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的杜甫研究及杜诗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

2008-05-27 08:23孔令环
中州学刊 2008年3期
关键词:诗歌创作钱钟书杜甫

孔令环

摘要:钱钟书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在古代诗人中,他对杜甫评价最高。杜诗对钱钟书的人格、气质和诗歌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钱钟书的杜甫研究主要包括杜甫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杜诗与宋诗的关系、杜诗的境界、杜诗的创新精神、杜诗的影响等方面。杜诗对钱钟书诗歌创作的影响表现在对杜诗的化用、对杜诗句式的模仿、对杜诗意象的借鉴、对杜甫忧国忧民精神的继承等方面。

关键词:钱钟书;杜甫;诗歌创作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3—0206—04

钱钟书是一位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学者,不但对古典诗歌很有研究,而且还写得一手好旧体诗。在古代诗人中,钱钟书对杜甫评价最高。杜诗对钱钟书的人格、气质和诗歌创作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钱钟书在《中国诗与中国画》和《谈艺录》中都主张“诗尊子美”①。钱钟书在提及《谈艺录》的缘起时说:“《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②“余身丁劫乱,赋命不辰。国破堪依,家亡靡托……少陵所谓:‘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每为感怆。”③钱钟书对杜甫的关注一直持续到晚年,在1978年与郑朝宗书中说:“假我年寿,尚思续论《全唐文》《少陵》《玉溪》《昌黎》《简斋》《庄子》《礼记》等十种,另为一编。”④在1981年接受彦火访问时,钱钟书仍然将杜甫列为《管锥编》续编计划之中,他说:“估计再写二十多万字,包括《全唐文》、《杜甫诗》、《韩愈全集》等五部。”⑤(可惜计划未能实现)但由于钱钟书对杜甫的评论仅散见于《谈艺录》等书中,没有专门的著述,而钱钟书的诗歌历来也被人目为“宋诗”,因而很少有人深入探讨杜诗对钱钟书诗歌创作的影响。本文试图对钱钟书的杜甫研究和杜诗对钱钟书诗歌创作的影响进行力所能及的探讨,希望能引起大家对这一方面的学术兴趣。

钱钟书的杜甫研究主要散见于《谈艺录》各章节中,归纳起来,其主要观点如下:

1.“诗尊子美”——杜甫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钱钟书在《七缀集》中说:“中唐以后,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一直是杜甫。”⑥《谈艺录》中又一次强调:“余作《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说吾国诗画标准相反;画推摩诘,而诗尊子美,子美之于诗,则吴道子之于画而已。”⑦将杜甫放在中国旧诗第一把交椅上。他还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以及《谈艺录》一些章节中比较了杜甫与其他诗人的不同,比较的结果都有力地支持了他的这一论点。

(1)与王维相比较

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中,钱钟书认为中国诗与中国画的标准不一致,论画重“虚”,论诗重“实”。在画坛,王维坐第一把交椅,而在诗坛,杜甫则位居“正宗”首席。他说:“神韵派在旧诗传统里公认的地位不同于南宗在旧画传统里公认的地位,传统文评否认神韵派是标准的诗风,而传统画评承认南宗是标准的画风。在‘正宗、‘正统这一点上,中国旧‘诗、画不是‘一律的。”⑧“中国传统文艺批评对诗和画有不同的标准:论画时重视王世贞所谓‘虚以及相联系的风格,而论诗时却重视所谓‘实以及相联系的风格。因此,旧诗的‘正宗、‘正统以杜甫为代表。”⑨因此,“王维无疑是大诗人,他的诗和他的画又说得上‘异迹而同趣,而且他在旧画传统里坐着第一把交椅。然而旧诗传统里排起坐位来,首席是轮不到王维的。中唐以后,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一直是杜甫。借用克罗齐的名词,王维和杜甫相比,只能算‘小的大诗人(un piccolo-grande poeta),而他的并肩者韦应物可以说是‘大的小诗人(un grande-piccolo poeta)”⑩。

(2)与李白相比较

一直以来,李、杜并称,钱钟书通过仔细地考证,明确指出虽然李杜并称,但李的影响实不如杜。他从后人对二人的评价和二人诗歌成就两方面来说明杜甫的地位和诗歌成就都高于李白。

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他以潘德舆的评价来说明,潘德舆虽然以李、杜诗歌为作诗的《本经》,但在其《李杜诗话》卷二“曾颂赞杜甫‘集大成,所以‘李、杜齐称也好比儒家并推‘孔、孟,一个‘至圣,一个‘亚圣,还是杜甫居上的。”

