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前后期文学思想的变化及其成因初探

2009-09-02 01:46谢素萍
飞天 2009年6期
关键词:袁宏道李贽性灵

谢素萍

清新俊快,信口而出,浅易自然,为文不避俚俗是公安派及袁宏道的典型风格,“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是人们所熟知的袁宏道最具代表性的文学理论。然后,在袁宏道晚年,却也提倡平淡、中和的文学风格,创作也渐趋圆熟蕴藉。其晚年的文学理论和创作风格可视为与复古派的折衷,有与后七子理论相调和的倾向。此种文学思想和风格的转变是与袁宏道自身的人格心态转变密不可分的,文学观念上的退却是其人生态度退缩的必然表现。

袁宏道早期的文学理论强调的是务须表现作者真实之自我,反对模拟,取法自然,而晚年则转向深沉平淡,含蓄内敛。

在袁宏道早期的文学理论代表作《叙小修诗》中,他提到:

(袁中道)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十艮,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盖时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一为野狐外禅。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何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何尝字字学汉魏欤?泰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乐,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之闾巷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做,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盖弟既不得志于时,多感慨;又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爱寂寞。百金到手,顷刻都尽,故尝贫;而沉湎嬉戏,不知撙节,故尝病;贫复不任贫,痛复不任病,故多愁。愁极则吟,故尝以贫病无聊之苦,发之于诗,每每若哭若骂,不胜其哀生失路之感。予读而悲之,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可传也。而或者犹以太露病之,曾不知情随境变,字逐情生,但恐不迭,何露之有?

这是袁宏道有名的性灵说,袁宏道这时强调的是“露”,是无拘无束地表达作者的情感,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只要文章能够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与愿望,即便有瑕疵也无伤大雅,诗文的有无价值不在其是否合乎汉唐风范,格调法度,而在其是否能够表现真实之自我。

袁宏道后期的文学思想却对性灵加上了一道限制,他在万历三十二年所作的《叙呙氏家绳集》里说:

俗子瞻酷似陶令者,贵其淡而适也。凡物酿之得干,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浓者不复薄,甘者不复辛,唯淡也无不可造;无不可造,是文之真变态也。风植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虽有顾、吴,不能设色也,淡之至也。元亮以之。东野、长江欲以人力取淡,刻露之极遂戍寒瘦。香山之率也,玉局之放也,而一累于理,一累于学,故皆望岫焉而却,其才非不至也,非淡之本色也。

袁宏道后期以“淡”为“文之真性灵”,风格从俚俗到雅致,变直露为蕴藉,渐至闲淡空灵,体现了他对于自己以往浅率直意风格的修正,而对于自然的强调却是始终不变的。

袁宏道在万历三十七年所作《和者乐之所由生》里写到:“夫和非他也,喜怒哀乐之中节者也,喜怒哀乐莫不有和,则莫不有乐。喜不溢,怒不迁,乐不淫,哀不伤,和之道也。”宏道提倡的“和”的观念,已经对喜怒哀乐都有所节制,强调情绪要在一定的限制范围之内,不能太过,已远非早年的狂放激进,傲兀不群,没有了从前酣畅淋漓,无所顾忌的情绪宣泄。

袁宏道的文学思想体现在创作上,就是由早年的浅易率直、清俊自然、自抒胸臆的风格到后期的渐趋圆熟、清净无为且比较中和。前期的诗歌多描写自然风光,抒发个人情怀并展现自己特立独行的风格。如《桃花雨》:“浅碧深红大半残,恶风催雨剪刀寒。桃花若比杭州女,洗却胭脂不耐看。”,又如《余杭雨》:“不恨今日雨,却恨前日晴。无端放隙光,诱我余杭行。余杭有何趣?败寺老和尚。若使在西湖,亦得闲眺望。出门无去处,袖手东西顾。桑下见蚕娘。泥滓沾衣胯。只是去临安,已觉步步难,何况径山路,千盘与万盘。”全诗无一生冷字,无一处用典,用散文化的句式,娓娓道来。袁宏道前期的诗闲肆放旷,冲口而出,具有剿除剽窃雷同之风,新人耳目之效。袁宏道的杂体诗几乎不受任何拘滞,恣肆而为,蔑视传统诗歌格法,有三言、四言、五言,如《别石篑》第十首:“能再相从否,若驾相思车。当问白门柳。”袁宏道前期的诗有时写得过于流意轻率,词语缺乏锻炼,格调低俗,了无诗昧,如《过云栖莲池上人有狗丑韭酒纽诗戏作》:“少年曾盗子胡狗,父母不容亲戚丑。每到僧房索布衣,更向佛头种葱韭,读书十年未识字,持戒三生不断酒。恁有一般可笑人,逢着师尼便解纽。”信笔而作,淘炼不足,失之油滑,是最为后人诟病的原因。

