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卡因、冬泳、彩虹

钱泥

当气温达到零下二十摄氏度时，湖水表面会结冰，而冰面下湖水的温度最低不会低于零摄氏度，所以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气温下不觉得冷的人，浸泡在湖水里对他而言简直就是温暖——没有冬泳过的人如是说，正如没有听过斯克里亚宾（Scriabin）作品的人总喜欢人云亦云地用“联觉、通感、刺激”这样的字眼与之关联一样，这些词语就如同形容法国红酒“柔软、饱满、充满立体感”一样空洞、抽象。

中国作曲家王酩曾说：“我最喜欢斯克里亚宾，听了这家伙的音乐我就浑身酥麻，要延長这种快感非得喝二锅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正因达不到斯克里亚宾的钢琴奏鸣曲的速度要求而苦练，什么“酥麻”纯粹是胡扯，手臂酸痛倒是有切身感受。

王酩对斯克里亚宾音乐的描写是具体的，也是十分准确的，那是斯克里亚宾的音乐给他带来的“药物反应”。斯克里亚宾的音乐给听者带来的“作用”或“副作用”因人而异，或许张丕基听后出现“畏寒、呕吐，甚至昏厥”也未可知。这种“斯克里亚宾现象”很特殊，难怪只要谈起他，人们就会瞳孔放大呼吸加速，斯克里亚宾自己就喜欢在谱子上标记“肉欲的”“色情的”。真的是他的和声太“色情”，还是因为看到作曲家标注的表情记号而顺着方向想象出来了呢？找一位从未接触过斯克里亚宾，从未看过他谱子的听众来听斯克里亚宾的音乐，他会不会说有点像塞萨尔·弗朗克（César Franck）呢？

不可否认的是，斯克里亚宾是位怪杰。斯克里亚宾与拉赫玛尼诺夫是同班同学，两人的音乐才能不相上下。要不是斯克里亚宾着魔似的练习米利·巴拉基列夫（Mily Balakirev）的钢琴幻想曲《伊斯拉美》（Islamey）和李斯特的《唐璜的回忆》（Réminiscences de Don Juan），把右手练伤了，他肯定会在舞台上出尽风头，而非告别钢琴家生涯。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小小的挫折，斯克里亚宾变得愈发怪癖。

他的音乐不但能唤起对颜色、香味、温度等无边无际的想象，也能让身体失重，腾空浮起，在空气中游走。《日瓦戈医生》（Doctor Zhivago）的作者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Boris Pasternak）曾说：“他（斯克里亚宾）的音乐给我的感觉是一粒在水面上跳跃的小石子，如果你掌握打水漂的技巧，那它就轻盈地沾一下水飞向远处而不沉落。”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因为不仅如此，斯克里亚宾的音乐还可以如狂风暴雨般把人推到东、刮到西，让你轻轻飘起再重重落下，让一艘小船在巨浪中失控……这种感觉对一部分人来说或许是酥麻，而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则可能是晕船。

斯克里亚宾的《狂喜之诗》（The Poem of Ecstasy）就是一部惊涛骇浪的作品，虽然大多数人更愿意形容它为一场奇幻的历险。《狂喜之诗》所带来的震撼是有耳共闻的。标题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于是我们便顺着这个方向去想象。事实上，音乐的具象性很弱，它离不开暗示，离不开解译，“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你把它听成什么它就是什么”。

弗洛伊德提出的“移情”（Transference）理念也许能够用来分析斯克里亚宾的音乐风格。从小失去父母（母亲去世，父亲在国外）的他在姑姑的宠爱下成长，因此他很小就对女性有着过分的依恋。音乐艺术方面的天赋使他更为孤癖。音乐是他对话的伙伴，是治疗其心理障碍的良药。同样，人们对斯克里亚宾音乐的痴迷亦可以解释为“移情”。

斯克里亚宾将调性音乐发展到了极致，仅需一个微小的颗粒就能让它“爆炸”，但斯克里亚宾并没有选择爆炸，而是选择了回归，回归根音，解决到主调，这也就是他所追求的“彻底放松”。他不让游离的调性四分五裂，不让五彩缤纷的颜色最终融合成完全另一种混合色。他将错综复杂的交织声色通通灌入“漏斗”，注入事先准备好的瓶子，让潘多拉“失算”，这才是他的“绝活”。

在斯克里亚宾的故居中，有一架彩色的三角琴引人注目。靠墙的橱柜中摆放着几只实验室的玻璃瓶，可惜瓶塞不能打开，不然我们或许能够嗅到与他作品相对应的气味。帕特里克·苏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在其小说《香水》（Perfume）中创造出的迷倒全欧洲的香水“爱与魂”的连环杀手、香水怪才，灵感便源于斯克里亚宾的同名作品。

斯克里亚宾是游离于真实世界与虚幻世界的“超验者”，他把“幻像”记录并再现出来，“引诱”人们跟随他进入诡异的“魔幻世界”。尽管许多音乐家对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说他的音乐是大杂烩、摆“噱头”，无法超越瓦格纳、德彪西，但他也确确实实触动了听众的神经。为何今夜不豁出去，再听一次斯克里亚宾的音乐，体验一次晕眩、酥麻或短路的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