用工成本和广义税费的重要内容,企业社保负担变化将改变劳动力价格以及劳动与资本的相对价格,促使市场主体对劳动和资本等生产要素进行适应性配置,最终实现“成本最小化”和“利润最大化”的目标。近年来,我国不断优化社保制度,征缴机构从社保部门转变为税务部门,社保费率逐步实现全国统一,不断统筹好社保基金可持续与降费减负之间的关系,既可能影响单个企业的用工成本以及生产要素的配置[1],也可能会影响就业优先和产业升级等国家战略目标的实现。

目前关于企业社保缴费及其对生产要素影响的研究较为丰富且存在共识,但因国别和劳动力市场形势存在因时因地的差异,研究结论的外推有效性受到挑战。已有研究显示,企业社保负担增加会降低用工需求[2—8],增加投资[9]。但上述实证研究的经验证据多在2011年以前,2012年以后,我国劳动年龄人口开始持续负增长,宏观劳动力市场形势已不同于上述经验证据所覆盖的历史阶段,因此研究结论的外推有效性受到一定挑战。2012年以后就业问题已由原来“人多岗少”的总量矛盾转变为“人岗错配”的结构性就业矛盾[10],企业向员工转嫁用工成本的能力和空间不断减小[11]。

本文从政策冲击和微观数据两个方面进行改进。第一是最新出台的社保费减免政策。2020 年年初,为应对经济下行冲击的影响,我国针对三项社会保险(企业基本养老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的单位缴费部分,对中小微企业实行免征,对大型企业等其他参保单位(不含机关事业单位)实行减半征收。2021年年初该政策完全退出,国家明确禁止地方自行出台社保费减免政策。从反事实角度来看,2021 年年初社保费减免政策退出也意味着企业社保负担回升。第二是新的微观数据,本文利用中国财政科学研究院“企业成本”微观调查数据,构建了样本量为11088 跨期2 年的平衡面板数据,以2020—2021 年企业社保减免政策从出台到退出作为准自然实验,捕捉了政策变化带来的企业社保负担增加效应,并采用面板数据两阶段最小二乘估计法排除企业社保负担与生产要素配置之间的内生性干扰。

与以往研究相比,本文存在以下创新:第一,采用了全新的外生政策调整和大样本微观数据,验证了已有研究结论的外推有效性,通过准自然实验控制了企业社保负担与生产要素配置之间的内生性干扰;第二,从劳动要素实际价格变化的角度考察企业用工需求,企业降低用工需求不仅可以通过裁员的数量手段,还可以选择降低实际工资的价格手段,已有研究在考察企业用工需求时仅关注了用工数量,尚未关注到实际工资增幅的变化。

1 政策外生调整与理论分析

1.1 政策外生调整

2020—2021 年,我国经历了社保费减免政策从出台到退出的全过程。2020年,为实现“六稳”“六保”,我国实行阶段性社保费减免政策,自2020 年2 月起,对中小微企业三项社会保险(企业基本养老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单位缴费部分实行免征,执行到2020 年12 月底;对大型企业等其他参保单位(不含机关事业单位)三项社会保险单位缴费部分减半征收,执行到2020 年6 月底。自2021 年1 月1 日起,阶段性减免政策退出,各项社会保险缴费按相关规定正常征收,国家明确禁止各地自行出台降低缴费比例或缴费基数、减免社保费等减少基金收入的政策。2021年社保费减免政策退出意味着企业社保缴费规模和实际缴费率从低位回涨,2021 年社保费优惠政策退出后,企业人均社保缴费规模基本恢复至2018 年和2019年的水平。与研究企业社保负担及其影响的经验研究相比,本文选取的政策冲击具有以下特征:一是政策时点近。本文采用的政策冲击的时点更近,数据更新,更符合当前宏观劳动力市场特征。二是政策冲击与企业社保负担单调相关。当国家或地方政府调整社保政策后,企业可能通过类似税收筹划的方式降低社保负担,如通过减少用工规模[12]、调减工资支出和增加福利支出等手段压缩社保缴费基数[6,8],但2020 年初启动的社保费减免政策在短时间内使所有行业、企业社保负担单调下降,政策具有明显的临时性和外生性。

1.2 理论分析

企业按职工工资总额的一定比例确定缴费基数并为职工缴纳社会保险,社会保险缴费是企业用工成本的重要构成,企业社保负担的变动会影响劳动力价格,也通过改变资本与劳动力的相对价格间接影响企业的资本劳动比。研究显示,企业社保负担增加会增加企业资本劳动比,人均社会保险缴费每增加1%,企业资本劳动比会相应提高0.11%[9]。资本劳动比提高存在以下三种形成机制:“投资增加-用工需求下降”“投资增加幅度大-用工需求增加幅度小”“投资下降幅度小-用工需求下降幅度大”,不同情形也意味着资本与劳动两种生产要素之间的不同配置方式。

