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罗特姆

2024-04-10 05:03马慧元
音乐爱好者 2024年2期
关键词:特姆罗西威尔第

马慧元

先知五重奏(Profeti della Quinta)成立于以色列,是个专于十六至十七世纪初声乐作品的重唱/重奏组合,曲目包括蒙特威尔第、萨拉莫内·罗西(Salamone Rossi)、 埃米利奥·德·卡瓦列(Emilio deCavalieri)等人的作品,尤其努力推广一些冷门的犹太风格音乐。

最近我就去听了一场他们的演出。天气阴雨不绝,大教堂却坐满了人。六位中年男士全部黑衣,看上去文雅羞涩,据说还在时差中挣扎。其中演奏西奥伯的奥瑞·哈姆林(Ori Harmelin)是位大胡子,曲目中居然还有他自己写的《帕萨卡利亚》(Passacaglia)!而早早谢顶、戴眼镜的声乐指导伊莱姆·罗特姆(Elam Rotem)看上去像个安安静静的读书人,讲英语的口音中有种温润的转角。

音乐近于无伴奏,仅仅由西奥伯配出一些数字低音,素净至极,而人的和声丰富无边,其中不和谐的瞬间细品则有种轻微刺激的鲜味。曲目中不出所料有萨拉莫内·罗西的赞美诗——可以类比蒙特威尔第,两人都写过《牧歌》,而且用的歌词都接近。节目中的歌词都是圣经内容,比如《雅歌》,全部有希伯来文和英语对照。节目单是罗特姆自己写的。风雨交加的晚上,这音乐感觉如此遗世独立。

我对这些音乐了解不多,虽然去之前稍微预习了下蒙特威尔第,还是不敢说一晚上的音乐能吸收什么,回家后补了补课,发现各种团体演出的罗西的音乐很不同,大多用了女高音,而先知五重奏用的是高男高音,谱面也有较大变化。总之,无论是蒙特威尔第还是罗西,这种深邃的素净是需要一点听者的努力才能进入的,而对较为特殊的犹太音乐家罗西,听者还真需要一点求知的热情,才能看到他当年的创新之处,以及背后的犹太历史。

这样一个以冷僻音乐为主的团,到底是怎么存活的?各种介绍上都说,他们在许多国家都演出过,有一定世界声誉,还获过奖。这个小组,已经坚持了几十年。当然,音乐上比他们更生僻的组合我也见过——一个小古乐团,居然在解散十年后又重新来过,继续唱没人懂的古法语歌曲。话说我们普通打工人的简历,一年也不敢落下,恨不得填满“工作经历”,但音乐家的简历,无论读和写,都是门玄学。从歌剧演员到古乐组,简历上有零星的演出,这一年接下去是两年后,谁也不知道他们在空档期干什么。也许他们有神秘的大财团支持,也许有不菲的教学收入……但更大的概率只不过是在艰难和孤独中犟头犟脑地“用爱发电”。

之所以冒雨去听一场比较小众的音乐会,除了音乐本身,还因为罗特姆是一位著名的音乐博主。他在YouTube上创立的“早期音乐起源”(Early Music Resources)频道让我佩服得不得了,引证清楚,句句有出处,这背后得是多大的热情和心血。这次能在现场见到偶像,也算惊喜。第一次被他吸引就是频道中关于《求主垂怜》(Miserere)的一集。这是一首作于十七世纪的拉丁文赞美诗,作曲家是意大利人格雷戈里奥·阿莱格里(Gregorio Allegri,1582 –1652)。曲子在喜欢早期音乐的人群中相当著名,即便第一次听,也很少有人能抗拒其中女高音从高音G直跳到high C的诱惑。那不是呼求、诉求,而是一种绚烂之极的凄厉,一种燃尽自己的决绝。音乐向来离不开文化环境和上下文,这是我的观点,但我也认为少数音乐可以穿越,它因生(raw)而美,无论你来自哪里,都很难不为它动容,因为哪种文化里没有这种积累欲望,或者压抑求生之后雷霆般的宣泄?而那一阵直刺苍穹的美声,既是喷射也有控制,犹如大片焰火照亮天空之后慢慢散落。只是,音乐美得奇异,但这样一声大呼,怎么会出现在一向圆润、连贯的赞美诗中?

要命了,原来这是个抄谱的错误!

据罗特姆介绍,曾有传说这类赞美诗是不准离开教堂的,所以在外面传播不广,当然此说存疑。十九世纪,年轻的门德尔松违背教堂禁忌,偷偷听记了其中几小节并移了调,而它被再次抄写的时候,也就是编入《格罗夫音乐词典》的时候,抄者没有移调,还把那几小节拼错了地方——本来是那几小节的移调,因为看上去不明显,结果被贴在那几小节后面。而错上加错的音,开头就是那个极高的,照亮并且炸碎黑夜的高音C——那声呐喊,要有光!

知道了谜底,我再听这个曲子就有点想笑了。似乎挺明显的乌龙,一百多年里就没有研究者和歌手仔细看看,宁可盲目照唱,竭力唱好那个high C,也竭力让这个四度跳跃听上去自然。就这样,人们把全部能量用在包装、软化一个自己不理解的东西上面。在以“熟”为佳的古典音乐界,木已成舟当然就不能改了,甚至已经被吸收为理所当然。但是,这个错误造成的唐突之美也不能否认。而后人读谱,难免把作曲者当作一个“人”来想,揣测他的意图。这个卓尔不群的高音C背后,是怎样一介狂生?而居然会“容忍”这样赞美诗的教堂,跟环境又会多么格格不入?如果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Umberto Eco)撞见这个梗,恐怕又能生出一个《傅科摆》般的公案,迷信、荒谬、不可靠的讲述者和复杂众生相融合的长篇吧。顺便说一句,如今已经有人演出了改正错误、正本清源的阿莱格里原作,它原来是如此丰厚圆润的音乐,只是不会成为那盏孤迥的明灯。

揣测之下,我自以为能理解一点点罗特姆和先知五重奏的生活了。虽然不一定故意猎奇,虽然早期音乐家们的日常生活可能就是“寻章摘句老雕虫”,但偶尔也有破案之惊,有未经讲述的叙事,有风雨中僻静和奇崛的共存。史料加音乐,一面是重峦叠嶂的文化上下文,一面是自身跟前辈共有的自然的音乐感,这种平衡与撕裂,或可源源不断打开空间,提供思索的食物。罗特姆自己,还在不断写作,仍然多是圣经内容、文艺复兴风格的重唱,我就在音乐会结束后,买了两张(无签名的)他的作品CD。他就选择用这样的生活来讲述自己,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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