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当代女性文学对传统文化核心问题的回避

2008-05-27 08:23夏俊华
中州学刊 2008年3期
关键词:女性文学孝道

夏俊华

摘要: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在长足的发展过程中,产生了一系列的病症,其中对传统文化核心问题的回避,便是其病症之一。对传统文化核心问题的回避表现在对家族文化的回避及对孝道的悬置。中国女性文学必须描写中国文化对女性的影响,任何回避都是一种缺陷。

关键词:女性文学;家族文化;孝道;回避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3—0203—03

女性写作是西风东渐的产物,同时也是中国社会发展变化在文学上的必然反应。中国冠以“女性文学”之名的文学创作是在世纪20世纪80年代中期之后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西方文艺思潮大量涌入才出现的,到90年代由于空前的作品数量和广泛深刻的影响才正式被文学史所接受。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后,女性主义文学研究在各种各样的学术期刊上落户,同时各种各样的女性主义文学也如雨后春笋般矗立在中国文学的殿堂,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对一些女作家作品的评价越来越高。

到了21世纪,女性文学随着整个文学的沉寂渐趋平静下来。回望中国现当代女性创作,我们不难发现女性文学在女性文学界和整个文学界之间存在着冷热不均的现象,在文学内部与社会大众之间也存在着不同的认识和判断。对这种现象该怎么解释呢?以往对中国女性文学的评价都以西方女性主义的标准为准绳,考察作品是否真实地表达了女性的真实存在和真实意愿,是否揭露了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压迫,而这种考察是以西方带有宗教色彩的传统文化为底色的。在中国,女性主义文学首先碰到的不是“中国女性”的问题,而是“中国”的问题。显然,西方女性主义文学应该首先转换成适合中国文化的女性主义。中国有自己的文化根源和文化传统,在研究中国女性文学时应该从中国传统出发,考察中国文化给女性文学设定的问题以及中国女性文学的应答。与西方社会宗教文化相比较,中国有着两千多年封建宗法统治的历史,人存在于社会身份之中,没有独立的个体。中国人的意识中的自我不是“我是我自己”,而是“我是……的……”,不在人际关系中的独异的个人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中国“三纲五常”的整体文化格局中没有独立的个体人格的存在空间。与现代西方社会相比较,中国还缺少解放妇女的伦理革命,平等的两性关系还没有建立起来,男强女弱、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识根深蒂固,始终没有在全体国民中建立起独立的个体人格和性别平等的观念。在独立的个体人格和性别平等这两方面,中国社会还保持着传统文化的强大统治势力,女性写作想绕过个人的独立和性别平等这两个环节而单独发展壮大,便产生了一系列的病症。

一、对家族文化的回避

“五四”时期大批女性拿起笔开始文学写作,她们突破了古代女性写作的闺阁幽怨的题材,表达了现代人道主义精神和人的主体意识。她们关注女性自我人性的独立、关注国家的兴亡、民族的新生,显示出全新的写作风貌。1919年陈衡哲发表了新诗《鸟》:“我若出了牢笼,不管他大西地东,也不管他恶雨狂风,我定要飞他一个海阔大空!直飞到精疲力竭,水尽山穷,我便请那狂风,把我的羽毛肌骨,一处处的都吹散在自由的空气中!”冰心的《两个家庭》、《去国》、《斯人独憔悴》、《超人》、《烦闷》、《悟》和大量散文表达的是博大的“爱的哲学”观,爱自然、爱儿童、爱母亲、爱民众、爱国家、爱家庭,所发出的爱的呼唤具有空前的人道主义感召力。庐隐和冯沅君笔下的女主人公们“决心要做社会的人”,孜孜追求健康热烈的人生,丁玲则大胆地宣泄了五四时期女性的性苦闷。她们以不俗的创作参与了五四时期思想文化建设和社会文化批判。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女作家们关注国家重大事件,在作品中描写人民英勇抗争的悲壮诗篇,如萧红的《生死场》,丁玲的《水》、《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冯铿的《红的日记》,草明的《原动力》,葛琴的《总退却》等。1949年之后,杨沫以一部描写中国知识分子成长道路的《青春之歌》而加入了史诗的写作行列。

在中国发生巨大变动的近30年里,大部分女作家的创作兴趣集中在现实问题上,女作家们参与了所有的时代话题,在诸如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思想解放、人道主义、文化寻根、市场经济等时代大事上发出她们的声音。可以说,在中国近30多年嘈杂的社会大合唱中,女性的声音不仅没有断裂过,而且还常常是尖利的、爆破的,与浅吟低唱、硬硬噎噎、柔声细气的旧女性的闺阁怨诉不可同日而语,社会的每一个重大事件女性都没有缺席。