部分研究显示,养老保险缴费率每上升1%,就业增长率下降2.93%[13];人均社会保险缴费提高1%,企业用工数量下降0.18%[9];社保费率下降4 个百分点,在既定工资率下,企业用工数量平均增长6.36 个百分点[14]。因此,企业社保负担增加可能对企业用工需求存在“挤出效应”。但社保负担增加后,企业不仅可以通过调整用工规模,还可以通过调整实际工资增幅来影响用工需求,而上述研究都未能关注到实际工资增幅等价格手段对企业用工需求的影响。

用工成本增加意味着劳动力相对于资本的价格提高,当企业无法完全向员工转嫁用工成本时,可能会通过增加投资替代部分用工需求[2,8,14,15],尤其对于低技能劳动力占比较高的行业,资本对劳动的替代效应更大[16]。因此,企业社保负担增加可能会促进资本对劳动的替代。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1:企业社保负担增加会提高资本劳动比。

假设2:社保负担增加,企业会通过降低用工数量和实际工资增幅来降低用工需求。

假设3:社保负担增加,企业会通过增加投资的方式替代劳动需求。

2 研究设计

2.1 模型设定

本文将2020 年作为社保负担增加前,2021 年作为社保负担增加后,为捕捉政策冲击带来的企业社保负担增加效应,建立以下模型:

式(1)中,因变量Seijt表示j市i企业在t年的人均社保缴费。Postt为时间虚拟变量,当t=2020 时,Postt等于0,表示干预前;当t=2021 时,Postt等于1,表示干预后。Treatijt表示政策干预强度,部分企业减半征收,部分企业全免,显然,社保缴费减免力度越大,政策退出后,社保缴费负担增加幅度越大;Treatijt×Postt表示交互项,β1表示社保减免政策退出后与实施时相比,企业社保负担增加的幅度;ΣControlsijt表示控制变量集;εijt表示随机扰动项。另外,由于数据为平衡面板数据,式(1)直接采取面板固定效应模型,由于城市内部企业面临的营商环境和社会保险制度等社会经济特征具有高度相关性,因此模型将标准误聚类到城市层面。

由于企业可以通过调整工资与福利的构成、采取最低档缴费基数或虚报员工数量等方式,调控实际社保缴费率和缴费规模,因此企业社保负担对劳动力和资本等生产要素配置效应的影响可能存在内生性干扰。本文采取准自然实验控制内生性因素的干扰,将政策冲击引致的社保负担增加作为工具变量,使用面板数据两阶段最小二乘法(2SLS)进行估计,即将式(1)作为第一阶段回归,将交互项Treatijt×Postt作为工具变量,第二阶段模型设定如下:

式(2)中,Yijt表示j市i企业在t年的生产要素配置情况,本文主要指代资本劳动比、用工数量、人均工资和投资规模,将式(1)与式(2)联立,Seijt表示j市i企业在t年的因政策冲击导致的人均社保缴费,γ1表示企业社保缴负担增加对企业生产要素配置的影响效应。

2.2 数据来源

本文采用2022年底中国财政科学研究院“企业成本”在线问卷调查数据,该数据具有如下优势:一是覆盖范围广且样本量大,与全国总体企业分布相比,样本分布具有一定代表性;二是变量丰富且可构造面板数据,问卷覆盖企业财务报表主要内容以及员工规模、工资总额和企业社保缴费规模等,时间跨度覆盖3 年,具备构造平衡面板数据的条件。为实施控制策略和进行异质性讨论,本文根据地级市编码匹配使用了企业所在城市的常住人口及GDP等指标。本文构造了2020—2021年5544家企业的两期平衡面板数据。

2.3 变量定义

表1 介绍了核心变量与控制变量的定义,其中:选取人均社保费(Se)为企业社保负担的代理变量,将其作为两阶段最小二乘估计第一阶段的被解释变量和第二阶段的核心解释变量;选取社保实际缴费率(Se_ratio)进行稳健性检验。选取资本劳动比(lnasset)作为基准分析中两阶段最小二乘估计第二阶段的被解释变量,体现了资本与劳动的相对价格变化后两种生产要素的配置结构[15]。同时,以用工数量(lnempl)、投资规模(lninvest)①部分投资的定义为“期末资产规模-期初资产规模+资产折旧”,但由于本文采用数据未收集年度资产折旧数据,导致部分企业期末资产规模与期初资产规模之差为负值。因此本文直接采取对当年资产规模取对数的策略,因为在面板数据固定效应模型中,将资产规模取对数后所对应的系数可以解释为资产增速,若资产增速为正,则意味着企业增加投资,且资产增速是企业增加投资的充分不必要条件。、人均工资(含社保费,lnwage1)和人均工资(不含社保费,lnwage2)作为机制分析的被解释变量。

