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满天

2024-04-22 11:29江寒雪
三角洲 2024年6期
关键词:徐福敬老院女儿

江寒雪

盛夏,下午三点半钟的天热气腾腾。才到敬老院大门口,高红已经大汗淋漓了。

阳光火红,在眼前的马路、绿化带与护城河边的草坪上肆意流泻。抬头望望天,明晃晃的太阳刺得她双眼辣辣地生疼。知了声嘶力竭地叫闹着,那支离破碎的声音让她心烦意乱。

高红在大门口稍微停了停神,给门卫出示了证件,说明来意,便径直向门内走去。

二十来平方米的会客室内,靠在西北墙角的一架立式空调机发出闷雷似的轰轰声,温度被调到二十六度。虽然室内明显凉快了许多,可高红依然感觉燥热,说不清是因为这架老式空调的缘故,还是自己心理原因。而被院方安排静静坐在对面轮椅里等待自己的老人徐福全却一脸的平静,对这满屋的噪声与燥热似乎完全无感。

作为《全州晚报》的资深记者、“民生在线”栏目主持人,上周一报社接到徐福全老人的投诉电话后,分管副社长便派三十六岁的高红于第二天赶到了敬老院,见到了这位已经坐在轮椅里的老人。近年来,报社经常接到老人们的各种电话,或求助,或投诉,原因如出一辙:没有子女或子女不孝,孤独,缺乏关爱。于是乎,“民生在线”这个招牌栏目的重要内容之一,便是深度报道本市居民的养老、敬老与爱老问题。

上周二的采访是在徐福全老人的房间进行的,因为他当时正患病毒性感冒,只得靠在床上。他的旁边还有另外一个老人。此刻,那个老人的女儿正好前来探望。

“您好,我是《全州晚报》的记者高红。”

高红一走进门,一眼看见平躺在床上的徐福全老人。她下意识地环视整个房间,两张铁架子床锈迹斑驳,老旧的床头柜台面已露出木板本色,四周的墙壁也有好些地方墙皮脱落了。

高红又对着徐福全老人说明来由:“今天受报社领导委托,前来探望您老;同时,就你电话所反映的情况,想向您求证一下。”

说罢,微笑着将一小袋特意买来的红富士苹果放在老人的床头柜上。顺势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定。那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哦。”

徐福全老人抬头看了高红一眼。高红却隐隐觉得,老人的眼光很是浑浊。再看看那张脸,满是皱纹,形同一块缩了水的老生姜。

看样子,应该有八十多了吧。高红心想。唉,这么一把年纪了,孤零零地待在敬老院,太可怜了!

“老爷爷,您感冒好点了吗?”

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全身都窝在白色空调被里的老人,高红凑近了一些,亲切地问。她在走进房间前,先在院长的介绍下,从护工阿姨那儿了解到,这一个多星期来,老人正在感冒。

老人一听这话,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便侧过脸,微微闭上眼睛,没接话。

他这是怎么啦?莫非自己的这一句问候得罪他了?高红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平时深入接触过无数老人的高红,到敬老院来采访还是首次。嗨,也许人老了脾气就古怪吧?更何况他还生着病呢!高红自我安慰道。

这时,高红见老人的右脚板露在被子外,怕他着凉,便从床头的椅子上起身,绕到他脚边,轻轻把被子掖了掖,帮他盖住了脚板。而几乎与此同时,他却抬起那脚在床上重重踢了一下。那力气,完全不像一个生病的老人。

高红的心头咯噔了一下。好端端的,这老爷子生的是哪门子气呀?她一时颇为尴尬,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但脸上却依然挂着礼貌的微笑。她把目光投向同房间的另一张床铺。坐在床上的同室老人冲她笑笑,然后,凑到身旁坐着的女儿耳根,低声说着些什么。

一会儿,那个老人的四十来岁女儿站起身,走到高红身边,轻轻扯了下她衣袖,示意到门外说话。

两人站在门外的走廊里。

“高记者,你刚才的确得罪徐老伯了。”

“为什么?”

“我爸说,这徐老伯最反感人家叫他‘老爷爷。”

“为啥呀?我这可是尊敬他呀!”

“可他却以为你是在嫌他老。”

“哦,这样啊!”

“人老了,最怕别人说他老。老了老了,接下来不就是死吗?”

“可这徐老伯也太敏感了吧?”