然而,中国传统的家庭文化却不约而同地被女作家们避开了。“中国的家族制度在其全部文化中所占地位之重要,及其根深蒂固,亦是世界闻名的。中国老话有‘国之本在家及‘积家而成国之说。在法治上,明定家为组织单位。”①“家庭生活是中国人第一重的社会生活,亲戚邻里朋友等关系是中国人第二重的社会生活。这两重社会生活,集中了中国人的要求,规范了中国人的活动,规定了其社会的道德条件和政治上的法律制度。……人每责备中国人只知有家庭,不知有社会,实则中国人除了家庭,没有社会。……人从降生到老死的时候,脱离不了家庭生活,尤其脱离不了家庭的相互依赖。你可以没有职业,然而不可以没有家庭。你的衣食住都供给于家庭当中。你病了,家庭便是医院,家人便是看护。你是家庭培育大的,你老了,只有家庭养你,你死了,只有家庭替你办丧事。家庭亦许依赖你成功,家庭却亦帮助你成功。你须尽力去维持经营你的家庭。你须为它增加财富,你须为它提高地位。不但你的家庭这样仰望于你,社会众人亦是以你的家庭兴败为奖罚。最好是你能兴家,其次是你能管家,最叹息的是不行而败家。家庭是这样包围了你,你万万不能摆脱。”②

如此以家庭生活为重的中国人的生活到20世纪末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一个人不是一个家庭,孤寡被当做是人生的最大不幸。单身女性在中国是少数,并且总被认为是不确定不正常的少数,因为在人们的意识或者潜意识里单身女性早晚是要结婚的,她们的生活是个不确定因素,如果单身而不婚,便成了众人瞩目非议的对象。家庭生活如此重要,女作家们却没能在自己的作品中把家庭及其变化当做自己的主要题材,反而塑造了数不清的单身女性形象。在庐隐、凌叔华等“五四”女作家的文本中,有一个不言自明的父的家庭隐含其中,构成女主人公的强大对立面。到了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里,女主人公就远离了家庭。离家索居的莎菲没有家庭、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爱人或丈夫、更没有孩子。张爱玲笔下的女主人公们有家相当于没家,满眼都是萧索荒凉,“望过去,几千里地荒无人烟”。1949年后的杨沫所塑造的革命女青年林道静,自从离开了与余永泽建立的小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的家庭以后,就以革命为家。20世纪80年代,张洁等女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们栖身于由漂泊的女性们组成的“方舟”之上,传统意义的家已经破碎了。20世纪90年代的林白、陈染、卫慧、棉棉们的作品沿着孤身一人的路子一路狂奔,单身女性的生活浮嚣高涨。可见,在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中,自从“娜拉”出走后,一直飘泊着,一直没有家。

女作家们所刻画的这种生活虽然是对男权的一种叛逆,但不符合中国国情,因为至今为止家庭生活仍然是中国人最主要的生活组织形态,单身女性是21世纪才被注意到的一种现象,还构不成中国女性典型的生活状态。女作家们倾情塑造的我行我素的单身女性形象在中国没有代表性。整个20世纪,女作家们把没有家庭的单身女性当做自己作品里的主人公来描写,回避了家庭和女性的关系,回避了中国近百年的家庭制度和家庭伦理的变革对女性的影响。中国的女性曾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家庭里的动物。在“五四”时期,中国女性寄身其中达两千年之久的家庭受到冲击,一些接受了新思想的男性纷纷解除婚约,那些离开丈夫的“小脚”女性们怎么办?类似鲁迅的“朱安”式的女性又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那些出走的“娜拉”们,她们建立了新的幸福文明的家庭了吗?白薇在她的作品中苦涩地描写了新式男女结合后女性的被动与痛苦,可惜文学史很少关注白薇及其创作,后来的女作家也很少沿着白薇的路子写下去。20世纪50年代新婚姻法颁布之后,中国又经历了一次离婚高潮,人们只看到了“自己找婆家”的刘巧儿的笑颜,却没有人描写离婚后女性的生活,女作家们也没有这方面的作品。对家庭生活的回避使女性文学脱离中国现实历程,家庭的变故对女性的影响显然大于男性,我们不一定要女作家回答如何适应建立新的家庭,但我们有权要求作家记录这种巨大的历史变化及其对女性人生的影响,因为那是作家的责任,女作家更是责无旁贷。

对家庭生活的回避导致女性写作没有写出生活在亲人、熟人关系中的中国女性的实际生活。特别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女作家们热衷于描写异地生存的女主人公,她们脱离父母亲人,也没有稳定的熟人社会圈子,所以,她们才能随心所欲地高唱“身体之歌”,卫慧、棉棉、海男、虹影等都是如此。但实质上,她们仍然是处于“无名状态”或“匿名状态”。女性文学所要张扬的女性的解放只能在“实名”状态下实现,否则没有意义。在这个亲人、熟人构成的社会环境中,中国人讲究仁义、良心、报恩,讲究廉耻,重视对人的道德评价,那些具有前卫意识的女主人公们是如何面对这些的?她们受到过什么样的责难?她们如何取得内心的独立?她们如何克服“羞耻感”而张扬自己的欲望?如果女性文学不正面面对女性解放之路上绕不过去的这些核心问题,其成果就不尽如人意,女作家所塑造的女主人公总给人“空降”之感。

