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文学复古与史学复兴

2008-05-27 08:23张德建
中州学刊 2008年3期

张德建

摘要:明代的文学复古是一个复杂的文学运动,值得我们从多个层面上进行探讨。明代的文学复古在展开过程中突出了对史学资源的借鉴,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突出史传文学的核心地位,反对理学对文学和史学的干预,强调文史在文辞和叙事上的相通性,建立了以理、事、辞为核心的复古理论。而史学文学化和心学化史学观的形成,则最终导致文学复古运动走向式微。

关键词:文学复古;经史之别;理事之争;文辞与叙事;文辞化

中图分类号:I207.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3—0174—05

如果对先秦以来的文学历史进行高度的逻辑概括,我们可以将其分为三个阶段:先秦文学是一个文史哲混融不分的阶段,魏晋六朝则是文学试图独立于经、史的阶段,唐宋古文运动则表现为混融与独立的双向异动。从这三个阶段的总体发展趋势看,一方面,由于“文以明道”及功利主义的文学观占主导地位,使文学的独立意识受到压抑,文学呈现为一个多元混合体,从而形成一种大文学观;另一方面,不同时代的作家对文学情感和文体特征以及文学技巧的不断强调,使文学的独立性愈加突出。由于中国文学的这种特殊性和和复杂性,不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创作上,文学都处在经史、文道、文史三个范畴所构成的学术情境之中。其中,文学与史学的关系尤为密切。明中期以降,兴起了广泛的文学复古运动。文学复古借助史学资源展开,成为复古派的一个理论和实践支点。自此以后,文学借助史学不断扩充,文学得以突破道统的制衡、突破理学的藩篱,并逐渐向文学的独立价值方面发展。但到晚明,史统却被简单地文学化了,文的趣味超越了史的思想。史学的文学化导致了一系列的问题,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文学的独立价值也随之提高了。

经史关系是古代学术的一个重要命题。就起源而论,经史同出一源,这在宋元以来已是较为普遍的认识。载道虽高于载事,但从功能上看是并列的。在“道统说”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史统要比文统有更大的空间。当文学要求有所变革时,借助史统资源便成了自然选择,更何况在文章统绪中,史传文也一直占有重要地位。明初,朱右在《文统》一文中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文章统绪——经是源泉,是“千万世之常经”;诸子则有诞杂之弊;文章则自贾、董以来皆有志于斯文,但直至韩愈才能“追配古作”。其中,史传占有重要地位,《史记》、《汉书》并称为“后世之准程”;韩愈的成功即在于他能够“本经参史”①。朱右受到元人重视史传的影响,在尊崇经的前题下,构建了一个开放的文章统系。在这个体系中,史传被视为文章之一端。宋代以来盛行的“文统说”在道统的统摄下、在与道统的交融与抗衡中吸取史传文的实践经验,以六经为源头,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文章统绪。在这里,史学和文学发生了密切关系。

当然,道统仍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如王祎认为“道与文不相离”,“文与道非二物也”,主张“文不载道,不足为文”②;他十分推崇司马迁和班固,认为“三代而下,史才如二子者,可谓特起拔出,隽伟超常。后之为者,世仍代袭,率莫外乎其矩矱”。但他又提出世间之文有两种:一种是纪事之文,一种是载道之文,但“史者,纪事之文,于道则末也”③。可见,史统无以抗衡道统,与文统一样都是道统的附属。元末明初的文统受到道统的巨大影响,宋濂在《华川书舍记》中就将文统与道统合二为一:

自是以来,若之贾谊、董仲舒、司马迁、扬雄、刘向、班固,隋之王通,唐之韩愈、柳宗元,宋之欧阳修、曾巩、苏轼之流,虽以不世出之才善驰骋于诸子之间,然亦恨其不能皆纯,揆之圣人之文,不无所愧也。上下一千余年,惟孟子能辟邪说,正人心,而文始明。孟子之后,又惟舂陵之周子、河南之程子、新安之朱子,完经翼传,而文益明尔。④