选取政策干预(Post)、干预强度(Treat)及其交互项来捕捉政策冲击的大小并将其作为工具变量。关于时间虚拟变量(Post),以2020年为对照组,2021年为干预组,关于干预强度(Treat),实行社保费免征的赋值为1,实行社保费减半征收的赋值为0。

在企业层面,还选择营业成本(lncost)、工资总额(lnwage)、资产负债率(Deratio)作为控制变量;在地区层面,控制了企业所在城市的GDP、常住人口。表2 是对表1 相关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表2 描述性统计(N=11088)

3 实证结果分析

3.1 基准回归结果分析

表3 呈现了两阶段最小二乘法的估计结果,列(1)和列(3)分别为实施不同控制策略的第一阶段回归结果,数据显示,社保费减免政策退出后,实施免征的企业比实施减半征收的企业,企业人均社保费增加了0.195%~0.196%,系数实质上是一个反事实,社保费减免政策退出导致企业社保负担增加,实际说明了阶段性社保费减免政策显著降低了企业社保负担。

表3 社保费减免政策退出对企业资本劳动比的影响(2SLS)

将第一阶段捕捉的社保费减免政策效应作为工具变量代入第二阶段,实施不同控制策略后的结果呈现在第(2)列和第(4)列。第(2)列显示,企业人均社保费增加1%,企业资本劳动比增加0.235%,在控制城市层面的经济社会特征后,第(4)列显示,人均社保费增加1%,企业资本劳动比增加0.305%,资本有机构成处于上升态势。结果表明,企业社保负担增加显著提高企业资本劳动比,因此,假设1得证。列(2)和列(4)中KPF-Stat均大于10,表明工具变量和内生变量与人均社保费间存在很强的相关性,满足工具变量相关性检验的要求。

3.2 机制分析

资本劳动比上升反映了企业生产要素配置过程中偏向资本的特征,但只是生产要素配置的结果,并不能有效反映结构变化的过程,因此,资本劳动比上升既有可能是投资下降幅度小于用工需求下降幅度,也有可能是企业增加投资并减少用工需求,另外也有可能是企业同时增加投资和用工需求,只不过是前者增幅大于后者。为验证资本劳动比上升的具体机制,本文将两阶段最小二乘法第二阶段的被解释因变量替换为企业用工数量、人均工资(含社保费)、人均工资(不含社保费)和投资规模,考察社保负担增加对不同生产要素的影响效应。

关于社保负担增加对用工需求的影响,表4 列(1)和列(2)表明,人均社保费增加1%,企业用工数量下降0.044%~0.076%;列(3)和列(4)中,人均社保费增加1%,人均工资(含社保费)增加0.05%~0.078%;列(5)和列(6)中,人均社保费增加1%,人均工资(不含社保费)下降0.045%~0.076%。结果说明,企业社保负担增加,虽然名义人均工资(含社保费)上涨,但可能主要是由未转嫁给员工的社保费所驱动,扣除掉由企业承担的社保费部分,实际人均工资(不含社保费)下降,至少从数据结果上来看,企业依然可以将部分用工成本转嫁给员工。因此,社保负担增加,企业可能会同时采用裁员的数量手段和降低实际工资增幅的价格手段来降低用工需求,假设2得证。

表4 社保费减免政策退出对人均工资的影响(2SLS第二阶段)

关于社保负担增加对企业投资的影响,列(7)和列(8)结果显示,人均社保费增加1%,企业投资规模增加0.191%~0.229%,与列(1)、列(2)、列(5)、列(6)相比,投资增加的效应远大于用工需求下降的效应。尽管在较短的数据观测期内,企业社保负担增加还是迅速提高了企业增加投资的动机,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企业对用工成本上升的敏感性。结合企业用工需求下降的结论可以判断,社保负担增加显著提升了企业通过增加投资和使用设备替代劳动力的动机,因此,假设3得证。

