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启蒙·民间

2008-05-27 08:23曹书文
中州学刊 2008年3期

曹书文

摘要:《红旗谱》、《古船》、《白鹿原》作为当代家族叙事创作的经典,它们在叙事视角、叙事时空、叙事结构上都存在不少相似之处,但由于话语讲述的年代与讲述话语的年代的不同,同一个创作母题在当代小说中呈现三种不同的讲法,即革命话语中家族复仇的隐形结构,父子之间的精神相继,爱憎分明的叙事情感;启蒙话语中家国之间异形同构的结构形式,对乡村宗法社会历史与人性悲剧的理性审视,对人间苦难的悲悯情怀;民间话语中多条线索经纬交织的网状式结构设置,对村落家族文化的重新定位以及叙事中流露的挽歌情调。借助对三部经典不同叙事模式的阐释可以明显地看出当代家族母题小说创作叙事策略的演化轨迹。

关键词:家族母题;隐形结构;启蒙立场;悲悯情怀;挽歌情调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3—0194—06

在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上,以20世纪50至70年代的《红旗谱》、80年代的《古船》、90年代的《白鹿原》为代表,家族母题在当代小说创作中出现了三次大的转型,虽然它们在叙事视角、叙事时空、叙事结构上都存在着不少相似之处,但由于三个文本创作的社会、文化语境的差异,话语讲述的年代与讲述话语的年代的不同,因此,同一个家族母题在当代小说中出现了三种不同的讲法,即革命话语中家族复仇的隐形结构,父子之间的精神相继,爱憎分明的叙事情感;启蒙话语中家国之间异形同构的结构形式,以思想启蒙立场对乡村宗法社会历史与人性悲剧的理性审视,对人间苦难的悲悯情怀;民间话语中多条线索经纬交织的网状式结构设置,对村落家族文化的重新定位以及叙事中流露的挽歌情调。借助对三部经典不同叙事模式的阐释可以明显地看出家族小说艺术上的不断进步与成熟,显示出当代家族母题小说创作叙事策略的演化轨迹。

由于家族本位是中国传统社会的特质,家国同构是传统社会政体的结构形态,家族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石,因此,家族书写在中国古典文学创作中一直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出现了以《金瓶梅》、《红楼梦》为代表的家族叙事文学的经典之作。进入近现代社会以后,家族作为一种制度、一种伦理、一种文化遭到了不少现代知识分子的激烈抨击,并在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冲击下走向最终的解体,但现代作家对封建贵族家庭的生活、情感体验,从传统到现代社会转型期的成长历程使其难以摆脱理性批判与情感眷恋的家族文化情结。在“五四”思想启蒙、30年代的阶级启蒙、40年代的民族启蒙话语时代,家族叙事性创作都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母题,涌现出了《狂人日记》、《家》、《雷雨》、《北京人》、《四世同堂》、《财主底儿女们》、《金锁记》、《霜叶红似二月花》、《科尔沁旗草原》、《京华烟云》等现代家族叙事文学经典,创造了以《狂人日记》为代表的“历史寓言叙事模式”、以《家》为代表的“全息影像叙事模式”、以《财主底儿女们》为代表的“个人心史叙事模式”,构成了现代文学史上亮丽的风景。