文统与道统合一实际上是文统依附于道统,文章渐失去自主性、独立性,成为道学的附庸。尽管《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诸书占有一定的地位,但六经是根本,诸子、史传只能以补充的形式出现。

明初以后,理学化史学观十分流行,其标志是朱熹《通鉴纲目》在史学界确立了无可争议的地位。李东阳《历代通鉴纂要凡例》即明言其书之纂辑“一以朱子凡例为准”⑤。明初史书编纂受到政权的干涉;历史的价值仅在于借鉴。于是,自明王朝建立以至宣德年间,史鉴书长盛不衰,《明实录》中共记载有二十九部史鉴书。但史学处于政治的干涉之下,史学的价值仅体现在教化和训诫,足见史统之衰。⑥

随着道学衰微,朱子之学亦渐失人心,同时也失去了对社会文化的全面控制。与此同时,文坛上文学意识增强,并逐渐摆脱了道统的掌控。但文统的自立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有一个缓慢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史统的重新发现与树立起到了重要作用。

就整体而言,明初文学和史学的衰落是无庸讳言的。但古学复兴也已初露端睨,这首先表现在人们对待史传文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王鏊在《重刊左传详节序》、《春秋词命引》二文中解释了学习《左传》的理由:一是“其词婉而畅,直而不肆,深而不晦,鍊而不烦绳削,有若剩焉而非赘也,若遗焉而非欠也”,“词命往来,亦皆婉而切,简而庄,巽而直”,足为后世法;二是自司马迁以至韩愈、欧阳修都能各得《左传》之精华:“迁得其奇,固得其雅,韩得其富,欧得其婉,而皆赫然名于后世,则左氏之于文可知也已”;三是《左传》亦不背经旨,且正可由此进入“经”:“若夫究圣人笔削之旨,以寓一王之法,自当求其全以进于经”⑦。这里,王鏊主张学韩、学苏、学《左传》,显现出其独特取向,即对“文辞”十分重视,这与当时流行的对道统的尊崇有很大不同。

弘正之际,前七子派崛起,“所慕尚则动以六经、《左》、《国》、秦汉、六朝为言,如退之辈且鄙俚之置之度外耳”⑧。崇尚六经已不具有指标性意义,学六朝也是专指少部分人,并非复古之主流,唯学《左》、《国》、秦汉才是核心。屠隆《文论》有云:“弘、正之际,学《左》、《国》者,得其高峻而遗其和平,学《史》、《汉》者得其豪宕而遗其浑博。”⑨汪道昆也曾说:“弘嘉之际,作者烝烝,秦齐代兴,一禀左氏、司马。”⑩康海以学《史记》闻名,朱孟震在《刊对山先生全集序》中说:“嗟呼,文自司马氏以来,作者代起,盖千有余年,而无能得其似。先生崛起弘正间,逸才天授,不假人力,遂升子长之堂而入其室,与李何王马彬彬然朋炳交映,斯亦间世之杰哉!”《左传》、《国语》、《史记》、《汉书》成为文学复古的目标和核心资源。当然,还有《战国策》,而且对《战国策》的重视和提倡更具开端意义。

为什么史传成为复古运动的师法目标甚至理论支点呢?这是因为其他可以借鉴的资源都面临着枯竭的局面,唯有借助史统才能振兴古学。对这一点,顾璘看得很清楚,他在《赠吕泾野先生序》一文中说:

今天下之师三:曰文辞,曰经义,曰道学。文辞者,选辞炼文,拟量作者,掞国家之章采,诚不可缺,然其务华失实,不底于大义,使人荡而忘本,君子所惧也。经义者,抱六艺之遗,寻绎衍说,涉猎支肤,不为无助,然破裂圣真,假筌蹄以干利禄,一切不求之身,徒美口耳而已。道学者,谈性命之微,别天人之分,虽未必实有诸己,然指示门户,分析幽眇,庶几究大道之实际;及其弊也,立异尚新,不遵先圣之途轨,概执玄论,渎诸僝孺,失区别之教,悖善诱之法,使人躐意高远,废下学而希上达,视二前端,取利差大,其害亦遂以甚。”

