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听布鲁克纳?

2024-04-10 05:03胡钰冰
音乐爱好者 2024年2期
关键词:瓦格纳交响曲乐章

胡钰冰

“没有人能第一次听布鲁克纳就爱上这音乐。”

安东·布鲁克纳(Anton Bruckner)是十九世纪下半叶奥地利作曲家、管风琴家和音乐教育家,晚期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布鲁克纳是不易接近的,他的音乐是抽象的,但若沉浸其中,你的灵魂必定会为其崇高性所震撼。他的交响曲是纯音乐塑造的巍峨的精神教堂,处处充斥着崇高的启示和神秘的气息,浑厚的音乐语言、史诗般的旋律、真诚的情感体现,犹如绝望中对峙黑暗的慰藉,包裹着、激荡着。不过,崇高往往是以虚幻为代价的。布鲁克纳秉以超脱的天国情怀,用音乐寄托希望,迈向庄严、赤诚的彼岸,只为寻得一番净土。

生与死的“启示录”

前不久,张艺携手上海爱乐乐团在上海大剧院上演了布鲁克纳的鸿篇巨制——《第八交响曲》,演出时长一个半小时左右,乐队近百人。

布鲁克纳的《第八交响曲》完成于1887年,首演于1892年。这是布鲁克纳笔下最后一部完整的交响曲,是其交响曲作品中最长的一部,雨果·沃尔夫称之为“巨人的创造”。该作乐队规模十分庞大,响亮、饱满而细腻的管弦乐声、不断递进的旋律,以及铜管和打击乐器坚定、庄严的音响效果,共同塑造了这部宏伟壮丽、浩瀚如烟的交响乐作品。

《第八交响曲》延续了古典主义交响曲的四乐章模式。第一乐章有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气质,共三个主题,以庄严的序奏拉开帷幕,弦乐和铜管的齐奏营造出整曲恢弘的基调,随后逐渐演变为弦乐演奏浩浩荡荡的主题,采用了主题变形的手法,半音化的旋律下行、游离的调性、不稳定的和声、小提琴的震音,充斥着不安和挣扎,在混沌中成形,最后在C小调上趋于平和。随着音响力量不断汇集、跌宕起伏,音乐呈现出富有歌唱性的色彩明亮的众赞歌主题,明朗温暖,在饱满的和声与延绵不断的旋律渐进中推至激动人心的高潮,典型的“布鲁克纳式发展”,采用了“布鲁克纳节奏”。然后音乐由圆号、木管奏出节奏鲜明的主题动机,力度逐渐增强,气势澎湃激昂。展开部简短,为铜管和木管的模仿对位,再现部并没有在辉煌中结束,而是在悲剧性中收束。

第二乐章谐谑曲,虚幻和幽默诙谐结合,为听众呈现了另一种新的色彩感受。小提琴以轻柔舒缓的颤音奏出下行六和弦,飘摇晃动,仿佛梦境般虚无,为音乐注入玄妙;中提琴和大提琴奏出笨拙粗俗的舞步声。两个不同的画面相互交替,并形成对比,随着铜管的加入,音乐在欢快热烈的节日场景中结束。

第三乐章为柔板,由两个主题构成自由的回旋曲式“A—B—A—B—A”,篇幅很长,是全曲的中心,营造了一种端庄、深邃、崇高而又寂静温和的天堂意境,既是作曲家内心对上帝虔诚的诉说,更是上帝对人世间的悲悯,人类生命与音乐灵魂的契合,忧思绵延,有一种“悲美”。这里作曲家放弃了“一板一眼”的交响曲形式,似乎在追求瓦格纳一般的无终感。第一主题由小提琴在降D大调上奏出半音动机,带有一种神秘感,蕴藏着巨大的力量。木管加入后下行旋律勾起了悲壮不安的叹息。作曲家在该乐章还罕见采用了竖琴,那舒缓唯美的上行琶音。营造出一种温暖的光在萦绕的意象。第二主题是大提琴奏出的,饱满抒情,带有浪漫气质,展现了从阴郁走向光明、从深沉走向欢喜的音乐进程。

末乐章同第一乐章一样,采用奏鸣曲式结构,共三个主题。第一主题由布鲁克纳重视的铜管乐器在降B小调和降D大调上奏出掷地有声的上行旋律,弦乐声部伴奏塑造出一种激流勇进的紧绷气氛。第二主题由圆号奏出庄严沉稳的旋律,似乎是对前面经过洗礼后的音乐的沉思。第三主题由木管乐器奏出一段进行曲风格的旋律,力量不断迸发,渐进至高潮,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演奏后,在鼓乐声鸣的欢呼中结束。

在低沉中感受鼓舞,在悲伤中获得抚慰,给人以光明的希望,布鲁克纳的《第八交响曲》就像是一本生与死的启示录,表现了作曲家对世俗的希冀、对生与死的敬畏,以及精神和情感的升华,既具有哲理性,又带有宗教的神秘感,不同于青年的冲动,更多的是经过时间积淀后的沉思。布鲁克纳将所有的色彩混合到一起,但并无杂乱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令人叹为观止。它仿佛观照整个宇宙,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投射过来的那一束束光,可以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音乐愚人”