“何止敏感,简直就是古怪。慢慢地你就知道了。”

说完,那个老人的女儿返回到她父亲身边。高红却独自呆呆地站在走廊里。

良久,高红重新回到房间,站在徐福全床头,温声道:

“徐老伯,您身体不适,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您。”

说罢,朝临床的父女俩微笑,挥手,走出了房间。

向东穿过长长的内走廊,跨出一个圆形门洞,高红来到了一个园林式的小院。这小院足有一亩来地,里面假山、池塘、石桥、林木花草一应俱全,一看便知道是平时供敬老院老人们走动散心的地方。只是地面的鹅卵石、道板,以及池塘的驳岸多有缺失、坍塌,池塘里也空空荡荡的,没有这个季节应有的荷花之类的水生植物的点缀,显然是年久失修之故。

对于这家位于古城区护城河边的敬老院,高红之前并不知道,只是在来之前的昨天晚上去网上搜索了一番,得知这儿还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建成的,这二十几年下来,已是明显老旧破败了。这些年高档敬老院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出现,像这样的敬老院,服务对象自然应该是十分低端的了。高红走到院子中央的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時,不禁想道。她又想到徐福全老人房间里的设施,便断定这个老人的家境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当高红又想到徐福全老人的女儿徐晓霞是全州开发区的一名中学语文老师时,她便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了:副社长告诉自己,这徐福全早年是市级机关的公务员,后来下海做生意,培养的独生女师范大学毕业后当了老师。从这些情况看,这老人的条件应该还不算差呀,可是为什么他女儿竟将他安置在这样的敬老院来养老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高红在银杏树下的石几上坐了下来。炎热的午后,整个院子空旷而幽静。此刻的老人们与护理人员以及工作人员应该都缩在室内孵空调呢!看着眼前满地火烧似的阳光,听着头顶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声,联想到刚才自己在老人面前吃了瘪,她的心里不免烦躁。坐了一会儿,只得悻悻地起身离开。

时隔一周,今天再次来到这家敬老院,高红便吸取了上次教训,特意让院长安排自己在这间会客室采访徐福全老人。

此刻,坐在高红对面南窗前轮椅里的徐福全老人虽然瘦得皮包骨头,但精神明显比上周好多了。他脸皮黝黑,满头白发,但脸部轮廓分明,眉毛粗黑。这老头,年轻时一定属于那种英俊潇洒的主。高红的脑际,竟然莫名其妙地掠过这样的一丝念头。不过,这念头轻风般一拂而过,高红不禁为自己竟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而暗自好笑起来,微微摇了摇头,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腰间长裙口袋里的那支笔。

“徐伯伯。”高红这回学乖了,改口道。

徐福全听闻,抬起那鸵鸟般深埋于胸口的头,看着眼前这个个头、年纪都跟自己女儿差不多的姑娘,心头一热。高红分明感到,他那眼神不再像上次那么浑浊了,而是瞬间变得清澈明亮了起来。

“您感冒都痊愈了吧?”高红一脸的温馨,随手剥开一个蜜橘,递到老人跟前。

“嗯。”老人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接过,本来紧绷的脸柔和了起来,“谢谢!”

“这么大热的天,您可以让护工阿姨推您到室外阴凉处走走。”高红脸上风轻云淡,可内心却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次惹毛了他,“一直孵空调,容易感冒的。”

老人朝高红点点头,却没说话。他在轮椅里直了直身子,换了个坐姿,双眼漾出了几圈柔情,嘴角也牵出了几丝笑意。

高红见老人终于露出了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便试探性地进入了实质性的话题:“您到这里几年了?”

老人用右手伸出了中指与食指,依然没说话。

他是不是在这儿长期处于孤独状态,慢慢地变得懒得说话了?高红心里疑惑,可嘴上却继续问道:

“您对这家敬老院的服务还满意吧?”

“马马虎虎吧。”没想到老人这会儿竟然不假思索地答道,“每个月三千来块钱,也就这个档次了。”

高红惊讶地发现,老人的回答思路清晰、口齿清楚,语速也比一般老人要快。可见其反应灵敏。

“您是不是很怀念阿姨呀?”

高红知道老人电话投诉时,主要是埋怨其女儿徐晓霞不孝,所以暂时避开了关于他女儿的话题,先以他老伴为切入口,想慢慢引导他敞开心扉,道出实情。

“是呀!”老人深深叹了口气,看着窗外,“还是老伴好啊!”