进入当代社会之后,由于家族制度失去了合法性存在的社会基础,家族文化被视为一种封建文化而受到批判,加之50至70年代主流作家缺少封建大家庭的生活基础,从而形成家族母题创作由中心向边缘移动的文学格局,以一种潜文本或者说隐形结构的存在方式出现于革命历史小说创作。在《红旗谱》中,家族复仇成为英雄人物走向革命的感性动机,从家族复仇到阶级反抗成为小说创作的主题。在《三家巷》中,家族叙事与革命叙事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笼罩家族关系的三家巷作为一种空间成为主人公成长的典型环境。可以说在整个50至70年代的文学创作中,家作为一种个人生存的私人话语空间时时受到作为社会公共空间中革命话语的冲击,建立在血缘感情基础上的个体家庭最终让位于以阶级感情为纽带的革命大家庭,实际上,文学中的革命大家庭也是传统大家庭的变形。在80年代经济改革、文化开放的时代语境中,随着人的意识的觉醒与文化视野的开阔,新时期作家无论是对当代历史的审视、社会改革的反思、民族性格的想像,都无法抛开家族文化观念的影响和制约,血缘感情的回归与对家族观念的批判成为80年代启蒙文学的主题之一,出现了以《古船》、《红高粱家族》、《1934年的逃亡》三种不同审美风格的家族母题叙事的探索实验。这些作品继承了前代家族叙事的文学传统,以其对对家族观念与民族改革的历史反思;对家族精神性格与生命意志的弘扬;对家族生活与伦理情感的颠覆和解构走向了新的超越。当代家族小说经过革命时代的叙事转型,80年代启蒙语境中的探索实验终于在90年代多元文化格局中走向自身的成熟与辉煌,这不仅体现在家族小说的数量优势,更重要的在于它以其独特的思想内涵与艺术个性构成90年代文坛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世纪末的家族叙事既因袭着现代家族小说的艺术范式,又融入讲述话语年代的形式革新。革命大家庭的叙事与家族颓败故事的讲述并行不悖,新生的革命家庭不乏家族主义的幽灵,而处于衰败过程中的旧家庭却充满着让叛逆者难以割舍的血缘亲情,现代与传统的汇流,眷恋与决绝的困惑,激进与保守的渗透如此矛盾地出现于世纪之交的家族小说中。

作为当代家族叙事性创作,《红旗谱》、《古船》、《白鹿原》无疑体现了当代长篇小说的最高成就,也是三个不同社会文化语境中出现的家族叙事的代表性作品。从叙事结构上看,《红旗谱》叙述的是一家地主两代人与两家农民三代人之间的冲突,《古船》反映的是民族资本家隋家与农民阶级赵家两大家族之间的仇恨,《白鹿原》展现的是白姓与鹿姓两个家族间半个世纪的恩怨情仇,且家族的兴衰与革命的发展有机交织在一起,都是以革命阶级的成长与贵族阶级的衰落作为基本的结构模式。从叙事时空来看,都再现了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变迁与社会风貌,三部作品都选择城乡交叉地带——北方的乡镇(冀中平原锁井镇、鲁东沿海洼狸镇、陕东南部的白鹿镇)作为人物活动的典型环境,城市文明、现代生活成为宗法社会生活方式的一个参照。从叙事视角来审视,都是采用第三人称的全知全能叙事,叙事者既可以控制整个故事情节展开的总体布局,又对人物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随时对事件进程指点迷津,对人物的行为发表议论,并给予不同的道德判断。但是由于讲述话语年代的不同,叙述者价值立场的差异,呈现出革命话语、启蒙话语、民间话语视阈中家族叙事三种格局与叙事策略。

革命叙事显然是讲述革命故事的,《红旗谱》的叙事者,既是一个北方的农民,同时也是一个会说书的农民。小说一开头就确定了说书人的叙述基调,“那时,小虎子才十五岁,听得镇上人们为这座古钟议论纷纷,从家里走出来。……“三十年以后,在一年的春天,从关东开进一一二次列车,直向保定驶来。……”主人公朱老忠在场,这个作为农民代言者叙述人就像是朱老忠,总是以他的视线、他的眼界、他的所见所闻、他心里的所思所想来叙事。“脯红鸟事件”以后,叙述者就用“忠大伯”这样的称呼,因此,叙述人应该是晚朱老忠一辈的农民。但不管叙述人如何变,作为农民的阶级属性则是前后一致的,而且,这个叙述人叙述观点与朱老忠的价值立场表现出更多的相似之处。但叙述人一旦转向对地主冯老兰家庭的叙事则变换了叙事情调。如小说在写到地主冯老兰向自己的儿子传授治家经验之后,叙述者接着这样评价道,“他从封建社会里过来,在封建思想的支配下,他总结了半个多世纪的经验,对于《朱子治家格言》,他背得烂熟了,到了封建半封建社会里,他的统治经验,说什么也不能再前进一步了,他的思想僵化了。”“他贪得无厌的性子,随着年岁的增长,更加残忍了。”显然,叙述者只有从阶级的视角,用阶级斗争分析的理论,才会达到这样的思想高度。从整个情节内容设置来看,作品叙述的是一家地主两代人与两家农民三代人的故事,而有关地主家庭叙事篇幅占的比重少的可怜,相对突出的是农民革命英雄性格成长的历史,叙述者的设置从一定程度上与作家表现阶级斗争的主题是高度一致的。

