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美元”面临挑战“去美元化”仍需时日

冯保国

（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有限公司财务部）

美国单边制裁持续加码，寒蝉效应开始显现

近年来，美国借助美元国际货币地位和以美元为主的国际金融基础设施体系，以及经济与高科技优势，动辄以各种理由对某些国家或经济实体进行经济金融制裁已经成为常态，相继对伊朗、委内瑞拉、俄罗斯、缅甸等国实施了多轮经济金融制裁措施。特别是2022年2月俄罗斯对乌克兰采取特别军事行动以来，美国、欧盟、英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对俄罗斯的经济金融制裁持续加码，禁止采用占据国际货币地位排名前四的美元、欧元、英镑、日元进行交易和结算，更是史无前例地将俄罗斯踢出了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SWIFT）体系。这对俄罗斯开展国际贸易和国际融资以及吸引国际投资形成了极大的限制，导致bp、埃克森美孚、道达尔能源等国际石油公司相继退出了在俄罗斯的业务，并在当年财务决算中计提高额资产减值。

另一方面，由于国际地缘政治环境剧烈演变，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表现出了向脆弱方向转变的趋势。这使得部分国家与欧美等西方国家之间存在的历史遗留问题面临潜在显性化的风险，增强了其可能面临欧美经济金融制裁的预期和担忧。这些国家未雨绸缪，寻求建立多元化的国际结算、融资和投资体系成为新趋势。美国采取单边经济金融制裁引发的寒蝉效应正在显现，并持续强化。

在2022年中俄之间的油气贸易率先使用人民币结算之后，年末习近平主席在首届中国-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峰会所提出的“继续从海合会国家扩大进口原油、液化天然气，加强油气开发、清洁低碳能源技术合作，开展油气贸易人民币结算”，确立了新的政策基调，为构建多元化的国际油气结算体系奠定了坚实基础。

2023年伊始，沙特阿拉伯财政部长表示，对于使用美元以外的货币进行石油贸易持开放态度。沙特阿拉伯作为“石油美元”体系的奠基者，这种表态暗示了“石油美元”并非不可动摇。随后，伊拉克央行确定允许在对华贸易中使用人民币结算，之后进一步宣布自2024年1月1日起禁止美元提现和交易。8月，作为最新加入金砖组织的国家，阿联酋宣布正在与中国、俄罗斯、印度和埃及等国家接洽，寻求以当地货币进行石油贸易结算，并放弃美元，通过更新石油贸易合同中以美元支付的相应条款实现经济伙伴关系多元化。年末，沙特阿拉伯中央银行与中国人民银行签署双边本币互换协议，互换规模为500亿元人民币/260亿沙特里亚尔，有效期3年，经双方同意可以展期。这些都标志着中东重要产油国国际贸易政策正在发生改变。

同时，人民币在国际油气贸易结算中的活跃度持续增强，使用范围扩大到了第三方之间的交易。2023年2月，中国海油与法国道达尔能源通过上海石油天然气交易中心平台完成国内首单以人民币结算的进口LNG采购贸易。3月，中国和巴西确定直接以本币进行贸易结算，两国间贸易将不再使用美元作为中间货币，由中国工商银行成功办理第一笔与巴西的跨境人民币结算业务。5月，俄罗斯副总理诺瓦克表示，俄罗斯与伊朗正在讨论使用人民币进行相互结算。6月，巴基斯坦石油部长穆萨迪克·马利克称，完成了以人民币支付首批政府间进口的俄罗斯原油。7月，路透社报道，印度多家炼油商已经开始用人民币购买从俄罗斯进口的原油，其中，印度石油公司在6月成为第一家以人民币支付俄罗斯原油交易的国营炼油商。在国际融资领域，8月，阿根廷在与中国续签为期3年的货币互换协议并将互换额度由50亿美元提高到100亿美元之后，经济部长马萨宣布，阿根廷政府将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以人民币偿还即将到期的27亿美元债务。

此外，印度在乌克兰危机之后实现与俄罗斯的石油贸易以卢比进行结算：2023年8月，印度石油公司首次使用卢比向阿联酋阿布扎比国家石油公司购买了约100万桶原油，取代了此前以美元进行结算的交易方式。

“石油美元”虽已动摇，但“去美元化”仍需时日

尽管美元全球强势地位所依托的“石油美元”已经开始动摇，但应清醒地看到，美元依然是全球最为重要的国际结算、国际融资和跨境投资货币。按照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2023年11月发布的数据，美元在全球支付货币中的份额为47.8%，略高于2022年末的47.61%，高于乌克兰危机之前2021年末的40.51%。在此期间，欧元份额下降最多，从2021年末的36.65%下降到了2022年末的31.8%，在2023年11月降低至了22.95%；人民币份额虽然上升到了4.61%，并占据第四的位置，但波动较大，2021年末为2.7%、2022末则为1.47%。