既然文辞、经义、道学都存在着无法克服的弊端,唯一可资借鉴的就只有史传了。李梦阳则从另一个角度入手,他在《论学》上篇第五中说:“经史体殊,经主约,史主该,……天下好古之士,惑于是,惟约之务,为湔洗,为聱牙,为剜剔,使观者知所事而不知所以事。”就经学而言,因为惑于六经,便产生了湔洗、聱牙、剜剔之弊。就学史而言,“宋儒兴而古之文废”,直接影响到史传文,就是“而今之文,文其人,无美恶,皆欲合道,传志其甚矣”。因此,他主张以古文革除迷经惑史之弊:“夫文者,随事变化,错理以成章者也。不必约,太约伤肉;不必该,太该伤骨。”

复古派是反对理学的,并以此为复古文学理论的核心。仔细考察就会发现,复古派对理学的批判也是借助史学资源展开的。李梦阳在《战国策序》一文中为其辩护时,就强调史之道具有“忠焉质焉”的特点,并且具有多重价值:“录往者迹其事,考世者证其变,攻文者模其辞,好谋者袭其智。袭智者谲,模辞者巧,证变者会,迹事者该,是故述者尚之。”何景明《汉纪序》的论证最为充分:

夫学者谓经以载道,史以载事。故凡讨论艺文,横分事理而莫知反说,讫无条贯,安能弗畔也哉?《易》列象器,《诗》採风谣,《礼》述仪物,《春秋》纪列国时事,皆未有舍事而议于无形者也。夫形理者事也,宰事者理也。故事顺则理得,事逆则理失。天下皆事也,而理微焉。是以经、史者皆纪事之书也,但圣哲之言为经尔。故纪事者,苟非察于性命之奥,以尽事物之情者,亦难与论于作者之门矣。

何景明认为“经、史皆纪事之书”,将二者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并且强调经史的共同特点是“纪事”。当然,只有“察于性命之奥,以尽事物之情者”才能与于作者之门。李梦阳也强调“述者尚之”,俨然以“述者”自命,同样显示出新的思想动向。

台阁体的主将们主张学习韩、欧;欧、曾之文,着眼点在于论理。他们特别推崇曾巩,认为曾氏能“言于濂洛之学未著之先”,所得甚正。因此,在他们的理论中,理、道是核心,即黄佐《眉轩存稿序》所说的“道术尚一”。台阁派的创作就围绕着理、道展开,他们并不承认日常生活的价值,毋宁说,他们更愿意将理、道贯注于日常生活之中。日常的凡琐、细微作为生命形态,往往不能尽合于理、道,故本身没有价值。就这一点而言,他们对欧、曾的认识正合于宋儒主张,因为“夫学至宋而支,是故易舍文而浚画,治外道而衍数,学略敬而饬文心,离事而求体道,析于理气,烦训散经,约哉夫子之学也”,其核心正在“离事而求体道”。而七子派则不认同理学的反日常化和反生活化,更注重日常生活的价值。李梦阳反对理学,《论学》有云:

宋儒兴而古文之文废矣。非宋儒废之也,文者自废之也。古之文,文其人,便了如画焉,似而已矣,是故贤者不讳过,愚者不窃美;而今之文,文其人,无美恶皆欲合道,志传其甚矣。是故考实则无人,抽华则无文,故曰宋儒兴而古之文废。或问何谓?空同子曰:嗟,宋儒言理,不烂然欤?童稚能谈焉,渠尚知性行有不必合耶?