50至70年代是革命话语的经典时代,阶级成为文学叙事中的关键词,通过自我改造以获得阶级意识与阶级感情是大多数作家的共同追求。现代作家笔下的家族矛盾书写,在当代作家看来体现的则是不同阶级之间的仇恨,作家的家族情感淡化,阶级感情凸出。在梁斌的《红旗谱》中,因地主冯兰池砸铜钟顶赋税,公开占有锁井镇四十八亩官地,贫苦农民朱老巩起来反抗大闹柳树林,由此结下的根深蒂固的家族仇恨。尽管过去了几十年,但被迫逃亡关外的儿子朱老忠一想到家仇未报,“心上就象辘轳一样搅动不安。说:‘回去!回到家乡去!他拿锁井镇铜铡铡我三截,我也要回去为咱四十八村的人报这份血仇!”朱老忠还乡的消息传到冯家大院后,冯老兰为自己当年斩草未除根而后悔,“他觉得办错了一件大事,一时急躁,气喘起来,胸膛急骤地起伏,那颗心几乎要跳起来,怎么也装不到肚子里,头脑晕眩起来。”由此可见他们两家之间的结怨之深。不过,由于作家叙述的阶级立场所致,在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进程中,叙述者锐意强化的则是他们之间的阶级矛盾,朱老忠从一开始就宣誓要为四十八村人报仇,这就由家族之间的纠葛,上升到锁井镇地主与农民之间对立的阶级高度,“反割头税”斗争的中心之所以在锁井镇,主要源自于“割头税”包商是地主冯老兰,借助经济斗争的形式实现家族复仇的目的,是朱老忠及其农民阶级情绪高涨的重要动机。小说比较充分地突出了地主冯老兰如何霸占四十八亩官地,如何借助手中之权增加农民的赋税,如何对年轻女性春兰不怀好意的好色,而对他作为地主所具有的农民式的勤俭、保守、务实,与长工老套子的友情,砸钟行为背后的深层原因给予了一定程度的忽视与遮蔽。

在中国现代家族小说中,接受了现代文明教育的知识分子与固守传统观念的父辈往往会产生激烈的思想冲突,从精神上背叛自己所属的贵族家庭与离家出走是大多数旧家庭叛逆的必然选择。进入当代社会,作家更重视的是不同阶级之间的斗争,而相对淡化了父子之间思想观念上冲突与碰撞。《红旗谱》中存在于冯家父子之间的诸多矛盾逐渐为他们的阶级属性所取代,作为改良知识分子冯贵堂处于地主与农民环境中的不被理解的精神苦闷与思想矛盾没有得到应有的彰显,而集中强调的是农民阶级基于阶级感情的阶级情谊,具体表现为存在于贾湘农与张嘉庆、朱老忠与江涛之间精神上的“父子关系”。有关阶级、革命的宏大叙事有意冲淡乃至取代家族之间、家族内部日常生活叙事,形成不同阶级之间阵线分明的情节格局。从父子冲突到父子相继,叙述者站在农民阶级的立场,讲述了革命农民推翻地主阶级的历史与道德合理性,地主家庭生活内容的叙事比重被放在相对边缘的位置;现代作家笔下家族内部父子之间的观念冲突被父子相继所代替。其实,我们透过对同一阶级父子之间阶级意识的分析,一样能发现他们之间非常明显的思想冲突,这种冲突大体表现为三种不同的形式,第一种是矛盾不可调和的激烈碰撞,与父亲彻底决裂后离家出走;第二种是与父亲在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上尽管有矛盾,但尚未有更深层的冲突;第三种是朱老忠与江涛在思想感情上父子相承的新型家庭关系,作品显然突出的是后一种关系模式,这种关系既具有传统父子关系的亲情,更具有较多的象征内涵,是对传统家庭关系的发展、延伸,带有鲜明的时代与阶级特征。