此刻,高红分明看见,有两行热泪从老人的眼眶里流下。她赶紧递过一张纸巾。老人接过,却没有擦拭,而是任凭那两行热泪从脸颊滑落而下,滑进嘴角,他又将其吞咽而下。

高红的目光也移向窗外。窗外的桂花树顶,停歇着两只不知名的鸟儿,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着什么。

“徐伯伯,对不起啊,我让您伤心了。”高红以关切的目光看着老人,“不过,请您放心,我相信,您女儿很快会来看您的。”

没想到此话就像一道电光,直射老人心底。徐福全瞬间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回过头,两眼放光,看着高红,热切地期待着她的下文。

其实,高紅压根儿还没联系过老人的女儿,她此刻抛出这一话题,只是想要引导老人进入自己今天想要采访的正题。谁承想却引起了老人心灵如此大的震动!看着老人热切的目光,她的内心一时竟掠过了一阵轻风拂浪般的悸动:自己这是在不负责任地欺骗一个孤苦的老人哪!不过,很快她又安慰自己道:这不算欺骗,充其量也只是善意的欺骗。更何况,她充分相信自己,一定能说服他女儿来敬老院探望他,虽然目前尚未去见过他女儿。

“她答应来看我了?”

高红突然听到徐福全老人的声音。这声音很低,低得似有若无。他像是在问高红,也像是在问他自己。

高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顿了顿,她还是十分明确地回答道:

“是的。她一定会来的。”

“哦,太谢谢你了,孩子。”

语毕,老人的身体不禁颤动了起来。显然,他很激动,为听到这一好消息而万分激动。可以说,这是他最近两年来听到的最大的好消息了。如果女儿真能来看望他,那么,从此,他再也不必在这敬老院里,低人一等地刻意回避别人那个“你家里人怎么不来看你的呀”的问题了。两年来,这个问题就像一根锋利无比的针,曾不知多少次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呐!

高红见深入采访时机已经成熟,便伸手将口袋里的那支笔扶了扶,然后,便真诚地对老人说:

“徐伯伯,如果可以的话,您就给我说说关于您与阿姨和女儿的故事吧?”

此时的徐福全老人,已经完全放下了之前对高红的戒备心理,因为他相信眼前这位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姑娘的确是真心实意前来帮自己解决问题的。于是,他便敞开心扉,将自己的过往经历一五一十地给高红倾吐了出来。

徐福全本是全州市轻工局的企管科长,妻子则是轻工局下属丝绸厂的女工,膝下育有一女,名叫徐晓霞。20世纪80年代末,女儿刚出生那会儿,丝绸厂红红火火,收入颇丰;他自己在局里工作轻松自在。一家三口住在轻工局家属宿舍内,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宁静、安逸又体面。那时候,因为妻子在厂里三班倒,很忙;而徐福全总是早九晚五,按时上下班,且工作时段内也相对自由。于是,家里买淘烧等一应家务,以及接送女儿幼儿园上学放学之类的生活琐事,三十来岁的徐福全一概包揽。每到周末,上班累了的妻子在家里休息,他呢,就带着女儿逛公园、动物园,甚至赶到郊外去爬山、看水、放风筝。那时候,在同事们的印象中,徐福全是一个体贴妻子的好丈夫、疼爱女儿的好父亲。

如此其乐融融的日子,就那么波澜不惊地一直过到女儿徐晓霞读小学四年级。那年春节过后,全州所有的国有企业突然间纷纷进行了改制。仿佛就是一夜之间,昨天还是堂堂的省属、市属企业,第二天竟然全都摇身一变成了民营股份制公司。妻子所在的丝绸厂被原厂长等一众管理人员控股,也眨眼变成了全州市丝织品有限公司。与此同时,妻子的身份自然从国企职工转变为民营企业雇员。如此巨大的反差,让徐福全和妻子与其他人一样,一时间震惊得懵了神,不知所措。

经历了近一年的迷茫、等待、挣扎与适应,徐福全终于明白,这企业改制,其实就是改革开放以来,继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国家有序推进的又一场旨在解放生产力的变革。所不同的是,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让每家每户农民都有了属于自己耕种的土地,而企业改制却使许多职工下岗失业。为了生存,那些下岗的职工们有的摆地摊开小店,有的南下做生意,也有的干脆独自或合伙开公司当老板。

那个深冬的周末,徐福全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妻子所在单位的原丝绸厂双职工张继荣及其夫人董芳其。张继荣本是妻子的顶头上司,而董芳其则是他的高中老同学。两家素有来往,而且关系向来密切。一番寒暄之后,张继荣开门见山:

“福全哪,你就准备这么一辈子都半死不活地耗在单位里了?”

“嗯,这一年除了拿点死工资外,福利明显大不如从前了。”徐福全也直言不讳,“可是,暂时也没啥发财的门路呀!”

“这门路呢……倒是有一条。”张继荣有点欲言又止。“就是怕你没胆量。”

“哦。”徐福全显然动了心,“说来听听呢!”