李梦阳认为,宋儒所言之理虽耀人耳目,结果却是“考实则无人,抽华则无文”。另外,这种童稚能谈的“理”,却是“性行有不必合”,理与实、性与行相悖离,这揭到了理学的要害。他还说:“流行天地间即道,人之日为不悖即理,随发而验之即学,是故摭陈言者腐,立门户者伪,有所主者偏。”道、理、学是三而一的。道行于天地之间,应用于人伦日常即是理,随性情所发而验证理的存在是学术的根本,理不再高于日常,而史传文学正是以对生活常态的观照为其特征。史既能与经并存,各司其职,一主理,一主事,无主从之别,因而能够成为人们学习的对象;同时,史传对日常细节的关注也为人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内容。而细节的展开是基于史传的叙事性,叙事恰是一个沟通文、史的重要范畴。对宋代以降文章普遍存在的议论化及其对元明以后的影响而言,叙事是人们得以抗衡宋学的根本,而这也是这一时期人们的普遍认识。

前七子提倡先秦两汉之文,实质上是想以此抗衡强大的理学观影响下的文统论。此前频繁出现的有关文统的各种说法,这时消失了。所谓文统,在李、何手中分裂为“文”统与“史”统,而且他们所主张的先秦两汉之文,主要属于史学范畴。这是同文统合法性的公开对立,更明示了弘正之际散文经典范式的意义。这个时期,文学复古运动对史学资源的借鉴,是在史学相对固守理学化史学的情况下进行的。复古派所做的,只是将史传从文统中剥离出来,为其所用。史学复兴的局面要到嘉靖年间才出现。

史学复兴局面的出现是从经史关系的探讨开始的。尽管此前的各种论述也以经史关系为切入点,但未能形成对经史关系的新论述。明代史学的大发展是在阳明心学产生之后,后七子对史学的借鉴也更深入。心学对史学的影响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经史关系的重新认识,二是心学化史学观的形成并普及于世。

王阳明对经史关系的论述打破了理学的束缚,他说:

以事言之谓之史,以道言之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乎?

王阳明主张经史无二,道事不分,与朱熹主张先经后事,道高于事不同。经史并重,事道不二,打破了尊经轻史之论。在尊经的时代能发出这种言论,亦可谓惊世骇俗。到王世贞便更进了一步,他提出了“道系于史”的观点:

夫道存于宇宙之间,奚物而非道?奚事而非道?史不传则道没,史既传而道亦系之以传。

万事万物都是“道”,道在百姓日用之中——这与理学所讲之“理”的抽象化、非日常化正好相反。因此,经史关系也发生了巨大转变。尽管经史有别,但经史无二,甚至“史不传则道没,史既传而道亦系之以传”,道系于史以传。更进一步,王世贞还提出了“天地间无非史”的论断:

天地间无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没;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经》,史之言理者也。曰编年,曰本纪,曰志,曰表,曰书,曰世家,曰列传,史之正文也。曰叙,曰记,曰碑,曰碣,曰铭,曰述,史之变文也。曰训,曰诰,曰命,曰册,曰诏,曰令,曰教,曰劄,曰上书,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启,曰牋,曰弹事,曰奏事,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驳,曰喻,曰尺牍,史之用也。曰论,曰辨,曰说,曰解,曰难,曰议,史之实也。曰赞,曰颂,曰箴,曰哀,曰诔,曰碑,史之华也。虽然,颂即四诗之一,赞、箴、铭、哀、诔,皆其余音也。附之于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从众。

史的范围非常广,以至于几乎所有的文体都是“史”,只不过有正、变、用、华之别而已。在“天地间无非史”这个宏观架构下,道系于史、经重于史的观点得到全面支撑,甚至走出了六经中心论。王世贞就曾说过:“吾读书万卷,未尝从六经入。”而文章为史之变,文史关系被重新界定,文学对史学更加倚重,文学对史学的借鉴便是必然的了。