随着袁宏道人到中年,学术思想逐渐稳实,其文学观念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宏道曾自云:“常云我近日始稍进,觉往时大披露,少蕴藉。”对此袁中道亦多有论述,在其《论中郎遗著》里说:“先生诗文,如《锦帆》、《解脱》,意在破人之缚执,故时有游戏语,盖其才高胆大,无心于世之毁誉,聊以舒其意之所欲言耳,然其后亦渐趋严谨。”又如中道在《中郎先生全集序》中说:“学以年变,笔随岁老。故自《破砚》以后,无一字无来历,无一语不生动,无一篇不警策,健若没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宏道后期的诗确实变得含蓄蕴藉,整饬严谨。如《邺城道》:“何处魏离宫,荒烟断苇中。猎蹄晴卷雪,高隼怒盘风。苑古梧桐秃,墙崩枸杞红。空台与流水,想象旧廉栊。”全诗注重字句的锤炼,意境的含浑,多少给人留下苦吟的痕迹。又如《夏日同顾朗哉居士,王遗狂游谢公岩,主人于野宗侯留饮,共赋得途字中字》其二:“莫损霉苔壁,长留翠倚空。云能供点缀,石自解玲珑。泉落当窗径,香生渡涧风,楼台杳何许,树影有无中。”诗歌给人留下的是孤寂清冷的印象,后期的作品更注重意境的追求,无论是意境的幽隐,还是遣词的凝练,都比前期老辣,圆熟,也不再有前期意气勃发的意象了。

袁宏道前后期文学思想的变化和他的人格心态的变化是息息相关的,其人生态度的转变导致了其文学观念的转向。宏道人到中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学术思想的进一步成熟,身体状况的日益恶化,宦情的愈渐冷淡,朋友的相继凋零,其激进的人生态度逐渐退让,越来越与社会规范相契合。宏道早年醉心狂禅,喜饮酒,贪女色,乐谈谑,好山水;晚年归心净土,戒酒肉,屏色欲,乐独居,嗜读书,从早期的狂放激进转向了晚年的清净元为。