当代作家继承了现代作家对封建家族制度与旧家庭罪行揭露、批判的启蒙传统,不过又与现代作家表现出明显的不同,现代作家所锐意批判的是吃人的封建礼教与专制家长对人的自由权利的剥夺所造成的人性与人情的悲剧,而对旧家庭本身又流露出眷恋的情怀,对处于传统与现代两种文化之间徘徊的知识分子则报以深切的同情,他们的批判更多是文化的批判,而当代作家对封建旧家庭的批判矛头所向是其政治上的反动与道德上的堕落,对封建家长与置身其间的知识分子有的只是对其阶级性的否定,而少有对其思想性格中复杂性的理解和同情,表现出感情上相对单纯的好恶。《红旗谱》的叙事者从对封建地主家庭财产原始积累合法性的质疑到对家长冯老兰政治上反动性的揭露,两性伦理上的紊乱昭示出叙述者对贵族家庭及其代表人物的批判态度。如果说叙述者对封建贵族家庭及其代表人物表现出明显的否定感情的话,那么,对于工农之家及正面英雄则用赞美的叙事态度,肯定他们父子相承的精神传统,歌颂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民族性格与传统美德。

革命的首要问题首先是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种阶级分析理论直接影响到文学创作中人物关系的设置,《红旗谱》中原本是乡土社会之间两个家族间的矛盾演变为阶级间的对立,其他人物也是以他们两个对立家庭为中心形成迥然不同的阶级阵线,“小说中的人物,善恶黑白的对比是过于分明了,而且划分这种善恶的基本依据也过于单纯。”①从而造成小说主题的单一,人物性格的单纯,社会生活内容的单调等文学现象的出现。

进入历史新时期,随着政治解放和思想解放运动的开展,启蒙话语逐渐发展为80年代文学的重要的话语资源。作家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关注人的命运,人的尊严和价值,同时整个民族历史反思与改革的时代主潮也影响着作家对当代历史思考,人与历史之间的关系成为不少作家创作环绕的中心。“80年代长篇小说的主题是丰富的,但基本上是‘启蒙叙事的不同展开。”②在张炜的《古船》中,家族叙事与启蒙叙事有机地交织在一起。

启蒙叙事在80年代体现为知识分子式的精英叙事,叙述者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大千世界和芸芸众生,对他们指点迷津,大都采用俯视的视角。尽管《古船》整体上仍是全知叙事视角,但这个叙事者“不但置身事外,且亦置心事外。他仿佛站在一个山冈上,对脚下争斗着的人物一无偏护。他犀利的目光直射历史和人物的内心深处,并客观冷静地讲述着他的发现。”③作为民族资产阶级的隋家,在叙述者的眼中,不再是以往文学中那种政治上反动、经济上剥削、道德上堕落的另类人,相反,他们却是知书达理、情操高尚的家族,家长隋迎之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思想开明,教育儿子要“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成为镇上公认的“好人”与“开明绅士”,在土改中作为开明绅士受到政府的特殊照顾。儿子隋抱扑几十年如一日呆在老磨屋,替整个家族忏悔,为整个镇所遭受的苦难而忧患,他超越于家族怨怨相报的家族主义观念,将家族的命运、个人的悲欢与整个洼狸镇的苦难联系在一起,对弟弟见素为报家仇夺会粉丝厂承包权的行为明确表示反对,并告戒他说,“你的能力和善心都有限,你负不了那么多的责任。粉丝工业自古就是镇上的命根子,你想要它,你要的太多了”。对粉丝厂,他具有强烈的责任感与忧患意识,在他身上体现出现代启蒙知识分子的以人为本,以改造社会与拯救人类为己任的思想性格。对作为农民家族的代表赵炳,叙述者并不因其为革命阶级的代表而掩饰他们身上那种狭隘的家族复仇意识,借土地改革等等革命之名实现其私欲满足的目的。作者真实地揭示出农民革命者身上那种“彼可取而代之”、“子女玉帛”的封建传统意识的积淀,但小说并没有把赵炳塑造成脸谱化的坏人,而是客观真实地揭示出他的道貌岸然和急公好义背后所潜藏的奸诈、邪恶、自私的性格侧面。