“我们厂原来在西郊的金山乡有个老客户,乡镇企业,专门生产生丝的。”张继荣说了一半,看着徐福全,似乎是在试探他的决心。

“哎呀,你别再吞吞吐吐了。”一旁的董芳其不耐烦了,插话道,“那家乡镇厂因为产品滞销,濒临破产了。我们想去盘下来,但资金不足,所以想跟你合伙。你干不干?”

说罢,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徐福全。

董芳其高二时与徐福全谈过恋爱,可升入高三后,她又移情别恋于隔壁班的另一个男生了。高中毕业工作后,也不知怎么的,居然跟张继荣结了婚。

“总共需要多少资金?”徐福全问。

“二十五万。”董芳其干脆把丈夫扔一边了,“我们两家对半开。干不干?”

徐福全略一沉吟,用手一拍大腿:“干!”

徐福全在家里向来是做主的。这么大的事,他没跟妻子商量就一口答应了。一来是因为他觉得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有钱才是爷,自己与其这么一辈子不死不活地窝在待遇日渐下滑的单位,还不如去外面闯一闯,说不定几年以后自己能混成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呢;二来也是这些年自己在企管科长岗位上,除了工资奖金外,灰色收入也颇丰,夫妻俩已积攒了十来万,有底气。

说干就干,第二年春节一过,徐福全便与张继荣合伙盘下了金山乡的那家生丝厂,并更名为全州绢纺有限公司,产销一体。徐福全主抓生产管理,张继荣负责销售,又让本来在原单位财务科工作的董芳其掌管财务。短短几年间,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不但收回了投入成本,还盈利颇丰。等到女儿徐晓霞将近初中毕业时,全家已在当时全州市最豪华的小区购置了一套三居室住房。

可天有不测风云,不久,一场车祸夺去了张继荣的生命,这家绢纺企业自然由徐福全与董芳其两人一起执掌。长时间的密切接触,让这对孤男寡女旧情复发。渐渐地,徐福全便夜不归宿,夫妻间口角不断;再后来,他干脆一年半载都不回家,也不关心已上高中的女儿,甚至还打骂妻子。后来,因为董芳其的偷稅漏税,作为企业法人代表的徐福全锒铛入狱。等到六年后出狱,徐福全却惊讶地发现,董芳其已卷走公司所有资产,跟着一个台湾老板跑路了!

护工突然推门而入,将一小把药丸送到老人跟前。徐福全托在手心看着,皱了皱眉头,然后,和着杯温水,慢条斯理地一粒粒将它们吞咽而下。

“徐伯伯,您吃那么多药啊?”高红在一旁耐心地等着,温声道。

“唉,一生瞎折腾,钱没赚到,却赚了一身毛病。”老人目光又移向窗外,若有所思,幽幽地说。窗外,那两只呢喃的鸟儿早已不知去向。

“那您回全州后还从事过其他什么行当吗?”看着老人失神的样子,高红努力把话题拉回来。

“一个从里面出来的人,谁还会待见呀?”老人长叹一声,又看了会窗外的景色,道,“甚至连家人也嫌弃你。”

“您与女儿的隔阂,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那年,我家晓霞刚好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开发区实验中学工作。”老人的双眼忽如秋水般柔和明亮,“她是个很要强、很争气的孩子!而我却是个不合格的父亲,所以,我也不怪她。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哪!”说罢,那秋水般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

“您出事的那些年,阿姨独自把晓霞拉扯大,也不容易的。”高红想换个切入口。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看看腰间的口袋,见那笔支在口袋里依然闪着幽蓝的光点,才放了心。

“是呀,她下岗后摆摊、给人家当保姆,又去私人老板厂子里做饭,独自供养晓霞读完了高中和大学。”老人转过脸,看着高红,说,“她太累太苦了!可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啊!”说到这儿,老人用老树皮样粗糙的手背抹了把眼泪。

“徐伯伯,事情都过去了,您也别伤心了。再说,阿姨重病住院期间,您早晚尽心尽力地服侍,也可以问心无愧了。”

高红事先从院长那儿了解到,徐福全的妻子前些年是患结肠癌去世的。他妻子生病期间,断断续续反反复复住院的五年时间里,他始终全心全意在一旁陪护照料着,直至妻子病逝。看来,他也算是用实际行动,弥补了对妻子的愧疚。可是,一直到现在,女儿却还是没有原谅他,至少是没能完全原谅他。

徐福全的嘴角,微微牵出一丝苦笑。过了好久,他叹气道:“有些错误,是永远都无法弥补的。”

高红深以为然。长谈到现在,她能深深体会到眼前这个老人发自肺腑的忏悔之情。她知道,除了已故的妻子外,老人当下特别渴望得到自己女儿的原谅;尽管待在敬老院的他早已丧失了补过的能力。可是,他女儿徐晓霞为什么至今都不肯原谅自己的父亲呢?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接受过高等教育,又是老师,应该是知书达理的呀。那么,其间是否还另有隐情呢?