王世贞身为文坛巨子,又是史学家,他对经史、文史关系有过一个完整的论述。《艺苑卮言》:“吾尝论孟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而达之辞。后之为文者,辞不胜而跳诸理。六经也,四子也,理而辞者也;两汉也,事而辞者也;六朝也,辞而辞者也,错以事而已。”六经四子是“理而辞者”,两汉的史传是“事而辞者”,六朝则强调单纯的文辞,因而是“辞而辞者”,这是因为“后世始歧而二三之,各立门以相高”才产生了这种分歧。类似的论述还出现在《念初堂集序》中,他指出存在着“辞而不能胜则归理,理穷而无所得则复趣辞,舍事而谈理则空,舍理而谈事则俗”的现象。他所反对的是“辞不胜而跳诸理”的理学化倾向,这是他一贯的立场。如他对曾巩的批判:“子固有识有学,尤近道理,其辞亦多宏阔遒美,而不免为道理所束。间有闇塞而不畅者,牵缠而不了者,要之为朱氏之滥觞也。朱氏以其近道理而许之。”如果“为理所束”,“闇塞而不畅”,就是以理害辞,理学家所倡导的理辞关系就不能成立。理学家文论的核心理论是理、辞关系,为了联通理、辞,便发展为理、气、辞三层关系。王世贞对于理学家文论的颠覆正始于此。他在理、辞之间加上了“事”,以“事”代“气”,构成了理、事、辞的关系。“气”要受“理”的控制,而“事”则具有独立价值。当然,在理、事关系上,他一方面主张不能舍事而谈理,另一方面也提出不能舍理而谈事,应该在理、事之间达到一种平衡。这样,也就避免了“辞而不能胜则归理,理穷而无所得则复趣辞”的循环重复。可以说,王世贞建立了一个包括理、事、辞三要素的理论体系,将经、史、文融贯于其中,并且更重视“事辞”,这是他的理论核心。当然,这也不是王世贞的孤论,顾起元在《陈尧勋诗序》一文中将修辞之士与谈学之士相比较,指责修辞之士“意不胜,奈何靡而饰诸辞”,谈学之士“辞不胜,奈何跳而匿诸理”,与王世贞的观点非常接近。可以说,史学的复兴促进了文学复古运动的深化,借助史学资源,以后七子为代表的复古文学运动才得以再次兴起。

后七子的文章复古理念基本上承续前七子。汪道昆《青萝馆诗集序》说得很明白:“太祖始兴,草昧间作,弘治则李献吉、何仲默,副以徐昌谷诸曹,超乘而前,去輓近世千里矣。嘉靖则李于鳞、王元美,而徐子与、吴明卿、宗子相参焉。于鳞谓余吾党亟称献吉,恨不与君子同时,不自意结伍从之,取前茅以进,幸也。夫前者崛起,后者代兴,百年之间,骎骎进于大雅,非适逢世,能乎?”与前七子相比,他们对史籍的认识更深入,并将史学资源融入文学,突出表现在对《史记》、《汉书》两部著作的认识和研究之中。王世贞早在《史记评林序》中就指出:

然自东京以前,往往橅覈其体裁,而阔略于辞法,至陆机、刘勰辈乃稍颂称其文,而后世因之。第名之为小牴而实为之祖述者,班固氏也。六朝骛绮靡毋论,非指向所在,途轨殊矣。其最称能尊《史记》者,毋若唐宋人。然知或小近而力不足,其甚乃不过邯郸之步,阳为慕之而阴与悖,又何取也?明兴,皇猷之焕发,与元精之郁浡,倍蓰往古,而其能为太史公者,迩不出英宪,而上不登台阁,学士大夫无不三致憾焉。北地而后,乃始彬彬,盖至于今而闤阓其书。操觚之士,腹笥吻笔,无适而非太史公。噫嘻,亦盛矣哉!第训诂之家所传闻异辞,苦于不能徧,而习者不得于事则姑傅会以文之,不得于旨则姑穿凿以逆之;眯法于篇则姑揜其句,眯法于句则姑剽其字。扶立者持门户,皮相者务影响,栩栩然自谓入龙门之室而不知其辙,望柢柱之杪而背驰矣。