钱钟书认为杜甫高于李白,也和他评价诗歌的标准有关,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诗歌是:“诗之情韵气脉须厚实,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语意必须锐易,如刀之有锋也。锋不利,则不能入物;背不厚,则其入物也不深。”他在评价袁枚《随园诗话》的时候说:“譬如卷四谓‘今人论诗,动言贵厚贱薄。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为主。以两物论:狐貉贵厚,鲛绡贵薄。以一物论:刀背贵厚,刀锋贵薄。安见厚者定贵,薄者定贱耶。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俱为名家云云。……然诗之厚者,未必妙于薄者,而诗之妙者,必厚于不妙者。……子才亦尝自言:‘少陵长于言情,太白不能……刀之有背有锋者,固胜于有锋而无背者也。”赞同袁枚“刀背贵厚,刀锋贵薄”的观点,并且认为“刀之有背有锋者,固胜于有锋而无背者也。”由于杜甫厚而李白薄,杜甫长于抒情而李白不能,所以仍然认为杜甫要高于李白。

(3)与白居易相比较

杜甫和白居易在写实方面有相近之处,钱钟书则认为两人是有高下之别的。在写实方面,杜甫沈挚,白居易铺张,自然比不上杜甫:“香山才情,昭映古今,然词沓意尽,调俗气靡,于诗家远微深厚之境,有间未达。……其写实比少陵之真质,则一沈挚,一铺张,况而自下矣。”

除了与其他诗人比较彰显杜甫的过人之处外,钱钟书还通过后人对其的评价和后世诗人深受杜甫影响的事实来说明杜甫在中国诗歌史上无与伦比的地位。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他通过自唐以来各代大量诗人学者诸如王禹偁、元稹、宋祁、孙何、辛弃疾、秦观、晁说之、吴可、朱熹、陈善等人的评价,得出杜甫是旧诗的“正宗”、“正统”的代表的结论(关于杜甫对后世诗人的影响,下面还将具体论述,此从略)。

2.杜诗为“开宋调者”——杜诗与宋诗的关系

《谈艺录》中,钱钟书认为“诗分唐宋”,这不是以朝代为绝对标准的划分,而是以个人气质性情以及诗歌风格不同为标准的。唐诗以神韵见长,宋诗以思理取胜,杜甫与韩愈、白居易、孟郊为唐人之开宋调者:“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指出了杜甫等人与同时代人诗歌风格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以“筋骨思理”见长,其中韩愈等人俱出杜后,可见杜甫为“唐人之开宋调者”的第一人,这也说明了杜甫与宋诗的关系何以非常密切的原因。

关于杜诗以思理见长的特点,钱钟书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曾说杜甫“思力深刻”,在论“理趣”的时候,以杜诗为例,认为“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等诗句俱入理趣。对“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更是赞赏备至,称之为心物“凝合”之语:“吾心不竞,故随云水以流迟;而云水流迟,亦得吾心之不竞。此所谓凝合也。”也有力地论证了前面所说的杜甫为“开宋调者”的观点。

3.杜诗为“入神”之作——杜诗的境界

在论神韵时,他赞同“神韵”是诗中的最高境界:“郑君朝宗谓余:‘渔洋提倡神韵,未可厚非。神韵乃诗中最高境界。余亦谓然。”他在评论《沧浪诗辨》时说:“而按《沧浪诗辨》,则曰:‘……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云云。可见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必备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优游痛快,各有神韵。……沧浪独以神韵许李杜,渔洋号为师法沧浪,乃仅知有王韦;撰《唐贤三昧集》,不取李杜,盖尽失沧浪之意矣。”在批评王士祯理解“神韵”概念狭隘偏颇的同时,将杜诗从诗歌的境界层面做了极高的评价,所谓“必备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可见钱钟书对杜诗的推崇备至。在同一书中,他又一次强调:“诗至李杜,此沧浪所谓‘入神之作。”对李杜诗歌与神韵的关系作了准确的评价。