同是写家族复仇,《红旗谱》写的是地主阶级与农民阶级之间的矛盾,且重点突出农民阶级,家族复仇作为一种潜在的结构存在于革命历史叙事,而在《古船》中,这种母题原形发生了部分改变,小说将家族史与镇史的叙述交织在一起,形成家国之间异形同构的结构形式。小说主要叙述的是民族资本家与农民阶级之间的仇恨,关于隋家粉丝工业的起源、财富的积累作品没有过多的叙述,因此,看不出资本家对农民阶级的经济剥削的残酷性,农民阶级对资本家的仇恨带有处于社会地层的农民家族对社会上层资产阶级的羡慕、嫉妒、仇恨的人性因素。小说叙事的重点也不再表现出对不同阶级的褒贬和偏爱,两个家族之间的兴衰与当代史的变迁有机地结合起来。“老隋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是洼狸镇上不可动摇的一个家族。老李家、老赵家,只有仰视的份儿。可赵多多后来发觉老隋家的基石开始慢慢松动了。”“与老隋家正相反的是,老赵家在整个镇子上变得举足轻重。赵炳与新任镇长常在一起运筹帷幄,共商洼狸镇的大事。”赵家家族的崛起、政治上的翻身、精神上的解放的同时又要求着身体欲望的满足,赵炳作为辈分高的长者长期以干爹的身份在隋家少女含章身上满足自己的欲望与对资产阶级小姐占有的虚荣,赵多多公开骚扰资本家隋迎之的遗孀茴子,即便对方葬身火海也要拖出来进行性的报复,对其他地主家庭的女性的蹂躏可以说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相反,以前作为贵族子弟的抱扑、见素兄弟则是连正常的人性要求也无法满足,长期处于人性压抑状态。进入新的历史时期,经济的改革与思想的解放,给隋家的家族复兴提供了一种新的历史机遇,“少数有心人却没有忽略这样一个现象:老隋家正一步一步走回到洼狸镇的舞台上来,而老赵家随着粉丝公司的坍台会重新走到下坡路上去。”政治的变化、家族的兴衰与人的命运消长如此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从启蒙的价值立场审视当代乡村社会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变迁,叙述者发现历次政治运动的惊人的相似之处,那就是作为乡村宗法社会的家族主义土壤对革命性质的影响,革命者看似正义、进步的行为背后都有明显的家族复仇动机。建国后,封建大家庭彻底解体了,但人们的家族观念与家族意识并未消失,“社会主义集体主义口号并未真正将人们从家族集体主义中解救出来。维系土地空间关系的生产队也同样持续着家族宗族的集体主义。每一个个体、家庭都渴望以血缘为基础的集团归拢。生产队无形间已转化为宗族强权集团,成为足以与政权相抗衡的民间社会的权威。”④从而在一定意义上使得洼狸镇建国后几十年的历史总是成为宗族集团统治的历史,人们很难摆脱传统的家族观念的制约,从建国初的土地革命到新时期的经济变革,都没有走出家族中心主义的怪圈。尽管粉丝厂更换了新的经营管理者,但如果不从根本上根除家族主义滋生的土壤,对农民进行新的思想启蒙,实现农民价值观的更新与人的意识的觉醒,那么,任何意义上的改革都难以达到预期的目的。“一个个古堡似的老磨屋矗立在河滩上,与残破的镇城墙遥遥相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小说开头与结尾遥相呼应的这段话隐喻着洼狸镇未来发展的历史重负。