二、悬置孝道对女性文学的影响

与中国家族伦理文化相连的是“孝”文化,孝顺是延续家族血缘的保证。对于女性来说,“孝”除了孝顺父母之外,还有生育的内容,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现代文学的端点上,如果从性别的角度来看,最著名的作家是鲁迅和冰心,带着各自明显的性别意识,他们的创作都涉及到了孝文化。鲁迅1918年5月在《新青年》第4卷第5号上发表《狂人日记》,得到的呼应是1919年11月吴虞在《新青年》第6卷第6号上发表的《吃人与礼教》的评论和随后乡土小说作家的追随,还有文学史坚定不移的肯定性评价。冰心1919年9月发表《两个家庭》,接着又发表《斯人独憔悴》、《去国》、《庄鸿的姐姐》等20篇小说,此外还有诗歌、杂感,成为新文学初期最早享有盛名的女作家。

从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来看,鲁迅“呐喊”封建礼教“吃人”,塑造了“无父”的“狂人”和浑身都是劣根性的阿Q两个男性形象,以断然否定的方式与传统文化对接,呼唤“独异”的个人,表达了典型的男性的“拭父”情结,“孝”的文化观念踪影全无。然而,在鲁迅的另一类作品中却隐约透露出孝心,如《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他们的尽孝行为与他们的新思想是矛盾的,鲁迅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将其如实地袒露出来。

女作家又是如何面对孝的文化传统呢?冰心起笔于《两个家庭》,以极大的热忱关注女性与家庭的关系,关注家庭与社会的关系,探究人生的意义。《超人》开出救世良方——爱的信仰,在《超人》中通过母爱和对母亲的孝心唤起冷血的超人何彬的博爱情感。冰心所倡导的新贤妻良母、博爱包含了血缘代际之间的“慈爱”和“孝心”,延续了中国伦理文化对人的身份的规定性,用心良苦地希望在建设新的中国文化的同时能够传承优秀文化,具有相当高的社会良知。冰心回到生命的原点阐释慈爱和孝心,在代际间勾画了互动的亲情,摒弃了被歪曲了的愚蠢的孝顺。在20世纪末期与冰心遥相呼应的是张洁,她的《无字》真实地记录了母女间的冲突,记录了女儿为了爱情奋不顾身,不顾母亲的劝告的狂热。她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忠实地记录了一个女儿为自己没能尽孝而泣血忏悔,评论者一般只重视作品中的母女深情,女性评论者重视的是对男性的控诉或者是恋母情结,可是读着作品中为了让母亲恢复自我生活能力而硬要母亲锻炼的细节描写,我们没有感到那对作者来说是残酷的自我折磨吗?每一个字都痛彻心肺。“妈,请你原谅我”这是张洁对母亲最后说的话。我爱你但不孝顺,为此,我甘受折磨,永无解脱。

然而,大多数女作家没能体会冰心的良苦用心,也没能像张洁一样忏悔,她们把孝文化的传统搁置不顾。庐隐的露莎、亚侠们为爱情而痛苦、而死亡;沉君的女主人公在爱情与母女之情的矛盾中殉情而死;丁玲的莎菲黯然神伤,“悄悄地活,悄悄地死”。她们在为男人或者为爱情而死亡时,没有想到父母吗?孝的心理没有阻拦她们吗?张爱玲的许小寒不仅“拭父”,而且“‘拭母”,与亲生父亲产生不伦之恋,但是她却没有受到孝心的谴责。老舍所塑造的祁瑞宣在国难临头时,曾为忠孝不能两全而痛苦,那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情感。而女作家们,直到20世纪90年代,也罕见正面涉及孝道对女性生活的影响的创作。在人伦文化浓重的中国,在以家庭为第一重社会生活的中国,记录女性与旧文化的决裂、与新文化的融合而回避孝文化,不能不说是女性写作的软肋。至于像残雪所表现的对父亲、母亲的敌视心理,中国人则很难认可。

如此呼唤女性文学对女性与家庭、与父母的关系的表现,从西方女性文学批评的某些主张来看,是不入流的。西方女性主义号召女性回到自己、回到身体,而现有的文化是男性中心主义的文化,女性不要承认而已,只承认自己的身体的欲望感觉,女性写作就是写女性身体的性特征。一直以来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也正是抓住这一点来审视女作家的创作,并以是否写女性的欲望合理性作为重要的参考指标。可是,女性的性本能也就意味着女性是母体,是抚育者,血缘亲情及其生活组织形态是回避不掉的。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疆域不应该是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桎捁,只能是参考,中国女性文学必须描写中国文化对女性的影响,任何回避都是一种缺陷。

注释

①伍尔芙:《论小说和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21页。②冰心:《冰心全集》第二卷,北新书局,1933年,第9页。

参考文献

[1]陈骏涛.世纪末的回声[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

[2]黄修己.20世纪中国文学史[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

[3]林树明.新时期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4]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责任编辑: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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