4.杜诗为“歌诗之变体”——杜诗的创新精神

在谈到以文为诗的问题时,钱钟书认为不同文体之间互相渗透、融合是值得提倡的现象:“文章之革故鼎新,道无它,曰以不文为文,以文为诗而已。向所谓不入文之事物,今则取为文料;向所谓不雅之字句,今则组织而斐然成章。谓为诗文境域之扩充,可也;谓为不入诗文名物之侵入,亦可也。”认为有这种识见的人是“深有识于文章演变之原”的。由此出发,他充分肯定了杜甫的创新精神:“理堂称少陵,岂知杜诗之词,已较六朝为尽,而多乱于文乎。是以宗奉盛唐如何大复,作《明月篇》序,已谓‘子美词固沉著,调失流转,实歌诗之变体。《瓯北诗集》卷三十八《题陈东浦敦拙堂诗集》复云:‘呜呼浣花翁,在唐本别调。时当六朝后,举世炫丽藻。青莲虽不群,余习犹或蹈。惟公起扫除,天门一龙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亦以太白为‘复古,少陵为‘变古。何待至晚唐两宋而败坏哉。”认为诗歌的这种变革自杜甫已经开始,并非始于晚唐。杜诗在唐代属别调,与李白相比,李白为守成者,杜甫为开山者,是以文为诗的先锋。这也是钱钟书在李杜二者之间更加推崇杜甫的原因之一。

5.“少陵七律兼备众妙,衍其一绪,胥足名家”——杜诗的影响

钱钟书对杜甫的诗歌特别是七律做了极高的评价,充分肯定了杜诗的丰富性。认为学习杜诗,得其一端已受益匪浅:“少陵七律兼备众妙,衍其一绪,胥足名家。譬如中衢之尊,过者斟酌,多少不同,而各如所愿。”由于杜甫七律“兼备众妙”,后世诸家学习借鉴的侧重点是不同的,其中陈与义学其“细筋健骨,瘦硬通神”,杨维桢学其“嬉春俏唐之体”。黄庭坚、陈与义诸公仅学得“杜律的韧瘦”,只有李商隐“于杜,无所不学,七律亦能兼兹两体。”这里,他特地标出“杜样”来阐释杜甫诗歌中对后世影响最为深远的地方:“然世所谓‘杜样者,乃指雄阔高浑,实大声弘,如:‘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指麾能事迴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一类。”

钱钟书列举了从唐至明的许多诗人,唐人如李商隐、郑谷、顾况,宋人如黄庭坚、陈师道、曾几、欧阳修、苏轼、张耒、陈与义、陆游,元人如元好问、杨维桢,明人如李梦阳、李攀龙、陈子龙等,一一剖析他们学杜的成败得失,同时也充分印证了杜甫诗歌风格的多样化和常人难以企及的成就。

此外,他的杜甫研究还涉及到对杜甫与前代和后世诗人之间学习借鉴的关系,杜甫的诗论,杜甫与其他诗人诗句在思想与艺术成就方面的比较,评论家对杜甫评价的正确与否以及杜甫政治才能的优劣、书法鉴赏眼光的高下等等,这些评论都经过字斟句酌,论据确凿,显得客观公正、不容置疑。

由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出钱钟书的杜甫研究有两个突出的特点,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1.既见树木,又见森林,立论客观公正,论证充分

钱钟书在谈到新传统中的批评家评旧传统中的作品时说:“新传统里的批评家对于旧传统里的作品能有比较全面的认识,作比较客观的估计;因为他具有局外人的冷静和超脱,所谓‘当局称迷,傍观见审(元行冲《释疑》),而旧传统里的批评家就像‘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旧传统里若干复杂问题,新的批评家也许并非不屑注意,而是根本没想到它们一度存在过。他的眼界空旷,没有枝叶零乱的障碍物来扰乱视线;比起他这样高瞰远瞩,旧的批评家未免见树不见林了。不过,无独必有偶,另一个偏差是见林而不见树。局外人也就是门外汉,他的意见,仿佛‘清官判断家务事,有条有理,而对于委曲私情,终不能体贴入微。”同一传统中的批评家易犯“见树不见林”的毛病不同传统中的批评家易犯“见林不见树”的毛病。钱钟书对这两种弊端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因而很好地避免了这两种弊端。一方面,他很少讲大而空的话,都是从文本细读着手,整个《谈艺录》中,他对杜甫的见解很少长篇大论,空头文章,但凡涉及,则运用充分、使人无可辩驳的论据来支撑他的论点,如老吏断案,给人一种铁案如山之感。另一方面,因为他对整个中国古典诗歌史了若指掌,所以能高屋建瓴,用俯瞰的姿势检视之,所以对杜甫与中国诗歌史的关系的剖析十分到位。可谓既见树木,又见森林。