如果说一体化文学格局的家族叙事体现出叙述者对封建贵族家庭与革命农民家庭爱憎分明的阶级情感,那么,在《古船》中,叙事者的启蒙立场使其既超越于家族间的恩怨情仇,又沉浸于对乡村家族复仇的理性思索。叙述者常借主人公抱扑之口发出这样的倾诉,“我最怕的就是厮咬别人的人。因为他们是兽不是人,就是他们使个洼狸镇血流成河。我害怕回到那样的日子,我害怕苦难!见素,我一想起那样的日子就心里打颤。我心里祷告,‘苦难啊,快离开洼狸镇吧,越远越好,越远越好,永远也别回来!”叙述者以启蒙者的人道情怀由对某一具体家族所遭受的苦难、洼狸镇人的不幸,上升到对整个民族、人类苦难的悲悯。“这个叙事者用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俯视着人间的苦难,这双眼睛绝不是冷漠的,而是布满血丝的,从眼睛里放射出的目光,有着灼人的热量,这双眼睛里有着忧愁,更有恐惧和震惊:人间竟然是这样!人对人竟然是这样!人竟然是这样!这个叙事者用一双悲天悯人的语调诉说着人间苦难,这种诉说也绝不是冷漠的,而是同时包含着这样的质问:人间为什么会是这样?人间为什么要有这样多的苦难?人对人为什么会如此残忍?”⑤作家现代启蒙思想立场与人性悲悯的人道情怀使《古船》达到少有的思想深度与历史高度,成为80年代家族叙事的经典、当代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

90年代是多元文学话语共生的时代,而“民间”的发现则无疑给当代作家拓展了一个新的文学空间。“民间”一词既指向一种较为原始、自在形态的生活方式、生存状态,又指向“一种当代知识分子的新的价值定位和价值取向,这种迹象在寻跟文学中已经初露端倪,1989年以后的新写实小说里逐渐形成”。⑥世纪末文坛村落家族史写作及其所取得的成就显示出民间话语的有意介入,同时这种话语方式也给家族母题叙事带来了新的活力,当然这里不排除作家对已有家族叙事传统的继承。在《白鹿原》中,一向被新文学作家批判与忽视的村落家族文化、宗法式的乡村生活开始进入作家的艺术视野,传统宗法社会生活、祠堂文化、保守知识分子,走出家庭从事革命活动的旧家子弟,在民间叙事话语中都呈现为一种新的文学形态,这既给人们带来一种新的阅读体验,又冲击着已有的审美趣味。

《白鹿原》作者称自己要叙述一部民族的秘史,而秘史是与正史相对而言,但又与正史发生错综复杂的关系。小说关于秘史的写作昭示出民间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即以秘史为主以正史为附。“于是,叙述者采用了分身术来表现不同的历史和家族故事,一方面,叙述者通过白嘉轩、朱先生等人物的视点,承载着传统文化包括家族文化的话语体系和价值体系,即承载着秘史的叙述,另一方面,叙述者通过家族叛逆者白灵、鹿兆鹏等人的视点,承载着时代历史和社会革命的叙述,这是一种显性的历史叙述,在两种叙事相交融的过程中,家族与国家、族权与政权、宗法伦理和社会革命等关系结构设置得极富张力,叙述者也在一种紧张的关系中完成自身的分裂与整合。”⑦不过,叙述者的家族文化话语和价值体系不仅在小说民族秘史的叙事过程中占主导,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对革命历史的叙述,这个叙述者往往透过他所信任的人物表示出对革命的价值评判,在朱先生眼里,国共之间的内乱不过是公婆之争,而在白嘉轩看来,农民运动也好、国民革命也好,都是把白鹿原作为翻烤烧饼的鏊子。叙述者借助书中人物的评判隐约地表明对他们的些微之词。从叙述者对不同人物的结局也可显示出叙述者的价值立场,对黑蛙,叙述者怀着一种同情,对白孝文,表示着一丝冷漠,对鹿子霖,则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嘲讽,深层的原因来自于黑蛙浪子回头,对传统儒家道德传统的归依,而白孝文、鹿子霖身上更多地表现为儒家伦理的负面传承,因此,小说的叙述者更像是一位坚守儒家传统价值立场的民间保守知识分子。