首先,袁宏道人生态度的变化是受其对于李贽的态度变化所影响的。袁宏道在青年时期数次到麻

城龙湖向李贽问道,其时正值李贽思想最激进的时期。青年袁宏道对李贽是十分景仰和推崇的,将他视为自己人生和思想上的前辈师友。对此,袁宏道多有表述,在《送焦弱侯老师使梁,因之楚访李宏甫先生》中他说:“自笑两家为弟子,空于湖海望仙舟。”在《怀龙湖》中说:“汉阳江雨昔曾过,岁月惊心感逝波。老子本将龙作性,楚人元以凤为歌。”直接把李贽比作老子。表现了自己对与李贽思想和人生态度的接受。所以此时的袁宏道放达不羁,个性飞扬。然而,晚年的袁宏道却对自己早年的学术思想有所追悔。他在《寿刘起凡先生五十序》中说:“当余少年盛气时,意不可一世士,见乡里之铢持寸守者,意殊轻之。调笑玩,见于眉睫。中年以来。饱历世故,追思爨日所怀,可愧非一。”他开始认为李贽的学说“欠稳实”,小修《中郎先生行状》里说:“逾年,先生之学复稍稍变,觉龙湖等所见,尚欠稳实。以为悟修犹两毂也,向者所见,偏重悟理,而尽费持修,遗弃伦物,背绳墨,纵放习气,亦是膏肓之病。夫智尊则法天,礼卑而象地,有足无眼,与有眼无足者等。遂一矫而主修,自律甚严,自检甚密,以澹守之,以静凝之。”宏道早年服膺李贽学说,醉心禅宗顿悟,曾在《与张幼于书》中说:“仆自知诗文一字不通,唯禅宗一事,不敢多让。”李贽对袁宏道的影响最初就是从共同的参禅悟道开始的。而晚年袁宏道转向净土,戒酒、戒色、戒杀,注重修持,会合禅净,认为“净业如筑土御水,厚则不溃”,而禅宗“不可行不可知”,他在给李贽的尺牍中宏扬净土是“救世之良药,利生之首事”,反对“狂禅之滥”,认为李贽的禅法尽废修持,偏重悟理,不够稳实。另外,袁宏道也反对李贽的以禅释儒,中郎日:“始则阳明以儒而滥禅,既则豁渠诸人以禅而滥儒。禅者见诸儒汩没世情之中,以为不碍,而禅遂为拔因果之禅;儒者借禅家一切圆融之见,以为发前贤所未发,而儒遂为无忌惮之禅。不为禅不成禅,丽儒亦不成儒矣。”(《答陶石篑》)认为不能混淆儒禅,人世与出世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方式,应各守其职,他并不反对士人学佛论禅追求性命解脱,却不能接受儒禅相杂的倾向,以免互相防碍。袁宏道晚年认为李贽学说有失偏颇,不够稳实,由悟到修的转向,导致其人格也从早年的狂放激进到晚年的归隐自保,在处世方式上确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此外,李贽三度遭受黄、麻地方官的驱逐迫害和最后死于京师振抚司狱也给袁宏道巨大的鉴戒和警示,这种震动是相当大的,中郎在李贽死后两年曾说:“学道之人须是韬光养晦,勿露锋芒,故日潜日密。若逞才华,求名誉,此正道之所忌。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张,去将安所?此才士之通患,学者尤宜痛戒。”虽未提及李贽名字,但此种畏祸退藏,痛定思痛之言显然受了李贽之死的影响。李贽死后,中郎诗文中再也看不到提及李贽的地方了,这恐怕也是袁宏道因为自己与李贽过去关系密切,害怕自己对此发议论而招致迫害之故。

其次,明代后期朝政的进一步恶化也是袁宏道人生态度发生转变的外因。万历皇帝置国家稳定于不顾,四处派矿监税使敛财以供自己挥霍,皇帝尚且如此贪婪自私,大臣自然也是追求奢侈享乐。而首辅大学士申时行在立皇太子问题上犹豫徘徊,使得内阁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在朝廷中,文官集团和皇帝失去了信任与合作的前提,万历皇帝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与整个文官集团的对抗,失去统一控制的文官集团则分党结派以争权夺利,求名干禄。面对万历后期政局的沉闷疲软和整个士人集团的人格卑下,袁宏道也就彻底失去了改造官场和世俗的热情。加上党争的日益加剧和时代对士人的挤压,整个政治环境更加恶劣,出于对于自我处境的忧虑和痛感宦途的险恶不可测,袁宏道的人格心态也从早期的奋发激昂转向了晚年的保守退敛。

其三,袁宏道自身的身体状况也是导致他晚年不得不转向了清净修为的重要原因,早年生活的放纵已给他埋下了祸根,造成了身体上的损害。晚年袁宏道觉得饮酒与女色伤身,所以退居山水中,修净土,节欲望,以求自保。中郎深感纵欲贪色带来的戕害而屡有收敛悔悟之言:“四十以后,甘澹泊,屏声色,便是长生消息。四十以后,谋置粉黛,求繁华,便是夭促消息。我亲见前辈早夭人,个个以粉骷髅送死。此后工匠事毕,洒扫楼上,每日坐三柱香,略做胎息工夫。”又说:“四十以后,决宜料理养生事,起居饮食,皆有节度,乃为摄生之道。”所以,袁宏道为自我性命计,出于自我保护,不得不改变了早年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而转为晚年的清净无为。另外,中郎的同道好友的逐渐凋零,也给他巨大的打击。

综上所述,袁宏道的文学思想经历了从早期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表现真实之自我到晚年的为文贵平淡中和。然而这样的文学观念也有矫枉过正之弊,于是晚年的袁宏道开始向传统的文学观念复归,走向了冲淡平允。这样的文学观念的变化是由其人格心态的变化决定的,李贽之死对他的警示,外部政治环境的日益险恶,自身身体的每况愈下,性格由早年的狂放到晚年的清净无为,从而使得他的创作风格由浅率自然走向了含蓄蕴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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