2.不为当时学术风尚左右,不贴标签

杜甫诗歌若是一棵参天大树的话,它的枝枝丫丫伸向各个方向,用一个套子去罩住势必会损伤它的枝节,钱钟书就是极少数懂得去爱惜它的每一条枝丫的人。从20年代开始,现代学术界将杜甫与“现实主义”越来越紧密的联系在一起,最开始,梁启超的《情圣杜甫》说杜甫有的诗为“半写实派”,有的诗为“写实诗”,后来这种提法变得越来越绝对化,终于将杜甫界定为“中国古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随着从阶级观点出发进行文学研究的方法的盛行,很多评论家更侧重于对杜甫“人民性”的解说,杜甫又被加上“人民诗人”的桂冠。钱钟书却一直没有用“现实主义”、“人民性”的字眼,他看到杜甫的诗歌远非“现实主义”、“人民性”等字眼能涵盖,而是宁可潜入杜甫诗歌的一字一句中,进行细致入微的研究。再如自胡适起,由于倡导白话文学的需要,很多人在研究杜甫时,倾向于赞赏杜甫浅近自然的所谓“白话诗”,对其律诗则有所忽视或有意贬低,钱钟书则从事实出发,对杜甫的七律给与了极高的评价。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学术品格,在今天仍然只是归属于少数人所有,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二钱钟书不仅对杜诗颇有研究,还在自己的诗歌实践中对其模仿借鉴,表现出深受杜甫影响的一面。他学诗正如他与吴忠匡谈话时所说:“余十九岁始学为韵语,好义山、仲则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其后游欧洲,涉少陵、遗山之庭,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归国以来,一变旧格,炼意炼格,尤所经意……自谓于少陵、东野、柳州、东坡、荆公、山谷、简斋、遗山、仲则诸集,用力较劬。” 其中,李商隐、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与义、元好问等都是受杜甫影响很深的诗人,也可以说,杜甫实则是这些人中影响钱钟书最深的诗人。

我们从语言层面可以最为直接地能看出杜甫对钱钟书的影响,包括词句的化用和句式的模仿,以及诗中多处提及杜甫和杜诗。

在钱钟书的诗歌中,化用杜诗之处比比皆是,仅《槐聚诗存》中就多达40多处,如:“今夜鄜州同独对,一轮月作两轮看”(《中秋夜作》)化用杜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月夜》),“烽火远书金可抵”(《胡丈步曾远函论诗却寄》)化用杜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行藏只办倚栏干,勋业年来镜懒看”(《生日》)化用杜诗“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江上》)等,有的诗中这种化用显得十分密集,如:“茫茫入梦应迷向,恻恻吞声竟断闻。四万义军同日尽,世间儿子漫纷纷”(《乡人某属题哭儿记儿从军没缅甸其家未得耗叩诸乩神降书盘曰归去来兮胡不归》)分别化用杜诗“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梦李白二首》其一)、“四万义军同日死”(《悲陈陶》)、“世上儿子徒纷纷”(《醉歌行》),这么多的化用,除了能看出钱钟书对杜诗的稔熟外,还有思想感情方面的因素,在抗战时期,这种化用的情况显得格外多些,自然是因为当时的社会情势和安史之乱后的相仿,使钱钟书的心境和杜甫极为相似,由以上所举例子就可以看出,对家人的怀念,对国土沦亡的悲叹、对百姓的同情、对抗日战士的哀悼、对自身遭际的感慨等等情愫,都借此得以倾诉,因而我们不能仅仅从技巧方面来认识这种化用,而应该从思想层面来认识钱钟书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

钱钟书也经常对杜甫的一些句式进行模仿借鉴,如“一声燕语人无语,万点花飞梦逐飞”(《午睡》)借鉴杜诗“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曲江对酒》),“欲话初心同负负,已看新鬓各斑斑”(《大杰来京夜过有诗即饯其南还》)借鉴杜诗“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见萤火》),“蔷薇吹老堆庭刺,桃李飘残满院苔”(《病起》)借鉴杜诗“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其八)等,表现出钱钟书对杜甫诗句特殊结构方法的浓厚兴趣。

钱钟书在诗篇中多次提及杜甫与杜诗,有的借杜甫的处境自比,来抒发自己对时事与身世的感慨。如《读杜诗》二首多处化用杜诗,将自己的处境与杜甫相对比,认为杜甫比自己还要幸运些,来表达自己对国事的忧虑和自身更为险恶的境况,有的写杜甫诗句对他的触动启发,如《少陵自言性僻耽佳句有触余怀因作》等,有的自谦学杜无成,如《燕谋以余罕作诗寄什督诱如数奉报》中说:“枉与焚灰吞杜甫”,可见杜甫在他心中的位置。