他认为唐宋人虽尊《史记》,但并不成功,这与前七子否定韩、欧如出一辙。自北地一派以来,《史记》才开始为人广泛接受,以至于成为最高最普遍的文章典范。他也指出了学习《史记》存在的问题,特别是“不得于事,则姑傅会以文之”的弊端,导致只沉迷于篇法、句法的文字模拟,未能学到《史记》的真精神。在创作中,他们的文章创作也莫不以《左》、《史》为学习对象,如李攀龙:“既以古文辞创起于齐、鲁间,意不可一世学……以为记述之文厄于东京,班氏姑其佼佼耳。不以规矩,不能方圆,拟议成变,日新富有。今《尚书》、《庄子》、《左氏》、《檀弓》、《考工》、司马,其成言班如也,法则森如也,吾摭其华而裁其衷,琢字成辞,属辞成篇,以求当于古之作者而已。”李攀龙自己也明确以学《史记》自居,如《答董学士用均》中云:“顾某何人,又至辱所推欤?谓某文章司马子长、西汉诸名家之流。”王世贞对《史记》、《汉书》最为推崇,自言平生志向“一从事于龙门、兰台遗响”,陈文烛说他“于子长,以意师之,亦可称龙门之大宗乎!”

王世贞的一系列主张,标志着明代史学的复兴;同时,后七子的文学复古活动承续了前七子。在王世贞所建立的理论体系影响下,文学复古运动对史学资源的借鉴进一步加深,并最终形成一种风气。

但明代文学复古对史学资源的借鉴存在着一个巨大缺陷,即这种借鉴缺乏对史学精神的关注,对史传的叙事特征也未能充分注意,而过多注意于语言层面的东西。正如王世贞在《史记评林序》中所说的:“第训诂之家所传闻异辞,苦于不能徧,而习者不得于事,则姑傅会以文之,不得于旨则姑穿凿以逆之,眯法于篇则姑揜其句,眯法于句则姑剽其字。扶立者持门户,皮相者务影响,栩栩然自谓入龙门之室而不知其辙,望柢柱之杪而背驰矣。”这就是说只着意于章法句式的模拟,自然不能得《史记》之轨辙。文学复古借史学以兴,为什么最终却未能得史学之精义,而只留意于皮相呢?问题还是出在了偏面复古上。茅坤在《刻史记抄引》中说:

予少好读《史记》,获得见缙绅学士摹画《史记》,为言辞往往专求之句字音节之间,而不得其解。譬之写像者,特于须眉颧颊耳目口鼻貌之,外见者耳,而其中之神如怒而裂眥、喜而解颐、悲而疾首、思而抚膺、孝子慈孙之所睹而潸然涕洟、骚人墨士之所凭而凄然吊且赋者,或耗焉未之及也。

其实,复古派不仅斤斤于字句音节之间,中国文学中对文字美的天然爱好渗透到了复古派创作的各个方面,人们的史学兴趣很快就被文学化甚至文字化了。以陈仁锡为例,陈仁锡在晚明以辑选各种选本闻名,他可称为晚明史学文学化的代表性人物。陈仁锡在《汉书序》中言:“余屡阅《汉书》,又有进焉,初谓密裁弘构,天下架楼台耳;继再三味之,芬芳有香气,更张红灯拭青眼看长剑,急与《汉书》对,其色蒸郁绚烂,是真色,非设色。盖谓《史记》为古今大织手,亹亹万千言,淡雅若无言;《汉书》为古今大染局,锦江灌红,艳丽光莹,皆莫及焉。”可见,他所关注的就只是辞藻之芬芳绚烂。即使长期以来不太被人们看好的《南史》、《北史》,也开始得到当时人们的好评,其关注点也恰好是其语辞之美:“个中清言,尘外凉思,恍恍松吟,绝涧雪洒瑶台。似汗雨袂风时,不可无此冷语;蚁酣蝶栩时,不可无此醒语;肥肉厚酒时,不可无此淡语。何云情浩荡,而霞采披斐哉!”