有鉴于此，2023年5月在澳门国际科技创新博览会期间，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行长金立群表示，美元的地位可能会受到微小的波及，但美元不可能会被代替；人民币的角色定位是辅助美元，而不是取代，除非美国破产，人民币才可能替代美元。8月金砖国家南非峰会并没有将此前媒体热议的设立金砖国家共同货币的议题纳入峰会议程，这表明该组织对出现的“去美元化”趋势态度较为谨慎。2023年10月底的中央金融工作会议指出，要稳慎扎实推进人民币国际化，这与2022年党的二十大报告所提出的“要有序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相比较，标志着人民币国际化进程将更加追求有质量的速度和稳健、可持续。

总体上看，“去美元化”虽然已经成为趋势，但仍然有很多现实性因素制约着这种趋势的发展以及国际货币新体系的崛起。这突出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美元占据了国际贸易、国际融资以及国际投资的计价货币地位。从货币发展的历史角度考察，美国虽然在19世纪90年代就已经超过了当时的日不落帝国英国成为了经济总量最大的国家，但美元始终没有超越英镑获得国际货币地位，而是借助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所建立的“布雷顿森林体系”才得以获得。这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该体系确立了美元与黄金之间的自由兑换关系，即“1盎司黄金＝35美元”，其他国家的货币与美元实行固定汇率。同时，该体系所建立的关税贸易总协定（世界贸易组织的前身）、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构成了世界经济三大支柱，三者均确定了以美元计价。

第二个阶段，是随着美国财政赤字的增加，在不能维系美元与黄金之间的固定价值关系以及没有足够的黄金保证自由兑换的情况下，最终宣布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解体，而美国迅速与重要产油国沙特阿拉伯达成了“石油换安全”的秘密协议，将美元作为沙特阿拉伯出口原油的唯一计价货币，并在之后得到了欧佩克各成员国的一致跟随，从而建立起了“石油美元”体系，成为美元在国际货币体系之中的新支点。

第三个阶段，是伴随着20世纪70年代国际油价迅速攀升，美国纽约商品交易所在1983年上市了WTI原油期货，英国石油交易所于1986年上市了布伦特原油期货，而布伦特原油期货受“石油美元”体系的影响以美元进行计价、交易和结算。之后，由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国际油价暴跌，沙特阿拉伯首先将出口原油与WTI原油期货挂钩采取净回值定价方法，之后得到了欧佩克其他成员国的效仿和跟随。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石油和天然气成为最重要的能源产品，占据了大宗商品交易的突出地位，原油期货价格在全球石油天然气市场中得到了广泛应用，美元的计价地位进一步得到稳固。

时至今日，虽然有欧元区建立并带动了欧元的国际化，但全球经济体系的三大支柱依然未变，特别是以原油期货为代表的全球大宗商品期货市场的发展，以及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经济全球化浪潮，进一步强化了美元在全球经济金融体系之中的计价货币地位。即使采用美元以外的货币进行计价的情况渐趋增加，但在交易中一般仍需以美元计价为基础，考虑汇率因素之后做出评估和决策。美元依然是难以绕开的最底层因素。

其次，全球金融基础设施体系是以美元为核心建立的。目前，在全球金融基础设施体系中，国际清算银行、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国际性金融组织，以及全球性的金融市场体系，均以美元为核心建立。近年来，为应对美国持续增加的单边制裁，俄罗斯、伊朗等被制裁国家相继提出了建立独立清算体系和支付体系的设想。与此同时，为绕过对伊朗实施的制裁，2019年6月，欧洲宣布所建立的新贸易体系即“贸易互换支持工具（INSTEX）”已投入运行，之后又有6个国家加入该体系。另一方面，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作为人民币国际化的最重要基础设施，业务范围覆盖全球182个国家和地区的4344家法人银行机构，中国人民币在29个国家和地区授权31家人民币清算行，覆盖全球主要国际金融中心。但是，这些新金融基础设施的建设仍处于初级阶段，难以与美元清算体系和以美元为核心所建立的全球金融基础设施体系相匹敌，也难以提供更便捷、更高效、更全面的服务。

最后，美元货币风险管理工具丰富，交易活跃度高。“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之后，浮动汇率制度取代了固定汇率制度，这增加了开展国际商务活动所面临的汇率风险。随着金融市场的发展，以美元为中心建立起了市场化汇率决定机制和汇率风险管理工具体系。几乎所有国家的货币都与美元建立货币对，无论是固定汇率机制，还是浮动汇率机制，都可以直接获得二者之间的兑换汇率。另一方面，美元货币在金融市场上产品丰富，建立起了包括现货交易、远期交易、外汇掉期、货币互换、外汇期权等在内的工具体系，且很多银行都可以根据客户需要提供专门的美元定制产品服务，交易活跃度高、流动性强。欧元、日元、英镑等与之相比还存在较大差距，人民币交易工具有待进一步开发完善和提升活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