关于布鲁克纳的形象,众说纷纭。总体来说,大多数人认为他是一个生活简朴、性格古怪的“乡巴佬”,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本质上他更是一个有点“神经质”的大器晚成的作曲家。他没有一般作曲家的傲娇和自信,他介意别人的看法,渴望得到大众的接纳,甚至允许别人任意修改其作品,以至于一直被别人过多干预,面对频繁的讽刺挖苦也不为自己辩解。他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创作完成多年后甚至直至去世后才被上演的,漫长的等待也从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他的不自信。爱德华·汉斯利克(Eduard Hanslick)更是带头攻击布鲁克纳,认为他只不过是“把贝多芬的音乐和瓦格纳的音乐搅合在一起,而最终又屈服于瓦格纳音乐风格的影响”,这种极度的轻蔑对于布鲁克纳而言或许就像噩梦一般。勃拉姆斯也认为他的交响曲就像“老太太的裹脚布”,称其为“交响曲的巨蟒”,甚至讽刺他的九部交响曲都是如出一辙,只不过是重复了九次而已。这种“不喜欢”很大程度上源于“恨屋及乌”,布鲁克纳一直被认为是瓦格纳的“影子”,人们将其列入瓦格纳阵营,认为他就是一个“愚人”。

布鲁克纳确实以瓦格纳为典范和榜样,或者说视其为“神”一样的存在,可谓是瓦格纳的“信徒”。即使从很多方面来看,布鲁克纳与瓦格纳并不是一路人,甚至都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这并不影响两人惺惺相惜。1862年底,布鲁克纳第一次观看了瓦格纳的歌剧《汤豪塞》(Tannh?user),深受震撼。两年后,他在慕尼黑参加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und Isolde)的首演,结识了瓦格纳。瓦格纳的作曲方法吸引了布鲁克纳,布鲁克纳在他的创作中看到了一种新的、更高层面的音乐意识。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多多少少与瓦格纳脱离不了关系,存在不同程度的借鉴,其中《第三交响曲》甚至被称为“瓦格纳交响曲”,节选了瓦格纳著名的音乐片段,如《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爱之死”动机;《第七交响曲》可谓是布鲁克纳最成功的一首交响曲,奠定了他在维也纳的音乐地位,其中第二乐章正是悼念瓦格纳的。尽管布鲁克纳确实是受到了瓦格纳的影响,但布鲁克纳也反过来影响了瓦格纳,如瓦格纳在《帕西法尔》(Parsifal)中荟萃了德累斯顿的圣歌主题,这无疑是受到了布鲁克纳交响曲中众赞歌的影响。布鲁克纳从最开始在学习中创作,到“找到自己”,这种对瓦格纳的“膜拜”不仅仅是作品上的“模仿与跟进”,更是二人对史诗般恢弘音乐所承载的力量的共同追求。

我们无法定义“愚人”,就像我们无法定义布鲁克纳一样,当我们自以为完全了解他时,他又会给我们新的惊喜,而获得这种惊喜的前提就是在音乐听赏过程中的不断思考和摸索。

“我信仰布鲁克纳的每一个音符”

布鲁克纳的音乐是拘谨的,也是大胆且自由的。他始终没有脱离传统的“根”,也没有走出调性体系,但他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在传统的根基上进一步向前发展,调和了“宗教性语言”与“戏剧性冲突”。他与勃拉姆斯也并不是绝对的对立,只是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方式为交响音乐注入新的活力。

聆听布鲁克纳的音乐是一次史诗般的情感之旅,他的心永远与他的音乐紧密相连,那种崇敬而宏伟的特质,可以唤起超乎神圣的感悟。正如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样——“我不信仰马勒的任何一个音符,但我信仰布鲁克纳的每一个音符。”在作品的版本和演出上,布鲁克纳向来“逆来顺受”,但其实他的音乐是不易被“馴服”的。

布鲁克纳的九部交响曲和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不同,前者可以被看作是一个世界,因为它们有着精神世界的内在统一性。布鲁克纳不在乎路途的不同风光,所呈现的是对人生的终极向往。他的音乐充斥着深邃的灵性和对创作精益求精的音乐追求,彰显了他恢弘的音乐想象力。他的作品是对音乐所承载的神秘力量的摸索,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乐句都拨动着心弦,含情脉脉的旋律在交织中迎来升华,复杂精致的结构铺展成隽美浩瀚、令人悸动的音景,在情感的层层递进中带领听众进入超脱的音乐境界,启迪人心,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这或许也源自他内心深处的孤寂和感慨。

瓦格纳曾称赞道:“就我所知,当今之世只有一位作曲家堪与贝多芬并驾齐驱,那就是布鲁克纳。”布鲁克纳之于交响乐,就如同瓦格纳之于歌剧,象征着晚期浪漫派的艺术辉煌。对交响乐创作的情结也是布鲁克纳毕生的职责和追求。他的音乐是德奥音乐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

布鲁克纳的精神血脉需要流传,他并不是一直活在瓦格纳的余晖下,我们需要把当初藏到黑暗深处的布鲁克纳的音乐找出来。他是一个“低调”的音乐家,容易被忽视,但不必担心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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