王阳明不仅颠覆了经史关系,还认为六经皆出自“吾心”:所谓“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六经,吾心之记籍也”。最终回到了他的“心即理”的理论起点上。这导致晚明心学化史学观的流行,最为极端的说法是龚一柱《叙读史四集》中所说:“古今记载皆史也,要皆出于喜怒哀乐之自然也。夫是则率性是史,又何俟读史者?古人先我而明其性,我后古人而鉴其性也。以我读史乎?以我读我而已。”赵维寰有《读史七快》,其“快三”云:“玄雅可以证风流,诙谐可以博逸趣,读之虽热闹之境,如沃清凉,虽礼法之场,不禁狂舞。”其“快四”云:“诸夏文薮,学士词人,佳什名篇,自堪嗟赏,若乃闺英掞藻,殊域吐奇,读之烂然,觉我才尽。”总之,他们所着意的除了对英藻烂然的语辞之美的强烈关注外,更进一步地,他们是要以史证心,所谓“玄雅可以证风流,诙谐可以博逸趣”,完全出自一己之好恶。

明代的文学复古与史学复兴在反理学化上是一致的,他们共同反抗理学的权威,文道关系和经史关系从而被重新界定。文学更借助史学的资源,包括历史著述和史学理论的资源,使得文学复古运动得以展开。但由于文学复古理论的局限性,史学的文学化和心学化,导致文学对史学的借鉴只停留在字句音节这类表层的学习上,从而也限制了文学复古运动的健康发展,并最终使这一运动走向式微。

注释

①《白云稿》卷三,明初刻本。②《王忠文集》卷十六《文原》,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③《王忠文集》卷十五《文训》。④《潜溪前集》卷之五,《宋濂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6页。⑤《怀麓堂集》卷六十九,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⑥杨艳秋:《明代史学探研》,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2—38页。⑦《震泽集》卷四十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⑧王格:《书昌黎集后》,《明文海》卷二四七,第2575页。⑨《由拳集》卷二十三,明万历刻本。⑩《太函集》卷二十四《姜太史文集序》,万历刻本。《康对山先生集》卷首,明万历十年潘允哲刻本。穆文熙《七雄策纂序》:“迨至我明弘、正间,乃刻于大梁,而李献吉序之,为始显。”(《明文海》卷二百十二,第2130页)《顾华玉集》之《息园存稿》文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空同集》卷六十六•外篇,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他对人们推崇的欧阳修的史学也提出不满:“欧阳人虽名世,《唐书》新靡加故,故今之识者购故而废新。《五代史》成一家言是矣,然古史如画笔,形神俱出,览者踊跃,卓如见之。欧无是也。”(《空同集》卷六十二《论史答王监察书》)《空同集》卷五十、卷六十六。《何大复集》卷三十四,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98页。《明文海》卷二三九,第2461页。崔铣:《洹词》卷四《述程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王阳明全集》卷一《语录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页。《纲鉴会纂序》,《纲鉴会纂》卷首,明刻本。《艺苑卮言》卷一,《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四十四。李贽:《尚书王公》,《续藏书》卷二十六,中华书局,1959年,第514页。此处所谓的“尝论”出自《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五十七《赠李于鳞序》:“古之为辞者,理苞塞不喻假之辞;今之为辞者,辞不胜跳而匿诸理。”可见他对此非常重视,视为一个重要理论。《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四十二。《读书后》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太函集》卷二十一,明万历刻本。《弇州山人续稿》卷四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十三《李于鳞先生传》。《沧溟先生集》卷二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86页。《弇山堂别集小序》,《弇山堂别集》卷首,中华书局,1985年,第4页。《弇山堂别集序》,同上,第2页。茅坤辑《史记抄》,明万历三年自刻本。《陈太史无梦园初集》马集四,崇祯六年张一鸣刻本。周诗雅《南北史钞序》,《南北史钞》,明崇祯五年刻本。《王阳明全集》卷七《稽山书院尊经阁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54—255页。杨以任辑《读史集》卷首,明崇祯刻本。《雪庐读史快编》卷首,明天启四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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