《白鹿原》尽管仍然表现为两个家族之间矛盾纠葛的结构形式,但小说关于民族秘史的写作动机影响了叙事结构的设置。整个叙事呈现出以白鹿原白、鹿两个家族的矛盾纠葛和生活变迁为经,以白、鹿子弟的命运遭际为纬的网状式叙事结构,从而将村落家族史的叙述与对当时众多重要历史生活内容的叙述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从鹿兆鹏这条线索,展示了党的地下斗争如何从农民运动发展到武装起义的曲折历史,通过鹿兆海的弃文从军,他与白灵情感的悲欢离合,既写出了北伐战争的浩大声势、国共合作的复杂形势,也反映出年轻一代在选择信仰中的矛盾和冲突,另外,小说通过白孝文、黑蛙的命运遭遇,大大丰富了作为民族秘史的思想内涵。这样,“不同政治集团的对抗、阶级派别的争斗表现了悲惨多难的国史;不同文化心理、传统因袭的较量表现了民族的心史;男女老少、父子侄甥、兄弟妯娌、主人仆从的恩恩冤冤生生死死表现了家族的传史;同辈隔辈、乡邻居里男男女女的性爱、情爱、畸爱、虐爱表现了变态的性史。”⑧几条线索纵横交错,共同建构了一部气势恢宏的民族秘史。同时“网状式的叙事结构,也比较好的扩大了作品的空间感。闭塞的白鹿原,通过放射出去的线,将县城及西安,还有陕北及黑蛙呆过的渭南与土匪窝,有机地联结起来。从而,于相对集中描述的白鹿原中,展示的是更大的背景。”⑨

如果说80年代《古船》中的叙事者立足于思想启蒙的价值立场,那么90年代《白鹿原》中的叙述人则表现为文化反思的视角,叙述者超越于主流文化对宗法家族文化的偏见,以一种宽广的文化视野,对存在于传统乡村社会并且仍为多数人所服膺的家族文化进行理性的反思。首次从正面肯定了家族文化在传统社会存在的合理性。尽管从19世纪末开始,家族文化受到了激进知识分子的抨击,它存在的合法性受到青年一代的质疑,但对于仍处于前现代社会的中国人来说,家族伦理仍然是他们遵守的价值准则。在从传统的家族本位到现代的个体本位的社会转型期。各派政治势力不管是国、共两党、或是土匪,都是把白鹿原作为他们争夺政治权力的舞台,借以展示他们各自的政治主张与阶级倾向,一旦政治失利,纷纷逃离,给白鹿村百姓带来的是动乱和灾难,他们在各派之间无所适从的生存困境,只有族长白嘉轩在各派政治势力争夺国家权力的乱世,帮助村民逃避抵制官府的苛捐杂税,遇到灾年,组织乡亲抵御旱灾与瘟疫,对家族中的不肖之子土匪黑蛙,族长对他后来的迷途知返表现出少有的宽恕,对各种党派之争不介入,坚守“耕读传家”、“学为好人”的人生信念,保持作为一个族长独立的人格和自尊。白鹿村之所以被誉为“仁义白鹿村”,是与作为族长白嘉轩的道德人格魅力密不可分的。作为乡村宗法组织,它对家族成员履行了管理、处罚、团结、安全、教育与情感抚慰职能,为家族成员的生存与发展发挥了积极作用,但长期以来,当代作家对宗法组织与家族文化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要么被忽略遮蔽,要么被否定歪曲,《白鹿原》对村落家族文化及其族长历史价值的重新定位与文化阐释,在一定意义上填补了当代家族叙事在这方面的空白。