从意象层面看,钱钟书对杜甫营造的“萤火”意象情有独钟。杜甫的《见萤火》描写萤火虫飞入屋内落在衣服上,“忽惊屋里琴书冷,复乱檐边星宿稀。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倦夜》写“暗飞萤自照”,《萤火》写萤火虫“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在这些诗中,萤火虫纤巧、可爱,又孤独、渺小,与杜甫的心境相合。其中“暗飞萤自照”是最能契合杜甫心境的经典诗句。钱钟书在《新岁见萤火》、《山斋凉夜》、《刘大杰自沪寄诗问讯和韵》中,分别用“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端赖斯物微,光为天下保。流辉坐人衣,飞熠升木杪。从夜深处来,入夜深处杳”、“孤萤隐竹淡收光”、“心事流萤光自照”来描写萤火虫,可以说都和杜甫的“暗飞萤自照”有着极大的关系。从中可以看出钱钟书对杜甫心境有着独特的体悟,他们对萤火虫这种只在夜晚出现,用萤光给黑夜带来微弱的光明与生机的小生命极为怜爱,同时又因此引发了自己的身世之感。两位诗人以萤火的渺小来喻自己力量的微弱,表达与萤火虫一样孤独迷茫的心境,无力回天却又不忍坐视无睹,心中矛盾重重。“暗飞萤自照”,可谓两位诗人共同的精神写照,“嗟我百年间,譬冥行长道”(《新岁见萤火》)、“沧江白发愁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见萤火》)正是二人面对流萤引发的对生命悲剧性的深刻思考。

从艺术风格上看,钱钟书对杜甫的七律十分推崇,认为“少陵七律兼备众妙,衍其一绪,胥足名家。”其中“雄阔高浑,实大声弘”风格的七律更是后世诗人着力学习的对象,他的《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哀望》、《将归》等诗歌正是他学习“雄阔高浑,实大声弘”的“杜样”七律的结果。

从思想主题方面来说,钱钟书汲取了杜甫忧国忧民的情怀。和杜甫一样,他的诗篇中不乏忧国忧民之作,抗日战争时期更为突出。他的《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哀望》、《将归》、《读报》、《庚辰除夕》、《故国》、《乡人某属题哭儿记儿从军没缅甸其家未得耗叩诸乩神降书盘曰归去来兮胡不归》、《甲申元旦》、《中秋夜月》等诗篇写对国家命运的忧虑,对赴死健儿的叹惋,对日寇的痛恨,对流离百姓的怜悯与同情,对抗战胜利的信心与期待,感情深沉真挚,与杜甫在安史之乱中的诗作相似,而且,同样相似的还有他们都是将自身与国家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在客观描写的同时,又处处渗透着自己主观的情感,有着十分鲜明的个性特点。

此外,他对杜甫诗歌与诗论给与极高的评价。如《秣陵杂诗》其一:“非古非今即事诗,杜陵语直道当时”对杜诗“即事名篇”的乐府诗给与极高的评价。又如《叔子寄示读近人集题句媵以长书盍各异同奉酬十绝》其六:“临汉论诗有别裁,言因人废亦迂哉。当前杜老连城璧,肯拾涪翁玉屑来。”其七:“水最难为观海馀,涪翁那得少陵如。”在对比品评历代诗人的同时,对杜甫的诗歌作了极高的评价。在《留别学人》中他主张学习的时候应以杜甫为典范:“转益多师无别语,心胸万古拓须开。”杜甫对他的影响可见一斑了。

综上所述,钱钟书在杜甫研究方面有着自己独到的眼光与思路,其评论既能体贴入微,用心去体验领悟杜甫,又能高屋建瓴,对杜甫与古典诗歌史的关系做客观准确的分析评价,值得我们学习。他的诗歌创作也深深得益于杜甫,这也是钱钟书研究中应该引起重视的地方。

注释

①③⑦钱钟书:《谈艺录》上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18、1、318、402、3、128、128—129、294、98、98、99页。②钱钟书:《谈艺录•序》上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页。④⑤牟晓朋、范旭仑编:《记钱钟书先生》,大连出版社,1995年,第241、236、136—137页。⑥⑧⑨⑩钱钟书:《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22、17、23、22、23、16、3—4页。钱钟书:《谈艺录》下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633—634、580、663、533、533—534页。

责任编辑: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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