3.3 稳健性检验

为验证上述研究策略和结论的稳健性,本文采用4种方法实施稳健性检验,结果如表5所示。结果总体上证实了上述研究结论的稳健性。

第一,更换模型。不再使用工具变量法和两阶段最小二乘估计,直接对两期面板数据实施简约型固定效应模型回归,Panel A结果显示,企业社保负担每增加1%,企业资本劳动比提高0.043%,用工数量减少0.030%,投资规模增加0.031%,人均工资(含社保费)增加0.025%,人均工资(不含社保费)减少0.009%。系数总体小于工具变量法的回归结果,但符号与原有结论一致。

第二,更换变量。将第一阶段的因变量由人均社保费替换为社保实际缴费率,Panel B结果显示,企业社保实际缴费率每提高1%,企业资本劳动比增加0.031%,用工数量减少0.006%,投资规模增加0.024%,人均工资(含社保费)增加0.005%,人均工资(不含社保费)减少0.009%。

第三,更换工具变量。本文计算了样本中每一家企业在2019年的人均社保费,按地区进行从高到低排序,将人均社保费低于中位数的样本设为控制组,将人均社保费高于中位数的样本设为实验组,显然,2019年人均社保费越高的企业,2020年社保费减免下降幅度也越大,且这种下降具有足够的外生性,结果与上述回归结果无显著差异,企业社保负担每增加1%,企业资本劳动比提高0.184%,用工数量减少0.058%,投资增加0.126%,人均工资(含社保费)增加0.058%,人均工资(不含社保费)减少0.047%。

3.4 异质性分析

不同劳动密集度的企业有着不同的劳动力需求价格弹性,因而对社保负担的变化也有不同的反应。本文借鉴部分研究的做法[9],使用人均资产规模衡量企业劳动密集度,人均资产规模越高,企业劳动密集度越低。本文按照劳动密集度大小由低到高排列,将较低的50%企业认定为低劳动密集度,将较高的50%企业认定为高劳动密集度,按此规则对企业进行分组。下页表6 中,对于高劳动密集度的样本企业,企业社保负担每增加1%,用工数量下降0.046%,但不显著,投资增加0.189%,人均工资(不含社保费)减少0.059%。对于低劳动密集度的样本企业,企业社保负担每增加1%,用工数量下降0.105%,投资增加0.233%,人均工资(不含社保费)减少0.098%。在劳动供给充足的市场中,劳动密集型企业可根据劳动力价格变化迅速调整劳动需求,劳动密集度较高的企业对社保负担的变化较为敏感;在劳动供给较为短缺的市场中,劳动供给价格弹性持续下降,劳动密集型企业对劳动要素依赖性较强,与资本密集型企业相比,当用工成本上升时更不容易降低用工需求。回归结果反映出目前劳动力供给较为短缺,对于高劳动密集度企业,用工需求存在一定刚性,并不能随社保负担和用工成本的变化而灵活变化,目前并不能通过裁员等手段降低用工需求,主要是通过增加投资以及压低工资增幅来应对用工成本的上升。

表6 分劳动密集度的回归结果

4 结论与启示

本文研究发现,企业社保负担增加会降低企业用工需求,但企业更加倾向于通过增加投资实现对劳动要素的替代,以此提升资本劳动比。基于该研究结论,有以下启示:

一是要权衡好社保降费的政策直接收益和政策潜在成本。社保优惠政策虽然可以降低企业用工成本,短期内提高企业用工需求,但这也对企业提高劳动资本比、促进产业技术升级带来“负向激励”。因此,在制定社保优惠政策时,要权衡好短期政策的就业带动效果和长期抑制企业技术升级和创新的潜在成本。

二是稳就业既要稳定就业规模,又要促进劳动者收入水平的稳步提高。尽管企业不一定会直接采取裁员、降低用工需求等数量手段降低用工需求,但有可能采取降低工资增幅等价格手段降低用工需求。稳就业政策可能并没有提高劳动者收入,因此,稳就业既要关注就业规模,还要强化对劳动者收入的关注力度。

三是支持企业增加技术投资对冲用工成本上升的压力。社保负担增加虽然在短期内增加了企业人工成本,但客观上也构成了倒逼企业转型升级的重要动力,因此,要避免盲目通过行政手段压低用工成本,防止行政干预扭曲市场对要素的配置。

四是政策制定者要厘清社会保险基金可持续性和稳定就业之间的关系,社保费减免政策虽可降低用工成本,在短期内稳定就业,但从中长期来看,制约了企业增加投资和提升资本劳动比的步伐,也限制了全要素生产率的提升,最终不利于社会保险基金的可持续性。因此要权衡好中长期产业升级和社会保险基金可持续性的关系,避免对社保优惠政策的过度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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