于是,她又试探性地问道:

“徐伯伯,您来敬老院之前,是跟您女儿、女婿他们住一起的吗?”

徐福全摇了摇头。沉吟片刻,道:“她妈过世后,我就去城西的一个小区物业当了十来年保安,一直工作、吃住在小区的门卫室,直到大前年我生病住院。”

“过年过节时就去女儿家吧?”

“也没有。我从不回家。”

“您女婿也不来看您?”

“我们晓霞至今都没成家。”

听罢,高红一时无语。她知道,当今社会剩女很多,所以徐晓霞没结婚也不足为怪。可是,作为女儿,不应该那么狠心地将父亲长期扔在外面不闻不问呀!哪怕他曾经伤害过她和她的母亲。

“晓霞现在还住在您当年买的那套三居室的家吗?”高红问。

“不是,当年为了赔付公司的偷漏税款,那套房子被法院拍卖了。她们母女俩后来又搬回了轻工局的宿舍樓。”

高红“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当年他竟然将全家推到了濒临绝境的地步啊!也难怪他女儿那么恨他。

“那轻工局的那套宿舍楼现在还在吗?”过了会儿,她又问道。

“早拆了。”老人看着高红,解释道,“我们家晓霞前两年就在她学校周边小区,贷款买了套两居室。”

“您去过吗?”

老人摇摇头,一脸的沮丧:“前年中秋节后,她就直接把我从医院接到这儿来了。”

“从此就再也没来看望过您吗?”

老人点点头。然后,将头沉沉垂下,像是思考着什么,又像是睡着了。

一道斜阳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将老人周身涂成金色。此刻,他形同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坐在面前。好久好久,他才抬起头,平静地道:

“姑娘,麻烦你转告我们家晓霞,我不怪她,也不想给她添麻烦。其实……其实我只是想让她来看看我。”

听闻此言,高红的眼眶也湿湿的了。一个疾病缠身的孤独老人,纵然他年轻时有千般万般的不是,如今到了这境地,做子女的也应该原谅他了呀!

而眼前的徐福全,此刻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只听他继续道:

“我明白,晓霞是因为我对她妈、对家庭带来了伤害,心里有阴影,才对婚姻产生了恐惧,失去了信心。所以,尽管有许多热心人介绍对象,可她都婉言回绝了。这都是我作的孽啊!”说罢,又将头埋进了胸口。

高红的心头不禁一怔:原来如此啊!看着老人这副样子,她很想安慰他几句,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好。

“这些天,我时常做梦,梦见自己当年带着我们家晓霞到处游玩的情形。”好久,老人重新抬起头,欠了欠身子,那轮椅便发出了一阵吱吱嘎嘎声,“唉,那时候,我们家多好啊!”

高红不忍打断他的思绪。只是坐着,静静地看着老人。

采访快两个小时了,老人终于向自己毫无保留地倾吐了心声。听着老人的故事,高红心头五味杂陈。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如今,这难断的家事,恰巧让自己给碰上了。可对于其间的是非曲直,她不想评判,也无从评判。

吱呀一声,会客室门被推开。院长带着护工走了进来。

“高记者,时间差不多了吧?”院长笑眯眯地,“徐老伯也累了,该回房休息了。”

“好。”高红站起身,走过去握着院长的手,“谢谢你!”然后又走到徐福全跟前,想跟他道别。

“姑娘。”徐福全抬起头,看着高红,“我有个请求,你得答应我。”

“您说,徐伯伯。”高红弯下腰,和蔼而真诚。

“我们今天所说的,可否麻烦你别登在报纸上?”老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恳求,“因为我怕我们家晓霞……”

高红顿了顿,爽快地答应道:“好,徐伯伯,您放心。”

“那就太谢谢你了,姑娘。”老人紧紧握住高红的双手,久久不肯松开。

走出敬老院大门,已是暮色苍茫时分。晚霞满天,橙红一片。天气也不再似午后那般燥热了,阵阵晚风吹来,有一种通透身心的舒爽。

高红抬头看看天空,一派澄明。又回头望了眼大门紧闭的敬老院,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掏出口袋里的那支笔,轻轻一按,关上开关,然后,托在手心,对自己说:

“明天把它交给徐晓霞。”

作者简介:

江寒雪,本名黄建南,中学高级教师,江苏省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流年》《方圆之间》,散文集《坐看云起时》《落花人独立》《一川烟草》等。发表作品10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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