在现代家族小说中,接受了现代西方思想的知识分子在人的意识觉醒之后,无法容忍家长专制与家庭黑暗,为了追求爱情自由与人格独立,纷纷离家出走,成为封建贵族家庭的“叛徒”。进入当代社会以后,家族小说创作的边缘化角色与主流意识形态对封建旧家庭阶级属性的定位,使得当代作家对离家出走的叛逆知识分子的形象塑造没有达到前代作家已有的高度。对他们走出家庭投身革命的坚定性与改造自我的彻底性强调过多,相对忽视对其精神思想性格的矛盾性复杂性一面的揭示。《白鹿原》中出现了一批封建旧家庭的叛逆者,这里有反抗包办婚姻走出家庭的知识女性白灵,参加农民运动革命失败后被迫出走的鹿兆鹏、黑蛙,作为败家子逃离旧家的白孝文。作家的独到之处在于真实地描写了他们形式上的离开家庭与情感上和旧家庭的纠葛。即使是与家庭冲突最激烈的白灵,她也仍然与姑姑、大哥保持着亲情上的交往,奶奶和母亲在家里一直牵挂着她,母亲临死之际的最大愿望就是能见上女儿一面。兆鹏身为国民小学的校长,党组织负责人,但仍然在爷爷权威面前重新走进他不愿面对的旧家。他被捕之后两个个家族不惜代价对他的营救让他感到血缘亲情与家族关系的厚重与压力。黑蛙与白孝文在自己人生得意之际都曾先后回到原上祠堂祭祖,即使是革命者白灵也在被活埋时魂归故里,为亲人托梦,走向了从伦理反叛到精神回归之旅。叛逆者与旧家庭的联系乃至精神回归,从一个侧面揭示出封建旧家庭的两面性,也对塑造人物精神思想性格的复杂性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在《古船》中,叙述者以人道主义的情怀对人间的苦难和人物的悲剧流露出悲悯的叙事基调,而到了《白鹿原》,叙述者既客观真实地描写传统宗法乡村社会“仁义白鹿村”民风的淳朴,仁义的道德,秩序的井然,又揭示出在现代文明与战争、动乱的冲击下它的日趋衰落的结局,既塑造了体现儒家文化精神的朱先生、白嘉轩、鹿三的道德情操与人格魅力,又为他们作为最好的先生、最仁义的族长、最后一个长工的悲剧命运而充满哀婉之情。在理性地展示传统家族文化非人性的同时,又对家族文化的解体带之而来的传统美德的消失充满深深的眷恋。恩格斯在评价巴尔扎克创作上的矛盾时说,“巴尔扎克在政治上是一个正统派;他的伟大作品是对上流社会无可阻挡的崩溃的一曲无尽的挽歌;他对注定要灭亡的阶级寄予了全部同情。但是,尽管如此,当他让他所深切同情的那些贵族男女行动的时候,恰恰是这个时候,他的嘲笑空前尖刻,他的讽刺空前辛辣。”⑩陈忠实对他所喜爱的人物的嘲讽尽管达不到巴尔扎克尖锐的程度,但他对其笔下理想人物的描写既有赞美也不乏反讽,这正如评论家雷达所指出的,“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是充满矛盾的: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他既看到传统宗法文化是现代文明的路障,又对传统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恋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农业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从中开出挽救和重铸民族灵魂的灵丹妙药。”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作者在《白鹿原》中对传统宗法社会、家族文化及其代表人物流露出明显的挽歌情调。

从50年代的《红旗谱》到90年代《白鹿原》,家族母题叙事模式的变化呈现出阶段性的审美特征,但对任何文学范式的归纳演绎同时也就意味着对生活的复杂性、多样性内涵的忽略与遮蔽,因此,对文学典型个案叙事模式的分析只能是对立体多面文学世界的粗线构图,对三个不同时代家族叙事更有价值的研究尚有待于更深层次的拓展与创新。

注释

①罗成琰、阎真:《儒家文化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2000年第1期。②程文超:《共和国文学范式的嬗变》,《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6期。③王彬彬:《俯瞰与参与——〈古船〉和〈浮躁〉比较观》,《当代作家评论》1988年第1期。④赵德利:《论20世纪家族小说母题模式的流变》,《文艺争鸣》2002年第4期。⑤王彬彬:《悲悯与慨叹》,《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1期。⑥陈思和:《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文艺争鸣》1994年第2期。⑦吴晖湘:《20世纪家族小说叙述方式的转换》,《湖南大学学报(社科版)》2003年第6期。⑧公炎冰:《踏过泥泞五十秋——陈忠实论》,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0页。⑨林为进:《朴素自然内蕴丰实》,《当代》1993年第5期。⑩《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4页。雷达:《废墟上的精魂》,《文学评论》199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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